第一节 仙话

《神仙传》

这是继《列仙传》之后的又一重要仙话集,全书10卷。今本《神仙传》有两种版本:《说库》等刊本收入92仙,《四库全书》本收入84仙,均非全帙。据唐梁肃《神仙传论》称,原书共收神仙190人;五代王松年《仙苑编珠序》则称117人:可见此书从五代以来已开始散佚。著者葛洪(283—363),字稚川,东晋著名道士。其从祖葛玄,世称葛仙翁。洪早年从葛玄弟子郑隐学道,后师从鲍玄。他曾任西晋之伏波将军,东晋时先后任司徒掾、咨议将军等职。晚年隐居罗浮山炼丹,自号抱朴子。关于撰著此书的动机,据作者在《神仙传》自序里说:尽管秦大夫阮仓记述神仙数百人,《列仙传》也记述了71位仙人,但与实际存在的神仙数目相比却是“千不得一”。为了回答其弟子滕升关于神仙有无的疑问,于是他撰此传以补《列仙传》之不足。此书始于广成子,终于封君达,其中所述广成子、彭祖、皇初平、南极子、阴长生、茅君、张道陵、李少君、樊夫人、壶公等,均系后世道教神话文学经常据以进行再创作的神仙形象。葛洪除《神仙传》之外,还著有道教理论专著《抱朴子》。《神仙传》乃是对《抱朴子》的形象化诠释。作者的意图,在于使二书互补。

葛洪在《抱朴子·论仙》中引《仙经》说:“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他在《神仙传》里便按照这一分类法,推出了三种神仙模式。天仙有若士、沈文泰、玉子、绝洞子、太阳女、太玄女、马鸣生、阴长生、樊夫人等,地仙有白石生、黄山君、凤纲、皇初平、吕恭、天门子、茅君、孔元、宫嵩、王遥、甘始、封君达等,尸解仙有王远、董仲君、郭璞等。例如《若士》篇描述燕人卢敖在蒙谷之山见到若士,“其为人也,深目而玄准,鸢肩而修颈,丰上而杀下,欣欣然方迎风而舞”。若士与卢敖敲了一阵子之后,便说:“吾与汗漫期于九陔之上,不可以久驻。”说毕:

乃举臂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不见乃止,恍惚若有所丧也。

又如《茅君》篇描述仙官迎接茅君成为地仙的场面:

明日,迎官来至。文官则朱衣紫带数百人,武官则甲兵旌旗、器仗耀日千余人。茅君乃与父母宗亲辞别,乃登羽盖车而去。幢幡盖,旌节施,如帝王也。骖驾龙虎、麒麟、白鹤、狮子,奇禽异兽,不可名识。飞鸟数万,翔覆其上,流云彩霞霏霏,绕其左右。去家十余里,忽然不见。观者莫不叹息。君遂径之江南,治于句曲山。

这种以帝王甲仗的煌煌气派描绘学道者成仙时的情景,此后便成了道教神话文学的传统模式。又如《郭璞》篇描述郭璞因拒绝参与王敦谋反而被杀:

……敦诛璞,江水暴上涨,璞尸出城南坑,见璞家载棺器及送终之具已在坑侧两松树间,……殡后三日,南州市人见璞货其平生服饰,与相识共语,非但一人。敦不信,开棺无尸。璞得兵解之道,今为水仙伯。……

这段仙话,与西方《新约》里耶稣死后三日开棺无尸,肉身成圣的神话,不谋而合。追求长生不死,死而复活,本来就是人类的共同愿望。

葛洪是丹鼎派道教的重要理论家,其《抱朴子》的《金丹》、《黄白》、《仙药》等篇,记述炼丹术达四五十种之多。他认为“升仙之要,在神丹也”。《神仙传》里虚构了不少服丹成仙故事,以支撑他的金丹理论。例如《魏伯阳》篇写魏率弟子三人、白狗一条入山炼丹。丹成之后,魏预知弟子中有二人心存疑虑,故意将丹先饲白狗,狗服丹即死。魏又自服丹而死。三弟子之一说:“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得无有意邪?”亦服丹而亡。其余二弟子遂共出山。二人走后,魏即起,率服丹弟子及白犬升仙而去。又如《沈羲》篇写沈羲学道,但能消灾除病,救济百姓,而不知服食药物。由于他功德感动天神,老君便派仙官接他夫妻上天,赐以神丹,服食之后,遂成天仙。

葛洪虽然强调金丹对成仙的奇效,但并不否定符箓的功力,《抱朴子》对此亦有所论述。因此,《神仙传》里也有符箓仙话。例如《葛玄》篇叙葛率弟子数十乘舟,弟子见师身携符箓,问有何用。葛指江边洗衣女子对弟子说:“吾为卿等走此女,何如?”众说好。葛乃投符水中,女惊走数里不止。葛说:“可以使止矣。”再投一符入水,女即止。又一次,葛从吴主游宴,见百姓请雨不得,即画符置水中,顷刻风雨大作,中庭盈水尺余。吴主说:“水宁可使有鱼乎?”葛又书符水中,有顷,大鱼百余条游于水。吴主又说:“可食乎?”葛命人取鱼烹饪之,确是真鱼。

巫术,或曰方术,是道教的一个重要来源和组成部分。前述炼丹仙话和符篆仙话都属于这个范畴。但除了炼丹、符箓之外,方术还有很多,《神仙传》对此描述甚详。例如《淮南王八公》篇叙淮南王掌握的方术有:“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能崩高塞渊,牧虎豹,致龙蛇,役神鬼”;“能分形易貌,坐在立亡,隐蔽六军,白日尽瞑”;“乘虚步空,起海陵烟,出入无间,呼吸千里”;“入火不焦,入水不湿,刃之不伤,射之不中,冬冻不寒,夏暑不汗”;“千变万化,恣意所为,禽兽草木,立成转徙,万物陵岳,移行宫室”;“能防灾度厄,辟却众害,延年益寿,长生久视”;“能煎泥成金,锻铅为银,火炼八石,飞腾流珠,乘龙驾云,浮游太清”。从这篇神仙传看,淮南王的超自然力,除了不能造人,已接近西方上帝的全智全能了。是的,人类为了征服客观世界,不论东方西方,其寄望于超自然体具有的超自然力,都是无限的。

葛洪受《史记·留侯世家》中黄石公考验张良故事的启发,在《神仙传》里推出了一批考验模式仙话。例如《李八百》:

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或隐山林,或居市尘。知汉中唐公昉有志,不遇明师,欲教授之,乃先往试之,为作客雇赁者,公昉不知也。八百驱使用意异于他客,公昉爱异之。八百乃伪病,困当欲死。公昉即为迎医合药,费数十万钱,不以为损。忧念之意,形于颜色。八百又转作恶疮,周遍身体,脓血臭恶,不可忍近。公昉为之流涕曰:“卿为吾家使者,勤苦历年,常得笃疾。吾取医欲令卿愈,无所吝惜,而犹不愈,当如卿何?”八百曰:“吾疮不愈,须人舐之,当可。”公昉乃使三婢,三婢为舐之。八百又曰:“婢舐不愈,若得君为舐之,即当愈耳。”公昉即舐。复言无益,欲公昉妇舐之最佳。又复令妇舐之。八百又告曰:“吾疮乃欲差当得三十斛美酒浴身,当愈。”公昉即为具酒,置大器中。八百即起入酒中浴,疮即愈。体如凝脂,亦无余痕。乃告公昉曰:“吾是仙人也。子有志,故此相成。子真可教也。”今当授予度世之诀。乃使公昉夫妻并舐疮三婢,以其浴酒自浴,即皆更少,颜色美悦,以丹经一卷授公昉。公昉入云盛山中作药,药成服之仙去。

黄石公对张良的考验一次比一次严,李八百对唐公昉的考验亦如此。黄石公对张良曰:“孺子可教矣。”李八百对唐公昉曰:“子真可教也。”黄石公最后授张良兵法一卷,李八百最后授唐公昉丹经一卷。从情节模式和人物语言看,《史记》中的黄石公故事就是李八百故事的原型。除此以外,《神仙传》中据此原型而创作的考验仙话,还有《张道陵》、《壶公》等。这些考验求仙者意志力的仙话,对后世道教文学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

人有求于神,神必考验人。这个人神交际法则,放在东西方而皆准,所以在基督教神话里,也有上帝考验约伯(《旧约全书·约伯记》)和圣灵试探耶稣(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的故事。

《拾遗记》

《拾遗记》又作《王子年拾遗记》、《拾遗录》,10卷,东晋王嘉撰。王嘉(?—393?),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人,道士。后赵末,王隐居终南山、倒虎山。前秦苻坚屡次征用,不出。后秦姚苌对王十分礼遇,王因获罪于姚而被杀。《拾遗记》是一部用道教神仙观点写成的杂史杂传体小说集,全书内容按史前史和古史的时序排列。卷一记述史前史神话传说,包括庖牺、神农、黄帝、少昊、高阳、高辛、尧、舜等;卷二、卷三、卷四记述夏、商、周、秦四朝神话传说;卷五、卷六记述汉朝神话小说;卷七、卷八记述三国神话小说;卷九记述晋及后赵神话传说;卷十记述八仙山。同时,此书又“仿郭宪《洞冥记》”(《四库提要》),在篇章结构、文字风格,乃至事物名目诸方面均向郭著认同而略加变化之。例如:《拾遗记》里的宵明草、梦草、凤冠粟,乃是从《洞冥记》里的明茎草、梦草、凤葵草、龙爪薤演化而来;前书里的骈蹄牛,是从后书里的花蹄牛演化而来,等等。

首先,《拾遗记》采用道教神仙观点,对先秦以来形成的古帝王神话作了踵事增华的再创作。例如《春皇庖牺》写庖牺氏的出生是:“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这段关于庖牺氏的感生神话,使人想起刘媪感龙而生刘邦的神话。至于庖牺之貌,“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毫,须垂委地”,每一个细节,都是长生不死的神仙象征,后世的寿星形象就是据此而塑造出来的。又如《少昊》描述皇娥与白帝之子燕戏于沧茫之浦,奏娟之乐,游漾忘归。他们又泛游于海上,以桂枝为桅,以香茅草为帆,桅顶饰以玉鸠。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继而帝子答歌。……书中对这一对少年神仙伴侣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描绘,给古老的三皇五帝神话增色不少。

其次,《拾遗记》除对古帝王神话的再创作之外,还创作了若干新仙话。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燕昭王》篇里的“玄天之女”故事。由于燕昭王好神仙,女仙玄天之女便托形化作二舞女,一名旋娟,一名提谟,通过外国使者献于王。她俩“并玉质疑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或行无迹影,或积年不饥。昭王处以单绡华幄,饮以瓀珉之膏,饴以丹泉之粟。王登崇霞之台,乃召二人来侧,时香风欻起,二人徘徊翔转,殆不自支。”“其舞:一名萦尘,言其体轻与尘相乱;次曰集羽,言其婉转若羽毛之从风;末曰旋怀,言其支体缠曼,若入怀袖也。”把女仙同舞伎统一起来,塑造出如此轻灵飘忽、美妙绝伦的舞仙形象,只有像王嘉这样既熟悉道士修仙之术,又熟悉帝王宫廷之乐的人,才想得到写得出。

但是,王嘉对人间帝王之一面沉溺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一面又追求长生不死,希图永享世俗之乐,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在《燕昭王》里通过甘需之口批判燕昭王道:“上仙之人”“盖能去滞欲而离嗜爱,洗神减念,常游于太极之门”。“今大王以妖容惑目,美味爽口,列女成群,迷心动虑,所爱之人,恐不及至,纤腰浩齿,患不如神,而欲却老云游,何异操圭爵以量沧海,执毫厘而回日月,其可得乎?”特别是在《夏禹》篇里,虚构了一个羽人(即仙人)替周昭王换心的神话,说明富贵如人间帝王者,要学上仙之术,根本的一环在于换掉那颗欲壑难填的心。

再次,《拾遗记》对道教方术也有所描述。《秦始皇》篇写秦王子婴怀疑赵高谋反,“囚高于咸阳狱,悬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镬汤煮,七日不沸。乃戮之”。子婴问狱吏:“高其神乎?”狱吏回奏:赵高得祖传炼丹术,入狱时怀一青丸,大如雀卵。赵高死后,有人看见“一青雀从高尸中出,直飞入云”。王嘉写到这里,概然称赞:“九转之验,信于是乎!”“九转”指“九转金丹”,即多次反复烧炼而成之神丹。《抱朴子·金丹》说:“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三转之丹,服之一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王嘉很相信丹经的神话。

最后,《拾遗记》里还有大量关于灵物崇拜的描绘散见于全书。见于《唐尧》篇的,有如今日之登月飞船的“贯月槎”;见于《秦始皇》篇的,有如今日潜水艇功能的“螺舟”;见于《颛顼》篇的,有如今日弹道导弹机制的“曳影之剑”;见于《周灵王》篇的,有如今日机器人的“玉人”等。这些灵物,在古代虽然是先民幻想中的超自然物,到了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早已转化为人类的发明创造物。这证明幻想是伟大的精神之母,她曾经孕育了宗教神话,也孕育了今天的科学。其他如:丹丘的玛瑙,用者“则魑魅不能逢”(《高辛》);苍梧的青石,名曰“珠尘”,“服之不死,带者身轻”(《虞舜》);“黑蚌”之珠,怀之则“隆暑之月,体自轻凉”(《燕昭王》);祈渝的寿木,“怀其叶者,则终身不老”(《前汉上》),等等。凡此种种,都是古人在幻想中将灵魂赋予自然物,从而使之成为具存超自然力的通神之物,谓之灵物。先民以灵物为个人的保护灵,道教吸收这种灵物崇拜,发展为护身的符箓。

此外,《拾遗记》中还出现了少量与佛教相关的幻术故事。这是当时广泛流传的佛教神话在道教文学中的投影。

这一时期出现的道教神话作品,除前述《神仙传》、《拾遗记》之外,还有初创于汉末而完成于魏晋各派道士之手的《汉武帝内传》,佚名撰《洞仙传》(《隋书》两《唐书》之《经籍志》均著录为10卷,《四库全书》本编为一卷),陶弘景《周子良冥通记》;以及早已失传,仅有作者、书名可考的江禄《列仙传》、萧绎《仙异传》、颜协《晋仙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