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霞
  • 屠格涅夫
  • 3553字
  • 2020-08-29 07:09:13

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叫作“大学生的酒宴”。这是一种特殊的庆祝大宴会,在这宴会上一个地方的大学生,或者同乡会(Landsmannschafft德语:大学里的同乡会。)里的大学生都聚在一块儿。差不多参加这个宴会的人都穿着旧时传下来的德国大学生的服装:轻骑兵的短上衣,长统靴和用特种颜色丝带做帽箍的小帽。这种大学生的宴会通常由一位高年级的同学主持。这快活的宴会一直继续到天亮:喝酒,唱歌(唱Landesvafter德语:大地的父亲。和Gaudeamus德语:我们要行乐。)抽烟,咒骂那班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俗人,有时候还请了乐队来。

在Л城举行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酒宴——它在一家临街的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馆的花园里举行。旗帜飘扬在旅馆和花园上面,大学生们坐在修剪得很整齐的菩提树下那些桌子旁边,有一张桌子底下躺着一只大喇叭狗指一种大嘴巴、宽胸、短腿的猛犬,又叫虎头狗。,旁边一个常春藤的凉亭里的乐师们起劲地一直在奏乐,时时喝啤酒来提他们的精神。在花园矮墙的外面街上围了一大群的人。Л城善良的市民不肯错过这种观看外来的客人的机会。我也混在这一群观众中间,看大学生的面容,看他们拥抱,注意年轻人这种天真的撒娇作态,注意他们的热情的眼光,听他们的叫喊,他们的无缘无故的笑声——世界上最好的笑声——所有这些年轻生命的快乐的沸腾,这种充满生气的往前直冲的劲儿,不论它冲向哪里,只要它是往前冲呀,——这种无忧无虑的放任感动了我,而且使我兴奋。“我要不要去参加呢?”我问我自己……

“你还没有看够吗,阿霞?”我的背后,突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俄语。

“让我们再待一会儿罢。”一个女人用同样的语言答道。

我很快地回过头去……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戴了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松松的短上衣。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个身材不很高的少女,她戴了一顶草帽,整个脸的上半部都让帽子遮住了。

“你们是俄国人吗?”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

年轻人带笑回答道:

“是,我们是俄国人。”

“我绝没有料到……在这种偏僻地方。”我开始说。

“我们也绝没有料到,”他打断了我的话,“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更好!让我来介绍我自己。我叫加京,这是我的……”他踌躇了一下,“我的妹妹。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我告诉他我的姓名,于是我们交谈起来了。我才知道加京跟我自己一样借着旅行消遣,大约在一个星期以前来到Л城就在这儿住了下来。老实说,我不喜欢在国外跟俄国人结识我远远地就能认出他们,从他们走路的样子,从他们衣服的剪裁,主要的还是从他们脸部的表情。他们的那种自满的、瞧不起人的、有时还是很傲慢的神气,突然间会变成了谨慎和害怕的表情……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眼睛不安地闪动着……“天老爷!我说了什么傻话吗?他们是在笑我吗?”这种匆促的眼光好像在说……这一会儿过去之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原先的庄严了,但偶尔又出现了一阵呆滞的惊惶失措。是的,我躲避俄国人,但是加京打第一眼起就让我喜欢了。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幸福的面容,让人人都乐意望它,就像它在给你温暖给你安慰似的。加京就有这样的脸,温和的、讨人喜欢的脸大而温柔的眼睛,柔软的鬈曲的头发。他讲起话来有这种调子即使你还没有看到他的脸,你只听见他的声调,也会感觉到他在微笑呢。

那个被他叫作妹妹的少女,第一眼看起来非常漂亮。她那张略带褐色的圆脸上有着美丽的细小的鼻子,差不多带孩子气的脸颊和明亮的黑眼睛:这个脸型里有一种独特的、特殊的东西。她的身材优美,但似乎尚未发育完全。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的哥哥。

“您愿不愿意到我们家里去?”加京问我道,“我想我们已经看够这些德国人了。真的,要是我们的年轻人的话,早就该打碎玻璃、摔坏椅子了,然而这些年轻人过于拘谨。你看怎么样,阿霞,我们可以回家吗?”

少女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加京接下去说,“在葡萄园那儿高地上一所单独的小宅子里。那边风景好极了,去看看吧。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一些酸奶。现在天快黑了,您最好在月光下渡莱茵河。”

我们动身了。穿过低矮的城门(城的四周围着圆石砌成的古墙,连墙上的望楼都还没有完全崩塌),我们走入田野,顺着石墙走了大约一百步光景,就在一扇窄小的门前停下来。加京开了门,引我们从一条很陡的小路上山。路的两边的平台上种满了葡萄;太阳刚落下去,一抹淡淡的红光依旧照在绿色葡萄藤的高茎上,照在铺满了大小石板的干燥的地上,还照在一所有着倾斜的黑色横梁和四扇明窗的小宅子的白墙上。这所宅子就直立在我们正在攀登的山顶上。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们刚走近那所宅子,加京就大声地说。“看,房东太太拿酸奶来了。Gutеn Abеnd Madamе德语:晚安,太太。……我们马上就坐下来吃晚饭;但是首先,”他接着又说,“先看看四周。您对这一片景致有什么说的?”

风景的确美极了。绿色的两岸中间银白的莱茵河躺在我们的脚底下。有一个地方的河水在落日的金辉下闪耀着红光。你能看到聚集在岸边的小城的所有的街道和房屋,那边过去一点展开一片广阔的田野和群山。下面的风景的确很美,但更美的还是在天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空的明净和深邃,空气清朗透明。新鲜的、轻盈的空气静静地像波浪似的摇荡着,滚动着似乎在高处它也感到更加自由了。

“您选了一所很好的住宅。”我说。

“是阿霞找到的。”加京回答道。“喂,阿霞,”他接着说“你去安排一下。把东西全拿到这儿来,我们要在露天吃晚饭这儿我们可以听到那边飘来的音乐。您注意到没有,”他转过来对我说下去,“华尔兹舞曲近处听起来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不过是粗俗无聊的声音;可是远远地听起来,它就好得不得了!它能够唤起您所有的浪漫的情绪。”

阿霞(她的真名是安娜,然而加京叫她阿霞,所以你们也得让我这样叫她)这时候已经到宅子里去了,不久就跟房东太太一块儿回来。她们两个人抬着一个大茶盘,盘里盛着一罐牛奶,还有碟子,调羹,糖,草莓和面包。我们坐下来,开始晚餐。阿霞取掉帽子,她的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那样梳着,浓浓的鬈发披在颈项上和耳边。起初她对我非常害羞,但是加京跟她说:

“阿霞,你怕什么呢?他又不会咬人!”

她微微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主动跟我谈起来。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她从来也没有安静地坐过一阵;她一会儿站起来,跑进宅子里去,又跑出来,低声唱歌,一会儿她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古怪:她好像并不是在笑她所听到的,只是为了跑进她脑子里面的种种思想笑着。她的大眼睛发亮地、大胆地直望着你,但有时她的眼睑微微地低垂,于是她的眼光立刻变成深沉而温柔的了。

我们闲谈了两个多钟头。白天早已过去,而黄昏(起初完全像火一样,然后明亮而通红,再后变成暗淡而朦胧,)也渐渐地消失、溶化在黑夜里了。可是我们一直像我们周围的空气那样和平地、安静地谈下去。加京叫人拿了一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安闲地喝酒。音乐仍然飘到我们这儿来,音调似乎比先前更悦耳,更柔和了。城里亮起了灯光,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忽然埋下了头,她的鬈发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做声,叹息了一声。后来她跟我们说,她瞌睡了,就回到宅子里面去了可是我看见她并不点燃蜡烛,却在关着的窗前站了好久。最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莱茵河上。这四周的一切有的发光,有的变暗,全变化了;连我们的刻花玻璃杯里的酒也放出神秘的光彩。风停了,好像它也收起翅膀静息了。散发浓香的夜间的暖气轻柔地从地面上升起来了。

“该走了!”我大声说道,“不然,我可能找不到摆渡的船夫。”

“是该走了。”加京也说了一遍。

我们从小路下山。突然间有几个小石子跟在我们的身后滚了下来:原来是阿霞赶上来了。

“你还没有睡?”她哥哥问道,可是她并不理他,她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小旅馆花园里大学生们点的最后几盏灯的将灭的灯光,从山下照着树叶,给树叶添了一种欢乐的、奇幻的样子。我们在河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跟摆渡的船夫谈话。我跳上了渡船,便跟我的两位新朋友告辞了。加京答应明天来看我;我握过他的手,也向阿霞伸出手去,她却只是望着我,摇摇头。船离开了岸,向急流的江心漂去。强健的老船夫把桨浸入黑暗的河水里,用力划着。

“您走进月光里面,您把它打碎了。”阿霞在我身后喊着。

我埋下眼睛,黑色的波浪在渡船的四周跳荡。

“再见!”我又一次听到阿霞的声音。

“明儿见。”加京也跟着她说。

渡船靠拢岸。我跳出船来,隔岸望去。对岸看不见一个人了。月光像一道金桥似的伸到河对面。有一曲兰纳兰纳(1801—1843),奥地利作曲家,所作舞曲甚多。的华尔兹的老舞曲飘了过来,好像是送别。加京说得对,我感觉到我的心弦应和着那诱人的旋律在颤抖了。我慢慢地呼吸着夜晚的芬芳的空气,穿过黑暗的田野,走回家去;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以后,仍然感到这种无对象、无目的的期望的带甜味的烦闷。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但为什么我是幸福的呢?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想……我是幸福的。

我心里满溢着快活和轻松的感情,几乎要笑出声来,我睡在床上,早已闭上了眼睛,我忽然记起了整个夜晚我连一次也没有想到我那位残酷的美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又在恋爱了?”可是我就在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之后立刻像孩子在他的摇篮里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