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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路边一茶馆坐下来,徐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外套微敞,嘴巴大张着不停地喘气,另外一个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斜靠在藤椅上,说一句话要停顿两三次,“我说啊——老徐——你刚才这速度——怎么也有,额,三十迈了吧。我下次怕是——要整个小摩托——才能赶得上你!”
徐来的欣喜显于眉色,等咽下一大口温茶,“你也不赖嘛,嗯,李如斯!不过——刚才要不是误以为你是来抓我的,我可能还保持不了这个成绩呢!”
李如斯听了这话,从椅子里弹起来,在徐来的胸膛锤了一下,“抓你干嘛?我他妈以为你跟我赛跑呢,还真是说跑就跑。你是不是还记得当年走时说的那番话,要跟我比一比?”
“记得,记得,不过,”徐来眉头一皱,“现在怕是比不上你咯,刚才经你这么一折腾——”脑子里还在回想李如斯刚才的大喊——“站住!别跑!再动!你再动!我可开枪了哈!……我的小心脏可受不了。”
“唉,我了解前两天余警官问过你话,不过你现在也不至于听到警察就犯浑了吧,你们从南海里出来遇到了什么呀?”
“还不是那两个“掘墓人”,都登上报纸了——好了,等会儿去我家喝酒,你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儿,”李如斯扭扭脸,“找老同学都有酒喝,我也喜欢喝酒,但你现在是一名教师,明天还得带着一群学生呢。”
徐来举起一根手指指着李如斯说,“瞧瞧你,果然还是‘如斯’!我可喝不过你这个老酒鬼!不过整点儿小酒没事……”话锋一转,“如果万一喝断了片儿,明天我找任老师代一下。”
两个男人将近八年没见面了,却亲热得跟一个娘生的,生起一口锅,旁边放了几打啤的,两罐白的,喝到兴起之时,互相吐槽当年对方的糗事,一边骂脏话一边又念着对方的好处。
“老徐,你还记得不,你喜欢的那个岛国妹子,现在在渝州戏剧学院当老师,和你一样,我听说你俩都单身,当时没表白,现在要不要去试一试?”
“去去去,去你大爷!戏剧学院我走过几次,周围都是三三两两的戏子,寻她呐难!——你中意的那个“渝大杯”呢?”
“我人都走了,还管它什么世界杯亚洲杯呀?你非要留在学校,跟着杰少打到钻石没有哟?”
“钻石?你走之后杰少就接到了退学通知,我也就放下了游戏,转而奔赴考研大军,考教资,考驾照,考考考……考得孔子脑壳晕。”
“杰少退学了,怎么这么快?”
“船教授你还记得吧,每次上课前把灯一灭,然后就是“光头式”催眠,台下的学生们听得一头包,自由活动,该睡觉的睡觉,该玩手机的玩手机……”
“好像有印象。”
“有一次,后排传来一阵呼噜,也不知是谁,跟猪叫似的,引得大伙儿一阵起哄,船教授也掺和两句,讲坛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是谁!给我站出来!我们大伙儿回首望,只见老孔揉掉眼里的眵目糊,从梦境中就站起来了,大喝道,是我,李世民!”
李如斯差点笑岔了气,隔一会儿又问,“我记得老孔睡觉很安静的,打鼾那个不是他吧……”
焉有不醉之理?
酒微醺,胆子也圆了,平时不敢讲的话也敢大声儿地念出来了,何况还是当年的一好得就差穿同一条裤子的哥们儿。徐来问李如斯,“这些年头,你搞出什么名堂没有?”
李如斯醉眼迷离,“出过几次国,上过几趟报纸,创过几次业,逃过几轮祸,中过几回奖……我想过的日子我都过了,现在在公司上班,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你呢!老徐?说好的不考公务员,怎么教起书来了?”
“教师是一个光荣的职业——”见李如斯双眼略带戏谑地瞧着自己,便补充说,“混口饭吃……”
10年前湖山中学。
“初中是什么?和高中比起来,那就是一坨翔!”
见李如斯爆粗,徐来忍不住插嘴,“那小学呢?”
“两坨!”
8年前渝州大学。
“不知和大学比起来,中学怎么样?”徐来问李如斯。
“一!”
“那小学呢?”
“二!”
徐来自嘲说,“以前呐我是零输入响应,一个人慢慢来,不慌不急,现在变成了零状态,即使有人强行输入也未必响应!”
“照你这么讲”,李如斯道,“那我就是线性时不变人类咯?二十年始终如一……”
对于许多孩子来讲,大学的确是不一样的一个地方,做人做事全凭自觉,自学,自律。但李如斯明显是个放飞自我的孩子,上中学时他厌烦老师的喋喋不休和书山题海的反复倾轧,上了大学他又讨厌点到即止的各种“叫兽”和语焉不详跟不上时代的课本,还有各种“不求上进”的同窗,一句话,他觉得自己不太合群。
大学里一夜而起的横幅,铺天盖地,张灯结彩,张罗结网,张牙舞爪,李如斯对自己讲,已经开始迎新了。
端坐教室里,每天都在坐禅,从一楼往外看,窗户明朗,地面干净,似乎是才下过一阵小雨的缘故,裹着石灰的树干也散发着独有的清香;二楼凭窗而望,草木郁葱葳蕤,去年栽的光皮木瓜和青桐“噌噌噌”地往上长;三楼远眺,蓝天之下,白云朵朵,云端仿佛坐着一个老和尚。
这么瞧着外面的日子里,庸老师的网络设计课程也结业了,最后一课,庸老师若有所指的对各位同学讲,“世界上的富人、成功人士都是先知,先觉,而我二十岁到三十岁的时光基本荒废了,幸亏后来遇到了“Internet”——my lover,姑且算作后知后觉吧。希望在座各位以后一定要有独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言毕,学生报以热烈的掌声,李如斯挺直了腰杆,却不想听错了走风琴。庸老师的话简短有力,直击灵魂,更加坚定了他提前到窗子外面去的想法。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徐来跟李如斯开玩笑地讲,“不过以你的家庭经济条件,你想怎么浪不都是随你啊?”
“话不可这么讲,钱都是我爹妈的,但人生是我的。”
入夜的操场似乎和白昼并无大区别——除非探照钠灯歇了一盏,就像现在这样,李如斯漫游在跑道上,一会儿在影子前面,一会儿又把影子甩到了身后,已经溜达了好几周,他不时抬头仰望苍穹,——没有星星,它终是黑的。走到主席台前面的时候,李如斯停顿下来,他被音响里夹杂的些许人声所打动。
“校草”阿飞每天都会在这里开“个人演唱会”,起初是和他的室友搭档冯小天一起,阿飞主唱,冯小天打碟,从弘一法师唱到陈奕迅,又从王靖雯唱到杰克逊,三个礼拜后,多了一个欢脱活泼的姑娘,这个姑娘因为傲人的身体部分被男生私下称为“渝大杯”,“渝大杯”来了之后,主要负责切歌和吸引听众。李如斯与这个姑娘一起上过英语课,虽不知其名字,却印象颇深。
阿飞当时唱的是“在水一方”,李如斯心想,我姑且叫她“伊”吧。
大学的学堂里,前两排是几乎不会坐人的,讲师对着空气讲了个寂寞,学生一会儿抬头看手机,一会儿看讲师,看讲师的时候很远,看手机的时候很近。但伊是个反例,每天坐在第一排的同一个位置,雷打不动,桌子左上角轮流摆着几部比桌盖还厚的书,上课时腰身挺得最直,几乎从来不往后看一下。
李如斯为图便宜,每次径直坐在伊身后,反正这个位置不会有人抢。有一次英文讲师写了个什么单词,伊站起来和讲师理论,“这个用法早已经过时了,在去年版的牛津词典里就已经更正了这种用法。”
讲师很诧异,就和伊聊了起来,越聊越投机,两个人探讨了一下午,身后的人睡倒一片,谁又会在乎这些呢?但李如斯听进去了,讲师临走时问了她名字,她回答,“yiren—zheng。”
曲终人散,操场的人员已经散去一半,伊和阿飞深情相拥,冯小天开始收拾家当,李如斯拉低了自己的绅士帽,静悄悄地走开。
“所以,那晚上你终于决定了休学去外面?”
“差不多吧……”
“临行前的一天,我把整个学校逛了一圈,行至“情山恨海”湖心亭,隐隐听到有人的哭声——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杏子湖里假山群包围着的那座小亭子,后来有校友赠了一块匾挂在上面,匾上写的就“情山恨海”这四个字……我走近一瞧,这不“渝大杯”——郑伊人吗?她的背影我真是太熟悉了。对着明月桥哭得梨花带雨,两只肩膀不住颤抖。
我拍了拍她左肩,“嘿,哭什么呢?”
郑伊人回头看看我,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我高兴呢,可惜晚九点的操场再也听不到歌声了,”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想告诉她,“郑伊人,我走了哈。”
“你要去哪里呢?我好像认识你。”
可不是嘛!我心想,我他妈天天上课坐你后面,你竟然不认识我——“还没想好,先走远一点看看吧。”
迈出三步我又回头对她讲,“喂,你那天跟Maxwell辩论的样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