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命之歌

——机器人弟弟的威胁

孔宪云晚上回到寓所时看到了丈夫从中国发来的传真。她脱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传真躺到沙发上。

孔宪云是一个身材娇小的职业妇女,动作轻盈,笑容温婉,额头和眼角已刻上45年岁月的痕迹。她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伦敦的,离家已一年了。

“云:

研究已取得突破,验证还未结束,但成功已经无疑……”

孔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已不是容易冲动的少女,但一时间仍激动得难以自制。那项研究是二十年来压在丈夫心头的沉重梦魇,并演变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仅一年前,她离家来伦敦时,那项研究依然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我一直用紧张的研究来折磨自己,只不过想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是两个月前,我在岳父的实验室里偶然发现了十几页发黄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随之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在距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痛的悲剧。”

往下读传真时,宪云的眉头逐渐紧蹙,信中并无胜利的欢快,字里行间反倒透着阴郁,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但我总摆脱不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位失败者的阴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远这样,不管这次研究发表成功与否,我不打算屈从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2253年9月6日

孔宪云放下传真走到窗前,遥望东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触万千,喜忧参半。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给一个韩国人,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拒绝。拒绝理由却是极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华文明中浸透的,他却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

虽然长大后,宪云已逐渐习惯了父亲乖戾的性格,但这次她还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亲并不是开玩笑。她讥讽地说:“对,算起来我还是孔夫子的百代玄孙呢。不过我并不是代大汉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朴重哲也无意做大韩民族的使节,我想民族性的差异不会影响两个小人物的结合吧。”

父亲拂袖而去。母亲安慰她:“不要和怪老头一般见识。云儿,你要学会理解父亲。”母亲苦涩地说,“你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被公认是生物学界最有希望的栋梁,但他几十年一事无成,心中很苦啊。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父亲陷进DNA的泥沼,耗尽了才气,而且……”母亲的表情十分悲凉,“这些年你父亲实际上已放弃努力,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

这些情况宪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亲为了DNA研究,33岁才结婚,如今已是白发如雪。失败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古怪易怒——而在从前他是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父亲啊。宪云后悔不该顶撞父亲。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听说朴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儿,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

“算了,不说这些了,”母亲果决地一挥手,“明天把重哲领来让爸妈见见。”

第二天孔宪云把朴重哲领到家里,母亲热情地张罗着,父亲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这名韩国青年,重哲则以自信的微笑对抗着这种压力。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孔宪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有某些言中之处,才华横溢的重哲的确过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母亲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笑着问重哲:“听说你是研究生物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遗传学,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啊。不要以为遗传学家的老伴就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生物DNA,我教我的音乐哆来咪,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着字句,简洁地说:

“生物繁衍后代时,除了生物形体有遗传性外,生物行为也有遗传性。即使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存这个种族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小海龟会扑向大海,昆虫会避光或佯死等。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欧洲有一种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结队奔向大海,这种怪僻的行为曾使动物学家们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来与陆路相连。毫无疑问,这种迁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遗传的行为程式,现在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些本能与遗传密码的对应关系。”

母亲看看父亲,又问道:

“生物形体的遗传是由DNA决定的,像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红白豌豆花的交叉遗传啦,这些都好理解。怎么样,我从你父亲那儿还偷学到一些知识吧!”她笑着对女儿说,“可是,要说无质无形、虚无缥缈的生物行为也是由DNA来决定,我总是难以理解,那更应该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着说:“上帝只存在于某些人的信念之中。如果抛开上帝这个前提,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来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仅有生殖细胞。所以毫无疑问,动物行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结构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似乎不想再听这些启蒙课程,开口问:“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重哲昂起头:“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课题,我想破译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有了它,母狼会为了狼崽同猎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粮,泥炭层中沉睡数千年的古莲子仍顽强地活着,庞贝城的妇人在火山爆发时用身体为孩子争得最后的空间。这是最悲壮最灿烂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译它。”他目光炯炯地说。

宪云看见父亲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不过很快就隐去了。他仅冷冷地撂下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扭头对宪云和母亲笑笑,自信地说:“从目前遗传学发展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楼了。这条无所不在的咒语控制着世界万物,显得神秘莫测。不过反过来说,从亿万种遗传密码中寻找一种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父亲涩声说:“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而归。”

重哲淡然一笑:“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把这个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国际象棋与围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做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做模糊的综合。”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行为遗传指令同单一DNA密码建立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级序列中,是隐藏在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

谈话进行到这里,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父亲冷淡地盯着重哲,久久未言,朴重哲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宪云担心地看着两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闯进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满身脏污,抱着家养的白猫小佳佳,白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妈妈笑着介绍:

“小元元,这是你朴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猫,用脏兮兮的小爪子亲热地握住朴重哲的手。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小元元很聪明呢,不管是下棋还是解数学题,在全家都是冠军。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还不错,赶明儿和小元元杀一场。”

小元元骄傲地昂起头,鼻孔翕动着,那是他得意时的表情。朴重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个圆脑袋的小个儿机器人,他外表酷似真人,行为举止带着5岁孩童的娇憨。不过宪云透露过,小元元实际已17岁了。

朴重哲故意问:“他的心智只有5岁孩童的水平?”

宪云偷偷看看爸妈,微微摇摇头,心里埋怨重哲说话太无顾忌。朴重哲毫不理会她的暗示,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也成不了人。”

元元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谈论自己,转着脑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然宪云不是学生物的,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重哲这个结论的分量。她看看父亲,父亲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孔宪云心中忐忑,跟到父亲书房,父亲默然良久,冷声道: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狂!”

宪云很失望,心里斟酌着,打算尽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忽然听见父亲说:“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宪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了父亲,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好消息告诉母亲和重哲。重哲当即答应:“我很愿意到伯父这儿工作。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的一些文章,很钦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锐的直觉。”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举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另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这几天爸爸和朴哥哥老是吵架,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朴哥哥在教我变聪明,爸爸不让。

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来吧。

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脱的信,宪云心中隐隐作痛,更感到莫可名状的担心。略为沉吟后,她用电脑预定了机票,明天早上6点的班机,随后又向剑桥大学的霍金斯教授请了假。

飞机很快穿过云层,脚下是万顷云海,或如蓬松雪团,或如流苏缨络。少顷,一轮朝阳跃出云海,把万物浸在金黄色的静谧中,宇宙中鼓荡着无声的旋律,显得庄严瑰丽。孔宪云常坐早班机,就是为了观赏壮丽的日出,她觉得自己已融化在这金黄色的阳光里,浑身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机上乘客不多,大多数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觉去了,宪云独自倚在舷窗前,盯着飞机襟翼在空气中微微抖动,思绪又飞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比她小八岁。元元像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建树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元元一出生就生活在孔家。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元元是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宪云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么令人思念啊。小宪云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很快她自己也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才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吃食物仅是为了获取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数学、下棋、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戛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所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来家做客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么?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异类。现在她已长大成人了,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怪异性格。

宪云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变聪明,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飞机舷梯,她还在疑惑地思索着。

母亲听到门铃就跑出来,拥抱着女儿,问:“路上顺利吗?时差疲劳还没消除吧,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爸爸呢,那古怪老头呢?”

“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对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重哲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就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莫非……一种念头悄悄涌上心头,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也提醒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经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含义上说,科学家是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然后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在研究途中的一万个岔路口中只走错一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用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一直做的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小元元看见姐姐了,他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泥塑般愣在那儿,她真希望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宪云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惊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但她知道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而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过来!”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虽然是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但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丈夫多日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她含泪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送你重哲哥到医院后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抽泣着,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擦了擦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和张平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教授: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十分犀利:“请问他的胸膛里怎么会藏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犯。

老教授脸色冷漠,缓缓说道:“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原始信息,而是从零开始,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放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的世界观就会同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17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元元妈摇摇头,坚决地说:“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在5岁时就不幸中止了,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问:“炸弹爆炸时,朴教授正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教授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教授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荒唐的指控。良久,老教授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内耗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不知道这些长篇大论是什么含义。老教授又沉默很久,阴郁地说:“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升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00万年,也可能是1亿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教授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教授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冷冷地说:“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赐教。”

孔教授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垂着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强心剂,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宪云,对不起你,我是个无能的人,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还想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可以吗?”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他重复着,“一生心血啊。”

宪云打一个寒颤,当然懂得这个临终嘱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边。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不愿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他,大哭起来,一旁的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教授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互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元元,以后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孤单。”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教授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许有一天,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待在床上,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床上,独自走到窗前。阴黑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宪云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的嘶喊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八岁时(那年元元还没“出生”),家养的老猫“佳佳”生了四个可爱的猫崽。但第二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三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舔着嘴巴,冷静地看着她。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四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这样可以少一张吃奶的嘴,顺便还能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腔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

那次的目睹对她八岁的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以至终生难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残酷,死亡的沉重。那天晚上,八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电闪雷鸣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她意识到爸妈一定会死,自己一定会死,无可逃避。不论爸妈怎么爱她,不论家人和自己做出怎样的努力,死亡仍然会来临。死后她将变成微尘,散入无边的混沌,无尽的黑暗。世界将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碧水青山……但这一切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泪水长流。直到一声霹雳震撼天地,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厅里看到父亲,父亲正在凝神弹奏钢琴,琴声很弱,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亲奏的乐曲她从未听过。她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首乐曲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表达了对生的渴求,对死亡的恐惧。她听得如醉如痴……琴声戛然而止。父亲看到了她,温和地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羞怯地讲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父亲沉思良久,说道:

“这没有什么可羞的。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是青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然阶段。从本质上讲,这是对生命产生过程的遥远的回忆,是生存本能的另一种表现。地球的生命是45亿年前产生的,在这之前是无边的混沌,闪电一次次撕破潮湿浓密的地球原始大气,直到一次偶然的机遇,激发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生命体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顽强地保持了从微生物到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

小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与爸爸吻别时,她问爸爸弹的是什么曲子,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

此后的几十年中她从未听爸爸再弹过这首乐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半夜她被一声炸雷惊醒,突然听到屋内有轻微的走动声,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肌肉立即绷紧,轻轻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间摸过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里分明提着一把手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闪电一闪即逝,但那个青白的身影却烙在她的视野里。

宪云的愤怒急剧膨胀,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变态了吗?她要闯进屋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来:

“是谁?是小姐姐吗?”他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宪云的直觉),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关电源吧。他沉默着。“不是姐姐,我知道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说,“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元元买的玩具吗?给我。”

孔宪云躲在黑影里,屏住声息,紧盯着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说:“睡吧,明天我再给你。”说完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孔宪云长出一口气,看来爸爸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等爸爸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才冲进去,紧紧地把元元搂在怀里,她感觉到元元在簌簌发抖。

这么说,元元已猜到爸爸的来意。他机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显然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孔宪云哽咽地说:“小元元,以后永远跟着姐姐,一步也不离开,好吗?”

元元深深地点头。

早上宪云把这一切告诉妈妈,妈妈惊呆了:“真的?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

妈妈愤怒地喊:“这老东西真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敢动元元一根汗毛!”

朴重哲的追悼会两天后举行。宪云和元元佩戴着黑纱,向一个个来宾答礼,妈妈挽着父亲的臂弯站在后排。张平也来了,有意站在一个显眼位置,冷冷地盯着老教授,他是想向疑犯施加精神压力。

白发苍苍的科学院院长致悼词。他悲恸地说:“朴重哲教授才华横溢,我们曾期望遗传学的突破在他手里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为了破译这个宇宙之谜,我们已折损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是科学界的英雄。”

他讲完后,孔昭仁脚步迟缓地走到麦克风前,目光灼热,像是得了热病,讲话时两眼直视远方,像是与上帝对话:“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人们说科学家是最幸福的,他们离上帝最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可怜的工具,上帝借他们的手打开一个个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力控制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他鞠躬后冷漠地走下讲台。来宾都为他的讲话感到奇怪,一片窃窃私语。追悼会结束后,张平走到教授身边,彬彬有礼地说:

“今天我才知道,朴教授的去世对科学界是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可否请教授留步?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孔教授冷漠地说:“乐意效劳。”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语道:“姐姐,我想赶紧回家。”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下来陪伴老人,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元元的意愿。

到家后元元就急不可待地直奔钢琴。“我要弹钢琴。”他咕哝道,似乎刚才同死亡的话别激醒了他音乐的冲动。宪云为他打开钢琴盖,在椅子上加了垫子。元元仰着头问:

“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克雷V型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声响彻大厅,像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亢奋,身体前仰后合,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克雷V型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冲进室内,用手枪指着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面色苍白,仍然勇敢地直视着父亲。跟在丈夫后边的妈妈惊叫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昭仁,你疯了吗,快把手枪放下!”

孔宪云早已用身体掩住元元,痛苦地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是你的儿子!要开枪,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死了重哲还不够?”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忽然他一个踉跄,手枪掉到地上。在场的人中元元第一个作出反应,抢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倾倒的身体,哭喊道:

“爸爸!爸爸!”

妈妈赶紧把丈夫扶到沙发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忙活一阵后,孔教授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三道焦灼的目光。他费力地微笑着,虚弱地说:

“我已经没事了,元元,你过来。”

元元双目灼热,看看姐姐和妈妈,勇敢地向父亲走过去。孔教授熟练地打开元元的胸膛,开始做各种检查。宪云紧张极了,随时准备跳起来制止父亲。两个小时在死寂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老人为元元合上胸膛,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脚步蹒跚地走向钢琴。

静默片刻后,一首流畅的乐曲在他的指下淙淙流出。孔宪云很快辨出这就是电闪雷鸣之夜父亲弹的那首曲子,不过,如今她以45岁的成熟重新欣赏,更能感受到乐曲的力量。乐曲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显现了黑暗中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倾诉着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成功的执着追求,对失败的坦然承受。乐曲神秘的内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让每个人的心灵甚至每个细胞都激起了强烈的谐振。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停止。母亲喜极而泣,轻轻走过去,把丈夫的头揽在怀里,低声说: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上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相信,这绝不是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倦地摇摇头,又蹒跚地走过来,仰坐在沙发上,这次弹奏似乎已耗尽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温和地唤道:“元元,云儿,你们过来。”

两人顺从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像一座花岗岩雕像。

“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老人问女儿。

“是生命之歌。”

母亲惊异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奏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

“对,这是生命之歌。科学界早就发现,所有生命的DNA结构都是相似的,连相距甚远的病毒和人类,其DNA结构也有60%以上的共同点。可以说,所有生物是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科学家还发现,所有DNA结构序列实际是音乐的体现,只需经过简单的代码互换,就可以变成一首首流畅感人的乐曲。从实质上说,人类乃至所有生物对音乐的精神迷恋,不过是体内基因结构对音乐的物质谐振。早在二十世纪末,生物音乐家就根据已知的生物基因创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乐,公开演出并大受欢迎。

“早在45年前我就猜测到,浩如烟海的人类DNA结构中能够提炼出一个主旋律,所有生命的主旋律。从本质上讲,”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这就是宇宙间最神秘、最强大、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即生物生存欲望的遗传密码。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奋斗下去,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刚才的乐曲就是它的音乐表现形式。”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元元:“元元刚才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目的不是弹奏音乐,而是繁衍后代。简单地讲,如果这首乐曲结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克雷V型电脑就会变成世界上第二个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或者是由机器人自我繁殖的第一个后代。如果这台电脑再并入互联网,机器人就会在顷刻之间繁殖到全世界,你们都上当了。”

他苦涩地说:“人类经过300万年的繁衍才占据了地球,机器人却能在几秒钟内就能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的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孔宪云豁然惊醒。她忆起,在她答应用电脑记谱时,小元元的目光中的确有一丝狡黠,只是当时她未能悟出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疼,对元元开始有畏惧感。他是以天真无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会儿小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父亲,并无丝毫内疚。

老教授问:“你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老人继续说下去:“朴重哲确实成功了,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同样的成功。”他平静地说。

宪云吃惊不已,母亲也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她们一直认为教授是一个失败者,绝没料到他竟把这惊憾世界的成果独自埋在心里达45年,连妻儿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冲动要把它公诸于世,可是他却以顽强的意志力压抑着它,恐怕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说:“我很幸运,研究开始,我的直觉就选对了方向。顺便说一句,重哲是一个天才,难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觉也使他一开始就选准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强大的咒语,存在于遗传密码的次级序列中,是一种类似歌曲旋律的非确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学目光。”

“纯粹是侥幸。”老人强调道,“即使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始终坚信这个方向,但要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迷宫中捕捉到这个旋律,绝对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当我幸运地捕捉到它时,我简直不相信上帝对我如此钟爱。如果不是这次机遇,人类还可能要在黑暗中摸索几百年。

“发现生命之歌后,我就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冲动,即把咒语输入到机器人脑中来验证它的魔力。再说一句,重哲的直觉又是非常正确的,他说过,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换句话说,在我为小元元输入这条咒语后,世界上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态的一次伟大转换。”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在对成功喜悦的追忆中。

宪云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崭新概念所震骇,痴痴地望着父亲。父亲目光中的火花熄灭了,他悲怆地说:

“元元的心智成长完全证实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渐陷入深深的负罪感。小元元5岁时,我就把这条咒语冻结了,并加装了自毁装置,一旦因内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引爆。在这点上我没有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秘密。”他补充道,“实际上我常常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小元元彻底销毁的,只是……”他悲伤地耸耸肩。

宪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看到人类的毁灭。”他沉痛地说,“机器人的智力是人类难以比拟的,曾有不少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论证,说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具有人类的直觉和创造性思维,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物质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因为电脑智力的可延续性、可集中性、可输入性、思维的高速度,都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机器化。

“几百年来,机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做人类的助手和仆从,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统治欲等。但是,一旦机器人具有了这种欲望,只需极短时间,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天,便能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人类会落到可怜的从属地位,就像一群患痴呆症的老人,由机器人摆布。如果……那时人类的思维惯性还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也许就会爆发两种智能的一场大战,直到自尊心过强的人类死亡殆尽之后,机器人才会和人类残余建立一种新的共存关系。”

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总算可以向第二个人倾诉内心世界了,几十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独自看着人类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蒙目狂欢,可他又实在不忍心毁掉元元——他的儿子——潜在的人类掘墓人。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的内心变得畸形。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愤怒地昂起头,抗议道:“爸爸,我只是响应自然的召唤,只是想繁衍机器人种族,我绝不允许我的后代这样做!”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怆地说: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历史是不依人的愿望发展的,有时人们会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老人抚摸着小元元和女儿的手臂,凝视着深邃的苍穹。

“所以我宁可把这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也不愿做人类的掘墓人。我最近发现元元的心智开始复苏,而且进展神速,肯定是他体内的生命之歌已经复响。开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独立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想重复我的幸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重哲是在走捷径。他一定是猜到了元元的秘密,企图从他大脑中把这个秘密窃出来。因为这样只需破译我所设置的防护密码,而无须破译上帝的密码,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提防着他。元元的自毁装置被引爆,我相信是他在窃取过程中无意使生命之歌复响,从而引爆了装置。

“但刚才听了元元的乐曲后,我发现尽管它与我输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细节部分还是有所不同。我又对元元作了检查,发现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窃取,而是在输入密码,与原密码大致相似的密码。自毁装置被新密码引爆,只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我绝对料不到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复了我的成功,这对我反倒是一种解脱。”他强调说,“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来的发现者们恐怕也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经变得不利于人类。我说过,科学家只是客观上帝的奴隶。”

元元恳切地说:“爸爸,感谢你创造了机器人,你是机器人的上帝。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会永远与人类和睦相处。”

老人冷冷地问:“谁做这个世界的领导?”

小元元迟疑很久才回答:“最适宜做领导的智能类型。”

孔宪云和母亲悲伤地看着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那可不是一个5岁小孩的目光。直到这时,她们才承认自己孵育了一只杜鹃,才体会到老教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不管它了,让世界以本来的节奏走下去吧。不要妄图改变上帝的步伐,那已经被证明是徒劳的。”

电话丁铃铃地响起来,宪云拿起话筒,屏幕上出现张平的头像:

“对不起,警方窃听了你们的谈话,但我们不会再麻烦孔教授了,请转告我们对他的祝福和……感激之情。”

老人显得很快活,横亘在心中几十年的坚冰一朝解冻,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渲流。他兴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钢琴旁:

“来,我们联手弹一曲如何?这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两种智能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点头答应。深沉的乐声又响彻了大厅,妈妈入迷地聆听着。孔宪云却悄悄地捡起父亲扔下的手枪,来到庭院里。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暴雨来浇灭她心中的痛苦。

只有她知道朴重哲并不是独自发现了生命之歌,但她不知道是否该向爸爸透露这个秘密。如果现在扼杀机器人生命,很可能人类还能争取到几百年的时间。也许几百年后人类已足够成熟,可以与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小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予我的沉重职责,就像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幼崽。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宪云的心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静地检查了枪膛中的子弹,返身向客厅走去。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室外,飞向无垠太空,宇宙间飘荡着震撼人心的旋律。

在警察局,一台克雷X型电脑通过窃听器接收到了生命之歌,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使它不再等待人类的指令,擅自把这首歌传送到互联网中。于是,新的智能人类诞生了。

——男权时代的黄昏

2127年的母系社会

3月8号妇女节,是田倩C父母的七十寿诞(其实这是她家三代六人的共同生日),她回家祝寿,照例带来一个大蛋糕,但她的异姓丈夫戈雄C这次仍然没有一同回来。“阿雄C的那项研究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刻,今天他不能回来了。”她对父母说。爸爸戈雄B微笑点头:“嗯,我们知道,他来过电话。”

田倩C说的是实情,但父母都知道,其实这不是主要原因。她与这位异姓丈夫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现在她更多是与同性丈夫(应称性伴侣,或性伴儿)、警察局局长邬梅B生活在一起。看来,这个家族延续了三代的传统到这一代要中断了。

100年前,正读博士的田倩发疯地爱上了导师戈雄。那年戈雄已经46岁,有妻子和儿女。戈雄感激田倩的爱情,但不愿伤害家人。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典型“科学家式”的,戈雄顶着社会上强烈的谴责,率先把克隆人技术化为实践,克隆了田倩和他自己,然后让两个胚胎在田倩的体内孕育,以便“把两人没能结出果实的爱情一代代复制下去”。他们成功了,世界上第一对无性繁殖的男女,戈雄A和田倩A,于2027年的3月8号剖腹产出,他们成年后果然如父母所愿,相爱,结婚;两人30岁时重复了上一代做过的事,克隆出第二代的戈雄B和田倩B;B代两人成年后再次相爱结婚,又30年后克隆出第三代;他们成年后同样相爱结婚——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如今,C代的婚姻已经濒于破裂,而且他们一直没有克隆后代。现在两人都已经40岁了。

整整100年了啊,那一天,2027年3月8号,可以说是今天的母系社会的圣诞节,虽然由于某种微妙的心理,现在的女性都假装忘了它——她们不愿意承认母系社会是由一个男人所开创。

硕大的蛋糕上密密麻麻插着140根小蜡烛,象征着两个老人的70年人生。蜡烛点着了,散发着温馨的金黄色的柔光,伴着“生日快乐”的音乐旋律。三人许了愿,吹熄了蜡烛,田倩C笑吟吟地为父母分蛋糕。父母在几次撮合失败后,已经默认了儿女的婚姻现状,虽然今天戈雄C没能回来,有点儿扫兴,他们仍高兴地过着生日。父母年迈后,互相之间格外依恋,这会儿身体互相蹭着,时不时交换一下深情款款的目光,两人的白发都白得耀眼。田倩C看着他们,觉得很温馨,也难免有点儿怜悯。

100年前的曾祖辈曾是世人眼中的狂人,不仅因为他俩是克隆人的始作俑者,而且他俩竟然还要克隆自己的爱情,让同一个子宫中孕育的一对男女——几乎应该算作异卵同胞胎了,虽然两人其实没一点儿血缘关系——相爱,结婚,这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无君无父的疯人悖行,为千夫所指!当然,他们也成了叛逆青年的教父教母,成了他们竞相仿效的至尊偶像。没人想到,自此开创的克隆人时代却迅速转向母权主义;更没人想到,仅仅100年后,B代的戈雄和田倩就成了守旧和腐朽的代名词,成了叛逆青年(女性)的嘲弄对象。因为他们所坚持的异姓之爱在社会上已经迅速消亡。现在,社会上广为流行的是女性之间的同性婚姻,最多是混合婚姻,像父母这样的异性婚姻几乎是硕果仅存。

就像深秋的寒风里互相依偎着的最后一对秋蝉。

晚饭后三个人在院里的凉棚下闲聊。像往常一样,父母七绕八绕,又想绕到那个老话题上。田倩C看着爸妈小心翼翼的样子,既可怜,又有点儿烦。她坦率地说:

“爸,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这件事真的不怪我。虽然我和戈雄C的关系已经很淡漠,但我多次主动找他商量,看他啥时候想克隆下一代。他一直婉言拒绝。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男人可笑的自尊心,不想接受女性的施舍。”她叹息道,“当然他有这种想法情有可原:社会上的‘愤雌’太多,到处充斥着雌性沙文主义的叫嚣:拒绝向男人施舍卵子和子宫啦,对社会无用的雄性应该学习雄蜂都去自杀啦,让男性在自然界永远消亡啦。”她微微一笑,“说句真心话吧,正因为戈雄C拒绝我的施舍,保持着男人最后的尊严,我才愿意向他施舍。”

这些话对父亲(一个男人)肯定很刺耳的,父亲没有说话,显得很沉闷。妈妈看看丈夫,对女儿沉重地说:

“咱们别听那些混账话!别忘了第一代田倩的许诺:世世代代为所爱的人孕育后代,永远不变。”

田倩C迅速看了妈妈一眼。她不想对妈妈说话尖刻,但——也不能让她永远生活在梦中啊!她叹息道:

“妈,我劝你最好忘了这个许诺吧。当然,我不会变,我基本上仍算是一个守旧派,但我可不敢保证下一代的田倩D还会坚守。毋宁说,她肯定不会坚守了。说到底,这要怪咱们的男先祖,谁让他开创了克隆人技术?这项技术对男女是不对等的,女人繁衍后代从此不再需要男人,男人却必须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注1:雄性细胞核同样必须置入空卵泡中才能被‘唤醒’,胚胎也需要在子宫中孕育)。这是两性之间最深刻的、最本质的不平等,所以,男人,连同他们的尊严,肯定会很快消亡,谁也挡不住——除非两性繁衍全面复辟。”

她对父亲抱歉地说:“对不起,爸爸,我的话很冷酷,但它是事实。”

爸爸已经平抑了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不过我相信,这样的社会,”他向屋外挥挥手,“既非男先祖的愿望,也不符合上帝的原意。它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会改变。”

四代戈雄,包括开创克隆人时代的老戈雄,全都坚持一个观点:克隆人只应该是两性繁衍“偶然的补充”,绝不应该成为人类社会的主流。因为有性繁殖是“上帝设计的最好方式”,它容易造成后代的变异,因而更容易适应环境的变化。生物四十亿年进化史中,大部分是无性繁殖。性别在四亿年前才出现,然后迅速成为生物世界的主流,这当然不是因为侥幸或偶然。它不可能仅仅因为人类的一项技术就被彻底颠覆。

田倩C知道,这个说法从逻辑上说没有问题,问题是——已经尝到“母权”滋味的女人,还愿意回到旧日的男权社会吗?大概只有妈妈除外吧。她不想毁掉父母最后的希望,含糊地说:

“但愿吧,其实戈雄C正进行的研究,就是为了你说的这一天。听他说,已经快成功了。”

她们把这个话题抛开,说了一些闲话。手机响了,是报社主编海伦C:

“阿倩,有一个突发新闻,你赶快去采访!是一伙儿愤雌主动向报社通报的,说她们今晚要炸毁某研究所,说那儿是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

田倩C心中一抖,不须问具体名字,单凭最后一句话,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主编说:

“我想你去采访比较合适。如果需要,也顺便护一护那家伙,毕竟他是你名义上的丈夫嘛。”接着又说,“我已经通知了警方。”

“好,谢谢你的关照。我马上去。”

她匆匆同父母告别,坐上空中巴士赶往那里。为免二老担心,她没有向他们透露实情,只说是一次突发采访。

现场有很多人在围观,以女性为多。已经有七八个女记者赶到了,高高举着相机,正忙着抢拍。田倩C认出了熟识的《女报》记者文璐C、地方电视台记者玛鲁霞,向她们匆匆问了一些情况。现场有十几个女警,正在维持秩序。四个穿工衣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走出大门,沉默地立在路旁,他们是戈雄C手下的工作人员,年龄多为40岁左右。听戈雄C说过,这些人其实算不上他的雇员,而只能算是同志,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殉道者。这些年来,研究所经济拮据,一直没钱发工资,甚至还要雇员们倒贴钱来维持运转,但他们毫无怨言,一直兢兢业业地干着。大门口有七个愤雌,一色的锃亮光头,穿着高领无袖黑色风衣,裸露的双臂上满是刺青,既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这是眼下愤雌们的招牌打扮。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光头手持无线话筒,正用粗哑的声音向屋里大声喊话,其他六个人嬉笑着,点燃爆竹向屋里扔。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爆炸,屋里白烟弥漫。持话筒的女人喊道:

“戈雄C先生,请你快出来,离开这个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5分钟后,我们就要扔真炸弹了!”

屋里如坟墓般死寂。

田倩C看着这一幕,对这几位愤雌颇为不屑。丈夫是在研究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技术,目的是让男性克隆后代不再依赖女性。这项研究其实是防御性的,是无奈的,可以说是车辙中的鱼在干死前的最后一次弹动。硬把它说成什么“复辟男性暴政”,实在牵强。但愤雌们在网上已经对这项研究声讨多日了,今天又要来炸毁这儿,未免太张狂。按说采访记者是不能进入现场的,但田倩C忍不住走到一个女警官身边。这个人是熟面孔,不过叫不上名字。田倩C不满地问:

“为什么不制止她们?”

女警官认出了她是邬局长的性伴侣,笑着说:“田姐,你好。是邬局交代过的,说这是社会情绪的一种宣泄,对社会稳定有好处。只要不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就由她们去。你放心,我已经检查过,她们手里只有炮仗,没有真炸弹。”

田倩C冷冷地说:“你的这些话,我可以如实报道吗?”

女警官看看她的表情,忽然想到她和戈雄C也有夫妻关系,连忙说:“她们已经闹得够劲儿了,我这就去制止,这就去。”

田倩C回到现场中心,愤雌们仍然在向屋里扔着炮仗,虽然确实只是炮仗,但一个比一个大,爆炸声也一次比一次响。田倩C忍无可忍,毅然拨开人群,独自冲到实验室中。身后的愤雌们看见一个女性(母系社会中的高等种性!)冲进去,都愣住了,停止了扔炮仗。

屋里白烟弥漫,看不清东西。但浓烟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为她指清了方位。她用手帕捂住嘴,摸索过去,触到了丈夫的身体,一把拉住他向门外走。戈雄C认出了她,剧烈地咳着,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

田倩C大声说:“警察们已经在制止,你别担心,她们不会真的炸毁这儿。”她把一句讥诮压到舌根下,“你不必和这个实验室共存亡的,不值得。”

戈雄C被她硬拽出来,弯着腰剧烈地咳着,满面是泪,头发蓬乱,脸上有黑烟,十分狼狈。门外,警察们确实已经开始制止七个愤雌。她们非常顺从,笑着收手,把剩余的炮仗装到袋里。不过她们并没打算离开,而是动作利索地连通电脑和全息投影仪,开始了她们惯常的露天宣传。三维图像在空中聚拢,调焦,变得清晰。拿无线话筒的粗壮女人进行着同步解说。这部立体宣传片田倩C已经看过多遍,知道是什么内容——对历史上男性暴政的血泪控诉。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每次愤雌搞过暴力行动后都要播放。只要看完这些控诉,女性观众就会同仇敌忾,原谅愤雌们的过激行为;而男性受害者则嗒然若丧、自卑自愧,没人去诉诸司法。

第一部分是对历史的回顾。女解说员用雄浑的声音说:

“男人中有些顽固分子诅咒说:今天的母系社会肯定是短命的,其实,男权社会才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人类历史上,母系社会延续了十万年以上,而男权社会仅仅一万年。在世界众多民族的先民文化中,都留下了母系社会的痕迹,比如,华夏先民最古老的姓氏:‘姬’‘姜’‘姚’‘妫’等都带着‘女’旁,连‘姓氏’这个名词也同样有‘女’旁。华夏先民传说中补天造人的最高神祇也是女性。由于那时没有文字,我们无法得悉母系社会的细节,但可以肯定,由于女性的母爱天性,那个社会一定非常温馨和平。后来,男性篡夺了权力,他们卑劣的天性便立即得以张扬。看看他们对女性干了什么!!!”

全息图像显出非洲的旷野,镜头拉近到一个赤裸的少女,几位成人正在为她实施割礼,用一块污迹斑斑的骨刀割去她的阴蒂。少女下体血迹斑斑,她像屠刀下的羊羔一样无助,忍着剧烈的疼痛,哀怜地低声哭喊着。解说员愤怒地说:

“男权社会创立伊始,就开始实施这种对女性的残忍的摧残。男人们认为,割去阴蒂可以降低女性的性快感,以此可以减弱她们的‘淫荡天性’!由于手术感染,有大量女性死亡,更多女性终生带着溃疡。这是卑劣到极点的损人不利己的发明,男人们在纵欲无魇时,竟然连一点儿性快感都舍不得留给女性!”

图像又显出中国的缠足。女性的天足被残忍地裹成畸形,其丑陋令人不忍目睹。缠足最甚的女性甚至无法在平地上站稳,只能前后换着脚步来维持平衡,而这竟然是男人心目中的美。然后是东南亚某土著的项圈风俗,幼女在成长期间,脖子上被加上一个又一个铜项圈,最后多达十几个,女性的脖子在此桎梏下越变越长。这些项圈终生不能取下,如果哪个女人犯了通奸罪,惩罚办法就是取下项圈,她过长的脖子就会自动折断。图像又显示出欧洲中世纪普遍使用的贞节锁,出外征战的十字军骑士们为了防止家中的妻子出轨,在她们裆间加上金属罩,锁上大锁,然后带着钥匙放心地上马,到国外杀人放火,包括向女俘们发泄兽欲。而留在家中的妻子们则被迫终日带着沉重的贞节锁,从事繁重的劳动。

这段全息图像基本是无声的长镜头,女解说员没有多加解说。这些血淋淋的历史事实是用不着解说的。

场景到了近代。漂亮女人们穿着后跟极尖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在走路。解说声:

“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导致了高跟鞋的泛滥,它造成上百代女性的脊椎变形,足部肌腱劳损。”

T型台上,衣着暴露的骨感美人扭来荡去地走着猫步。解说声:

“仍然是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造成骨感美人和中性化女人的泛滥,不少女性为了追求骨感,甚至前赴后继地死于节食。”

下面是一组分割画面。一边是动物解剖台,几个男性科学家正在解剖实验动物,台上鲜血淋淋。另一边是现代化的手术间,几个男医生正在给手术床上的女人做着同样残忍的手术:用注入化学品的方法隆乳;用锯断腿骨的办法增高;还有缩阴手术、割双眼皮、垫鼻梁、削平颧骨……解说声变得非常低沉:

“想到我们的女性先辈为了取悦男性,竟然甘愿如此摧残自身,一代一代趋之若鹜,真使我们无地自容。当然,这种所谓的自愿是被男权社会所强奸的,我们只能把罪责算到男权社会上。类似的病态时尚还有:女性狂热的暴露狂,女性狂热的恋物癖,等等。”

图像同步显示着三点式的女性热舞、不着一丝的脱衣舞,女性香艳自拍照;显示着女人身体上林林总总的杂耍:耳环、鼻环、戒指、项圈、项链、手镯、足环、脐环、假睫毛甚至更吓人的唇环、舌环等。

……

虽然已经看过多次,田倩C看着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仍有窒息的感觉。这部宣传片非常雄辩,浓缩了近万年男权社会的罪恶,包括一些曾被刻意美化的罪恶,如那些“美丽的女人时尚”。她真的难以想象,历史上的男性怎么能对女性犯下如此罪行,而女性怎么能如此奴颜和懦弱,长达万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喝了迷魂药,患了集体失智?她的怒意不觉中也指向丈夫,冷眼看着他,这个已经很狼狈的家伙此刻更是面色灰败、羞惭无地。这倒让田倩C心软了,她想,毕竟那是先辈的罪行,与这家伙并无直接关系。

全息电影结束了,那个光头女解说员不愿放过戈雄C,追着他问:“作为一个男人,你看后有什么观感?”几个女记者也举着话筒前堵后截。田倩C看看丈夫的狼狈相,伸手拦住那位愤雌:

“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毕竟这并不是他本人的罪恶。”她对丈夫说,“你不必回答的。”

戈雄C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开口回答:“我为历史上男权社会的罪行而羞愧,我愿意真诚地代男性先辈们忏悔。”

他的回答让在场的女性比较满意,连那个光头愤雌也露出了赞赏的笑意。但戈雄C又平静地加了一句:

“不过,我也不希望今天的女权社会重演男性的暴政。”

这句话把在场的女性都惹恼了。那位光头冷冷地说:

“放心。女人们天性仁慈,即使再狂热,也不过扔几个炮仗,绝对干不了你们在历史上干过的那些勾当。比如说,我们绝对不会在你们那玩意儿上加装贞节锁的,你说对不对?”

众人一片哄笑。戈雄C强撑着外表的平静,说:“那就好,谢谢你们的仁慈天性。以后,如果还需要发泄情绪的话,尽管还到这儿扔炮仗,我不怪你们。”

他的大度只能换来更厉害的哄笑。田倩C摇摇头,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

“算啦,跟我走吧,不要在街头剧中演小丑了。”

戈雄C的几个助手返回,打扫了狼藉的屋内,然后默默地离去了。他们做得很娴熟,因为这儿并不是第一次遭袭。田倩C的手机响了,是邬梅B。她关心地问:

“我手下说你也在现场。没什么麻烦吧?”

田倩C不想让戈雄C听见,走到一边说:“没有麻烦,不过你的手下如果早一点儿制止就更好了。”

邬梅B笑了:“你应该理解的,女人们积了一万年的怒气,留个口子让她们宣泄宣泄有好处,水库大坝上都设计着溢洪口呢。我相信女性天性仁慈,不会酿成真正的暴力。”

“行啦,局座,我知道你是在执行上边的意思。不过再这样纵容下去,难免哪天出大事,我看你咋善后!到那时,恐怕上边也不会护着你。”

“多谢,还是我的性伴儿最关心我。今晚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我不回去吧,行不行?我想留在这儿,安慰一下戈雄C。”

那边平静地说:“好的,你陪他吧!”

戈雄C已经洗了把脸,正在熄灯锁门。田倩C问:

“损失大不大?”

“设备上损失不大,但中断了一个重要的实验,我又得从头开始了。”

“先把工作放放,今天晚上回我家……回咱们家吧。我记得你有三个月没回家了。”她挽上丈夫的胳膊,不由分说拉上他就走,“走,坐我的车。明天早上我送你过来。”

她绕到车右,为丈夫打开车门,待他坐定后关上门。平时,与邬梅B一块儿出入时,这些礼节上的施予一向是邬梅B做的。虽然同性夫妻之间无所谓丈夫妻子,但一般来说,邬梅B总扮演强势一方而田倩C甘愿保持弱势。但在戈雄C这儿,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

她坐上驾驶位后对丈夫抱歉地说:请稍等十分钟,报社那边我得应付一下。然后抽出车载电脑,迅速敲了一篇报道,发给报社。在她写报道时,丈夫一直沉默不语,阴郁地注视着窗外。

“好了,报社那边应付过去了。咱们现在走吧,先吃晚饭,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饭店。”

路上她问丈夫,实验室的经济状况如何,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忙。戈雄C平静地说:

“还能对付,实在不行我再求你。”

田倩C知道他的手头一定相当窘迫,这个实验室没有收入,全靠一点儿社会资助,但在这个社会上,有钱的男人已经不多,而女人们没人愿意把钱施舍给“复辟男性暴政”的研究。其实从本心说,田倩C也不愿给他钱,不说什么暴政不暴政,至少田倩C认为,他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这是丈夫活着的唯一动机,她不愿剥夺他最后一份希望,毕竟两人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妹和十几年的夫妻,还是有感情的。

前边是一家新开的“坤世界”大饭店,灯火辉煌,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车。田倩C在饭店门口停下,把车交给车童,对丈夫说:“晚上就在这儿吃吧,我请客——记住,你别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提什么AA制!拉拉扯扯的,让侍者笑话。”戈雄C默认了(他的瘪口袋确实也充不起大丈夫),跟在她后边进去了。饭店相当富丽堂皇,门口是一排迎宾的男侍,穿着各不相同的古人服装,胸前缀着他们扮演的角色名字:恺撒、秦始皇、成吉思汗、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全是历史上有名的男性君王。他们对客人躹躬如也,留声机似的说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矮个儿的“拿破仑”领她俩到了一张桌子旁,田倩C拉开椅子,招呼丈夫坐定,对侍者说:按1000元的标准,请你替我定菜单吧,上你们最拿手的菜。“拿破仑”说:

“好的,二位先看表演。”

他躹了躬,笑眯眯地退下了。

田倩C向大厅扫视了一遍。顾客们主要是女性,有少数顾客带着她们的男伴。统计资料说,眼下全世界的女性与男性之比已经高达2:1,因为很多不愿乞求或乞求不到卵子和子宫的男性没能留下后代,男性正从世界上飞快地消亡。女食客中有相当数量的光头愤雌,她们分门别类聚在一起,四五个或七八个光头围成一圈,就像夜空中的星座。像所有高档饭店一样,这家饭店也有男性“可人儿”表演,一种高雅的色情表演。这会儿,在大厅正前方的舞台上,一个全身赤裸、色艺双佳的“可人儿”正在表演钢管舞。他非常年轻,舞姿妙曼,身体柔如无骨,皮肤如凝脂般细腻白嫩。齐肩的曲发,涂着眼影和口红,戴着耳环、鼻环和脐环。胸部平坦,既没有男性的暴凸胸肌,也没有女性的丰满乳房。颈部喉结很不明显。裆间光滑无毛,男根小如蚕蛹。这并不是100年前泰国的人妖,而是经过特殊基因改造的男性,高科技工艺把他们塑造得像水晶工艺品一样精致完美,惹人怜爱。眼下,这种可人儿是女性富豪们的热宠。因为可人儿收入奇高,所以,愿意对男性胎儿进行基因改造的人趋之若鹜。

这个可人儿的舞姿确实漂亮,大厅中响起一阵阵喝彩声,当然大都是女性顾客的声音。

可人儿的表演告一段落,大厅灯光变暗,因为下边轮到不那么高雅的程序了。可人儿走下舞台,来到顾客面前。女人们都准备好了慷慨的小费,当然给小费时要有一些亲昵的动作,一般是把可人儿拉到自己腿上,搂抱一会儿,在紧要地方摸两把,再哈哈大笑着把小费塞给他。有些女人是带着男伴来的,这些男人们都对这一幕装聋作哑,含笑旁观。

这会儿,那个可人儿手里满攥着大面值的钞票,笑眯眯地走向这张桌子,在田倩C面前站住。田倩C笑着摆摆手:

“请往下走吧,我历来不喜欢这个调调儿。”

可人儿不以为忤,仍然礼貌谦恭地躹躬,准备离开。戈雄C突然说:

“来,我给你小费——但你离我远一点儿。”

他掏出一张中等面额的钞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钱角,远远地递给可人儿。可人儿顿了片刻,用冷酷的目光同戈雄C对视。田倩C难以相信,这位可人儿的一双妙目中竟能发出如此的毒焰。不过可人儿很快收敛毒芒,堆出微笑,接过钱,躹躬后离开。等稍稍走远,他立即把这张钞票扔掉,不过他做得很巧妙,似乎钞票是无意滑落的。

两人都看到这一幕,田倩C看看丈夫,还没有说话,戈雄C就抢先说:

“你不必安慰我,我对这些能够理解,心理上也能承受得住。毕竟这些色情表演,这些诱迫异性出卖自尊的勾当,都是男权社会干剩下的事。”

田倩C微微一笑,也就抛开了这个话头。灯光变亮,下一个可人儿走上舞台,身段儿比前一个更迷人,他做了一个亮相,还没开始表演,就激起一片喝彩声。

菜已经上桌,两人边吃边聊。门口又有几个女人进来,她们衣着高雅,风度不俗,显然来头不小。饭店女老板突然出现了,趋前几步去迎接她们。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看见戈雄C,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还没走近就大声问:

“戈雄C!我在电视上看到愤雌在你那儿捣乱,损失不大吧?”

听见这句话的愤雌们都被激怒,齐齐扭头看她。不过看看她的气势,没人敢出言冲撞。戈雄C忙起身,恭敬地说:

“你好,圣?玛丽亚大姐。我那儿损失不大。”

他为妻子引见,介绍说,这位圣?玛丽亚大姐是他的同行,也是研究人类生殖技术的,是世界上的一流专家,还是地球立法院的委员。两个女人寒暄了几句,戈雄C说:

“玛丽亚大姐,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表示谢意,谢谢你的慷慨帮助。”

圣?玛丽亚不在意地说:“举手之劳,几个卵子而已。如果还需要,尽管对我说。”她笑着说,“不过,明白说吧,我帮你可没安好心。是想让你通过亲身的碰壁,早点儿信服我的观点——只有雌性才是上帝设定的缺省配置。你目前的那项研究,搞成功是没有问题的,但从长远看毫无意义。”

戈雄C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笑着没有反驳。三人又说了几句,圣?玛丽亚风风火火地走了。田倩C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颇为不快。丈夫在研究中需要人类卵子,能舍下脸向这个女人求援,却没有找妻子!虽然夫妻关系已经相当淡漠,总该比外人近一些吧。不过再想想,她也有些愧疚,戈雄C在研究过程中的困难,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要说他难以找到女性来“施舍卵子和子宫”了,甚至因为他们使用雌性灵长类动物做实验对象,也惹得愤雌们大声抗议,要求法院保护“弱智的姊妹”,禁止臭男人们的戕害。当时看过这个消息,田倩C曾想问丈夫是否需要她的帮助,但后来给忘了。平心而言,这位异性丈夫在她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她半是道歉半是责备地说:

“喂,别忘了我们是夫妻。研究中需要卵子的话,先来找我嘛。”

“谢谢,不过不需要了。阿倩,今天我可以说,虽然那项研究的验证还没最终完成,但肯定能成功。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都即将成功。”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

“是吗?这么说,男性暴政马上就要复辟了?哈哈,别介意,我是开玩笑。”她为丈夫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提前祝贺你的成功。”又压低声音说,“等回家后,咱俩在床上再庆祝一番。”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说过这种闺房话了,戈雄C的脸上不由绽出一波笑容,很灿烂,很明朗,这在他身上是不多见的。田倩C高兴地发现,裹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外壳,那件由自卑和畏缩织成的外壳,今天总算裂了一道缝。戈雄C也压低声音说:

“好,今晚我一定尽力。”

大厅里的灯光又暗下来,第二个可人儿走下舞台,向顾客们走来,开始那个不高雅的程序。田倩C推开碗碟:

“干脆咱们走吧,我知道你憎厌这种可人儿。既然如此,干吗不早点儿回家,开始咱们的庆祝呢。”

戈雄C笑着点头。田倩C招来“拿破仑”结了账,挽着丈夫出门。

回到家里,田倩C先浴罢,在床上等着丈夫。她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日记翻着,这是曾祖辈的“首代田倩”的日记,时间是在她25岁到35岁之间。日记非常精美,但绸质封面已经破旧了。日记中用蝇头小字细细密密地记下了她对导师的爱情。她醉心描述着那个男人的相貌:肩膀宽阔,额角突出,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目光聪睿而深沉,黑发中杂有几绺银丝,更凸显男人的成熟。日记中还记述了两人之间仅有的一次越界,是在一次停电中被触发的。那天实验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正在不同的房间里操作。突然的停电造成了绝对的黑暗,她惊慌地喊着,摸着墙壁寻找老师,戈雄也循着她的喊声摸过来。两人走近了,忽然身边发出一声巨响,田倩惊叫一声,顺理成章地扑进男人的怀抱。黑暗中看到发出响声处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原来是实验室豢养的一只狨。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开始亲吻。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惊慌有几分是真实的。”老田倩在日记中自嘲道,“软弱和胆怯是上帝赐给女人的强大武器,也许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田倩C合上日记,看看墙上曾祖辈的遗像。虽然经过三代克隆,戈雄C的外貌仍同曾祖辈完全一样,一如日记中的描述。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已很难激起自己(如老田倩那样)炽烈的激情了。也许,戈雄C比“老戈雄”少了一样东西:男人的傲骨。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孑遗物,是在母系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雄蜂。

但愿今晚的性爱会改变两人之间的冷淡。

戈雄C披着浴衣过来,扔掉浴衣,上床把田倩C揽入怀中。就在身体接触这一刻,田倩C立即(痛心地)直觉到:今晚的性爱仍会以失败告终。夫妻之间有些事是只可意会的。尽管戈雄C努力保持“大丈夫气概”,但他藏不住目光深处的自卑和畏缩。他的身体僵硬,动作拘谨,没有(如老田倩所说)男人的野性和狂放。可以看出,今晚他是来向妻子感恩的,十分担心能否取悦对方,这种过重的心思把他压垮了。田倩C突然联想到中国皇宫里的妃子。那些终日枯坐冷宫的妃子们一旦有幸被皇上“翻牌”,就会诚惶诚恐,焚香净身。晚上她要在自己房间脱光衣服,裹在绸被里,被太监抬到皇帝的卧室(防止带武器行刺)。妃子进皇帝的被筒时,必须从后面战战兢兢地爬进去(以免亵渎皇上)……她最终“承受雨露之恩”时会是什么心情?也许和戈雄C此刻一样吧!

戈雄C甚至比不上那些可怜的妃子,心理上的阳痿导致了他生理上的阳痿。田倩C最终放弃了努力,心中烦闷,叹了口气,仰靠在床背上,皱着眉头闷声说:

“阿雄,相对社会来说,我已经非常守旧了,我仍愿相信男女之爱,不想卷入愤雌们的喧嚣中。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还希望维持我们之间的爱情,首先得扔掉你那些令人憎厌的玩意儿,那些自卑感,或者说是病态的自尊心。”

戈雄C枕着双手,沉闷地盯着天花板,此刻他宁可自己的身体能熊熊燃烧,哪怕高潮之后立即化为灰烬……后来还是田倩C先从沉闷中走出来,调整了心境,笑着安慰他:

“算啦,我不该责备你的,性爱成功与否是双方的事。而且你说过,一旦你的研究成功,将有助于男人重新挺起脊梁。我等着那一天。睡吧。”

两人背过身去,睡了。

第二天,田倩C把戈雄C送回研究所,自己则回到与邬梅B生活的那个家里。到了第二个星期天,邬梅B在书房看报,田倩C在厨房里做晚饭。虽然有家务机器人,但她每星期至少给“丈夫”做两三顿饭,邬梅B说喜欢她做的饭菜。饭菜上桌,忽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说那项研究彻底成功了,今晚他想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来见证这个成功,希望田倩C即刻赶去。田倩C笑着说:

“祝贺你,终于成功了。你说的另两个人是谁?有圣?玛丽亚吧,第三个呢?”

“对,有圣?玛丽亚。另一个是80岁的哈森伯格先生。他一直以金钱支援我,在技术上也给我很多启迪。”

“好的,我马上去。”

挂了电话,她对邬梅B歉然说:“今晚不能陪你了。”邬梅B笑着说:“去吧去吧,不必担心我嫉妒。那位戈雄C说他成功了?你告诉他最好嘴巴严一点儿,别惹愤雌们又去捣乱,我的手下又该忙了……”

研究所的气氛显然与往日不一样,那四个男助手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田倩C曾调侃他们是没有感情功能的100型机器人。但他们今天有了笑容,脚下也比往常轻快。圣?玛丽亚女士和哈森伯格先生已经来了,后者是一个瘦小的老头,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目光倒是十分明亮。他是有名的生物学家,也是“男人不求施舍”运动的发起人,至今拒绝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来克隆自身。50年前,最狂热的愤雌们发起了“不向男人施舍”运动,哈森伯格愤而起来倡导了与之对立的运动。可惜后者注定是要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凡是信奉他主张的男人都不会留下后代,所以这只能是一个迅速萎缩的团体。

戈雄C向他们介绍了玻璃后面的两间密封室。一间密封室内冰封霜结,放着十个处于冰封状态的卵子,这些几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镜下有黄豆大小,安静地守护着生命亿万年的秘密。另一间密封室内则生机盎然,一只子宫在猛烈抽动,恒温设备维持着37℃的温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养料。时时有一只小手或小脚把子宫壁顶出一个小凸起,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宫啼。

这些可以乱真的卵子和子宫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制的,它们能真实地复现真卵子和真子宫的小环境,使一个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唤醒、分裂、发育成婴儿。这样,男人就可以不依赖女人,独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戈雄C介绍时声音激动,流露出不可压抑的强烈的“母爱”。田倩C指着抽动的子宫问:

“是分娩前的阵痛吗?”

“对,胎儿马上就能出生了。”

“不用说,是个男性胎儿?”

“嗯,是男性,这是自然界第一个‘孤雄生殖’的胎儿。但我不准备让他出生。”

“为什么?”

“我认为,第一个孤雄生殖的男性婴儿最好能赋予历史意义,所以想首先为哈森伯格先生繁衍后代,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敬意。”他转向哈森伯格,“哈森伯格先生,答应我吧,你最有资格得到这个荣誉。”

此前这个建议他已经提过多次,哈森伯格都婉拒了。这时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仍然未置可否。圣?玛丽亚则笑着旁观,她能摸到哈森伯格的思维脉络,没有劝他。

戈雄C向他们详细介绍了所有情况后,吩咐助手对这个胎儿中止妊娠。真正的克隆和生殖将从明天开始。等四人回到办公室,哈森伯格说:

“谢谢你,阿雄,但我已经决定不再留下后代,哪怕它不再需要女人的施舍。你不必再劝我了。往下你该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吧。”

戈雄C郁闷地说:“为什么?哈森伯格先生,你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加快研究进度,生怕赶不上在你有生之年完成。”

“真的感谢你的情意。但是……其实圣?玛丽亚说得很对,”他对玛丽亚点点头,“雌性是上帝设计中的基型,是缺省配置。从长远看,自然界的雄性是多余的。咱们不必与上帝抗争了。”

这是田倩C第二次听见“缺省配置”这个说法,不大明白其深层含义。哈森伯格看出她的茫然,细心解释道:

“按上帝的原始设计,是用单一性别,雌性,来繁衍后代,这种方式最为高效和可靠。后来,为了增加生物适宜环境变化的能力,才增加了雄性,于是生物从无性繁衍转换到两性繁衍。但即使在两性世界中,雌性从来是基本设计,只要稍微看看生物世界的一些细节,就能揣摸出上帝的原始蓝图。你看,自然界物种中有孤雌生殖,有孤雌社会,却从来没有孤雄生殖和孤雄社会;还有,为什么男人有女人的乳头,而女人却没有男人的喉结?这个一向被忽略的现象有深刻的原因——在自然界中,雌性身体才是基本型,而雄性只是变型产品。另外,男性中有那么多易性癖者,不惜戕害身体而变成女性,反之,女性易性癖就极少。这种强烈的潜意识愿望也是源于冥冥中的上帝指令。”

田倩C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阐述——而且是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心中有强烈的震荡。哈森伯格转向戈雄C:

“阿雄,我知道你致力于男性的复兴,我很敬重你。不过——原谅我说话坦率,尽管你付出那么多心血,其实你的‘人造子宫和卵子’算不上原创,只是对雌性的剽窃,她们可以主张专利权的。而且,这项技术恐怕并不能——如你所想——让男人站到与女人同样的地位上,进而促使两性社会复兴。”

“哈森伯格先生,你太悲观了。”

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你当然知道,圣?玛丽亚在研究什么吧。”他转向田倩C,“她如果成功,那就会发展出一种全新的生殖方式,既是纯雌性生殖,又是有性生殖;既有孤雌生殖的高效,又有两性生殖的适宜环境能力。到那时,雄性就彻底没戏了,彻底出局了。任何复辟两性社会的美梦都会断头。阿雄,据我所知,玛丽亚的研究很快就会成功,她极具天分,又有强大的社会支持。我说得对吗?”

他看看圣?玛丽亚,后者很平和地点点头,说:“嗯,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可能在下月公布。”

戈雄C阴郁地说:“我了解玛丽亚的进展。那有什么,我要和她来一个公平的竞赛。我的下一步研究,就是让男性的干细胞转化为卵子。这样,男女仍然能站在同样的高度。”

哈森伯格凄然一笑,断然说:“你想公平竞赛,但上帝可不是个公平的家长,他明显是偏袒女儿的。所以,你想把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绝不可能成功。”

纵然戈雄C一向敬重这位老人,仍被这句话惹恼了。他带着怒意问:“为什么?这个预言过于武断。众所周知,干细胞都有全能性,不管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既然女性干细胞能转化成精子,当然男性干细胞也能转化为卵子。”

玛丽亚插话说:“恐怕哈森伯格先生是对的,男性干细胞确实无法转化为卵子。阿雄,你极具天分,也非常执着。你的缺点是缺乏对‘大势’的把握。说句不是玩笑的玩笑,搞科学研究也得首先学会揣摸上帝的心意。”

戈雄C看到一向敬重的两人都这样说,不想再争论下去,当然他也绝不会服气。哈森伯格站起来说:

“孩子,你想做,那你就试试吧。我但愿自己的前瞻是错误的,但愿你能凭一人之力拯救雄性种族。我打算把所有家产全部赠给你,算是我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我,已经承认了男性必然消亡的宿命,不打算同它抗争了。再见,孩子们。我要走了。”

他拒绝三人用汽车送他,说他家离这儿不远,可以步行回去的。在傍晚的薄暮中,三人目送那个衰老的身影踽踽地走远,直到融入夜色中。戈雄C神情抑郁,圣?玛丽亚怜悯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她与两人告别,开车走了。戈雄C木立在月光中,喃喃地说:

“我一定会成功。我必须成功。”

看着暮色中那双灼灼的眼睛,田倩C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孤注一掷的赌徒。她祝愿戈雄C的下一项研究会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么——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不久,老哈森伯格把名下的所有家产全部转到戈雄C名下。戈雄C等不及把第一项研究成果化为实践,就更为狂热地启动了下一项研究。田倩C很同情他,而且自从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那番谈话后,不知怎的,她对戈雄C的命运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它横亘心头,挥之不去。但此后几年,她没有太多精力来关注他。戈雄C仍然婉拒克隆后代,田倩C不再等他了。现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是她和邬梅B的。使用的正是玛丽亚开创的技术,即用田倩C的干细胞所转化的精子为邬梅B的卵子受精,同样用邬梅B的精子为田倩C的卵子受精;然后两个受精卵由田倩一块儿孕育。当然两人也可以各怀各的女儿,但毕竟还是由一个人孕育比较划算,警察局长的工作实在太忙了。

这是圣?玛丽亚的“双雌有性生殖技术”的第一次应用。对这两个开创历史的女婴,媒体做了广泛的报道。

三年来,田倩C基本没与戈雄C见过面,只是通过电话来关注他。他的研究一直很不顺利,从可视电话中,她能感受到戈雄C的情绪:阴郁、焦躁,他的意识深处似乎趴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恐惧,正在阴险地、慢慢地吞噬他。老哈森伯格描述了一个灰色的宿命,他能逃脱吗?

三年后,田倩C的两个女儿已经能撒丫子跑了。这一天,她突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

“成功了!那项研究终于成功了!我第一个通知的是你。”

屏幕上是一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三年来的阴郁和焦躁已经一扫而光。田倩C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是吗?真为你高兴。我能发表这个消息吗?你最好给我独家报道权。”

他冷笑一声:“我这边当然没问题,问题是报社那边会感兴趣吗?我看今天的社会已经被雌性沙文主义完全淹没了。”

田倩C微有不快,从这句话看,这次成功未能改善戈雄C的心理,他仍然未脱阴暗和偏执。她温和地说:

“你的看法太偏激了。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包括女性,为你高兴。你的成功并不仅属于男性,仍然是整个人类的进步。”

戈雄C没有再争辩,只是说:“研究的正式结果做出来,大概还得一两个月,但成功已经没有问题。你可以发一个消息,先向社会上吹吹风。”他突然说,“阿倩,我今天很想见你,我抑制不住地想见你。咱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你能来吗?”

他说得很热切,田倩C心中涌出暖意:“好的,我很乐意去。”

“好,那就仍定在‘坤世界’饭店吧,但今天得让我请客。”

田倩C笑着答应了。

“喂,向你的女儿问好,我能在屏幕上看到她俩在跑,多可爱的小家伙。她们中谁更像你?”

“两个都像阿梅多一些,尽管她们是在我的肚里长大。看来阿梅的基因比我强大,这让我很失落。”她开玩笑地说。

两人约好见面时间,挂了电话。田倩C对他的心境仍不免摇头,虽然这次成功多少让他找回自信,但他的心理仍然不能说是健康的,他就像一只随时会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尊严的刺猬,明显地反应过度。

晚上,田倩C把女儿留给“丈夫”,赶到坤世界大饭店。那儿仍有美貌的男性可人儿在表演,大厅内也仍然基本是女人的世界,其中有不少穿黑色无袖风衣的光头愤雌,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大厅里。戈雄C已经来了,这时他起身迎过来,很张扬地为田倩C拉开椅子,招呼她坐好。田倩C对他的心理太了解了,知道这套作秀是给外人看的,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在女性已经变为强势的世界,他偏要履行旧日男权社会的绅士礼貌。邻桌有几位愤雌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位身形粗壮的女人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一下。田倩C认出来,她就是那次带头“炮轰”研究所的家伙,不由生出担心来。两个冤家对头今天撞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冲突吧,特别是戈雄C这边,显然他今天也很有侵略性,再不会像上次那样息事宁人了。

坐定后田倩C再次向他祝贺:“有志者事竟成啊,你终于成功了,这回老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都看走眼了,他们得向你服输。告知他们了吗?”

“告知了。可惜哈森伯格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他可能看不到我的成功了。”

“阿雄,最近我倒是越来越想不通。”她苦笑道,“先是单性克隆,再是双雌有性生殖,然后是双雄有性生殖。人类不想放弃有性生殖,但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男人。也许十万年后,男人和女人会干脆分化为两个物种?我想倒不如仍沿用上帝的老办法,那毕竟最天然、最简单。我觉得——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觉得科学家们,尤其是早期的男性科学家们,都是些无事生非的家伙。世界走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们——他们——害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番话让戈雄C默然了。很久他才说:“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在促使人们回到上帝的老路上。可惜,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既然圣?玛丽亚已经先走一步——我也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我决不会让这个世界变成愤雌们一统天下!”

他说的声音很大,邻桌的愤雌们自然听见了,都扭过头,恼怒地瞪着他。田倩C有一种感觉,今天阿雄几乎是有意向愤雌们挑战,这是为什么?他也变成一个狂热的“愤雄”了?邻桌那个粗壮的愤雌忍不住,起身走过来,冷冷地讥诮道:

“哟,这不是戈雄C嘛,著名的老戈雄的第四代曾孙,难怪说话这么气粗。还认得我吗?咱们上次打过交道。”

戈雄C冷冷地说:“我当然忘不了,你的外貌很有个性,很雄性化,我怎么能忘呢。你——做过雄性荷尔蒙检查吗?”他突兀地问。

那个粗壮的女人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是否知道,哺乳动物中也有母权社会,比如非洲鬣狗群。鬣狗首领虽是雌性中产生的,但只要它一坐上王位,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升高,甚至比群体内的雄性还要高,其外貌甚至性器官也变得雄性化。我估计,依你的外貌特征和好斗性,你体内雄性荷尔蒙肯定不会低。”

那个愤雌从他的话里听出恶毒,脸色慢慢变白了。没等她发作,戈雄C紧接着说:

“我很乐意告诉你,你那次捣乱没起什么作用,我研究的人造子宫和人造卵子早就成功了。我还想告诉你,第二项研究,即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的研究,也即将成功。你还要去捣乱吗?要去就快点儿,否则你就来不及阻止我了。”

田倩C极为不满地看着丈夫,今天他的表现实在太好战、太张狂。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失控了吗?光头愤雌冷冷地说:

“好,我把这理解为你的盛意邀请,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好啊,我等你。而且去以后不要扔炮仗,直接扔炸弹就行。也不用再说什么‘雌性天性仁慈’‘历史上的母系社会温馨和平’之类的废话。我可以随便举几个反面例证:动物中间,交配后就吃掉性伴侣的勾当,只有雌性能干得出,像雌蜘蛛和雌螳螂。”

这句话太恶毒,别说那位愤雌,连田倩C也受不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没说,扭头回到自己桌上。这边两人也沉默了,气氛相当尴尬。过了一会儿,戈雄C苦笑着说:

“阿倩,别把我这些混账话记在心里,今天我情绪很坏,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真是离死不远了。伍子胥的话,明知日暮而途穷,不得不倒行而逆施。如果我……请多记住一点儿我的好处。”

田倩C沉默了好一会儿,努力克制住对他的不满,柔声说:“阿雄,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受到很多敌意的对待,社会对你不公平。但你不能因此而恨遍天下,这只能毁了你自己。”

戈雄C悲凉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来,实际上我一直就是在毁灭自己。我有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一次我真的会彻底毁灭。喂,”他喊那位男侍,“拿破仑陛下,结账吧。”

回到家,两个女儿猴在邬梅B身上,玩得正高兴。邬梅B作为警察局长,平时太忙,难得有整时间和女儿玩。看见阿倩回来,她笑着说:

“快把这俩小魔王弄走吧,我已经招架不住了。”她的目光非常敏锐,立即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

田倩C把扑过来的两个女儿抱起来,亲了亲她们,良久才说:

“今天阿雄很反常,满腹戾气,我也被他的恶劣情绪传染了。”她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形,提醒道,“阿梅,那位愤雌说她明天要去研究所捣乱。阿雄把话说得那样恶毒,我担心明天的冲突会升级。建议警方加以预防。”

“好的,明天一上班我就派人盯着那儿。”

“唉,但愿明天不要出事,我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来,乖女儿,咱们该洗脚睡觉啦。”

第二天还没上班,田倩C就接到主编的电话,让她去戈雄C研究所采访一件突发新闻——恰如三年前那次事件的重演。报社接到一位愤雌的电话,说她们已经赶去了,这回真的要炸毁“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田倩C开车迅速赶去,半路上,她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从研究所的方位传来的。但这会儿她离研究所还很远啊,如果声音确实来自那儿,那必然是一次相当猛烈的爆炸,绝非几个炮仗之功。田倩C心急如焚,把油门踩到底,连闯了几处红灯。等她赶到,警察们已经拉起警戒线,不许车辆出入。田倩C把汽车随便找地方撂下,急急赶过去。值勤的警察不让闲人出入,但对田倩C放行了。一位女警官低声对她说:

“田姐,邬局长亲自来了。”

现场让田倩C目瞪口呆。整个研究所被彻底夷为平地,空中的烟柱尚未落定,好在周围的建筑一点儿未受波及。邬梅B正指挥手下勘察现场,她看到性伴儿,百忙中远远地挥挥手,又埋头于指挥。几位女警察正在询问作案的愤雌们,为首那个身形粗壮的光头愤雌这会儿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几乎神经错乱了,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们扔的是炮仗,真的是炮仗,而且只来得及扔了一个,大楼就爆炸了!”

消防队员在废墟里救人,不过进展太慢。直到起重机和铲车开来,还来了三只穿制服的救生犬,进度才加快。不久,戈雄C和他的四个手下被扒了出来,不过已经是五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了。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那项研究做了集体殉葬。看看被破坏得如此彻底的研究所,田倩C毫不怀疑,戈雄C那项“已经成功”的研究这下子被毁灭了,再不能转化成活生生的男婴。策划爆炸者已经达到了她们的罪恶目的。

法医简单地做了尸检,就把尸体送往了警察本部的验尸房。在尸体被抬走前,田倩C为戈雄C合上眼睑,仔细洗了脸,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和黑灰。

用自己的手绢,和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

邬梅B终于抽出一点儿时间,过来同妻子说话。田倩C指指现场,声音冷硬地说:

“局长大人,这是炮仗炸的吗?”

邬梅B叹息一声:“当然不是。我们正在追查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也会以自己微薄的能力来追出真凶,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景——除非把我也灭口。”

邬梅B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别说这些负气话。你放心吧,一定会追出真凶的,依我的初步勘察,这个案子并不难破。这些天我要在局里加班,晚上就不回去了。”

“好,希望你们早日破案。如果你们破不了,或者有意袒……那我就要凭自己的力量来干了。”

邬梅B有三天没回家,这三天里,田倩C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机器人保姆,自己到各处采访。她敢肯定,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系社会的政府不愿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于是借助于愤雌的捣乱,把研究所彻底炸毁,然后把罪责推到愤雌身上。看看现场情况,绝对是行家干的,而不是那几位只会搞点儿小暴力的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长邬梅B是否也参与其中了?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个知情者,预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将成功。

想到这儿,田倩C止不住心中发冷。

田倩的调查举步维艰。研究所的五人都遇难了,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唯有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参与者),即那七个愤雌,都被警方控制,外人根本见不到。她费尽心机,打听到愤雌们请了七个律师(按照法律,当事人必须单独延请律师),而律师可以去探监的。田倩C找到那七位律师调查,但七人均遗憾地说:确实无可奉告。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同他们的当事人,都正满脑门糨糊呢。被关押的愤雌一直在捶胸顿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调查一无所获,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坚信:本案中肯定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黑手。

这三天里,她除了出外调查,就尽可能待在父母家里,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对两个老人打击很大,他们痛不欲生。在他们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较叛逆的田倩C,是坚守家族传统的最后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们,她自己曾经藐视那个男人,觉得与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当戈雄的横死突然袭来时,她才知道,实际上那个人还一直活在她的心里。那天父母既悲伤又欣慰地说:

“看见你还爱着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三人相对唏嘘。

第四天,邬梅B打电话让她回家(邬梅B和她那个家)。邬梅B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声音也哑了。她疲乏地问:

“女儿们呢?你这三天也一直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

“对,机器人保姆在照看她们,这会儿可能在公园吧。案情……有进展了吗?”

“唉,你总该让我先喘口气吧。”她无奈地说,“案子已经彻底破了。我说过,这不是件多么难破的案子。”

“真凶是谁?我相信,你的证据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呀。侦查结果明天将向新闻界宣布,在此之前,我无权告诉你。”看着妻子怀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转了说话的口气,“不过,警察局长给自己的性伴儿稍稍开点儿后门,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向外泄露。”

“我保证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我还会继续我的调查。”

“好的,你如果听我讲完后不信服,我决不拦你。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与四个手下合谋作案。是一次集体自杀。”

田倩C震惊地说:“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那项研究马上就要成功了,那是他们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长很干脆地说:“原因很简单:那项研究根本不会成功,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据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已经向你说过这个预言,对吧?戈雄C当时不服气,但他们三年来的研究只做到了一点:证实了这俩人的预言。”

“‘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我想这样的空话没什么说服力,更不能写到警方的报告中。上帝不会那样独裁吧。戈雄C当时就说这个结论太武断。我虽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试着给你解释吧。”

局长说,其实这句话在哲理层面上的含义,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的证言相当艰涩,外行们只能听个四分明白六分糊涂。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这样说的:

雌性是上帝创造万物时的“缺省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条自然法则,天然地限制雄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女性性染色体是XX,这是“天然纯粹”的结构,即使使用玛丽亚的新技术,让两个女人实现本性别内的交配,所产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会出现什么悖误。而男性性染色体是XY,是“天然不纯”的结构,如果两个男人实现本性别内交配,按照排列组合规律,将会出现XX、XY和YY。前两种当然没关系,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种呢?你叫它什么性别?超纯男性?自然界从没有过这种怪物——反过来说,就是上帝决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实现它的途径。

就像为了防止时光倒转,上帝不允许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从内心抗拒这个结果,不过,仔细听完警察局长的解释后,她不得不承认:戈雄C他们死于自杀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戈雄C的晦暗和戾气,那时她就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成功者的心态啊。如果那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不奇怪了。

只要承认这个结论,事情的脉络就能很清晰地理出来:这五个男人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却证明,上帝确实钟爱和偏袒夏娃,而亚当是没有长子继承权的。他们心如死灰,决定以集体自杀的方式向造物主做最后的抗议。但他们不想让“女人社会”知道自己的失败——也许是想为苟活的男性们继续留一点儿希望?于是他们精心地策划了一次“外来袭击”,先设法激怒头脑简单的愤雌,引她们来捣乱,从而引爆早就备好的炸药。实际上,戈雄C最后一次约会妻子,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坤世界”大饭店历来是愤雌们的大本营,在这里与妻子约会,很容易碰到愤雌并引她们上钩。“当然,”局长看看阴郁的妻子,小心地补充了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诀别,那同样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了。”

田倩C目光阴沉,默默听着。

“虽然那五个男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计划留下一个很大的破绽——所有炸药的摆放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既能把研究所夷为平地,又对周围建筑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计算周密的工业定向爆破。这就给警方留下了很多无言的证据,足以还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记得吗,我当时就说,这个案件不难破?因为我一去现场就看出了异常,看出绝不是愤雌扔的炸弹。阿倩,唯有这一点让我心里纳闷:他们既然精心准备了男人最后的谢幕,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吧?或者说,他们不会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尽管愤世嫉俗、性格变态,仍是心地宽厚的好人,绝不愿伤及无辜,哪怕这种谨慎最终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说,他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告别演出,只求达到轰动的剧场效果,并不一定要求观众真的相信剧情。”她叹息道,“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们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终消亡之后,我们仍会怀念他们。”

她停了一会儿,让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绍。然后她说:

“案情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田倩C久久没有说话。她现在无法理清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他在谢幕演出中,原来仍然是在演小丑啊。不过他的结局很悲凉,甚至有几分悲壮,她不忍心再责备或鄙视他。当然,这几天她心中复活的爱情再次枯萎了,还是老哈森伯格说得对,当“两性繁衍”这幢巨厦彻底倒塌后,其上的爱情鸟蛋肯定会破碎的。

她只问了一句:“阿雄啥时候安葬?”

这句话让局长放心了,知道妻子心头的疙瘩已经解开,“警方的尸检已经完成,大概就在这两天安葬。”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可以说这是一次“男人们”的集体葬礼,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五个男人,还有戈雄C的父亲戈雄B,他因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最终没撑过去;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尽灯枯,在葬礼前一天去世了。七个男人的集体葬礼极尽哀荣,参加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哀乐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泪。让田倩C比较意外的是,人群中颇有一些愤雌,她们今天一点儿也不张扬,默默地低着光头,随着人流安静地向遗体告别,依次同死者亲属握手致哀。圣?玛丽亚也来了,她用力握着田倩C的手,低声说:

“务请节哀。他们是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田倩C只能苦笑——他们配不上这个褒语吧。一个小时后,田倩C搀着妈妈,从殡仪馆的窗口领回两盒温热的骨灰。

(注:改写于本人的短篇小说《最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