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起·往事

青方皓的家在城西的既济坊,离中城隔着有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三人脚下赶得紧,在亥时宵禁之前到了青方皓的家门口。

青方皓家只是一个普通的见方的小阁楼,长不到三丈、宽不及两丈,里面简单地有一些家具与生活用品,看来青大人平时不办差时都是深居简出。

就着月光点上灯,段沧海找出一张桌子来,殷英又摸到青方皓家的煤炉子把水烧开,又翻出青方皓的茶叶来泡了三碗茶,三人拾了三张凳子坐定。

“把我们叫来了你家,你倒还像个佛爷一样,坐得如意得很,真不知你平时是怎么过的。”

青方皓抿一口烫嘴的茶,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嘛。”

“贫嘴!”

段沧海索性不理他,端起那碗热茶细细地喝了起来。

青方皓抿了两口茶水,要跟殷英说正事儿了:

“是这样的,殷兄弟。”

“哎哎,你等等,等一下。”

段沧海伸手出来,拦住了青方皓的话头。

“一口一个殷兄弟,人家什么时候就成了你兄弟了?”

青方皓伸出手掌轻拍了两下桌子,亮出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跟段沧海大眼瞪小眼的。

“我说,段兄,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啊,以你我两人这么多年的关系,我叫你的兄弟一声兄弟怎么了?还亏他了不成?”

段沧海也拿眼睛瞪着他。

“少废话,你得正正经经地跟小殷子说这个事儿,囫囵模糊的可不行,不要在这儿跟他套近乎啊。”

青方皓跟段沧海对着瞪了一会儿,先把目光收回去,嬉皮笑脸。

“我这不是对殷兄弟喜欢得很吗,敢和郑启明那样的顶级纨绔正面冲突,够有胆,是条汉子,我反正是就把他当兄弟了!”

青方皓提起那郑启明皇子时,因为是在自己家里,脸上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对他的嫌恶,又说到‘把殷英当兄弟’时,又是一脸的大义凛然。

“呃……海哥,青大人。”

殷英也算是在这里听他们扯了半天了,但还是没有说正事儿。

“你们二位找到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青方皓嘴里说着“对对对”,又拿过水壶给殷英加水,却把段沧海晾在了一边。

“殷兄弟,是这样的,你想不想留在霁都?”

“不想。”

殷英根本都不用思考,直接就是一句不想。

青方皓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能不按套路出牌。

“不想?为什么?”

殷英不知道青方皓的意思是有差事给他做,还以为就是要他留在霁城的意思,他想着自己户籍不在这里,也没有行商令,当然在这里是待不了啊。

“我准备回家,得有两年多时间没有见家里人了。”

青方皓十分理解地点着头,问:

“嗯……家里都有谁?”

“阿爹,阿娘,阿公,阿婆,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家里四口人都靠种田过活,所以得想办法照顾家里啊。”

这也是殷英能沉下心在皇城御卫一干就是两年的原因,这里有着极高的俸禄,可以给他家里很大的周济。但是随着他家里父母年岁增高,作为独子的殷英终究是不能一直在外面做事的。

“好小子,是吃过苦的,不过这差事儿啊,不会耽搁你回家,你就想这么回去当一辈子小农民?”

青方皓对殷英既是赞许道,又随后抛出了疑问,问他是否心甘就这样从此铸剑为犁、白费一身本领。

段沧海这时候也算是帮着青方皓说了一句话:

“你练了小半辈子的武,也应该学以致用才是,比起在皇城里给皇族守着门户,外面的地方才多得是适合你发挥的舞台。”

可以说殷英的武艺是段沧海看着练出来再一点点进步的,所以他更不希望殷英就这么荒废掉。

“海哥?”

殷英显然没想到,以段沧海的身份能说出这种话来。

段沧海接着说:

“你也别看我,他给你的这确实也是一条路,但是也就看你自己想不想了,全凭你自己。”

殷英这是明白了,段沧海惜他的才,帮他另找了差事,这青大人看起来也对自己昨天的“犯上”行为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这就来找自己了。他也开始有一点动心,只是不知道青方皓让他去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做的又是怎样的差事。他入神地想了想,到底是该回去当家里的顶梁柱,还是该留在霁都。

段沧海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接着对殷英说:

“小殷子你整日都只在皇城里面,想必是没听说过清平司。”

殷英平日里接触的人都是以内官与皇族成员居多,像清平司这种都设在府城里的衙门,他都是通过大臣觐见时报的头衔来认识的,而且两年来他确实是没有一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机构。

“……这个确实。”

“青大人便是打那儿来,如今希望你能够到清平司去为他助力,你看如何?”

末了段沧海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在劝你,但是清平司这个地方非同寻常,你若是打算去,可得要好好地想清楚。”

殷英看了看青方皓,倒像是提起了兴趣,他问那两人道:

“敢问海哥、青大人,这清平司有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青方皓“嘿嘿”,怪笑了两声,向他介绍道:

“本司是由朝廷直辖,设立的初衷是要监控江湖上的不安定因素,现在也会兼带着会处理一些军队与地方治安管不了或者不方便管的特殊事务,所以呢工作性质也是有一点风险的,对人才素质的需求也是极高。本司在府城里近乎是隐形的,大部分朝臣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有些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可以说是郑国最没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的一个衙门。”

殷英点了点头,道:

“最没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听起来还挺厉害的……”

“哼哼,”

青方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随后又一拍桌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惊了二人一阵,十分夸张地说道:

“何止是挺厉害啊,那是相当厉害啊!”

在一边的段沧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拿手肘戳了一下青方皓。

“青兄你……能不能好好地说话。”

青方皓一脸得意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熟悉他的段沧海便知道,他这就是又要发表高论了。

“天祜二年,丰华府大盐商董二麻子,家财万贯、玉石满仓、妻妾成群、家丁成海,家中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无不是物尽极奢,那叫一个金银堆成山,珠宝流成河啊。”

段沧海强忍着自己要把青方皓的嘴堵上的冲动,问了一个问题:

“不是,这人家有钱,也有错吗?”

青方皓喘一大口气,腆着脸对段沧海说:

“你先听我说完啊,这董二麻子,可不仅仅是有钱那么简单。”

“怎么说?”

故事讲得渐入佳境,二人开始感兴趣了。

小小地嘬了一口茶,青方皓继续他的表演,反正这是在他家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这董二麻子,勾结府尹、垄断盐业、蓄养私兵、建筑坞堡。嘿!这些个玩意儿哪一样不是个重罪啊?再加上他手里头的那些人命,这几样随便拿一个出来就够抄他的家了!”

“天祜”是当今皇帝郑文建使用的年号,今年是天祜五年,青方皓说的这件事是发生在天祜二年,也就是在三年前。

家乡就在丰华府的殷英听着听着,觉得董二麻子这个人好像有些熟悉,若真的是发生在三年前,那时候的他正好是打算去参军,但是还没有离家,在家里练些庄稼把式呢。

段沧海刚又要开口,给青方皓一伸手止住,意思是你先别说话,等我讲完你再问。

“可是人家就是好好的,没人敢动,就在南边儿当着土皇帝,那时候的朝廷才经过大变故,状态还没有完全回转,对地方的统治力不是太强,还有许多更加紧要的事儿要去收拾,只要董二麻子和丰华府尹每个月都给朝廷上交足够的钱粮,其它的事情任由他们在地方上怎么折腾,也就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青方皓的语气抑扬顿挫,仿佛他就是那戏台子上的说书人,一点都不在乎他现在说的其实都是些敏感话题。

“人家呢,其实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儿,不过就是把盐价抬得老高,导致丰华府边缘地带的百姓都流失到别的府去——又没有迁移到境外去,按理说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要说人命,干这种事儿的人,谁手上不折上个几条人命啊。”

段沧海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抢话道:

“你这话说得……仅仅一条人命就已经是极大的冤屈了。”

青方皓仿佛是听到了多好笑的笑话似的,捧腹大笑。

“嘿嘿嘿嘿,段兄啊,可莫要说得这么轻松,你手上没沾过冤屈的血么?去年冬月里,被李沙柳那个死阉人老变态关在他家那小楼里,活活被玩儿死的两个小宫娥,是谁最后弄出皇城去埋了的?”

段沧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殷英瞪大了眼睛,望望段沧海,望望青方皓,他以前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情。

“海哥?”

这两个字可能是殷英这会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这事儿……是皇上……”

段沧海的声音里带着有明显的无力感,也许还有……自责或者忏悔。

“我当然知道是皇上下的令,不然就凭你,也是不敢做这种事的。”

明明是在说有关人命的事,还是个禁忌话题,可青方皓的语气就好像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件,都不想多花心思的那种。

“咱们皇上啊,得倚仗着李沙柳这老王八蛋给他打理内务,协调皇城,给他老人家带来极大便利。所以他自然对这混蛋干出的许多事儿得宽松些,只要是在限度内,都要顺着他,毕竟和得力助手相比,那两个宫女的小命又值得什么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