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囚徒·访客

夏夜,太阳落山之后,热气也渐渐地消散了,等到在西方夕阳落下的地方,有一弯淡金色的明月升上了夜空,人间便已经重回了清凉。

不通风的牢房里的小隔间里,白净的月光从外墙顶部的小窗斜着渗透了一些进来,同时也给一直闷热的牢房带来了一点点舒爽。一缕丝绸般的月光轻飘飘地洒在这处于墙角的牢房隔间里,洒在那个坐在石凳上、穿着深灰色粗布衣服的人的有些颀长而又单薄的背上,再从他身旁越过,在坑坑洼洼的另一面墙的内面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随着更漏的刻度一点点地移动,月光渗入的角度也慢慢偏移,墙上的影子也随着在一点点地挪动,但是影子的形状却没有一点变化。这人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吃了一碟青菜煮豆腐和半钵薄粥,然后就已经在这里闭着眼坐下,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这地方是听潮府的大牢,位于距离全府首城崇禹东边十余里的郊外的一片大树林中;一条名叫“榆“的河流把这片树林和崇禹城的周边地区隔开,河岸这边也极难接受崇禹城的各种辐射,所以这岸的人气要相对更冷清一点。

大牢的外墙和顶部都是用黑色的石料堆砌而成,坚固又厚重,只有墙的顶部留有狭长的矩形透气小口。从外部来看,大牢外层的每一侧都是八十丈长,修得四四方方,像个大匣子。墙里面由外而内划分成了两圈,同样砌了石头墙壁将其隔开,牢房就挨着墙壁建起来,组成了一层方圈,彼此之间再用熟铜栅栏隔开了。所以牢房分外层一圈,内层一圈,其实内层再往里也还有剩余空间,传言说是里面还会有用于关押重犯的牢房,或是有对顽固的囚犯实施特殊手段的密不透风的房间,可具体是什么,也就极少有人知道了。一般的狱卒也就只能在内外两层活动,大牢里没有光源,越往里就越发的混沌黑暗,再加上牢里也通风不畅,内层长期会有多种令人身体十分不适的气味存在,若要是再行往里,那想想就让人觉得更加阴森可怖又恶心,所以也极少有人会起这个心思要往里去探探究竟。

不过按照某些个江湖术士的说法,这牢房里里外外都修得齐齐整整,外墙浑黑一体,里面又长年不知四季、不见曦月,简直就像是一方棺椁一样,再加上大牢里面常年关押着各种罪人、恶人、冤人、屈人,其凶戾、阴冷之气太大,会不利于在里面活动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说其实是因为里面的工作条件确实太过苛刻,听潮府大牢的执事人员调换的频率比起其他的同级别单位来,要高出不少。

这间小牢房位于最外面一层,虽然它倚靠着两面大牢坚固的外墙,比其它的牢房要特殊一些,但也只是外层小牢房而已。越往里的牢房关押的犯人越是重要,显然我们这里的这位住户在这大牢里也只能算个小角色。

小牢房虽然不算是十分逼仄,但也总归是不利于人的正常活动,坐着不动,减少消耗或许是最明智的行为了。从牢房里往栅栏外看去,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都没有一丝的灯光,全是无尽的黑暗与深邃。牢里的走廊在这里折弯,两边都一眼望不到头,少有动静,每天就只有在三餐的时候,才会有狱卒定时走过。

不知道是从左还是右走来的他们,用木桶提着清汤寡水的饭食与蔬菜,腰都不弯一下,便粗暴地将给囚犯分派的饭食掷在栅栏外的地上,幸好钵和盘都是粗陶制成,器体宽大而且粗糙。不过餐具虽然是耐摔,但却没有办法穿过栅栏之间比较小的缝隙,犯人们都只能盘腿或是蹲坐在栅栏边,将手伸出栅栏外,以此从碗里取食,或是把脸努力地往栅栏上靠,以求能吃得舒服一点;要是吃得慢了,等狱卒悠哉悠哉地转完一圈回来后,就会直接把餐具从你手中夺下来收进桶中,然后一句话也不多说地又扬长而去。

因此,住在这间位于角落的小牢房里的人已经养成每顿只吃半钵粥或饭的习惯——一开始是被动的,等到后来习惯了,每次也就只吃半钵了,这十来天过去,他还适应得不错。

月出皎兮,虽然月亮没有十五的圆,但是升到高处以后也是大方光华,就连沁进牢房来的月光也都多了一分旖旎。这时墙上许久不动的人影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就好像是月光下的一潭静水,不经意地被一阵路过的清风拂起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波纹。

牢房里的人从枯坐不动的放空状态回神,眼睛仍然是闭着,但耳廓微动细听,似乎是捕捉到了一丝从不知何处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不同于在平日里饭点时,那些送饭的狱卒的懒洋洋的脚步声,这步子迈得大且有一点急,而且由远及近,是踩得越来越响了。

再细听,脚步声略显杂乱没有规律,如果不是因为走路那个人本身两条腿的长短不一样,那就是由联袂而来的两个腿长与脚力都不同的人的脚步复合而成。他还分辨出其中有一人脚步声稳妥且声音细小,每一脚都踏得稳稳当当,但是没有把力都卸载地上,要不然这是个柔弱无骨的娇女,要不然这是个内力精纯的宗师。

走廊这么长,不断有回声从那传过来又传过去,慢慢地叠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再后来,他自己也分不清耳朵里哪些是脚步、哪些是回声了。

不再细听,脚步声经过几次回声加强后确实杂乱无章,听了也是空花心思,每日派饭的时候,也多是这种杂乱的脚步。其实说白了,这几人是是男是女、在左在右、在近在远、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对他来说都没有半点关系,他心里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正在他要平复自己刚刚泛起了一点涟漪的心境,重新开始枯坐冥想时,耳边又有一缕脚步声,在一众回音之中,渐渐从之前充满空间感的飘忽不定变得扎实又稳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能和回声区分开来。

这听起来是有人从大牢入口的方向朝着这边来了,听起来像是两个人?

“就在前面。”

随着脚步越踏越近,一句人声也钻入他的耳朵;这声音的主人他似乎熟悉,像是在今天当值的那名狱卒。他在狱里的十来天里,也听他说过好几遍“开饭了、开饭了啊”,最近的一次便是在两个时辰之前,因此一听这音色就能记起来。

脚步继续接近,最终在他分不出左右的地方停了;又过了两次呼吸的功夫,走廊里的回声也慢慢安静下来。

“就是他?”

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相对之前那声更加低沉一点,应该就是与狱卒一同来的另一个人了。

“回大人的话,就是他。”

在跟前他听得更加仔细,是那名狱卒的声音没错,只是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懒洋洋,全是干练果断,还带有一丝谄媚。

那位被狱卒叫作“大人”的低音也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打量着栅栏里面面壁的他的背影。

周围只有轻微的窸窣声,也许是外面的风在通风口上蹭出的声音。那名狱卒借着通风口的微光再次比对了牢房门上所写着的信息与自己手中名册里的记录是否一致,无误后将名册收回了自己的衣袋里。

然后,郑琰玉听到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想来是牢狱门开了,又听那狱卒开口道:

“人字戊卯牢房,郑琰玉公子,你有机会出去了。”

不过咱的郑琰玉公子可一点反应都不给,听到这一消息,在情绪上毫无起伏,并不像是个犯人,反而像是在牢里看破了红尘的超脱者。

郑琰玉此时想的却是,这狱卒话里说的是“有机会”出去了,而不是通常释放犯人时会说的“某某某,你可以出去了”,这有些不同寻常,那现在会是什么情况呢?

好奇心在他的心里的一潭静水的水底冒起了一串小气泡,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自己这么快就能从牢里又出去这件事。他心里不住地猜想着,但在来的两人眼中,郑琰玉是没有半点反应的。

过了一会儿,郑琰玉终于肯转过身来。他慢慢地把眼皮张开,先是有一会儿的惺忪模糊,也只能大概看清楚那位“大人”身材颇高,与站在身旁的狱卒比起来,伟岸了不止一点。等他眼睛看得清楚了,就着柔和的月光,他看见了一身青色官服,上面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十分细致精美、以至于他看不清楚是哪一种的瑞兽图案,衣衽也都用墨绿色缝住,上面还沾了比较明显的泥土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