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的海鸟在铅灰色的黑云中穿梭,海浪一倾接着一倾拍打着小岛前的海礁。按古时节气算,如今已经过了惊蛰,寒意渐渐褪去,但暴雨前的海风依旧带着些许寒意,从黑帆上穿过,涌入人的脊背中,女孩裹紧了衣服,跟上了前面男人。
“惊蛰乌鸦叫,春风地皮干,”龙老大在风中扯开嗓子唱了句,他忽然回身,对女孩指了指掠过头顶去往岛中心山上的黑鸟,“那是凤黯鸟,也叫乌鸦,不过现在叫鬼目羽,小心点,那可是会啄眼的祸害。”
他话语并不严肃,但脸上那道疤却让女孩不由得缩了缩眼,女孩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海盗头子,手上沾满了鲜血。
龙老大见女孩反应,有些得意的露出枯黄牙齿笑了笑,转身朝山里走去,可刚走两步,隆隆的雷声便像是山崩般响起。男人回头望了眼停在岸边的船,嘴里骂了句:
“见鬼的天气,还真是惊蛰蛇虫起,咬了电母裙。”
女孩没敢接话,两人一前一后朝山里走去。进山的路并不崎岖,山中碎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望不见尽头,龙老大哼着歌自顾自走着,女孩却有些疲惫的跟在后面,她终于坚持不住,蹲在原地歇着,抬起头上方山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石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有飞禽走兽,也有英雄美人,她不由得来了兴致,赶忙走了上去,挨个打量起了石雕。
“嘿,那小子还真是个天才,”龙老大望着一尊女人折枝的雕塑,忍不住赞叹了句,“这雕的……腿真白。”
“腿白?”女孩一愣。
龙老大轻咳了声,转头大步朝上面走去,女孩跟在后面,忽然有些期待见到这些石雕的主人。
山路只延伸到半山腰,一间石屋出现在两人面前,石屋院落没设篱笆栅栏,一尊尊和山路上相似的石雕围起了石屋,一旁还有一些雕刻余下和未雕刻的石料,一个人正推着轮车装卸着那些碎石料,穿着老旧蓑衣,背影佝偻,却并不低矮。
“白二爷!”龙老大朝那人喊了句。
身着蓑衣的人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转身望来,女孩只看到一张苍枯如礁石的脸,老人又转回身,把车推到了院内的棚下,站在房门前,朝两人点头致意。
龙老大回头看了眼女孩,叮嘱道,“少说多看。”
女孩重重地点了点,目光却在石雕上来回跳动,像是晴日里的麻雀。
龙老大缓步走进屋内,老人已经沏好了一壶茶,但另备的一罐酒。
“看起来你找到了合适的人,”老人淡淡的说。
“没办法,毕竟这关系到附近几个海域的兄弟们生活,”龙老大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指了指站在背后的女孩,“二爷觉得如何?”
老人用一种深邃而悠长的目光凝视着女孩,像是在看猎物,又像是在看一副画,龙老大承认女孩跟漂亮,但这一刻他有些怀疑老人的目的了。
老人名叫白绛霄,附近的人都称呼他为白二爷,被人尊敬是因为白二爷有一个绝技,修理魔能武器。所谓魔能武器是一种利用魔物骸骨制作的武器,可与人体共鸣因为备受追捧,人体拥有无数魔眼,而开启这些魔眼便需要魔能武器。
原本白二爷是皇都人员,后来调到这里看守小岛,他们这群海盗就常常来这里修理魔能武器,上次见面时,二爷说他身体差了,可能不行了,修理魔能武器并不是一般人会的,他就恳求二爷想个法子,二爷提议让他找个孩子过来,并且叮嘱最好是女孩。原本他还以为只是因为女孩心思细腻,更易学习,现在看起来这个老家伙目的并不简单,他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女孩是花很多钱买来的,而是他有些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孩,很像他想象中女儿的样子,当然,海盗是没有孩子的。
“很好,”白绛霄移开了目光。
“屁话,”龙老大有些不屑,“懂不懂修理魔能武器,看能看得出?”
“当然,”老人说,伸出枯老的手指倒了一杯茶,推给女孩,“尝尝。”
女孩迟疑了一秒,然后上前端起了杯子,仰头喝完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很好,”老人又说了句,“没有一点影子。”
男人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懵了,他挠了挠头,望了眼屋外的天空,黑云泼墨一般翻涌,暴雨马上就要来了。他转过头说,“那我就先回船上了,二爷。”
“去吧,”老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男人有些郁闷的站起身,拎着酒壶朝外走,行至院外时,他忽然回身,屋内是一老一少,老人端坐于桌前,一言不发,稚气未脱的少女站着,同样沉默,但他却有种错觉,老人有种仿佛是仆人见到主人的谦卑,而女孩却有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白绛霄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又斟了一杯茶推到女孩面前。
不轻不重的问,“还顺利么?”
女孩屈膝坐下,望着杯中的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一切顺利,这个人在皇都人脉并不广,我们已经事先确定他可能接触到的人。他对我很好,在船上给我讲了许多隔神之海上的事,那是我在皇都未曾见过的。”
皇都是一座建立在巨大岛屿上的城市,附近是一片被称作内海的区域,外围是一圈岛屿群,再外面则是无尽海域,无尽海域中栖息着许许多多的巨型海兽,而这些岛屿群刚好可以隔绝那些海兽,因此被称作隔神之海,这座岛也属于隔神之海中的一座岛屿,名为柳蚕岛。
“那个人可是附近赫赫有名的海盗王,他平时最喜欢听一些岛民讲述一些奇人异闻,”老人淡淡的说。
“我也挺喜欢的,”女孩说,她望了眼外面的石雕,“那是你雕的?”
“不是,”老人摇了摇头,“以前一个常来这里修理魔能武器的年轻人雕的,修理魔能武器常常需要很长时间,他无聊时就雕那个。”
“那他人呢?”女孩问,无论山路上还院落前的那些石雕都有些年头了,上面长满青苔,一直没见新的石雕。
“他去皇都了,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老人说。
“去皇都?”女孩有些惊讶,来这里修理魔能武器的应该都是海盗,而海盗与皇都之间的战争是不死不休的。
“他是个怪人,”老人说时忍不住笑了下,浑浊的目光也变得明亮起来,他望着门外的风中的石雕,忽然转头问了句,“你想听他的故事么?”
女孩点了点头,她对老人口中的年轻人有种莫名的兴趣,大概是因为那些山路上的石雕,石雕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让疲惫的人可以继续前行。
“要从何说起呢……”老人的声音拉的很长很长,像是要融进风中。
“那是七年前的霜降,当时附近海域的海盗都属于一个名叫风来王的人,风来王为人侠义,虽是海盗,却常常自诩游侠。也确实堪称游侠二字,他从不劫掠岛民,而是掠夺附近海域的商船,不伤人命,不毁船只,只取三成货物,只收取商人贵族过路费,并且常常将劫来的钱财分发乡里,因此在附近海域名声很好,那个年轻人就在风来王手下做事,风来王船队有三百艘,旗舰名为招摇号,招摇号有十艘卫船,其中一艘名为惊鸿之影号,那个年轻人便是惊鸿之影号的船长。
有一次风来王附近劫掠一队商船时,遭到了皇都舰队袭击,虽然损伤严重,却也击退了皇都舰队,他们来我这修理坏损的魔能武器,因为刚击退了皇都舰队,海盗们都船上欢呼高歌,但有个年轻人却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怀抱着自己的魔能武器,似乎并不想加入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黑衣,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淋湿了的乌鸦。
其他人都喝醉了,风来王便让他把所有魔能武器收拢带下船修理,他跟着我来到了这里,我在屋内修理魔能武器,他就坐在屋外望着天空,等我修理好了一批魔能武器出去时,他正在雕刻一尊石像,一旁是一块已经雕刻好的,雕的是山路上的第一尊,启剑的少女,我也很喜欢。
后来渐渐熟识了,我常常托人带一些皇都画卷,希望他帮我刻下来,他也不拒绝。他很少说话,看起来有些冷漠,但只要他察觉到有人看他,都会回以微笑。”
“后来呢?风来王不是……”女孩没敢说,这个久负盛名的海盗王已经被皇都杀死。
“是,”老人点点头,“风来王虽然常常救济乡里,但他劫掠商货,使得皇都物资稀缺,物价不断增高,皇都民众生活困苦,皇都舰队不得不出动大批兵力剿灭此人,那是一天黄昏,皇都舰队包围了招摇号,他们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最终招摇号沉入海底,风来王身死。”
“那个人也死了?”
“没有,”老人说,“后来听人说,风来王本身打算与皇都舰队同归于尽,但有人在炮火中砍下他的头颅,本来还有抵抗之力的招摇号被彻底攻占。”
“是他?”女孩忽然猜到了什么,招摇号覆灭,身为招摇号卫船船长的那人却存活。
“招摇号上的海盗都死了,皇都也封锁了这个消息,只是所有人都说,是他杀死了风来王,用风来王的头颅换来了活命,”老人叹了口气,“但我并不相信这个说法,我始终觉得那个年轻人不会为了苟活,而做出背信弃义的事。”
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捧着酒杯,有些失神,叽叽喳喳的叫声惊醒了她,老人站起身关上了门。
“这是什么声音?”她问。
“鬼目羽,”老人说,“最近鬼目羽夜晚时常袭击人,好像是鬼目羽王诞生了,那种生物,一有王,便仿佛有了意识,开始袭击异类,不过别担心,皇都方面会派人来处理那个鬼目羽王。”
女孩低声应了声,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顾行歌,”老人说。
“顾行歌……”女孩忽然想起了一句古文,“顾而乐之,行歌互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