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代书艺发展的时代因素

一 “以书取仕”制度的建立

汉代书法艺术的发展,有赖于汉代学术文化的发展与繁荣。带有流氓习气的刘邦,在秦末的楚汉战争中取胜,并以武力统一天下后,“曾以儒冠为溺器”,他并不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帝王。然而,巩固政权却不能不要思想和文化。丞相萧何在刘邦初入咸阳时,就已经开始留意收集各种图书典籍。汉王朝建立之后,又建“石渠”“天禄”“麒麟”等国家藏书之阁,汉代文化的繁荣由此而始。同时,由于秦始皇焚书坑儒和楚汉战争所造成的文化毁灭,很多先秦的经典都需要重新抄写。抄写典籍的需要,使汉代建立了以书取仕的制度。《汉管仪》(孙星衍辑本)载:“能通《仓颉》、《史篇》,补兰台令史。满岁,补尚书令。满岁,为尚书郎。”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也说:“学童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大史并科,最者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这些说明当时取仕对文化知识的强调,识9000字也许有些夸张,而所谓书八种字体,很可能还是秦书八体,亦即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王国维在《汉魏博士考》中也说:“汉人就学,首学书法,其业成者,得试为吏,此一级也。”汉初以此选拔文吏,必然在社会上造成重视文字书写的风气。

二 学术繁荣为书学发展提供基础

文景时期,崇尚黄老,无为而治,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天下的财富快速积累,呈现一派承平景象。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即位,出于巩固皇权的需要,他采纳了董仲舒的意见而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书·儒林传》云:“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枝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万余言,大师众至千余人。”在东汉时期,经学昌隆,京师太学生,多至三万余人。不仅京都如此,“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班固《东都赋》)在这种尊崇儒学和重视书艺的风气之下,形成蔚为大观的孔庙汉碑群,既张扬了儒学,也张扬了书法。

三 《字书》编纂助推书法艺术发展

汉代《字书》的编纂,对书法艺术的发展所起的作用不小。西汉文景时期,最早是民间的书师,为教幼童学习文字,将《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合并为一书,分编60字为一章,共55章,3300字,统称为《仓颉篇》,分为上、中、下三篇。但其中有重复的字,还不能算是标准的字书。汉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是对上述《仓颉篇》进行加工整理,去其重复文字,另收入一些《仓颉篇》中所没有的文字,这已经是标准的字书了。到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李长又作《元尚篇》,都是类似的字书,但所收文字还不够多。汉平帝元始年间,曾争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未央宫中。黄门侍郎扬雄将这些文字加以汇总整理,取其有用者编成《训纂篇》,此书分为34章,共2040字;将原《仓颉篇》中重复的字去掉,两书合并,共得89章5340字,但字数仍有不足。到东汉时,著名史学家班固又在扬雄《训纂篇》的基础上,续编13章,汉和帝时贾鲂再续编《滂喜篇》34章。在此基础上,贾鲂以《仓颉》为上篇、《训纂》为中篇、《滂喜》为下篇,合称《三仓》共得123章,每章15句60字,共收入7380字,字无重复,规模宏大,俨然一部汉代文字汇典。最为关键的是,其中的《仓颉篇》从先秦传于后世,原是用篆字书写,扬雄所编《训纂篇》也用的是篆字,而到贾鲂汇编字书时,统统都改为隶书字体。字体的演变由此成为分水岭,学童不再学习篆字,隶书真正通行于天下,并成为成熟的艺术字体由此而始。

四 君臣好尚推动书法艺术走向辉煌

在汉代,尤其是在东汉时期,文字书写之所以能够演变为艺术,与整个社会从帝王到民间对书写艺术的重视有很大关系。据说汉高祖刘邦曾同卢绾一起学书(《汉书·卢绾传》),东汉光武帝刘秀、汉章帝、安帝、灵帝等都雅好书法,灵帝还曾设鸿都门学,善书者云集都下,争工笔札,书法好尚盛极一时。汉代的勋臣名将亦多好书,相传张良、萧何都擅书写。羊欣《笔阵图》说:“何深善笔理,常与子房、陈隐论用笔之道,何为前殿,覃思三月,以题其额,观者如流水。”

秦时有“八体”书,王莽时,曾命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改定古文,制为“六体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亦即大篆。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四曰左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也。不同的字体,用在不同的场合,这些都可以视为汉代人对于文字规范化使用的一种清醒认识,也足以说明汉代从帝王将相到庶民百姓对书法艺术是多么的重视。

卫恒在《四体书势》中还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

至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直。计钱多而灭之。

这是讲师宜官这个书法家,可以用写字这个办法来换酒钱了。接下去,又讲梁鹄是如何向师宜官学习书法并发达起来的:

(师宜官)每书辄削而焚其拊,梁鹄乃益为拊,而饮之酒,候其醉而窃其拊。鹄卒以书至选部尚书。[1]

这是讲梁鹄讨巧偷着向师宜官学习书法,并且因此得了一个不小的官——选部尚书,可他执掌选官之权时,得罪了一个得罪不起的人——曹操。曹操当初希望得到一个洛阳令的位置,梁鹄却只给了他一个洛阳北部尉。结果会怎么样呢?

梁鹄奔刘表,魏武帝破荆州,募求鹄……(鹄)惧而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在秘书以勤书自效,是以令者多有鹄手迹。魏武帝悬诸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以为胜师宜官,今宫殿题署多是鹄书。[2]

由此足见当时人对书法之好尚不亚于今日。

五 纸张发明和毛笔改进为书法艺术发展提供条件

对汉代书法艺术的发展起着直接推动作用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纸张的发明和毛笔制作工艺的改进。近年的考古发现,纸的发明源于西汉时期。但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是载诸史册的事实。《后汉书·蔡伦传》云:“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用焉。故天下皆称蔡侯纸。”可见,有书写价值且普遍使用的纸的出现是在东汉中期以后(元兴元年即公元105年)。纸张的发明对书法艺术发展的重要意义,我们在东汉后期的书法创作中是能够明显地体会到的。

毛笔是书法艺术赖以产生的最重要的基础,蔡邕所撰《九势》中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毛笔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史前的彩陶花纹、商代的甲骨文。周朝以后,竹简大量使用,竹简书则非用毛笔书写不可。过去有蒙恬造笔的传说,从毛笔的制作来说,蒙恬或者是对毛笔的制作工艺有所改进,而改进不是一下可以完成的,近数十年来的考古发掘中,毛笔也多有出土,如湖北随州市擂鼓墩曾侯乙墓发现的春秋时期的毛笔;其后,湖南长沙市左家公山又出土了战国时期的毛笔,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甘肃天水市放马滩出土的秦笔,长沙马王堆、湖北江陵县凤凰山、甘肃省武威市、内蒙古居延地区也都有汉笔出土。

现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毛笔,是湖南、河南出土的战国时期的毛笔。当时的毛笔制作方法和今天使用的毛笔不同,它用竹作笔管,髹以漆汁,用麻丝把兔毛包裹在削尖了的竹竿的外围,形成笔头。到了汉代,毛笔的制作方法有了改进,恩师启功先生曾亲见过居延地区出土的西汉时期的毛笔模型,并对其形状作了如下描述:“居延出土的汉笔,笔杆是一根相当于普通铅笔而略细一些的木棍,一头渐细,这棍劈成四瓣,细的尖头,用一个木质的小尖帽顶把四瓣尖头套住,另一头四瓣中间挖出嵌毛的空膛,吞住一撮短黄毛,用细丝线缠住笔杆的下端,使那一撮毛紧紧地拢在四瓣杆头之内,牢固不致脱落,并可见到这种笔头是可以更换的。这杆笔头的黄毛,长不过一厘米多,而茁壮紧密,用手指捏起来觉得不空。”可见居延出土的汉代的毛笔与战国时期的秦笔和楚笔相比,显然又有了巨大的进步。启功先生所见到的这种可以更换毛笔头的制作方法,应是当时使用广泛且流传久远的一种制笔工艺,相传南朝后期的智永和尚将“退笔头”置满五大竹簏,堆成“退笔冢”,他所使用的或者就是这种毛笔。

秦汉时期还有一种簪戴笔,就是文人士大夫将毛笔簪戴在头上,作为冠饰。这种毛笔笔杆长约20厘米,笔尾削成尖状,笔杆髹漆,一般都制作比较精良,簪戴的毛笔一般是没有蘸过墨的新笔,所以,也称“簪白笔”。

到了东汉时期,因为文化发展的推动,加上纸张的发明和工具材料的改新,促进了文字艺术性的提高,文字书写艺术性的表达,又不断推动毛笔的改良。所以,毛笔笔头的原料已不仅仅是用兔毫和羊毫,鹿毛、狸毛、狼毛也开始使用,制笔的方法,也有了所谓的“兼毫”,或以兔毫作笔柱、羊毫为笔衣,甚至有用人头发掺以羊毫或兔毫制的毛笔的。蔡邕《笔赋》中说:“惟其翰之所生,于冬季之狡兔。性精亟以剽悍,体遄巡以骋步,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以缠束。形调抟以直端,染玄墨以定色……上刚下柔,乾坤之正也;新故代谢,四时之次也。圆和正直,规矩之极也;玄首黄管,天地之色也。”可见,汉代人对毛笔的制作已经极为讲究,对毛笔的认识,已经不仅仅是书写工具,而是有了文化理解的高度。这样的毛笔,书写表现力自然丰富很多。当时的毛笔,已经不仅仅是使用的工具,而且逐渐变成装饰性很强的艺术品,据传汉代皇帝的用笔,“杂宝为匣,侧以玉璧翠羽,皆至百金”(《西京杂记》)。毛笔的工艺化与文字的艺术化相得益彰,这也是汉代书法艺术得以提高的一个重要因素。

汉代的书法艺术,至今可以看得到的,大体可分三个方面的内容:简帛墨迹、石刻隶书、东汉后期书法艺术自觉时期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