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异质碰撞=创造!
“写作”的核心要义之一,是彰显暧昧不明的事物。写作如同一束光,照到不被看见的事物上。
第一节 什么是写作
我们通常都习惯把写作叫作“作文”。
大家都习惯了,似乎没有什么疑问。
“作文”以应试为目标,有着明显的作文套路,是一种特定的、狭义的写作模式。
“作文”这个表述,把“写作”狭窄化、扁平化了,局限性很大。
在这次写作课上,我们要修正“作文”的说法,定其名为“写作”。
当我们讨论“什么是写作”时,它的定义可以做到简单而明确。
龙应台女士在台湾大学法学院的一次演讲中,用一句德文来描述“写作”——“使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
“写作”的核心要义之一,是彰显暧昧不明的事物。写作如同一束光,照到不被看见的事物上。
我们再重复一下,“写作,使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
这里的用词需要仔细体会——“不被看见”和“看不见”意思不同。不是你“看不见”,而是“不被你看见”。前者,你是主体;后者,你是客体。这其中有复杂区分:主动的“看不见”,和被动的“不被看见”,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知识界常常把“文化启蒙”看成救国救民的最重要方式,这里说的“启蒙”,就是“使不被看见的事物被看见”。
人类的肉眼受各种限制。有可见光、不可见光,可见光谱的波长范围会造成肉眼“看见”的局限。我们通常以为眼见为实,所见即所得,但现代科学发展揭示,人类肉眼能看到的范围有限:微观中,肉眼看不见细菌、病毒;宏观中,看不到遥远星系。
未经训练的思维,如同肉眼一样,能抵达的范围非常狭窄——通常来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你看到的,是被允许看到的。你读到的新闻被精心编辑过,你思考的问题被无数先哲思考过。你以为自己在思考,其实你的脑袋只是别人的跑马场。
要做一个看得更多、想得更博、写得更精深的现代人,就要以广泛有效的深阅读来拓展我们的视野,以切实有效的创造性写作来磨砺我们的思维。
在“深阅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写作”,是我们这次写作课要表达的核心内容。
什么东西是“不被看见”的呢?就是那些不想让你看见的事物。例如细菌,因为太细微,它们隐藏起来了,你看不见它们,摸不到它们。但是它们确实存在,只是未经训练、没有装备的我们无法看到,更不认识。这就需要打破原有知识的障碍,这种障碍是“知见障”。你学到的已有知识越丰富,累加起来的障碍就越大,而导致你会忽视、看不见那些没有注意到的事物。一个人有泰山一样丰富的知识,这些知识就会像泰山一样挡住你的视线。
智慧的人知道,我们不能局限于过去的知识中,要打破陈规,要换位思考,要翻转视角,学会宽容不同的意见,从不同的立场和视角来看问题。
在哥白尼和伽利略的时代,教会中很多大师知识非常丰富,也非常有智慧,但他们无法接受地球是圆的,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运行”是歪理邪说,而且对提出这些观点的新一代知识人进行排斥和打击,希望他们屈从旧有的知识,从而阻碍了知识的发展。从知识的角度来看,旧有知识一直包含着对新知识的双重特性:既孕育新知识,又阻碍新知识。
抛开原有的固执,让我们的眼界从二维平面拓展到三维立体,甚至拓展到高维度来思考,你就会拥有更为敏锐的语言,更精微广博的世界。
“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了”,指向的是日常生活中被隐藏起来的那个世界,可以称之为“暗世界”。“暗世界”不是不存在,而是不被看见。但是,在一名目光敏锐的写作者眼中,“暗世界”是存在的,只有迟钝的人看不见。没看见不等于不存在,只是你没有“看”到,没有“感知”到,没有“思考”到而已。比如,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光只是一小部分,波长大于或小于一定数值的,我们都看不见。那些看不见的光波仍然存在着,科学家用特殊仪器能看见这些光,有些动物也能看见这些光,我们看不见的“微波”确确实实能加热并烹调食品。
我们可以把“暗世界”分为两种:一是“内心世界”,二是“非现实世界”。
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内心世界”。
很多同学喜欢暗地里写作,不是写作文,而是写网文,历史、穿越、修真、玄幻、奇幻、科幻,各种类型都有。这种写作,可以说是你的“暗世界”。在现实生活中你是乖乖女,在“暗世界”里你是“花千骨”。在现实生活中你是乖乖仔,在“暗世界”里你是一个拳头挥出去,可以打倒无数豪杰的一代天骄二郎大神。每个人都有狂野的内心,但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暴露,只能出没在虚构世界里。
这是“暗世界”的一种。
第二种是“非现实世界”。
如何理解“非现实世界”?
比如,在城市宽敞的街道上,阳光普照,游人如织,花草蓬勃,树木繁茂,高楼大厦光鲜,是一个光明的,合情合理的,被我们欣喜地看到、感触得到的真实世界。但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还有一个“非现实世界”,老鼠啊、蟑螂啊、忍者神龟啊,那么多我们看不见的生命,都蓬勃地生活在那个幽暗世界里——他们是“非现实世界”里的生命,跟人类似乎不在同一个维度。
如果一只老鼠突然跑到街上,会发生什么情况?有人会尖叫,有人会颤抖,有人会高喊,有人会追逐。一个秩序井然的现实世界,被一只从“非现实世界”冒出来的老鼠彻底搅乱。一只老鼠尚如此,如果是一大群老鼠浩浩荡荡过街呢?
那种场面,想想都觉得恐怖!
电影《忍者神龟》里,基因突变的四位少年忍者神龟幸运地从实验室里逃出来,受到同样基因突变的老鼠的抚养,慢慢长大,直立行走,身手敏捷,好奇好动,拥有人类般思考世界的能力,也喜欢人类的流行文化,并且像人类那样生活——在城市下水道里的某处穴室里。无论这四个“青少年”多么喜欢人类的流行音乐,多么想参加人类的“嘉年华”会,他们都不能真正露面,不能被普通人看见,只能藏身地下,适当时出面拯救世界,做无名英雄。如果他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市里,被普通人看见,可能会引发骚乱,导致灾难。普通人可不愿意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普通人非常害怕“毁三观”,不能接受任何不熟悉的事与物。所以,以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们命名的忍者神龟们在拯救了城市之后,仍然只能躲在暗处欣赏自己的事迹,无法公开露面接受人们的欢呼。
与自然界隔离,这可能是人类文明的困境之一。我们的祖先智人离开森林和草原后,建立了一个个独立而且孤独的世界——城堡、小镇、城市。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以自己的文明秩序和智慧能力,掌控了由钢筋水泥建构起来的森林,不允许任何“不被允许”的其他动物出现。我们只能接受那些被允许出现的宠物,如猫、狗等出现;猛兽如虎、豹、狼,要被关在动物园里;至于怪兽,则要封锁在“二次元世界”里,绝对不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人类害怕的、样子丑陋的动物,或凶猛的动物,它们的出现通常都会带来巨大的骚乱。
改编自J.K.罗琳原著的好莱坞魔幻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属于《哈利·波特》前传之一。电影里,“神奇动物”只要出现在纽约街头,就会引发巨大的骚乱,带来可怕的灾难——起码魔法部的官员是这么认为的,早期欧洲名噪一时的黑魔法大师格林德沃也借此开始兴风作浪。为了不干扰普通麻瓜们的生活,魔法部严格禁止魔法师把神奇动物带进城里——有些凶猛动物还会被(残忍地)处死。为了拯救这些神奇的动物,魔法师中的魔法动物学家纽特·斯卡曼德只身来到是非之地纽约,陷入了一个奇怪的阴谋之中。
这部片子讨论的是魔法世界里的魔法生物,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对人类世界的一种微妙的讽刺。在人类世界里,别说模样怪异、战斗力超强的魔法生物了,跑出几只老鼠,爬出几个蟑螂,也会引发群体性尖叫。
一般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但写作者会以独特目光看世界,还会作深入思考,寻找答案。他们充满好奇心,总想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一个局部的世界。老师看到课堂,学生看到老师,都是一个局部。这个“局部世界”不是很有趣味,也不是很神奇,人们只是按部就班地入学,上课,考试,毕业。
不过,全世界绝大多数的小朋友都很希望被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录取,都喜欢学习变形课、魔药课、黑魔法防御课、飞天扫帚课,还喜欢冒险,一起打“巨怪”。这些都是“非现实世界”,是想象中的世界。
人类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有一种愿望,总是想创造出一个更美好更激动人心的虚构世界,而让自己心驰神往。写作让我们能够重温过去、现在与未来,拥有多一倍的生活。
这就是写作的魔法。
我们的写作,常常面临两个主要的维度:时间与空间,从虚构小说来看,人物关系的维度深深地受制于此(包括大部分科幻小说在内)。人类被深深地囚禁在“时间”牢笼里,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时间”——出生、长大、衰老、死亡,几千年来,被视为是人类必然的命运,直到最近几十年生物学、基因学、人工智能等学科飞速发展,一些先行者、生命科学家对生命、生死和时间的理解,才出现了特殊的观点,例如,“人非必死”。大家有兴趣可以搜索阅读相关的论文和资料。
也有科学家认为,人类可能是被某种更高智慧圈养的动物,而“时间”是他们制造的牢笼。因为无法超越“时空”,人类摆脱不了“地球”这个牢笼,同时也无法摆脱生死循环的大劫。
人类不能达到光速,就无法真正离开太阳系。以现有宇宙探险飞船的速度,连抵达太阳系最外围的“奥尔特云”的圈层,可能都需要好几万年,更何况飞出星系呢?而且,在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里,这个宇宙还深深地受制于“因果律”,没有人能摆脱,就如同摆脱不了时间。
而根据这种时间法则和因果律,人类的命运是悲剧的。
但是,换位思考吧!换位思考,带来了真正的思维乐趣。
几年前,我读了美国发明家、未来学家雷·库什维尔的一本奇书《奇点临近》,完全被他的惊人论述镇住了。用库什维尔自己的说法,这本书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吓尿指数”很高。之前,我完全无法换位思考,无法以自己的胡思乱想突破这样一个根本问题: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如何能驾驶“超慢”的宇宙飞船达到比邻星?且不说更遥远的,在几百光年、几万光年之外的世界了。至于“超光速”飞船,还远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类能制造出科幻小说中谈到的“超光速引擎”或者“曲率引擎”,或许根本不可能。因此,超长距离的星际旅行,对于人类这种碳基生命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科幻小说里,人类可以超光速飞行,可以用曲率引擎,可以穿越虫洞,甚至违反因果律穿越到过去。这些,都是超大的想象,是虚构的世界。以银河系为自己的思考大维度,像美国科幻小说大师阿西莫夫那样,在十万光年以上的大尺度上思考问题,则这个世界庞大到了以整个银河系为中心的程度。在阿西莫夫的浩瀚巨著《银河帝国》系列小说里,位于银河中心位置的帝国首都川陀和位于遥远边疆的基地星,是一个跷跷板的两端,它们之间相距好几万光年之遥,年轻的数学家谢顿到帝国大学深造,需要搭乘超光速飞船跃迁若干次才能到达。小说里还塑造了被隐藏起来的“第二基地”,描写了看起来无比遥远的天狼星区等庞大区域。读者在阅读时,都需要换位思考、纵深性思考——要有效地统治“银河帝国”,必须发明超光速飞行技术。毕竟,交通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之一。《银河帝国七部曲》最后,帝国议员搭乘最新式“重力引擎”穿越茫茫银河系,到处探访到处请教,为银河帝国人类寻找早已经成为传说、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记起的文明摇篮、位于某个偏僻角落的蓝色星球——地球。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英国籍科幻小说大师阿瑟·克拉克长期定居在斯里兰卡,在那里源源不断地创作出科幻巨作。他严格遵守人类不可能超光速飞行的戒律,作品里写到的所有的宇宙飞行都是低于光速的,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也只是无限地接近光速。那么,人类怎么办呢?为了跨越巨大的时间鸿沟,只能“冷冻”,到达目的地之后,再解冻。阿瑟·克拉克先生的《与拉玛相会》四部曲,就是这样严谨的星际旅行作品。他设定一个直径达四十公里的超大外星采样飞船从茫茫太空中飞来,穿过太阳系,“诱捕”了人类宇航员之后,又加速飞出太阳系,进入无边的宇宙中,最后飞到了某个高级文明设定的中枢机构——“节点”。在那里,被“诱捕”采集为活体标本的人类宇航员发现,自己的智力尚不及某个水箱里的“章鱼”!
几年前风靡全球的科幻巨片《阿凡达》,运用的就是这种飞行模式——去遥远星球采矿的人类,都需要被冷冻起来,到达阿凡达星之后再解冻。
好在还有科幻小说家和宇宙学家在孜孜不倦地为我们拓展这么大尺度的“星际幻想世界”,不然茫茫太空得是多么无趣啊。
如果不是他们的努力,我们看到的通常只是一个平面的二维世界,只能感知到身处其中的三维世界。至于四维世界,人类的语言还勉强能描述,但如何进入四维世界?这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到。科学家描述说宇宙存在高维世界,越是高维的世界其中的智慧生命就越先进。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不知道他们存在。有科学家作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一个生命(一个“二维人”)如果只存在于二维平面上,“命中注定”只能沿着莫比斯环奔跑,从他的视野角度看到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无论如何奔跑都只是一个平面的二维世界。他的目光、他的思想都无法超出这个二维平面,无法看到平面之外的三维世界,更不能理解三维世界。二维平面之外,三维世界存在着我们人类这种更高维度的智慧。假设我们盯着莫比斯环里的那个二维生命细看,就会觉得“二维人”的一生真的很奇怪,很局限,很荒谬,还会产生一点点同情和悲哀——莫比斯环人以为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平面,他一生都无法理解高于二维平面的生命,他即使“抬起头来”,也看不见正在注视着他的我们。“我们”生活于四维世界,我们知道世界其实是立体的、三维的,加上时间这个维度,就是四维的。
如果有一个存在于高维的生命在某个高维时空注视着我们,看我们徒劳地在“时间”的牢笼里挣扎、奔跑、思考,而永远都无法以高维目光眺望,不能用高维的思考看待世界呢?看着我们,这个高维生命会不会也产生一点点同情和悲哀?
宇宙浩瀚无边,可能还存在更多不为人知的平行宇宙。
一名卓越的作家,观察力会很独特,思维会很敏锐,会以自己的文字表达呈现出这样的一个被隐蔽的现象,或表达出这样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事实。这就可以称为——“使不被看见的被看见”。
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太平轮》公映之前,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太平轮”事件。那么惨烈的一个海难,一直不为人知,这个海难就成了历史上的一个“暗世界”。这个“暗世界”被吴宇森表现出来——“使不被看见的被看见”。
人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吴宇森这样的艺术家用其独特表达,使“暗世界”里的“幽暗之物”被看见。这种创作是有意义的,不仅拓展我们的视野,也让人类世界提升到更好层面。
过去有很多课文让我们形成定见。这种定见,让我们确信某些事情存在的同时,失去了探索未知事物的兴趣,遮挡了我们的目光,让我们看不见别的世界。这样,我们就欠缺换位思考,真的看不见了,渐渐地凝固下来,还会顽固地不愿意看见,最终形成本能排斥:凡是不符合自己原有固定认识的事物,都会不假思索地加以否定——那怎么可能呢?不真实!不科学!等等。
《愚公移山》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坚持。主人公愚公要搬掉两座大山,他明知自己是做不到的,但给子子孙孙布置了一个可怕的作业——要求子孙万代坚持下去,一代代挖土搬山,千年万年百万年,逻辑上一定能把两座大山搬掉。没有错吧?符合逻辑吧?
当我重读这篇课文时,就产生了另一种惊讶:为什么有人会这样看待一座山?愚公的目标制定难道没有问题吗?目标如果出了问题,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白费力气。
很多学者都从正反两面论述过《愚公移山》这篇课文,我们每个人也不妨从自己的角度,来重新分析、思考这个“移山”的问题,到底是要向愚公学习呢,还是批判他的思维模式?
又如“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头悬梁,锥刺股”“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些名言,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听起来很励志,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但为什么非要把“铁杵”磨成针呢?为什么读书非要这么苦呢?人类是必须苦读呢,还是另有乐读的途径?读你喜欢的书会不会就是幸福愉快的呢?《论语》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曾跟随思想家王阳明学习的明代思想家王艮,提倡“乐学”,反对“苦学”,并作有一首《乐学歌》:“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这里可以发挥。
之一,“学习是快乐的”,真正的学习会“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之二,“学之乐”和“不学之乐”有区别,在这里,“乐”的含义甚至境界是不一样的。很有意思,可以启发思考。
这些问题如果换位思考,我们都会有各种新的心得,这些心得一旦写下来,就会形成一篇很有见解的文章。
以下谈到写作的经验。我们的写作,通常基于三种经验。
一、经验写作
每个人天生都有写作经验。当小孩子喊出妈妈或爸爸时,就开始了他的“写作”,命名谁是爸爸谁是妈妈,给爸爸和妈妈作分类和下定义。
有一套低幼绘本,叫《我爸爸》《我妈妈》。这套书的封面上画了搞笑的爸爸——“这是我爸爸”;画了有趣的妈妈——“这是我妈妈”。
这属于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
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舌头舔到的、双手触摸到的,都进入了记忆中,并通过语言“写作”出来。从这种直接经验推演出来的,我们称为个人经验表达,是自我叙事的“记叙文”。
自我经验叙事的写作,在中小学写作教学中很重要。
很多同学都写过《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老师》等命题作文,这些实质上都是“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和表达”。但如果没有经过有效的训练,无法分辨个人经验的真实与虚假,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也可能出现偏差。如果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偏差,就会出现胡编乱造。
一写到“我的妈妈”,孩子们的妈妈都被残废了。
一写到“我的老师”就是白发苍苍——其实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一写到“春游”就是春暖花开。
一写到“秋游”就是秋高气爽。
这些是中小学生写作的常见问题,都是因为缺乏“真情实感”,缺乏细节体现,缺乏表达的热情,而导致为作文而作文。学生写得没劲,老师读了无聊。
为什么会这样?基于个人经验的表达为什么会产生偏差?原因之一是,这些作文题目要求的并不是“基于事实”的表达,而是基于要求的表达。
最主要的问题:在作文“套路”中,不要求表达真情实感,而是要写出“正确思想”。
“正确思想”通常是道德化的、意识形态化的。妈妈都是“含辛茹苦”的——实际上,你的妈妈又漂亮又年轻,你们全家又快乐又幸福;老师都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虽然你的老师可能是长发及腰的“萌妹纸”,爱自拍,爱用美图秀秀,爱发朋友圈,是资深驴友、超级吃货。
春天为什么一定要“春暖花开”呢?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说法?不用这种笼统的说法,不用这种“陈词滥调”,而改用细节描写:小草发芽了,树上叶子绿了。
好一点了。
再进一步,可以写两三个细节。如:一天早上,我推开窗子,看到墙边的树枝上,发了一颗小芽。干枯的树枝润泽了,有生气了。本以为这是花蕾,后来明白,这是叶芽。叶子在绽开前,就像一个芽苞。寒冷的风,变得温和了。古人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个重要的关键点:在写作中,每一个细节都是有价值的。
在细节中,你不必考虑“正确思想”,只需要考虑“准确表达”。
在通常的作文套路中,我们总想套用某个想法,如“母爱是伟大的”“妈妈是艰辛的”。怎么伟大、怎么艰辛呢?在和平年代、富足年代,对于二十一世纪新世代“新孩子”而言真不好写。他们的妈妈,也爱美,也爱笑,喜欢血拼(shopping),常常旅游;有时郁闷,有时不快,偶尔吐槽,或者美图。但是不能写出来啊,这样写可能思想不正确啊。最好是一条腿瘸了,一个眼睛瞎了,或者弯腰驼背,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这才叫伟大。
这是一种很荒谬的套路,虚情假意,言不由衷,读来非常不舒服,但至今还很流行。
这种被灌输的经验,就是虚假的经验。运用虚假经验来写作,就是虚伪的写作。
我们继续深入讨论:个人经验可以分成“真实经验”和“虚假经验”。
真实经验和虚假经验的构成,来自于社会化经验的强迫,来自于人生经验的自我的异化。因为种种暗示,有时候会把虚假的,误以为是真实的。
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教授在他的流行作品《未来简史》里,说到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经济学家丹尼尔·卡尼曼教授做过一个开创性的实验:
请一组志愿受试者参加一项分成三阶段的实验。在“短”阶段的实验中,受试者将一只手放入14℃的水中1分钟,而这种水温会让人不悦甚至痛苦。60秒后,就请他们把手拿出来。而在“长”阶段的实验中,受试者的手会放入另一个容器中,水温同样是14℃。但在60秒后,会偷偷将热水导进容器,使水温略升为15℃。有些受试者会先做“短”实验,也有些从“长”实验开始。但不论哪种,都会在两个部分都结束的7分钟后,开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阶段。研究人员告知受试者,他们必须重复前两阶段的其中之一,可以自由选择。足足有80%的人选择了“长”实验,在印象中以为这没那么痛苦。
这个实验得出一个结论,人体内至少有两种自我:“体验自我”(experiencing self)及“叙事自我”(narrating self)。“体验自我”是你每时每刻的真实感受,“叙事自我”是一种本能的择优叙事、峰值叙事。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把相对满意的经验讲述出来,并且以为这是真实的,是基于自我选择的。
一个敏锐的写作者,会注意到这种区别,即便“自传”也可能是虚假的。
一个很好的例子,是观察微信朋友圈。如果足够敏感,你会发现有些朋友总在反复宣扬美食,旅行,快乐,孝敬,诗与远方,通常加上美图。尤其是“美图”,我们都知道,经过P图的照片是虚假的,但是,你的某个朋友就爱这么发自己的照片。她的皮肤本来是疙疙瘩瘩的、松弛的,眼袋是浮肿的,下巴是圆润的,P图之后,变成了“白富美”。
真正打动人的叙事,并不是“P图”,而是能够挖掘并且正视真实状况的文本。
二、虚构写作
虚构写作是写作中的核心,但在中小学主流语文教学中很受排斥。其实,虚构写作在人类文明发展中,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能力。
人类天生有“虚构叙事”的本能。
现在谈到虚构写作,更多地是指通过虚构新的人物形象与新的人物关系,创造出一个特殊的文学世界,表达作者自己特殊思考和愿望的文学样式。
小说,是典型的虚构写作,其分类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内核就是“虚构”。虚构不是胡编乱造,而是基于作家深刻思考的一种人与生活的再创造。
在万物互联时代,虚构写作可能会是一种特别重要的基本能力。
我们以后还会深入地讲如何进行虚构写作。
三、说理写作
长微博文章、微信公众号文章,科普类、社会学类、政治类、哲学类、历史类、八卦类、“心灵泥汤”类,各种文章都是说理写作。
说理写作在应用上非常广泛,无论我们从学校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都需要运用说理写作的能力。因此,说理写作的训练非常重要。
根据人的成长各个阶段的不同特点,需要有针对性地进行不同的写作训练。
小学阶段,注重经验表达和虚构写作,美食、旅行、幻想,都非常适合小学生的拓展写作训练。
中学阶段,进行说理性写作训练。一些科普类公众号的文章写得很好,是自媒体写作的典型状态。这种写作已经成为信息和观点传播的重要途径。这种写作也要求更多自由,更独特的思考。注重热点的写作表达固然能吸引粉丝,但思考独特的写作会更持久地产生影响。一般来说,四五千字是公众号文章的最佳长度,五千到八千、最长一万字左右,是公众号文章的极限。一篇文章,如果一万字还表达不清楚观点,那么就应修改并裁剪了。
提倡尽量读优质长文章,跟踪某类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例如“人工智能”或者“基因工程”,又或者“思想史”等,逐步积累,丰厚阅读,慢慢沉淀有价值的思考,形成自己的独特阅读经验,激活自由思考能力,这样,才是有效的写作储备——有效的输入,奠定写作输出的基础。
写作也有更简单的分类:虚构写作(fiction)与非虚构写作(nonfiction)。
基于事实的写作,是非虚构写作。
基于想象与创造的写作,是虚构写作。
第二节 写作是什么
网络上流行过关于“写作业”的段子:“举头望明月,低头写作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写作业”“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作业”“生当做人杰,死亦写作业”……还有一个非常精彩,叫作“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写作业”。
《写作业》这组段子,大概是集体创作的。你们也可以找有趣的古诗词段落,把“写作业”这三个字填进去,会发现突然变得很有意思,令人捧腹——“写作业”这三个字真是万能的催化剂,放到哪首诗里都会变得幽默有趣。
如果你们有心,会在阅读中,在微信微博中,看到很多这样的催化剂,一个字,或一个词,放在各种完全不同的句子里,创造出一个完全特殊的语境。
“写作业”是个典型的交互文本,让熟悉事物陌生化。现在的网络流行语“皮皮虾,我们走”,也是一样的“陌生化”文本,网络写手们不断繁衍、创造出各种“×××,我们走”的语言和图像。
“写作业”的段子往深里分析,就不好笑了,这个段子是“带泪的笑”,是在艺术地、巧妙地反映教育界的严重问题。
这是词语的魔法。
写作,就是词语的魔法。
当两个完全异质的东西放在一起时,就产生了新的物质,像化学里的化合反应。魔法词语组合,对于写作来讲,是一个必练基本功。
好的写作者,总是非常关注“异质”的东西,把它们“同构”在一起。把性质完全相反或者差异性很大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奇特的效果,如同“高速对撞机”的碰撞,新物质就这样诞生了。
“异质同构”是语文老师很熟悉的词,但是你如何切实做到日常训练,并引发学生们的兴趣?我推荐隔三岔五地做一下“拼贴造句练习”,把完全不相关的词语,拼贴到一起,造成新的意义。
通常的造句练习,老师都希望同学们造出符合要求的句子。这是要把思维活跃的孩子,训练得循规蹈矩。学生们不能说奇怪的话、造滑稽的句,那样会被扣分。
比如用“又”字造句,小朋友写道:“我妈妈又矮又胖又高又瘦。”这是不符合认知逻辑的,但小朋友哪里来的这么多逻辑?一个有趣的老师评价说:“你的妈妈是变形金刚吗?”比如用“陆续”造句,有个小朋友这样交作业:“我的爸爸陆陆续续回家了。”老师问:“你的爸爸怎么啦?还分批回家的。”还有一个超有意思的:“我其中的一个左脚受伤了。”老师问:“你是蜈蚣吗?”
这些造句,有些可能是网络写手炮制的,有些可能真是小朋友写的。
小学生思维活跃、跳脱,还没学会太多的“词语禁忌”。他们不知道这个词语禁止跟那个词语连接,不知道什么是符合造句规律或语法。他们想到就写下来了。
不过,初中生都受过多年的阅读和写作训练,在反复的批改和修订之后,那些搞笑的句子全都不存在了。你们写出来的都是符合语法要求的句子。这些句子,无数人包括专家学者都写过了,学姐师兄写过了,男老师女老师写过了,爸爸妈妈写过了,你们再这么写,不过是重复。好的句子,有趣的句子,一定不是重复的,而是创新的,是距离遥远的词语碰撞出来的,如同彗星撞击地球。
新思维需要不同事物、不同物质的碰撞,是真正的“头脑风暴”。互联网时代,很多人包括教育界,都提倡“创造性写作”。
创造性写作如何进行?首先要“跨界”,要“异质碰撞”,才有创造。
那么,如何回答“写作是什么”这个问题?
一、写作是人生经验的创造性表达
创造性的表达,意味着我们要用“陌生化”词语来表达。
“陌生化”是让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
写作文通常是用熟悉的词语来“遣词造句”,写熟悉的事与物。而创造性写作相反,要用距离遥远的词语来碰撞来形成新的表达——两个陌生的词语,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组合在一起忽然就有意义了。
世界上最短的一篇文章是什么,同学们知道吗?
这篇文章叫《生活》,只有一个字:“网”。
这是著名诗人北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一首诗。
太短,以至于不可能更短。
这首超短诗,无疑有自己的独创性。这首诗到底有没有道理,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研究。“网”和“生活”,采用了“共性呈现”的方式,即这两者有一定的共同性——生活中交织着各种人际关系网,人和人之间纷繁复杂的关系犹如蜘蛛网。现在人们已习惯用“网”来表达社会上的人际关系了,如“关系网”。在北岛写出这首诗之前,人们并没有如此具象化地去想象社会,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诗歌的创造性表达,从“无”中生“有”,普通人就可以拥有这种“有”了。北岛的诗把人们原本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的,但还没有说出来的社会形态,形象化地呈现出来。也可以说,这是“形象思维”。
诗歌是形象思维的重要载体,海子那首名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很形象的,他用了具象来表达: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海子在这里不再抽象地写“崇高”“美好”,他表达的“憧憬”是物质的,实体的,可触可感的,现实的。不是保卫河山,不是鲜血染红,而是“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这里暗含着什么呢?暗含着海子的自我写作人格中,“昨天”是不“关心粮食和蔬菜”的。
其实,我们注意到了没有,在写作文时,几乎没有哪一位同学关心到你每天都要吃的、须臾不可以离开的“粮食”和“蔬菜”。我们通常都写到“崇高”“幸福”“快乐”“做好事”,可是,我们就是不关心“粮食和蔬菜”——只有你们的妈妈关心,她每天都要去买菜,做饭,百般劝你多吃蔬菜,身体健康。
我分析过一篇诗歌,南京诗人乌青写的《天上的白云真白啊》。三年前,很多人为这首诗吵翻了天。原诗如下: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很多人被这首诗激怒了,认为这不叫诗,是口水话。
最后还用了一个中学语文课本里常常出现的抒情句段:“啊——”真是让人受不了,白云白啊白的,那么白,极其白,贼白,实在太白话了,但又有些隐约的特别意思在里面,起码似曾相识。我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是不是也常常读到很多类似的无意义抒情呢?
很多人对诗有一种固定的认识,例如要具有抒情性,要有美,还要和谐,要符合伦理道德,等等。但是,这首诗既不美又不和谐,却偏偏采用“抒情”方式来表达。在正常的理解中,抒情、赞美要面对美好的事物,例如鲜花等。但是,你面对牛粪就不能、也不应该赞美。或许白云应该被赞美,但是不应该被人用这种不美的词赞美。“贼白”什么的,实在是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而且,翻来覆去,说的是什么?是“白”。白云的白,有什么好说的?通常来说,人们说白云,都会比喻,比喻成棉花,或者棉花糖。可是,乌青不比喻,他简单粗暴,很像某些广告。也可以说,他运用了广告语体那种方式来写诗,很无理。他破坏了人们对诗的原有认知,让人非常不习惯,非常不舒服。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叫不叫诗,大家还可以继续争论。在这里,我不会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希望大家在互动过程中,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升自己的认知。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首诗。但,是不是好诗,或者说,引起众怒的诗能不能存在?诗人这样粗暴地切入表达,有没有道理?这些都可以再深入地讨论。
二、碎片化时代的写作
在碎片化阅读时代,我们每天打开微信微博,都会读到无数碎片化知识,获得海量的碎片化经验——每天发生太多的事情了!但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前天发生了什么事?三天前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问大家,可能都想不起来了。上周一发生了什么事?得上网搜索才知道。
为什么你会忘记?是因为人脑有一种过滤和沉淀的机制,会定期把那些无用的信息删除,保留有用的信息。这可能是先民在生存竞争中进化出来的特殊能力。人们无须处理遇到的所有信息,只需处理紧急的、重要的信息。这样,那些不重要的信息,就被删除了。不然,三磅重(约1.36千克)的人脑,就要发热而过载了。
这些信息很快就会被忘记,是因为对你的人生没有价值。有价值的信息,人们就会记住它,甚至会反复地回忆它——以自己的脑袋硬记,或者写在本子上,记在网络记事本上,如果是热爱写作的人,还会写成散文、小说、诗歌。
有些重大的事件,我们会记住它。
我记住了人工智能AlphaGo战胜李世石这件事,是因为它对人类很重要,可能是人工智能进化的关键节点。恰好,我又看了很多人工智能相关的书,很关心这个问题。这个信息对我来说,就变得很重要了。而又因为我在课堂上把它重新表达了,我的记忆会进一步加深。两者组合在一起,现在开始,就构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段特殊经验。如果我把它写下来,会在写作过程中整理各种信息,增加或者删除,而记得更加清楚。这样反复三次以上的记忆练习,让我一个月过去了还能记住这件事情,但更多的细节我可能会逐步忘记。但如果我把这件事情作为一个研究和思考对象,写成一篇文章呢?它就变成了一个长记忆。
写作本身是一种复杂的表达,是人们对社会的一次再认识。你要先收集资料,判断哪些是有效的资料,哪些是无效的资料,然后进行筛选,哪些可以进入文章,哪些忍痛舍去。一般来说,写文章是表达自己的观点,材料是一种辅助的论证手段。不能有效地提升论证说服力的材料都可以删掉,从而使得你的文章更加紧凑,更有逻辑,说服力更强。
今天我要布置作业,请你们写一篇AlphaGo战胜李世石的文章。
这种文章怎么写?你们先要去找资料,不仅要搜新闻,最好读几篇专家写的文章、人工智能相关领域的访谈,阅读并消化相关的知识。比如,AlphaGo是怎么出来的?五个月前它战胜了什么人?它为什么能战胜这么多围棋高手?是新算法的胜利吗?我读到的文章说,AlphaGo不以海量知识作为预存条件,而是像人类棋手那样,从无到有,一边学一边提高——它每跟围棋高手下一盘棋,都会提高自己的围棋能力。这可能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一个划时代事件。围绕着这件事,人们写了大量的文章。有些文章知识含量高,有些纯粹是胡扯。在阅读不同文章时,我们还要学会判断这些文章的价值,文章中提到的资料能不能采用,然后形成自己的观点。现成的各种观点,都可以用来进行分析和表达。例如,人工智能飞速发展,会不会危害人类?人工智能将如何改变人类社会?人工智能是否是人类的升级,而非人类的终结?等等。这样,我们的知识就丰富了,我们如同虹吸管一样在吸取知识,而且是围绕着写作而构成的活性的知识。
听说有个天才少年制造了一辆自动驾驶汽车,其学习方式与AlphaGo很相似。他去拜访电动汽车公司特斯拉总裁艾隆·马斯克。艾隆·马斯克见他之后也很欣赏他,说你到我们公司来工作吧。但天才少年面对亿万富豪的邀请却不为所动。他回答说,特斯拉公司对于自动驾驶的思考方式太low了。他告别艾隆·马斯克,回家自己买了一辆车,把车拆了,装上六个传感器、八个摄像头,编写了自动驾驶程序。这个程序跟AlphaGo的思路是一样的,不断学习,不断升级。刚开始激活时,它像一个婴儿,几乎什么技能也不会。随着驾驶里程不断增加、各种相关资料不断载入,它持续学习积累,数据越来越丰富。积累了相当数量的驾驶时间,把不同驾驶者的驾驶经验录入、分析、判断,自动驾驶软件不间断地提升和完善,最终,一个有高度自主驾驶能力的人工智能可能会诞生在这辆人工组装的自动驾驶汽车上。设想一下,假如这位天才少年把他的自动驾驶软件放到网上联机,每位登录的驾驶员都可以把自己的驾驶记录上传,这个驾驶软件就会积累海量资料,而构成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从Google百万小时测试自动驾驶汽车到特斯拉汽车不断升级自动驾驶系统,电脑的判断和选择能力,已经证实远超人类驾驶员了。自动汽车上路,不是一个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情,而可能是最近几年内就会出现的“新事物”。
生活在这个年代,新事物会越来越多,出现得越来越快。
这是互联网时代对科技、对人类自我提升的新认知方式。
过去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方式。
以前,一部百科全书的修订,可能要持续五年十年。很多专家闭关,不断地修订、不断地印刷,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修订成一部权威的辞典。而现在网络上的维基百科,已实现随时随地在线修订。一旦完善其修订方式,知识更新每时每刻每秒都会出现。这样,传统的那种印制装订得厚厚的、封闭性的大辞典,就被现在网络上开放式的、一刻不停地在长大的大辞典所代替。而且,因为互联网是基于分享和合作机制,可以调用全世界几乎所有人(志愿者、专家)的热情来反复修改,反复提升,反复验证,而使得原本人们担心“不可靠”的维基百科,成为与《大英百科全书》一样可靠的在线智能辞典。这种可靠度,得到过人们组织的专家的检验证实。
在AlphaGo和自动驾驶软件之后,人工智能有了自动学习的能力,这是人工智能最重要的突破之一。
要写一篇关于人工智能战胜李世石的文章,我们就要在网络上收集各种资料,再把这些资料整合在一起,但是最后形成文章的,不会是材料的堆砌,而是再认识过程。形成再认识、再表达之后,我们就会变成一个好的写作者。
第三节 自动写作训练
这节课进行过程中,我们要完成一个互动训练,用三分钟时间来进行“自动写作”。
现在我们随便找一个词,比如“树叶”或者“AlphaGo”。
拿到这个词后,给你们三分钟,以“树叶”或者“AlphaGo”这个词开头,拿起笔来,开始往下写,不能停顿,不能思考,不能判断,一直不断地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得越连贯越好。待会儿结束,字数最多的同学,我给你发红包。
同学们要释放自己,打开自己,不要被各种规矩约束,可以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接近于理想的表达,都是自由表达,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真正的自由表达。因为所有表达都被规定了——被语法规定,被认识规定,被哲学观、意识形态等种种规则框定了。这就是今天谈到的,在自由写作和自由表达之前的各种规则。
有写作经验的老师会发现,有一些词,当我们仔细琢磨时,会发现它很无聊。我讨厌“从某种程度上”这个写法,但写论文时总一不小心就写上去了。你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讲,pig是一头猪。”这样的句子有意义吗?没有。但即使讨厌它,我写作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写出来。如米饭里的一粒砂子,让你难受。我在修改文章时,一定会把“从某种程度上”删掉。
你们会发现,思维一旦不受控制,就会像水一样流动。当我们把所有词都打捞上来,就可以称之为“意识流”。
今天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训练?
在座同学都是初三学生,有三四年时间,你们几乎每周都写作文,有些同学每周写好几篇,手都写残了。这才是对真正写作能力的一种摧毁。我们要理解一个观念:自由的心灵才能真正写作,自在的词语运用才能有鲜活表达。
大家来自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教育背景,但是大部分语文老师都会让你抄写好词好句,慢慢地你的思维会被这些词语控制。一旦被好词好句控制,你就变成了叔本华说的,让别人在你的脑袋里跑马——你的脑袋只是一个跑马场。你以为你是在写作,不,是写作在写你。你以为你在运用词语,不,是词语在运用你。
在专业写作领域,我们会研究一些词语。专业写作者大多遵守一个规则,就是尽量少用成语。大家可以去查查鲁迅、沈从文、李劼人、萧红的作品,里面很少用成语。为什么呢?成语所传达出来的经验,都被固定化了,随意使用的话,很难有精准的表达。
但是,我们还可以在新层面上使用它。
我在《新民晚报》有一个专栏“流行词手册”,其中一篇叫《节奏》。
“节奏”是音乐的有规律的重复,但人们说“这是什么节奏”时,是为了吐槽,词义已发生变化了。同学们都知道很多流行词,“神展开”啦,“献上我的膝盖”啦,之前我还写过一个流行词叫“空耳”,你们可能也常玩“空耳”吧?
当人们无法运用旧词汇表现新生事物以及新生经验时,就需要创造新词汇——革命话语也是这么创造出来的。研究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你会发现那时新词汇也非常多。革命、无产阶级、同志这些词,都是新创造的。“同志”这个词,曹操的诗里就有,但跟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词义不完全一样。
词语具有自我更新能力,也有重新创造的功能。很多流行词语如“雷人”“吐槽”“毁三观”等纷纷诞生,是因为当今的社会事件太复杂,用旧词语已不足以表达。而且你会发现,在有些情况下,不用这些“新词”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准确表达。
词语具有相当高的黏性,比502胶水黏度还要高。前面有什么词,后面跟着会出来什么词,我们下意识就能想到。“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众所周知”这些词的黏度就非常高。
一个自由的、对词语敏感的写作者,一定要努力避免落入这样一种自动延展的逻辑和秩序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十多年前发明了一个说法,将这种现象称为“乘上了语言的滑槽”——就如同人在滑槽上方,不用动脑不用思考就直接滑到底了。现在的很多文章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一看开头就知道接下来会讲什么。
同学们,刚才我们进行了一节课的训练、交流,其实并没有进入到真正的写作,因为我们需要一个相互认识、相互释放的过程。接下来我们才进入真正的写作课程。
好,请大家拿出纸和笔,以“树叶”这个词开头,思维不停顿地连续写下去,待会儿我请大家来读一下自己的“创作”,这会是很有意思的。
第四节 写什么
刚才我们说了什么是写作、写作是什么,现在我们讲写什么的问题。写作到底写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大家来到新学校,老师的教学方法、思维模式,跟你们小学时代的老师不尽相同。有些老师思维特别好、特别活跃、特别灵动,可能就会布置新的写作任务,或者启发新的经验。
从小学三年级起,我们开始系统地学习写作,字数从少到多。是不是主要都是命题写作?春游、秋游、学雷锋,这些都是大家熟悉的命题。我曾经和很多专业作家做过交流,我认为进入自动化写作的可怕之处在于,所有文字都是下意识地自动进入语言的滑槽。秋天写领导讲话,就是“金秋十月、丹桂飘香,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欢聚一堂”,春天是“春暖花开”,夏天是“麦浪滚滚”,这些都是自动化的写作,只有长期的训练才能摆脱语言的困扰。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最重要的开始是自由的心灵、自由的表达,而摆脱对语言的纠缠,则需要一定时间段的训练。
一、写经历
学生从小学进入初中,从校门到校门,大家都没有太多的经历。所以,在考虑写什么的时候,经历是非常重要的来源。
二、写经验
一次我坐飞机,航班延误很久,我写了三首诗,叫《转机一》《转机二》《转机三》。人生有各种转机,有转机中的转机——似乎得出了某种有意思的启示。
三、表达独特感受
中国才子佳人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文体。才子和佳人在一起,是山也挡不住的,必须在一起,无论发生了什么苦难,无论多么千难万险,最终都要走在一起。中国人发明了一个词,叫缘分。“才子佳人”都会有一个重要的结构:分离和重聚。分离和重聚是通过什么产生的?通过偶然性。才子和佳人认识后,通常会出现一个坏蛋。独特感受是怎么出来的呢?才子佳人不能太顺啊,必须出现波折啊,就需要出现坏蛋。一个坏蛋不够,就出现两个,两个不够,就出现一个黑帮。
故事就是这样诞生的。
才子佳人是一种套式。好莱坞也有套式,比如英雄救美,或美国梦。最近有一部动画片上映,叫《疯狂动物城》,里面有个非常搞笑的查车牌号的树懒,说话非常慢,慢得要把人急死了。当时我就觉得这个经验棒极了。有一次我去办车牌,几个办牌的工作人员就跟树懒似的,懒政。动画片里的树懒可爱,但现实中假设你去办一件事碰到这种办事人员那得憋死。树懒很懒,这放在政府工作人员的位置上,就会产生独特的效果。
四、写下第一句话
我经常碰到一些业余的写作者,比如一些退休干部、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忽然产生要写作的念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如此,想把年轻时的经历写下来,但一直没有动笔,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没写。他说,我没想好。
没想好,这是写作上的最大阻碍。
写作不一定都需要想得好好的,你只要灵光闪现,突然有感觉,就可以写。起码,先写下来,写一个开头。从写作角度来看,要少写微博,少发朋友圈,多写博客或者长文章。微博和朋友圈,写完后没有什么价值,但写博客或长文章,是有价值的,一千字或几千字的博客、长文章,会形成一个积淀,会让你养成写文章的习惯。
写作,就是写下第一句话。
刚才提到的那位写作者,我跟他说赶紧写,可是到现在一年过去了,还没有写出来。我跟他说,写作,最简单不过了,你就从这一句开始写:“五十年前,我从九江回到上海,在船舱的底下过了三天三夜。”这句话可能不够好,但你可以先把这句话写下来,然后顺藤摸瓜,一路写下去,下个周末我来检查你的作业。下个周末他来了,我问他写了没有?他说,我还没写。
所以,一个人之所以没有成为作家,是因为他没有及时写下开头;之所以没有写出一部作品,是他没有写下去。专业作家是什么?就是每天写几百字、一千多字的人,可能写二十部长篇小说,只有一部是流传下去的,或者一部也没有。但是,写作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写作,就是坚持。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很遗憾,因为即使坚持下去了,也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作家。但写作并不是为了成为好作家,而是为了完善自己。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写作来实现自我完善、自我提升,而成为一个超越自我的人。写作对每个人都特别重要,我有一位朋友万校长,他原本是一名数学老师,后来写了一本畅销书,再后来成了年轻的校长。我赞美他“不会写作的数学老师不是好校长”。将来,我们的学生中,会有计算机专家、神经内科专家、人工智能专家、宇航员,在你们这一代会实现登陆火星这个人类最伟大的梦想之一。无论哪一个行业,哪一个领域,都需要通过写作来提升自我、完善自我。
达尔文写《物种起源》,法布尔写《昆虫记》,都是杰出的写作。读法布尔的作品,我们才知道昆虫的世界也是极其丰富、极其有趣的,那也是一个生命绚丽的世界。
写作是“使不被看见的被看见”,这就是写作最独特的意义。
五、再思考、修改
修改是写作中重要的步骤之一,有时候甚至是决定性的。修改会导致两种可能:一是提升,二是转换。我每天都在修改文章,把那些我讨厌的字从我的文章里删除,但这是修改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还有一种修改是调整你的思路。我写《节奏》的时候,先写了在机场的事情,后来我发现逻辑不对,于是我又调整了一下,先解释这句话的来源。每天、每时、每刻,我们都会面临这样的修改。
第一,修剪你的词和句,这是基本的调整。
第二,调整你的思路和表达的顺序。调整了思路,你表达的顺序会更有说服力。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全部废掉重新开始。今天辛辛苦苦写了三千字,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毫无价值。也许有价值,但是你自己会觉得非常沮丧。你会反省,我写的是什么呀?这是什么东西?简直是一钱不值。好多作家是这样的,一钱不值的也留着,等待将来什么时候会突然发芽,然后拿出来再修改。比较糟糕的、业余的态度是撕掉、毁灭证据,从此不存在。
当我们编织毛衣的时候,每一环、每一扣都是有用的。有织毛衣经验的人会发现,一根线织着织着会用完,一旦和其他毛线相接的时候,就会有线头。有人发现线头,会用打火机去烧。而巧手的人会把它钩进去,最后当毛衣完工的时候,线头都在里面,是看不见的。
织毛衣和写作是相通的,一针一针地织,一字一字地写。
写虚构小说,最怕的是发现前面写的都错了,路走错了。本来,“花千骨”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你把“花千骨”写成了“花百骨”,千和百差远了,怎么办?可能真的需要划掉,重新再写。文学史上有个特别悲惨的“案例”,就是俄罗斯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他写《复活》,一共写了四稿。你们要知道,那是手写时代,每一稿几十万字。
六、阅读——思考——表达
在经历和经验不多的情况下,怎么办?每个人的经历、经验都是有限的。在座的人没有去过南极或者北极,如果有,最多一两个,但可以肯定我们都没有去过月球。我们怎么知道月球的相关知识呢?
我曾经读过一本有意思的书,叫《谁建造了月球》,是《纽约时报》一名记者和一位科学家合写的。谁建造了月球?按照科学家的观点,月球出现在地球轨道上,出现在太阳系这个位置,它的重量和体积都不符合情理,反正月球就是一个不合情理地出现在地球边上的、讨厌的巨大的伴侣。这个现象令人着迷,不过,大多数人都是不甚深究,就这么想想而已。但有人却一直不断地“胡思乱想”,从历史、地理和天文各方面寻找答案,最终写出了《谁建造了月球》这样一本有意思的书。
阅读可以拓展各方面的知识。
昆虫的知识,《昆虫记》里有。月球的知识,NASA有大量的发现和报道。最近NASA在研究金星,发现金星是一颗太有意思的星球:白天可达462℃,晚上接近绝对零度,是个内心无比沸腾又无比冷酷的星球。
这些知识,我们不可能一手获得。所以,阅读是拓展我们人生经验的重要途径。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阅读是首要的经验来源。那么阅读什么?如何消化知识?是不是阅读得越多越好?人类积累到现在大概五千年左右的文明史,从地球的尺度来看,“曾不能以一瞬”。但是,这么短暂的几千年间,人类积累了太多的知识,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而作为个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能摄取的知识范围是有限的。哪些知识才能激活你内在的经验?哪些对你来说是无用的?这些,需要我们继续去思考。
作业:
以唐传奇《昆仑奴》为材料,写一篇玄幻或魔幻小说。注意可以把原文中的人物加以改造,颠倒,反转,让次要人物变成主要人物,重新思考人物关系,把“强关系”和“弱关系”进行转换。充分发挥你们的想象力。
要点:给你的小说起一个好题目,给你虚构的人物起一个好名字,注意写出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特殊关系。
字数:2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