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找了我?”
从崇禹城前往广交城,郑、邹二人交流极少,他想要问的也只有这个。那时候郑琰玉刚刚“出狱”,营养不良、全身不适,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和邹鸿说那么多话。
“因为我只能找你,也确定你只能答应我。”
像是早就料想好郑琰玉要问似的,邹鸿没有半点的犹豫,不假思索地就话跟话,和他之前的惜字如金可不一样。
“我来之前看过一些卷宗,有些是关你的信息,比较能吸引我关注。怎么说呢……你也清楚自己是不会不明不白地就受这牢狱之灾的吧?”
说完这句后,邹鸿像是嫌弃自己话多似的,就把嘴巴闭上了。郑琰玉却是愣在了那里,一双瞳孔收缩,警惕地看着邹鸿。
“放心,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情况究竟是怎样,而且……”
邹鸿见郑琰玉这个反应,也是预先有准备的,他大概能从卷宗里判断出一些关于郑琰玉经历的事情来。
“你参军之前的卷宗已经被我‘不小心’涂改了,除非是去城台库房里大海捞针,不然不会有下一个人再看见。”
郑琰玉的表情渐渐舒缓,脸对着邹鸿,有一种复杂的神色。
“听够意思的?”
“是。”
……
郑琰玉回想起邹鸿那句自觉话多的话,慢慢地把“不配合”的念头压了下去。邹鸿的无心一言其实正中了他的心事,这牵连着一个在郑琰玉心中藏了十年的事情,也是一个他当初原本势必费尽全力去颠覆却依然没有成功的事情,一个让他只能把自己埋没于江湖的事情。而邹鸿,他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对郑琰玉有用的东西。
就如同郑琰玉看不透邹鸿一样:一位清平司司丞,为了缉拿犯人只能去大牢里找帮手,这实属怪异,郑琰玉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邹鸿也同样想不到郑琰玉身上所涉及的那件事要往开了说会是如何的纠葛复杂,那是远远不仅是他偶然看到的那本卷宗那样简单。
……
贺七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由邹鸿押着一步一步往树林外走去,不慢也不快,邹鸿也不催,他们走的方向想来是联络点所在的位置,但也都是渐渐地看不见背影了。郑琰玉回想了半晌,才是终于回过神来。
“这邹司丞说得不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起的小心思其实完全没有意义,邹鸿从决定去牢里征调他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料定了自己不会借机逃走。
郑琰玉记起邹鸿说的要自己先回酒肆等待,他正好从牢里出来后,还没有好好地休息,于是就按来时的原路返回了酒肆。
还是那一间包断的隔间,郑琰玉向店家要了一坛陈年老酒,几道精美的特色小菜,反正邹鸿已经有银两押在彼,也不用花他这一穷二白的囚犯的钱。
在隔间里坐了一会儿,伙计端着酒菜敲了房门,等郑琰玉叫了“进”以后,那小厮满脸堆笑地把酒菜轻轻地端进,一样一样地把酒菜摆在案桌上,然后说一声“您慢用”。“您慢用”以后,他却并没有走出门去,反而是恭恭敬敬地拿着托盘站在桌旁,脸上依然堆了满脸的笑。
郑琰玉做了半晌才弄清楚他的意思,端着盘子不肯走,无非就是想要讨点赏钱。但是郑琰玉又不是邹鸿,身上哪里有半钱的碎银子,见那伙计好半天不肯走,他也不好就直接开坛畅饮,也只能绷着面子说:
“有劳小哥了,不过我身上放不住钱财,待到我家管家办完了事请回来,我再请小哥吃茶。”
郑琰玉这一句直接说邹鸿是他家管家,自己身上的财物已经挥霍光,想就这么打发他走。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谎撒得没什么水平,因此脸上还是有些不自然。
原本么,扯个谎对郑琰玉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如今这一身邋里邋遢的打扮,就只是比牢里犯人的精神要好一些,脸上庄稼地似的胡茬都还在脸上呢。再加上之前邹鸿的出手十分阔绰,伙计本来以为郑琰玉只是深藏不露、其实和邹鸿一般富裕,但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很快就想得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伙计脸上堆出的笑容瞬间都收了回去,转成一张黑脸,他将托盘用一只手随意地拿着,就差没有把刚刚摆好的酒菜端走了。一转身就开门出去,伙计的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不过郑琰玉可不会花费本来就有些疲软地精神去听这些言语。
变了脸的伙计步伐不再轻巧,临了还将门关出不小的动静。郑琰玉不由得苦笑两声,摇了摇头,也不恼,也不窘,就在案桌前的软榻上坐下,像端详一件件艺术品似的看着这酒品菜品。他可是好多天滴酒未站了,来这里行动之前饱餐那一顿,他可没敢喝酒,以免误事。
那酒坛大约能装五斤,坛口的泥封是完好的,没有动过;坛身却乌黑老旧,圆润厚实,上面还沾有一点没有洗干净的泥土,看来确实是窖藏过的陈酒。
郑琰玉稍稍用力剥开坛口的泥封,还没有揭开那层布,酒香就已经挡不住地冲了出来,直抓他的鼻子。深呼吸,郑琰玉吸满了一口这就要盈满整个屋子的酒香。不再等待了,郑琰玉倒了一杯清澈的酒浆在杯盏里,一饮而尽,那酒柔柔地,直接从口腔滑下喉咙、滑下食道、再到胃里,然后幽香由内而外散发,从胃里冲到喉咙里、又往鼻子上顶,然后才是浑身微微的发热感。
郑琰玉饮完第一杯解了馋虫,捏起桌上的筷子,往面前的盘子里进攻,尝了尝摆盘精致的肉食、时蔬和点心,就着菜品一杯又一杯地喝得口滑、喝到微醺,直接把那一坛的香醇绵柔的陈酿喝了一小半,就坐在隔间里的软榻上背靠着墙壁打起了小盹。
酒香醉人,引人遐想,迷迷糊糊中郑琰玉想到,邹鸿既然当他的面隐晦地提起了有关他之前的那些事,那么自己一定是可以从他身上知道点什么以前不知道的、没有弄懂的东西。等这件事办完以后……嗯……办完以后……怎么去……去问问他……
郑琰玉要再想时,酒劲已经慢慢地起来了,再加上方才赶路与交手产生的困倦,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郑琰玉虽然是好酒,但是远远算不上是海量,而且他心中对自己能喝多少也是有数的,若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喝到酒,特别是如此的好酒,他也不会如此的不加节制。
那张软榻以熟牛皮作面子,里面包蕴着软绵柔和的棉花,大腿坐在上面极为舒服。虽然这个单独隔开的阁子地方也不大,他只得靠在墙上而没有地方躺,但是对有过牢狱体验的郑琰玉来说已经相当高级了。
迷糊之间,郑琰玉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烽烟万里,乱箭纷飞,强敌环伺,胡骑嘶鸣。
绵延万里、看不到边界的天脊山脉,死死扼住险要的七座关城,都督头顶那杆屹立不倒的帅旗,贪狼营每战必捷的震天气势,都在潮水般的异族嘶喊里化作了飞灰,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全野的慌乱气氛,还有……是前方潮水般退下来的倒戈弃甲的溃兵,以及像山洪一般席卷的滚石和箭雨,和山谷、山脊随处可闻的恸哭和哀嚎。
“全营!守土!诛寇!战!”
校尉瞪大了他那双自己不知道在三个时辰后会闭上、而且永远不会再睁开的豹眼,似乎是要放尽最后的光华,目眦尽裂、声若雷霆。
不知道是沉浸其中还是回过了神,郑琰玉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全军团的精锐集结在山脚下,也堵不住前军战败溃逃的潮水;要殊死一搏,却迎来的是敌人早已设计好的埋伏。无数的箭矢破空袭来,不断在他眼中放大、再放大,然后是一阵“噗嗤”的扎入血肉的声音。他只有把全身都蜷缩起来,胸前的硬甲硌得他生疼,耳边全是惨叫声,他也想拼了命地吼叫出来,但是怎么也吼不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同袍的惨叫声盖过去了,所以自己听不到。
等到终于可以站起来时,郑琰玉颤巍巍地站直了腰,举目四顾,却发现这一方土地除了他自己,没有看到一个站着的。坑坑洼洼的地上不知道是你的、我的、他的或者又是谁的鲜血或流或洒了出来,都汇在了一起,把草叶、土壤都浸染成血液的暗红颜色。
这炼狱般的场景是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郑琰玉不敢多看,怆然转过头去;耳边又听得声响,却发现远处的箭矢又是成片成片的飞来,转瞬就到了自己的眼前,如骤雨、如冰雹,狠狠往他的身上砸过来,而他却只能站着,任由这箭矢往自己身上招呼。
挺奇怪的,明明是万箭穿心,却没有丝毫的痛感,是自己痛得麻木了吗?但是肩膀上却模模糊糊的有一点触感。
触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并不是中箭的感觉。郑琰玉眼睛睁开,隔间里昏沉柔和的烛光染进了瞳孔,安抚住了他心中的不安,郑琰玉的精神也逐渐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