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湖山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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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突然就来了,从半空中黑幕般的云层里倾泻而下,先是路过6楼,打在人们的脸上,浇湿一面面发黄的墙壁,尔后逐渐变急,逐渐变密,楼底街道上一群女孩惊得花容失色,步履匆忙。余嘉其望着这潇潇雨幕,它似乎纯洁透明到没有一丁点杂质,柔弱无骨,但拍到肌肤上的却又是清晰可感的撞击触觉。他内心里问道:雨,你在冲刷怎样的罪恶?
凌晨三点半,办公室里的海棠花睡熟了,余嘉其却无法入眠,他从秦有余最初的案底翻起,直看到前日湖山大桥上的事故,桥上发出噪音的车只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据现场人员描述,肇事逃逸人的身形和秦有余极度吻合,而另一端的蓝灰色皮卡司机才是真正被当枪使的人,该司机一头银白发,据助手翻阅的资料可知,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可惜当场毙命,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这一起蓄意伤人事件应该是针对齐嫣的。”
“来营救卢倚南的人也是秦有余,那么想对齐嫣灭口的也该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嫣手里还有什么证据或者惊人的秘密吗?我们已经从齐嫣那里得知卢倚南就是当年谋害陈茕茕的第一嫌疑人,然而这是在撞车事故之后——卢倚南惧怕的是这个吗?”
“卢倚南应该还在湖山,这里有他的全部,地底的迷城的究竟有多大,他又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
不得而知——带着这些问题,余嘉其双腿架上办公桌,整个人陷进中背椅里,窗外溅着沙沙的小雨,混着质感浑浊的睡意,余嘉其的梦境被水浸泡着,隐隐让他觉得呼吸粗重而困难,好比一个水下憋气过久的探险者,拼命地试图揪住手里最后一根稻草,好让口鼻露出水面,哪怕只有一秒。
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桌子上“开刀”的专属铃声跳了起来,拯救了余嘉其的噩梦,余用手掌接了一捧凉水捂在脸上,咕噜咕噜抹了一把,激醒自己,才敢去接那一直响不停的电话。
“喂,头儿,”电话另一端传来刑古熟悉的嗓音,“化验结果出来了,您的猜测是对的,那间打不开的储藏室也搞清楚了,原本是放金砖的,已经被运走了。还有——”
余嘉其竖起了耳朵,屏息凝神,听刑古讲道:“又出事了,今早6点钟左右,有人在石城街道发现了卢青崖的尸体——”
石城路在湖山大桥以西湖山中学背后不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住宅区,各所民房高矮不一,新旧参半,案发现场就在石城路最高的一栋建筑双丰楼前面,而李憨的饺子店正好坐落在这里。
警察们守护着现场勘察的时候,李憨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够着脖子观望,余嘉其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瞅着了他,于是直起身,两手掌互搓,朝他走去,开口问道:“李大憨,听说是你报的案?”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6点左右吧,今早上我去天台开门,然后再下楼去开店铺门,我每天都是这样。但今天打开天台的门之后有些异样,我听到外面咚的一声,我走到天台上什么都没发现,下到一楼来,才发现大家围着这个死人看,已经冻得梆硬的。于是我就报警了。”
“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去开天台的门?”
“白天有居民会上去晾衣服,晒东西嘛。”
“那晚上又会关闭吗?”
“会关,怕熊孩子跑上去,以前出过这样的事儿,所以居委会安排给我这么一个差事。”
“你昨晚也去关了吗?什么时候?”
“我一般是店打烊了就去的,昨晚应该是11点半吧!”
“没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李憨木讷地摇摇头,余嘉其发现他的妻女也都在店门口担惊受怕地张望着。
“嗯,”余嘉其肯定地点点头,“除了店铺,你整个家也住在这幢楼吗?”
“在五楼,离天台近,做这差事也比较方便。”李憨举起手指一指。
余嘉其再度向天空望去,由于视角过于尖锐,他感觉双丰楼历经风雨已经有些倾斜了,在碧蓝如洗的空中摇摇欲坠,就像比萨斜塔一样,时间是它最大的敌人。在天台的护栏边,一截不甚起眼的晾衣绳在风中飒飒舞动,谁又知道它曾经是一根追魂夺命索呢。
“行,你先去忙吧!”余嘉其轻轻拍了一下李憨的肩膀,然后朝通往天台的楼梯口走去。
“你怎么看?”余嘉其双手插在口袋里,在楼梯上突然转身,问着身后的刑古。
“头儿,你来之前我已经看了尸身,脖子上有明显勒痕,卢青崖是被人用绳索绞杀而亡,这应该是昨晚的事情,和坠楼无多大关系。”
“嗯,和我想的一样,”余嘉其继续朝前走,“那你怎么看待坠楼一事?”
“这点我想不太明白,我觉得李憨的话有问题,他说今早上开锁的时候听到尸体坠地发出‘咚’的一声,未免太凑巧。”
“你怀疑,他自己举报自己?”
“你忘了?头儿,卢家人可是杀害李憨生父的凶手。”余嘉其盯了刑古一眼,没有表态,转身朝楼上大步赶去。徒步攀上顶楼,刑古发现头儿面不改色,气息均匀,不免心生敬意。见头儿正双手托着门上挂的一把旧色大铜锁仔细端详,又推着那道木门来来回回地开开合合,模仿着李憨每天都得重复的简单动作。
于大泽拍了拍手,抬足迈进天台,但见晾衣服的几个架子横陈了一地,绷在架子上与天台角的绳子都已不见影踪。有几件忘了收拾的衣裳被压在架子底,东风路过掀起一角,天空中浮着一大片碎雨云。
天台上的实体围墙有齐腰高,墙皮斑驳错落,墙缝里挤出两株野辣椒还有风滚草。余嘉其两手扶住栏杆探出脑袋去张望,大地上行人与车辆奔赴各自的方向,匆匆忙忙,挑着担子卖麻糖的一老头儿娴熟地敲着他的工具,“叮当当,卖麻糖”,借着风声,悠悠扬扬地飘到余嘉其的耳道,已经很弱了。卢青崖坠地的两平方地面被一株茂盛的行道树挡了个严实。余嘉其捋起那条绳子来看,是手艺人用山棕皮搓出来的,用的日子不短了,每一丝皮毛被咬得紧紧的,尚未起球。绳子一端拴在栏杆的柱头颈上,另一端打成一个粗壮的死结,垂直的时候刚好探到五楼的窗台。往旁边走两庹,是双丰楼的每一层的过道口,穿堂风呼呼的刮着墙壁,走道正对着的楼外边儿,一层一层的半环形护栏形成了下降的阶梯。
天空说暗就暗,云化成雨落地,豆大的雨点先遣兵激起天台上一溜尘土,紧接着瓢泼桶灌似的雨水如期而至,不远处的山峰顶风呼雨啸,林子上方拥起一排城墙似的白雾来。刑古三步并作两步窜回楼梯间,回头看余嘉其还在栏杆旁栉风沐雨,一脸神思,喊道:“头儿,你干嘛呢!”
“头儿,快下来,一楼保安室的监控录像!”对讲机里忽然传来监察科Lida的声音。
双丰楼是幢老建筑,没有配备电梯,听到这个新发现,二位绅士顾不得湿漉漉的发梢,沿着楼梯盘旋而下。
“怎么了这是?” Lida幸灾乐祸地看着二位,报告说,“我翻到了昨晚十点半左右六楼楼梯间的画面,继卢青崖走上天台不久,又有一个穿戴着连衣帽的陌生男子随后消失在走道里。二十分钟后,下班的李大憨哼着小曲踩着二连步,放大扬声器,听得出他掏钥匙串,插进锁孔锁芯旋转的声音,不到一分钟,李憨回到了六楼。”
余嘉其看着那个连衣帽男子沉着脑袋的身影,不由皱起眉头,他扶额问道:“Lida,天台有没有监控?”
“没有。”
“那这个呢?”一旁的刑古抬手一指,指头对准保安室外一枚银色的“天眼”监控器。
“我马上调出来。” Lida反应很快,截取了昨晚九点以后的画面,用二分法不断逼近10~12点的区域,速度逐渐慢下来,到最后差不多一帧一帧地浏览着。
“嘿,找到了!” Lida的鼠标一顿,停在一个画面,二位绅士从小仙女背后各自探头,只看见了李憨一家打烊关掉店门进入楼梯的场景。
“那个戴帽子的家伙呢?”
“没看见,”Lida一脸歉意,“头儿,等我把材料拷回去再往前重头找一遍。”
暂不考虑戴帽子的家伙什么时候潜入大楼的,那么他是怎么离开的呢?通往天台只有一道门,那道门完好无损,一旦有人从外面锁住,是根本无法打开的。难道他是从过道外那一层层环形的护栏溜下去的,不不不,余嘉其在狭小的保安室里来回踱步,很快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双丰楼一层有2.8米高,那环形护栏只是由四圈混合金属管组成,每一层同样大小,且不说一个人要抓着六楼的护栏跳到五楼有多悬乎——这需要一个臂力超强,心态极好,训练有素且没有恐高症的特种人才方能胜任,如果意外踩空,脚卡在两根金属杆之间难免会被楼下路过的人发现。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护栏历经风霜的侵蚀,早已铁锈斑驳,看起来岌岌可危,不知道还能否承载一个成年又具有发达肌肉的人?
刑古看穿了他的焦虑,他也很想破获这起迷案,便告诉余嘉其:“头儿,我有一个想法。”
“哦,直说。”
“也许那把锁根本就没有锁上!”
Lida把画面放大,画质渐渐变得高糊,但三人仍可根据红外摄像头拍下的深色图像辨认出,那紧闭的呈半月形的锁环,以及那根本没有被限进去的锁扣——这是一道空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