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海黄氏父子经学思想研究
- 余全介
- 3219字
- 2020-06-24 17:48:04
三、正统
《十翼后录》的第三个特点就是正统。黄以周治《易》兼收并蓄,但是以《易传》为根本,以传统的象数、义理为主干,对于方术、纬书、异学一类多有避免,守住儒家经典一脉。因此,黄以周对于王弼、韩康伯援庄老虚无之说以解《易》,多有批驳。《四库全书总目》评述王弼、韩康伯以义理说《易》之长短,曰:“平心而论,阐明义理,使《易》不杂于术数者,弼与康伯深为有功。祖尚虚无,使《易》竟入于老庄者,弼与康伯亦不能无过。”黄以周在《十翼后录》中,认为王弼、韩康伯之易说所以被选为官方学说,与唐人特定风尚大有联系。“唐冒称老子为远祖,其作《正义》时,必以能解《老》者为能解《易》,故用王辅嗣、韩康伯两注,以其能援老解《易》也。李氏《集解》虽遵旧分章,而此专袭韩注,不一采汉诸儒之说,盖一时风尚如此。”黄以周治《易》学既以崇经尊传为立场,故而对于王弼、韩康伯以老庄虚无静寂之说解《易》,尤为警惕,多有辨析。
《咸·象》曰:“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王辅嗣曰:“以虚受人,物乃感应。”程正叔曰:“泽性润下,土性受润,是二物之气相感通也。人中虚则能受,实则不能入矣。虚中者,无我也。中无私主,则无感不通。”黄以周明辨此“虚”“实”之义,严守儒道一线之隔。其言曰:“大山之上,有积水之泽者多矣,此实象也。而诸家以为泽气上蒸者,取山泽通气相感之象,义亦通也。虚非阒寂之谓。荀子曰‘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复·彖》:“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程正叔曰:“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静为天地之心。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朱晦庵曰:“积阴之下,一阳复生,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而至此乃复可见。在人则为静极而动,恶极而善,本心几息而复见之端也。”黄以周以为天地一心,见与不见,始终存续。其言曰:
王注、孔疏以老释《易》,返之虚无。欧阳氏、苏氏已辨之,程子、朱子复辟之。而说者犹纷纷歧论,何哉?周谓:冬之闭藏不固,即夏之生长不坚。亥月纯阴,此心闭藏,未尝非生物之心,而不可见也。至一阳复而天地之心见矣。圣人之于物,生杀并用。当其用杀之时,未尝非好生之心,亦人所不见也。至于生物,而圣人之心见矣。夫见、不见者,时也。天地与圣人,岂有二心哉?
天地之心、圣人之心皆一,见与不见为对文。以为天地之心有二,固非;以为天地之心虚寂,亦非。道家言心之虚无,尤为黄以周所瞩目者。《咸·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象》曰:“贞吉悔亡,未感害也。憧憧往来,未光大也。”王弼以为感之极致,在于无思。“凡物始感,而不以之于正,则至于害,故必贞然后乃吉,吉然后乃得亡其悔也。始在于感,未尽感极,不能至于无思,以得其党,故有憧憧往来,然后朋从其思也。”易彦章曰:“咸,感也。感以心为主,而偏体皆所感之一。初、二、三、五、上,皆感其偏体者也。惟所感出于心,故皆以咸明之。九四在上下之间,其位在心,故不言咸而言所感之道。所感得其道则吉,非其道则有朋从尔思之戒。感以心为主也,圣人尽咸感之道,其有不由于心乎?”黄以周赞同易彦章之说,反驳王弼无思以感之说,其言曰: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言过分往来之界,未免朋从之累,见私心之不可用也。《系辞传》曰:“天下何思何虑?”言天下虽有往来之界,不必分也。而说者不细绎《系辞传》之意,遂谓九四非无心之感,故未光大,易氏驳之,是也。《传》曰:“未感害也。”“未感”句,“害也”句,与《大有·初九》“无交害也”句法同。又与二爻《传》“顺不害也”反对。九四以心感人,故“贞吉悔亡”。所虑者有朋从之累,则所感者吉,所未感者害也。未感而害,即起未光大之意。与《坤·三》《屯·初》《谦·上》《鼎·二》《震·初》《旅·四》《巽·上》《小过·四》诸《传》合读之,例自明。
道家讲无思无心,儒家讲有心去私心,黄以周此处划清儒道之界限。《咸·九五》:“咸其脢,无悔。”《象》曰:“咸其脢,志末也。”黄以周此处再论儒道有无之别,其言曰:
王辅嗣云:“脢者,心之上、口之下,进不能大感,退亦不为无志,其志浅末,故无悔而已。”后儒因之,以无心之感为妙,参用异端虚无之旨。且《彖传》“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正惟九五当之,以为浅末,岂理也哉?据《程传》意,五应二比上,存心浅末,戒使咸脢,于经《传》未顺。而以五为人君感天下之正,则未误矣。项氏平甫末训无,志末即无思。仍沿王氏之谬。
王弼、韩康伯既援《老》以注《易》,必重道化无为,而轻有心作为,轻仁礼知乐。《系辞·上》:“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韩康伯曰:“君子体道以为用也。仁知则滞于所见,百姓则日用而不知,体此道者,不亦鲜矣?衣被万物,故曰显诸仁。日用而不知,故曰藏诸用。万物由之而化,故曰鼓万物。圣人虽体道以为用,不能全无以为体,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也。”韩氏所言,崇无贱有,体道贵于经营。黄以周对此解说,颇有批评。其言曰:
“仁者见之”,“知者见之”,谓见道也。“谓之仁”,“谓之知”,赞辞非贬辞。韩氏见仁见知之非君子,失之太浅矣。“藏”,郑本作臧,善也。善其用,谓知也。“显诸仁,藏之用”,承上见仁见知言之。韩氏作藏,以百姓日用不知为藏诸用,申其说者皆言道神妙无方,已用而藏之,则又失之太高矣。以见仁为所见之偏,以显仁为造化之功用,何其歧邪?韩氏又云圣人不能全无以为体,是并不慕圣人,而慕道之虚无也,是援老以解易也。
韩说援《老》以解《易传》,纯属曲解误说。黄以周认为,《易传》本意在于赞叹仁知君子之盛德大道,而非仰慕老子虚无之道,其言曰:
细绎圣传,叹君子之道鲜矣,重君子也,即重仁者、知者也。“盛德大业至矣”,亦君子之盛德大业也。安见其慕虚无之道、无心之天也邪?既叹君子之道鲜矣,则显仁藏用,皆以君子之道言,非以造化之道言。谓君子能显发其仁,而善其知之用也。“鼓万物”,君子鼓之也。“不与圣人同忧”者,圣人与民同患,故作《易》而有忧,君子能鼓舞万物之乐,“不与圣人同忧”,此以德业之盛大者言也。
圣人多以实言,并非幻变虚无。《系辞·下》:“苟非其人,道不虚行。”黄以周以为圣人征实,早防虚无之说。“苟无揆度之人,以六位为终虚,‘易’道岂以虚行哉?圣人之辞,变而归之常,虚而归诸实,后儒幻变虚无之说,若早防之矣。”
王弼、韩康伯之外,黄以周对于僧一行等方术亦有驳正。《序卦》:“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程正叔曰:“井之为物,存之则秽败,易之则清洁,不可不革也。鼎之为用,变腥而为熟,易坚而为柔,水火不可同处也。能使相合为用而不相害,是能革物也。”洪迈曾经赞叹僧一行之历,“大衍之用四十九,一行以之起历,而革卦之序,在《周易》正当四十九。诸儒赞《易》,皆不及此”。但是洪氏此赞,却遭到黄以周否定,“以周谓一行托《易》以立术,非《易》义也,赞易者安用此?”《观·彖》:“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程正叔曰:“天运行四时,无有差忒。至神之道,莫可名言,惟圣人默契,体其妙用,设为政教,故天下之人涵泳其德而不知其功,鼓舞其化而莫测其用,自然仰观而戴服。”项平甫曰:“凡有言、有事者,皆以迹治,未可以为神也。观则不言不动,相观而自化,此所以为神也。不察者以为别言神道,是不达观义也。”朱晦庵曰:“极言观之道也。四时不忒,天之所以为观。神道设教,圣人之所以观也。”任翼圣曰:“圣人下或增以字,非。天之神道谓巽也。风自天降,春谷风生,夏凯风长,秋凉风收,冬朔风闭。风行而四时不忒。凡坤地之物。其生长敛藏,无不顺也。夫圣人亦有神道焉,上之风之,下之从之,其向化在民,其感孚在君也。”黄以周赞同项氏、任氏神道之解,对于异端学术尤为警醒。其言曰:“神道设教,教不见其迹也。《中庸》所谓不言而信,得之于观感也。宋杜镐举神道设教答真宗,遂启天书之诞,经学不明,而异端起,天下之乱自此生。项氏、任氏盖深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