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守左

黄式三曾在《<读春秋备忘>叙》中提到自己在《春秋》学领域的立场,曰:“余作《春秋释》,谨守左氏学,《公羊》《榖梁》或援以参证焉。”又曰:“余之拘守左氏学,犹简夫之专守《说文》也。”可见,黄式三以《左传》为基本立场,参以二传,自称拘守。其实,严铁桥为《春秋释》所作之序,亦明白提及薇香此种立场,曰:“薇香貌朴,言呐且谦,独与言《春秋左传》之旧例不足信则龂龂如,不伸其说不止,以为今《春秋》说之行于世者轻驳《左传》凡例,皆乱道也。”

今观其书,首列《释<春秋>经传同异》一篇,开章明义。黄式三认为,经传互异乃是事实,《公羊传》《榖梁传》固然如此,《左传》也不能例外。“《春秋》公羊、穀梁之《传》,作于汉时,不能尽合《经》意。左氏亲与孔子相授受,《传》与《经》亦复有异。”对于经传之间的不同,本应作具体深入的研究,但是自唐代啖助、赵匡、陆淳以来径自标举信《经》驳《传》之说,至宋代刘敞等人则变本加厉,号称弃《传》从《经》。“唐啖叔佐、赵伯循、陆伯同于是有信《经》驳《传》之议,宋则刘原父恣意言之。”《左传》之事例与《公羊传》《榖梁传》之日月例,一同遭到否定。学界对于这种激进的意见,从来不乏反对的声音,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观点:其一,三传传授,源自孔门,文献有明文记载,不容置疑。其二,弃传通经,实际上不可行,难以做到。没有事实,不知经文所云;没有经例,《春秋》没有意义。其三,废传解经,有时是出于扫除证据,方便臆说。在黄式三的书中,对这三种声音皆有回应。比如在《读刘氏<权衡>》中,黄式三也从史有明文、不容置疑的角度否定了刘敞关于左氏不传《经》于孔子的论点,“虽然,原父据此遂谓左氏不受《经》于孔子焉,可乎?昔左氏作《传》授之曾申,曾申传卫人吴起,吴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铎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同郡荀卿,荀卿传汉之张苍,张苍乃以书献,见许氏《说文叙》。汉儒递相授受,皆张苍之本”。在黄式三看来,自唐至宋疑传弃传的学风,其实就是一股逆流,最终必将流向诬与固。其言曰:“啖、赵、陆名治《春秋》,凭私臆决,尊之曰孔子意,孔子意未可必也。以未可必而必之则固,持一己之固而倡兹世则诬,诬与固,君子所不取。徒令后生穿凿诡辨,诟前人,舍成说,啖、赵、陆实阶之,此《唐书·儒林传》之论,后儒所宜鉴也。”《春秋释》,第397页。可见,前人反对激进观点的声音,在黄式三这里也得到了回应。

与前人略有不同,在为《左传》解经的辩护中,黄式三特别主张经传之异适足证明经传一体。只有统观经传,互相补足,才能得到经意。“《经》于内弑书薨,弑之实于《传》见之。书杀大夫而不名,书人;书盗而不名,名于《传》见之。无族不书族,有族而贬不书族,贬不贬于《传》见之。”当然,黄式三的这种观点,也会招致置疑之声。《春秋》本是一本独立撰述的著作,诸传皆是后人为理解经典所作的诠释之作,彼此并未有相依相存的关系。依黄式三此论,则《春秋》不足独任,是非将决于《传》。对于这种置疑之声,黄式三主张《经》义必须借《传》以昭明,乃是必然之事,“《经》不借《传》而明,何贵于《传》?”此理不言自明,三传的重要性不容置疑。“且三《传》后诸儒复作传,岂《经》借后儒之传,独无借于三《传》乎?”黄式三认为,经传所以一体,互相补备,主要原因在于经传的成书过程、编纂原则不同。孔子修《春秋》,基于《鲁春秋》,只可删削,不可妄增;而《鲁春秋》作为一国之史,基于赴告,若无通告,亦不能书诸史。黄式三引赵汸之言曰:“凡史所书,有笔有削,史所不书,不加益也,故曰其文则史。”与《春秋》经不同,“《传》则博引列国之史文,补叙时事,羽翼圣《经》,不嫌殽杂”。经传既然在编纂原则、资料来源上存在这种差别,那么彼此有异,就不足为奇。

《春秋》学史上,历来为《左传》解经做辩护的人都必须面对“无经之传”与“无传之经”的问题。“无传之经”的问题不算太大,因为有些经文不需传注,而且《公羊传》《榖梁传》也有大量“无传之经”。对于《左传》而言,真正构成大问题的是“无经之传”。杜预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曰:“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一《春秋序》。尽管如此,后世因为“无经之传”而质疑《左传》解经者仍然大有人在。黄式三面对这个问题,坚持经传一体的观点,认为义理可以凭空臆断而史实不可臆造,不能因为经传异词、有传无经就否定《左传》的真实性与解经性质。“经传之异者,如《经》书郑伯髡顽卒、楚子麇卒、齐侯阳生卒,《传》以为弑。《经》先书杀公子买,后书楚人救卫,《传》易其后先。由当时记载之文各异,《经》因旧史,《传》复采史文之异者以备参校。不因旧史,非传疑之道;不采异文,非考信之道;亦经传之互相备也。”在《宋鱼石止华元论》中,黄式三重申经传一体、彼此相合的观点。他认为《左传》叙鱼石诈谲之心,叙华元所为出人意料,正与《春秋》书“宋鱼石出奔楚”相合,一者见鱼石有罪,二者见其归宿合理合情。传之所言,正是辅助,补足经义。

既然经传一体,相异又相合,那么我们在研习《春秋》的时候,就应遵守该合则合、该分则分的原则,不能强行纠合经传,彼此损害。保持离合之度,经自为经,传自为传,彼此补备,经义可明;若一味纠合,或以经疑传,或曲为解说,则牵强附会,难得经义。“岂知《经》自为《经》,《传》自为《传》,其意有不可强合者,强合之而反有害于《经》乎?盟于宁母,《经》书郑世子华,而《传》言辞子华,辞其伐郑之计,不辞其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