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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五个月前,徐来的母亲走了,不是生物学或心理学上的与世长辞,而是从信号学上彻底地切断了联系,即使徐家人向警方求助后,也没人能证明她已去世,也没有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徐家人耳里,按理讲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人类本无隐私可言,徐母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亿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还是发生了,仿佛凭空蒸发一样,世界上再无这么一个人。分析之后,我们只能这么无奈假设:徐来的母亲跟人私奔了,奔到哪里说不准,这可能是个即时动态过程。
徐来的爹叫徐行,多年前因为肺部毛病被厂方辞退,他母亲就顶着他爹的压力出去滚厂去了。徐母名叫吴影,或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花太乱,她看到了她的理想层面的东西,而现实却残忍地打了自己嘴巴子,于是她心里的落差渐渐被拉大了。第一年回来的时候,就经常和徐父吵架,骂男人没出息,徐行是个受气包,实在受不了了就往外面跑。徐来看着有点烦,不过也觉无大碍,这二老从结婚吵到现在,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少见多怪。
但徐来没有意识到这次他母亲真的没影了,虚晃了这么久,玩了次真格的。儿子都这么大,还是跑了,徐来都想不明白。
他老爹倒看得开,身体素质不行后,很少出去接单子,沦为第五街道常驻清洁义工,每天找隔壁的空巢老男人红脸喝酒,说:“这女人呀,到底是要钱才能哄住,我供不住老吴,她走了就走了,这辈子就这屌样了,让她寻欢作乐去吧,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蹦几天……你说是不是?”
红脸一边讲笑话一边安慰他:“你现在单身了!自由了!才算个男人,你看看我那个臭婆娘,管我吃,管我喝,算什么话!儿女嘛,好歹一年回来个一两回,女儿带着一群娃娃来要红包,儿子还是抱着个手机天天玩‘飞斯特拉’——你说有什么意思吗?还不是你清净?”
吹牛归吹牛,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其实这两个男人都是中年xing生活不和谐,然后在互补,互相缺乏对方的优势。徐来看得清楚,他爹是看起来显老,年纪也不过刚过半百,其实从前的忍让都是对娘的宽容,他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装的都是他妈,因为他曾经看到徐行一边在庄稼地里倒退着前进,一边哭哭啼啼喊着他妈的名字,像极了爱情。
倒是自己比起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舍得掉,面对母亲的逃匿也显得过于淡定,甚至,甚至连家里抱来的那只流浪猫都快饿得不成猫形了,徐来看了一眼猫,好像一个会移动的架子,挂着两扇肋骨,还有一个轱辘转的花脑袋。猫是母的,还刚下过崽,于心不忍,于是翻箱倒柜,把他老爹剩下的两个鸡蛋喂了它,然而老猫嗅了嗅鸡蛋,不合胃口,叫得更加抓狂。
“得了,不识抬举的家伙,”徐来想起自己和陈茕茕还有个约定在先,就对着隔壁的徐行叫道,“爸!爸!我这个月有点事情,你还有没有多余的钱啊,三百块,两百块也行!”
徐行在没有底气的时候,喜欢带着呜咽声说话:“我哪里还有?你上个月取了我3000块,你妹妹都才拿走300块,这个月补贴又没发!”
徐来敲了一下脑门,有些汗颜,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妹妹,不过十四岁,刚上初中的女儿家,对老爹要体贴得多。
但是陈茕茕也是他生命里占比很高的部分,自从他疯狂地爱上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他浑身的血液就像岩浆沸腾再难熄下来。他没觉得自己是早恋,因为他远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恋上了陈茕茕的那一对眼睛,再难忘掉……总算历经磨难,两条直线交叉在了一点。
徐来的心情异常愉快,脚步也更加轻灵,连他冲进年级前三名的时候都没有这儿开心,这次的约会也是他们之间修成正果的一个标志,从地下恋情纪元过渡到公开牵手纪元,在这个即将毕业的季节,他们的甜蜜似乎到达了高潮,毕业季将不属于他们!
徐来在寝室换上了陈茕茕为自己选的礼服,由于舍友的发胶告罄,出校园后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借路边的橱窗检查自己的形象,不时整理一下那小撮顽皮的头发。
突然,旁边一个戴墨镜的货郎拍了拍窥镜自喜的徐来:“小伙子,打扮得这么帅,是去相亲吗?要不要给你订做一个项饰,这东西,也叫护身符,送女孩子不错的!”
徐来本着急着赶路,无意瞥见货郎身边架子上一排吊着流苏的挂饰,虽然他明白是大路货,但观感不错,于是拿了一个在手里把玩:“这东西多少钱一个?”货郎举起一只手。
“还能定做?”徐来又问,“比如现场刻字?”
货郎回答说:“这是当然可以的,不过我没有带工具来,要不要我回去拿?不远的,就在隔壁小区。”
“不用那么麻烦——”徐来瞅见架子上有一排是刻了字的,拿着一尊背面刻了‘邛崃’二字的玉观音爱不释手。
“小伙子你确定要这个吗?这个70,邛崃是我老家的名字。”
徐来听了,默默对他竖起三根手指,货郎连连摇头,岔开话头:“男戴观音女佩佛,年轻人,你是送人对吧,我可以帮你定做一个,把姑娘的名字儿刻上面,图个吉利,不用你等多久的。”
“不,不不,”徐来甩了一下头发,“我赶时间,这尊极好,如果你不卖……”徐来转身拔脚。
“哎哎哎——”货郎在后面掰住了他肩膀……
“塞纳河畔”咖啡厅。
进店的时候,徐来左右环视了一下,没有看到陈茕茕,抬腕看表(平常用的电子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几分钟,于是找一只空桌子坐下,他给陈茕茕发了一条短信:“茕儿,我到了。”他又拿起桌子上搁的报纸看,上面多半是登的财政金融方面的新闻,他不大感兴趣,又觉得无所事事,接连翻完了两版,他取出刚到手的那尊观音吊坠,确定了一下刻在后面的字:邛崃。这不就是我和她——“茕”和“来”嘛!徐来心里乐呵,笑完发现陈茕茕都没有回信。
还有五分钟,徐来把咖啡叫好:“服务生!两杯,一杯加糖拿铁,不要铁!一杯卡布奇诺!”
“真奇怪,陈茕茕第一次迟到了……”不过徐来还是挺理解陈茕茕的,陈茕茕跟她说过想进科班,但她读的只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义务教育,若想如梦,路子得野。恰巧最近有个知名青年导演来湖山拍戏,找人试镜,陈茕茕就报名去了,“或许是她被选上了吧!”咖啡且喝且凉,所剩不多,徐来的耐心也消磨殆尽,他又给陈茕茕打了一个电话,响铃56秒后自动挂机。冥冥中觉得有些不祥之兆,有些失落落的情绪爬进心坎。
徐来心里埋着两个揣测,第一就是陈茕茕放了自己鸽子了,她以这种不赴之约,淡淡地,悄无生息地告诉自己——我们之间凉了,老徐,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讲,你该怎样就怎样吧!
想到这里,徐来有些愤怒,有些震惊,更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懊悔,要何处去寻得真心一捧,
迎来送往的都来去匆匆,谁又珍重?徐来感觉眼睛进了砖头,用手指抹了抹,拂起礼服衣袖,一口饮完剩下的咖啡,如同喝大碗茶,然后扬长而去。
一服务生见状,赶紧过来收拾准备腾出位置,但没想到徐来立刻又转回来了。这个服务生是个刚来的姑娘,比徐来还要小四五岁,她非常抱歉地讲:“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以为您已经不用了……”端着餐盘立在一旁,面色惭愧,头颅低垂。
“塞纳河畔”外面火风炎热,徐来每一抬脚,风就从他的鞋底刮下一撮干泥灰。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这样离场也太失败,太落寞了,在没有确定陈茕茕故意鸽了自己之前,他还要争取一下,那她迟到的理由又是什么?徐来停下脚步,想到了第二个揣测,陈茕茕一定遇到了什么问题!导致她电话都无法接,平时的她可不是这样的!于是他又折了回来。
徐来看了一眼那杯还没动过的拿铁,对服务生招了招手:“算了,我不要了,我回来是想拜托你们柜台一个事——”
服务生抬起头来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在这里叫蛾子,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哦,你好,如果后面有一个差不多像我这么高,长得和你一样可爱,但还比你更……眼神更忧郁一点的小姐姐,点了跟我一样的咖啡的话,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她好不好?”说着徐来拿出他在货郎那里选的那个观音挂饰。
“So Easy!”服务生小姑娘明白了徐来的意图,“这事好办,不过你得给我小费!”
“小费?”徐来歪着耳朵一听,知道这是个不简单的小女孩儿,“给你二十怎么样?”
“三十!”她悄声讲,“还有十块的封口费,这种事情你干嘛不亲自去送当事人啊,你选了我,我就得这么收费!”
徐来听完,当场被石化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