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翻译文学与翻译理论

这一时期,由于佛典翻译事业的发达,不但促成了汉译佛典文学的大量涌现,而且促进了翻译理论的萌芽和发展。总之,无论是翻译文学,还是翻译理论,都是与佛典翻译事业同步前进、同步繁荣的。

译经盛况与鸠摩罗什

随着印度佛教的传入中国,梵文佛典的汉译工程也启动了。据文献记载,汉译佛典事业发轫于东汉永平十年(67),由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将《四十二章经》和《十二断结经》率先译成汉文。随后,安世高译出佛经35部。进入魏晋南北朝时期,译经事业大盛。当时,在各封建王朝的直接支持下,全国出现了大量著名译场。东晋有庐山般若台、建业道场寺,刘宋有建业祇洹寺、荆州辛寺,萧梁有建业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陈有富春陆元哲宅、广州制旨寺,姚秦有长安逍遥园、西明阁,北凉有姑藏闲豫宫,元魏有洛阳永宁寺、汝南王宅,北齐有天平寺,等等。当时的译经事业是集体脑力劳动。每译一经,须经众多译员的分工与合作。其职务分工有译主、笔受、度语、证梵、润文、证义、总勘等。因此,各译场从事译经之人数,从数百至数千人不等。其规模之大,译师之众,译作之多,在古今各国翻译史上,堪称绝伦。这一时期,对译经事业贡献最大、译作水平最高者,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344—413,一说350—409),龟兹国人。其父鸠摩罗炎出身于天竺望族,后迁龟兹,生罗什。罗什7岁出家,初学小乘佛经,13岁以后又习大乘佛典。384年吕光灭龟兹,罗什东来,在凉州17年,遂精通汉语。401年,后秦姚兴灭后凉,将罗什迎至长安逍遥园,尊为国师,委以领导翻译佛典之重任。

鸠摩罗什来华以前,译经者“或善胡义而不了汉旨,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出三藏集记》);“梵客华僧,聘言揣意,方圆共凿,金石难和”(《宋高僧传》)。因此,那时的汉译佛典都是直译,即按照梵文逐字逐句译成汉文。但梵文与汉文的语法结构不大一致,词序也各不相同。直译的佛经文本,读之如读天书,佶屈聱牙,晦涩难懂。

鸠摩罗什具有以往佛典译师无法企及的三个从事译业的优越条件,他精通佛学,精通梵文,精通秦言(汉语)。他深知以往汉译佛典之难懂,原因在于直译。于是,他开创了意译法。罗什译经,“手执梵本,……口宣秦言。两译异音,交辩文旨。……与诸宿旧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僧叡《大品经序》)这样的汉译佛经文本,既忠实于梵文原典的内容,又符合于秦言的语法规律。同时,他的译本还力求做到文质互补。翻译佛典,“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出三藏集记》)。罗什是不艳不野的大师。例如僧叡协助罗什重译《正法华经》。罗什读此经的竺法护初译本至“天见人,人见天”句,说道:“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僧叡提议:是否改译为“人天相接,两得相见”?罗什高兴地说:“实然”(《高僧传》卷六)。只此一例,可见罗什译作的文质相得的译风。

在鸠摩罗什主持下译出的佛典,有《大品般若经》、《法华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维摩诘经》,以及《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成实论》等,共300余卷,系统地译介了龙树中观学派的学说。

自此以后,六朝众多继起的佛典译家,纷纷采用鸠摩罗什的意译法。其中著名的译师有东晋法显、刘宋求那跋陀罗、梁东时的真禘、北凉昙无谶,以及菩提流支等。

佛经文学

在汉译佛典中,有很多是具有文学价值的。佛典分为经、律、论三藏。其经藏中之具有文学价值者,一般称之为佛经文学。佛经文学涉及面很广,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即:(一)佛话,即佛教神话,(二)寓言故事。

佛教神话包括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佛及其弟子们的神话故事,以及因果报应神话故事等。例如《佛本行集经》和《佛本生经》是讲述佛陀释迦牟尼神话的,《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是描述佛陀弟子皈依佛法故事的。有关佛教人物的神话,还散见于其他各种佛经。例如《维摩诘所说经》就是极为著名的一部,其文学价值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此经叙居士维摩诘有病,释迦佛派弟子前去问疾。但是,弟子们如舍利弗、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提、富楼那、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罗喉罗、阿难等,一一诉说维摩诘智慧超人,不敢前往。佛陀又命弥勒菩萨、光严童子、持世菩萨等前往。他们也诉说智慧不如维摩诘,不敢领命。最后,文殊师利领命前往。双方相见之后,维摩诘果然神通广大,论辩生花。因果报应神话是根据佛教的六道轮回教义创作出来的,目的在于弘扬佛法,劝善惩恶。例如《百缘经》里的《采花供养佛得生天缘》和《长者若达多悭贪坠饿鬼缘》两个故事,就是体现善有替报、恶有恶报的佛教神话。这些神话,就其哲学基础而言,属于宗教唯心主义,是宗教幻想的产物。但从文学角度看,这类关于超自然力的描写却具有无限的艺术魅力。后世的文学创作,之所以不断有人从佛教神话中汲取题材、情节、形象者,原因就在这里。

佛经中的寓言故事,包括古印度的各种民间传说。这些作品,有一些也具有传奇乃至神话色彩。例如《修行道地经》里的“擎钵大臣”故事,描述国王命某人头顶一满缽油出城至一园,如有滴油淌出即杀头。那人专心致志,一路上排除了美女、醉象、大火、蜂群等几乎无法承受的干扰,圆满地完成了王命。王遂任命此人为辅国大臣。佛经引述这个故事,意在阐明:习佛必须专心诚意才能成道。又如《奈女耆域经》里的神医故事,描述神医破颅治病,透视五脏六腑等,极富神奇色彩。

佛经中采集了大量的民间故事传说,为的是借以设譬解说佛经中的教义,从而达到深入浅出的传教目的。其作用有如我国先秦诸子散文中穿插的寓言故事。《妙法莲华经·安乐行品》云:“以诸因缘,无量譬喻,开示众生,咸令欢喜。”正因为如此,大量古印度民间故事赖以保存至今。佛经里有一类专借譬喻说法的经典,如《百句譬喻经》、《杂譬喻经》、《贤愚经》、《杂宝藏经》等。鲁迅十分重视这类佛经的文学价值,曾捐资刻印《百句譬喻经》。许多著名佛经寓言,如“三重楼”、“瞎子摸象”、“曹冲秤象”、“猴子捞月”、“头尾相争”等,自古以来就在我国民间广泛流传,成了我国传统民间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经律异相》

《经律异相》是我国僧侣编纂的第一部汉译佛典(经藏与律藏)神话故事汇编,目录5卷,正文50卷,梁僧旻、宝唱编撰。僧旻(467—527)俗姓孙,吴郡富春(今属浙江)人,曾主编《一切经论》,注《般若经》,居五寺首讲右席。宝唱生卒年不详,俗姓岑,吴郡人。他18岁从僧佑出家,后住持新安寺,曾编撰《集录》、《续法轮论》、《法集》、《名僧传》、《比丘尼传》等书,并奉敕重编僧绍《华林佛殿经目》。《经律异相》从卷帙浩繁的汉译佛典之经藏和律藏中搜集被称作“异相”(存在于神话与现实中的具体形象之间的差别相)的故事,分类编排,上起三界诸天,下至地狱,与西方但丁《神曲》之从地狱写到天堂的顺序正好相反。书中收入佛陀神话故事61则,菩萨神话故事72则,以及其他各类人物、鬼神、禽兽,即芸芸众生的神话故事等,总计669则。

以《应身益物佛部》为例。此部收入佛陀以种种幻术为手段教化众生皈依佛法的故事18个,作品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奇幻色彩。佛教唯心主义哲学认为:世界上一切诸法,都是假有真空,没有实在性,如幻如梦。因此,众多佛典如《楞严经》、《金刚经》、《华严经》等,无不以幻相作譬喻,来说明“万法皆空”的教义。例如:“诸幻化相,当生处生,当灭处灭”(《楞严经》);“说一切法,犹如幻化”(《华严经》)。佛典又把表演幻化现象的本领称为“幻术”,把表演“幻术”者称为“幻师”。如“譬如工幻师,普现诸色相”;“如世巧幻师,幻作诸男女”等等。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各种幻术故事也随踵而至。干宝《搜神记》记述了天竺幻师表演的四种幻术,即断舌复续、剪带还原、吐火(此术在张衡《西京赋》里已有描述)、烧物不毁。《经律异相》的《应身益物佛部》中收入的幻相故事极多。试看此部摘《法句经》的《化大江边诸无信人》:

舍卫东南,有大江水,既深且广。五百余家,居在岸边,未闻道德度世之行,习于刚强欺诈,为务贪利自纵,使心极意。佛知此家,福应当度,往至水边,坐一树下。村人见佛光明奇异,莫不惊肃,皆往礼敬,或拜或揖,问讯起居。佛命令坐,为说经法。众人闻之,心犹不信。佛化一人,从江南来,足行水上,止没其踝,来至佛前,稽首礼佛。众人见之,莫不惊怪,问化人曰:“吾等先人已来,居此江边,未曾闻人行水上者。卿是何人,有何道术,履水不没?”化人答曰:“吾是江南愚直之人,闻佛在此,贪乐道德,至南岸边,不时得渡,问彼岸人,水为深浅。彼人见语,水可齐踝。吾信其言,便尔来过,无他异术。”佛赞言:“善哉!夫执信诚,可度生死之渊;数里之江,何足为奇!”村人闻已,心开信坚,皆受五戒,为清信士。

这是佛陀施幻术借以传教的神话。佛陀,在小乘佛教时期并无超自然力。大乘佛教兴起以后,佛陀逐步被神化,成为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的佛教至上神。上述施幻传教神话,就是显示佛陀的超自然力的。被神化了的佛陀自具有无边法力之后,不但传教顺利,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兽都无法加害于他。例如此部引述《大涅槃经》的《现五指为狮子》:

善男子,我入王舍大城,次第乞食。提婆达多教阿阗世王即放护财狂醉之象,欲令害我及诸弟子。我于尔时,即入慈定,舒手示之,即于五指出五狮子。是象见已,其心怖畏,失大小便,举身投地敬礼。我是善男子。我时手指实无狮子,乃是修慈悲善根力,故令彼调伏。

其他如《现为沙门化悭贪夫妇》、《化屠儿及诸梵志令得道迹》、《化淫女令生厌苦》、《以足指散巨石》等,也都是描述佛陀为说法传教而大显神通和大施幻相奇迹的故事。从大乘佛经对佛陀超自然力的描绘看,一点也不比道教至上神元始天尊的超自然力逊色。《经律异相》从佛经中搜集的大量关于佛陀、菩萨的神话,乃是佛教超自然力“五神通”和“六神通”的具体表现。

佛教教义中的三世轮回与善恶报应诸说,在《经律异相》的《地狱部》里有大量详尽的描述。如摘自《问地狱经》的《六十四地狱举因示苦相》就是一篇代表作。这里摘录数条,以见一斑:

二曰刀山。先杀众生,今受罪二百岁。

八曰哑鬼狱。常烧铁篦烙其舌。所生父母及师唤之不应,经二百岁后,生为哑人。

十一曰饿鬼。身长四十里,腹为万斛,篅颈长十里,恒苦饥渴,口气常臰,见食化成碳,饮成脓血。犹食斋食不持斋,后八百世,常作罗刹。

三十九曰畜生狱。鬼熔铜灌其口。负债抵而不还,后五百岁中为人牛马奴婢,喜得鞭打。

《问地狱经》对各种地狱的描述,具体地表现了芸芸众生始终处于永恒的六道轮回之中,并且恶有恶报:犯口业者遭口报,犯眼业者遭眼报,犯身业者遭身报。业与报彼此相当,分毫不爽。

《经律异相》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广泛持续的影响。其中关于佛陀和菩萨们的六神通神话,关于僧尼、国王、太子、夫人、外道、居士、庶人及各色人等皈依佛法和善恶报应等神话,关于地狱、鬼神、狮、龙等神话,都是后世佛教文学和其他各种文学据以进行再创作的题材和意象。例如元李行道杂剧《包得制智勘灰栏记》,以及欧洲沃尔亨、克拉崩和布莱希特先后据以改编的三种《高加索栏记》,其核心情节均源出于《经律异相》之《婆罗门部》所列第一则故事《檀腻身获诸罪》(摘自《贤愚经》)。又如唐李朝威《柳毅传》传奇的创作,也可能受到此书《估客部》的《商人驱牛以赎龙女得金奉亲》(摘自《僧祇律》),故事的启示。总之,《经律异相》乃是后世文学创作的一大题才库。

佛论

佛典三藏中的经藏和律藏部分,包含大量的佛教神话和寓言故事;佛典三藏中的论藏部分,则是闸释佛教义理的论辩性散文。这一时期,被译介到中国来的著名佛论,有《阿毗昙心论》、《中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百论》、《大乘起信论》等。这些作品,多出自古印度龙树、马鸣等著名佛教学者之手。在印度佛论的刺激下,当时中国的佛教学者也纷纷撰著佛论,著名的如僧肇著《不真空论》、《物不迁论》、《般若无知论》等,合称《肇论》。其他中国佛论尚多,均结集于《弘明集》、《广弘明集》之中。作为翻译文学之散文作品的印度佛论,既包含丰富的哲理,又不乏辨析的文采。兹以《中论》为例,作一粗略考察。

《中论》,一作《中观论》、《正观论》,龙树著。龙树约生活于公元2至3世纪,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创始人,平生著述极丰。其著作之译成汉文者为22种,有“千部论主”之美誉。他的主要佛论除《中论》外,还有《十二门论》、《大智度论》、《十位毗婆沙论》、《大乘二十颂论》、《宝行王正论》等。《中论》的基本观点为“八不”与“三是”。所谓“八不”,就是: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论者认为:这四组对立范畴是一切现象的基本形式,也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依据。第一组范畴是就现象而言,第二组范畴是就时间而言,第三组范畴是就空间而言,第四组范畴是就运动而言。这四组对立范畴,体现了佛教义学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色彩。所谓“三是”,乃是对“中观”这一概念所下的定义,即“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其大意是:真正的缘起法,是既要看到“空”(无自性),又要看到“假名”(有),“假名”与“空”互相联系,就是“中观”。

《中论》对大乘佛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印度形成了与瑜伽行派相对立的中观学派,有70多家为之作注。在中国,僧肇据以撰《不真空论》,十分有名。吉藏亦撰《中观论疏》,进一步发挥其思想。他还将《中论》与《百论》、《十二门论》合称“三论”,并以此为依据而创立了中国佛教的三论宗。

佛论作为一种文体,其文体特色在《中论》中获得了鲜明的表现:

(一)“标偈以立本”(慧远语)。佛典体裁有三:一为偈颂,由固定字敛的四句组成;二为长行,不受字句限制,文句的行数较长;三为偈颂与长行并用。佛论多采用第三种体裁。龙树在《中论》的《观因缘品》中,开门见山,以偈体提出其基本观点“八不”:

不生亦不减,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但并非只有基本观点才用偈体表达,为引起读者对文中的其他某些重要论点的注意,也往往采用偈体表达之。例如《观因缘品》中提出何谓“四缘”之后,接着以偈体阐明:

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四缘增诸法,更无第五缘。

在长行文字中,突然插入一小段整齐的偈语,其醒目效果,自不待言。

(二)有破有立,议论风生。《中论》的《观因缘品》开门见山提出“八不中道”的基本观点之后,首先展开驳论,即提出一系列反面论点加以批驳;然后转入正面立论,详释“八不”要义之所在。其第一段驳论是:

……有人言万物从大自在天生,有言从韦纽天生,有言从和合生,有言从时生,有言从世性生,有言从变生,有言从自然生,有言从微尘生。有如是等谬,故堕于无因、邪因、断常等邪见,种种说我我所,不知正法。

上述驳论部分一口气提出八个“有言”,引出八种与“中观”相对立的论点,然后一言以概之,曰“谬”,曰“邪见”。驳论之后,下文便转入正面立论,阐明万法(万物)皆因缘相生而“皆竟空无所有”的“中观”原理。这样破立结合,使论文具有了充分的说服力。

(三)有问有答,波澜起伏。《中论·观因缘品》在阐述“八不中道”要义时,采用问答体,一问一答,层层推进,极富论辩色彩。兹将此品阐述“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部分,按其问答之逻辑结构,分条照录如下:

……(1)万物无生,何以故?世间现见故。(2)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生,何以故?离劫初谷今谷不可得。若离劫初谷有今谷者,则应有生,而实不尔,是故不生。(3)问曰:若不生则应灭?答曰:不灭。(4)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灭,若灭今不应有谷而实有谷,是故不灭。(5)问曰:若不灭则应常?答曰:不常。(6)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常,如谷芽时种则变坏,是故不常。(7)问曰:若不常则应断?答曰:不断。(8)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断,如从谷有芽,是故不断,若断不应相续。……

上面这段议论,一环扣一环,一组问答带出另一组问答,结构十分严密。其中,第3、5、7等三组问答,是设问作答格;第1、2、4、6、8等五组问答,是自问自答格。两种问答格式交错出现,同中见异,既突出了论辩色彩,又避免了雷同板滞,决非率尔操觚者可比。

(四)带数释与带数概念的广泛运用。“带数释”(《六离合释》)是佛论解释佛教概念的方法之一。它是以一个数概念领先的提挈语,引出与这个数概念相当的若干平行并列的解释性词语,从而构成一个“由根而寻条”,“美发于中”而“畅于四枝”(《出三藏记集》)的阐释单元。例如《中论·观去来品》中写道:“所谓有二去:一者因去有去时,二者去时中有去。”“若去者有去,则有二种去:一谓去者去,二谓去法去。”佛典中类似这样的带数释结构极多,如“二身”、“三毒”、“四谛”、“五阴”、“六欲天”、“七菩提分”、“十二处”、“十六心”、“十八界”、“三十二相”、“三十三身”、“八十种好”等等,这类带数提挈语在佛典中都有具体解释。带数提挈语加具体解释,便构成带数释结构。但为了行文的简洁,往往略去具体解释,于是带数提挈语失去其提挈功能而转化为带数概念。在佛论中,带数概念的使用频率并不下于带数释。例如《中论·观十二因缘品》写道:

众生痴所覆,为后起三行。以起是行故,随行堕六趣。以诸行因缘,识受六道身。以有识著故,增长于名色,名色增长故,因而生六入。情尘识和合,以生于六触。因于六触故,即生于三受。以因三受故,而生于渴爱。因爱有四取,因取故有有。

上述引文中出现了大量带数概念。这些带数概念都是从带教释结构中的带数提挈语转化而来的。带数概念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今天仍然得到广泛的继承和运用。

(五)比喻的大量采用。运用日常生活中可见可闻的事物作比喻,去解说虚玄的佛理,容易收深入浅出之效果,这也是佛典的一个特色。所谓“智者以譬喻得了解”(《出曜经·无常品》),“我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诸法”(《法华经·序品》),都说明比喻修辞格在弘佛说法中的重要地位。例如《中论·观六情品》中写道:

……是眼则不能自见其己体,若不能自见,云何见余物?是眼不能见自体,何以故?如灯能自照亦能照他;眼若是见相,亦应自见、亦应他见,而实不尔。是故偈中说:若眼不自见,何能见余物。

中观学派认为:相(或称法相)是虚妄而不实在的幻觉,因而眼睛是不可能见到其真实面目的。为了证明这一唯心主义观点,龙树以灯喻眼:“灯能自照亦能照他”(大前提),若眼能见物,则应如灯一样“亦应自见亦应他见”(小前提),而实际情况是“眼不能见自体”,故亦不能见“余物”(结论)。从形式逻辑看,龙树的演绎推理无懈可击;从修辞看,以灯喻眼也具体通俗。但是问题在于灯与眼在实质上不具备可比性:灯是发光体,故能自照亦能照他;眼是晶球体,不能发光,只具备反映客体的功能。龙树利用灯与眼的表面相似性,推出了眼不能见物的荒谬结论。

汉译佛典与翻译理论

由于传教的需要,佛典被不断地翻译成汉文,从而刺激了翻译理论的萌芽与发展。中国的翻译学,最初是伴随着佛典的汉译问题被提出来,并被初步展开探讨的。

这一时期,出现了翻译佛典的三派观点。

公元224年,三国吴僧支谦在《法句经序》中谈到,他与竺将炎、维祗难等人合作翻译《法句经》时,出现了质派与文派两种翻译主张的争论。文派翻译家支谦认为竺将炎的译文“近于质直”,“其辞不雅”。质派翻译家维祇难反对文派观点。他说:

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

当时,译场中参与翻译的其他译师也都赞成质派主张,声称:

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书不尽言,言不盛意。”明圣人意,深邃无极。今传胡义,实宜径达。

这场争论,已将一千五百年之后著名翻译家严复所谓“译事三难——信、达、雅”全部提出来了。不过当时各执一端:支谦强调“雅”,而维祇难及其附和者则强调“信言”与“径达”。

到了公元382年,东晋时期的道安在《摩诃钵般若波般蜜经抄序》中,提出汉译佛典的“五失本、三不易”问题,为质派翻译理论张本。所谓五失本,即五种丧失佛典原文本色的情况:将梵文佛典按汉语语法结构译出,一失本也;梵文佛典以质朴为本色,汉译佛典增饰文采,二失本也;梵文佛典叙说一事,不厌重复,汉译删繁就简,三失本也;佛经文字,本为长行之后,又以偈颂重述一遍,译文删其重复,四失本也;原典叙完一事,转叙他事时,将前事概括重提,译文将重提文字删去,五失本也。所谓三不易,即:佛典是古代圣人之言,后世翻译它,就要改古以适今,一不易也;佛典是古代圣哲非凡智慧的微言大义,要将它译传给后世的末俗之众,二不易也;释迦牟尼寂灭之后,其大弟子阿难诸人出经之时,反复推敲,唯恐失真;今由平凡之辈传译,三不易也。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论,是对佛典翻译问题的第一次较为系统的论述,因此颇见重于后世译家。当然,这一次的系统论述并非就是最完美成熟的论述,即使道安本人有时也不得不违背它。由于梵汉语法的彼此龃龉,道安对于一些按照梵语结构译出的汉语经文,不得不同意“时改倒句”。至于“五失本”中的第三、四、五条,其实不过一条,即删削冗文而已。

后来,道安弟子慧远提出了折中文质二派的“厥中”论。他在《三法度论序》中指出:“文过其意”与“理胜其辞”,都是偏颇;必须既做到“文不害意”,又实现“务存其本”,“以此考彼”——即以质考文,“以裁厥中”,才算是理想的汉译佛典。当时译场林立,译师辈出,其中被后世誉为文质彬彬的“可谓折中”(宋僧赞宁语)的翻译家,乃是后秦名僧鸠摩罗什。

一石激起千层浪。佛典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给古老的中国语言文学注入了许多新鲜血液,促成了许多新文体的诞生。本时期出现的佛话和宫体诗,唐代出现的变文,都是接受佛经文学直接影响的结果。音韵方面,沈约、王融、周等人将转续佛经的三声(与古印度“声明论”三声相符)配以入声,确立了汉语的“四声”;并将“四声”引入诗学,创立了防止“八病”的“永明体”;“永明体”传至唐代又发展而成为“近体”(一称“今体”),亦即律诗与绝句。此外,大量的佛典词语涌入了汉语词汇之海,千余年来,它们始终活跃在中国人的口头和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