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1979年下半年,我进入泰山脚下的师专中文系不久,有两件与现代诗歌相关的活动令我印象深刻。一件是抗战时期著名的朗诵诗人、七十多岁的山东大学教授高兰先生来校,在听了我们同学朗诵的《哭亡女苏菲》之后,鹤发童颜、温和可亲的老先生也以低沉的嗓音作了朗诵示范,动情之处,泪水渗出眼角;另一件是文艺理论课刘凌老师组织讨论1976年的“广场诗歌”现象,我听大家多从政治、内容角度谈,就着重讲了自己对这次公众诗歌运动所用诗歌形式的看法,只不过停留在模糊印象层面,无法深入下去,故而会后刘凌老师命我将发言整理出来竟不可得。

除此之外,我印象中还有当时“诗歌热”的种种迹象,比如系内经常举办诗歌朗诵活动,印象最深的就是听瞿弦和朗诵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我自己也在本年级晚自习朗诵会上第一次“念”了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稚嫩在所难免,在我,那却是在公共场所登台亮相的第一次。那时班里同学大都订刊物,我订的就是《诗刊》。有一次文学社征文,我还第一次比较正式地写了一组自由诗参赛,给了个“一等奖”——其实并没有写好。

回忆这些事,似乎有为后来混迹于“新诗研究会所”寻找理由的嫌疑。不过这大约也的确是庸人的一般思路,人是有这种寻根问祖的天然倾向的,我亦难免。好在借此可以梳理一下来路,也并非全无意义。

毕业之后,先当了几年中学语文教师,继续写一点诗文,又因为结识了前辈诗人吕剑先生而进一步贴近了“诗”,不过都远未达到真正的自觉状态,更远在当时波翻浪涌的“新诗潮”之外。直到1985年暑期之后调回泰山脚下的母校,前度学子如今变身为“现代文学”青年教师,才算走上“专业”或曰“学科”的正途。这段时间,一方面零零碎碎地回头复习新诗的模糊面目,另一方面因为吕剑先生以及校内校外几个热心于写诗朋友的感染让我开始关注热闹的“诗坛”。诗成了我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诗写得多且认真了,又以通讯的形式对吕剑新作《凤鸟之梦》作了解读。吕剑收到我的信,很是认同,就连同他的回信一起寄给了济南桑恒昌主编的《黄河诗报》,发表了。应该说,此前此后围绕吕剑诗作写的一些信,是我对当代诗歌进行评论的开始。

比较正式地撰写现代诗的论文是在1987年。因为山东省现代文学研究会当年年会确定的主题是王统照、李广田研究,我斟酌一番,决定以《作为现代诗人的李广田》为题写篇论文。我第一次对一位比较重要的现代诗人做出尽可能细致的考察,最后提出了我的看法,即作为诗人,李广田在最后的“被迫牺牲”之前,还有一个在“狂热中”首先牺牲了自己的“诗”的悲剧。在会议中,刘增人老师介绍我认识山东师大吕家乡先生,而此文即受到吕老师的热情肯定;后来文章发表,又很快为人大复印资料中心全文复印。这算是我第一篇受到学术认可的现代诗学论文吧?

那时候,我是想从研究现代山东籍诗人入手,为此也做了一些初步的准备。除了李广田,我当然也关注王统照、臧克家、吕剑、孙静轩,还为朱健诗集《骆驼和星》写了一篇介绍性的评论,标题《一位曾被忘却的诗人和他的诗》虽略显夸张,实则是我真实的感受。最近有朋友去长沙拜望九十二岁高龄的朱健先生,诗人再度提及此文,认为是1949年后第一篇评论《骆驼和星》的文章。我听了只觉得惭愧,因为彼时能力实在有限,文章并没有写出应该有的深度和广度。

我的自知之明是,从研究现代诗的条件如教育、学术素养和学术训练这些方面说,我和我的同代人有无法弥补的先天不足。这是我在对民国教育有所了解并读过一些前人的学术成果后意识到的。古人和外国人就不说了,只要看看民国时期重要诗人和新诗学者如朱自清、朱光潜、梁宗岱、李广田的著作,就什么都明白了。叶公超仅只写过《论新诗》等寥寥数篇讨论现代诗的文章,可那背后的学养、积累又哪里是我这代人所能企及的?

并非为自己的不够努力开脱责任。就微观而言,个人的后天努力当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一些先天不足,而从更宏阔的角度看,大的时代、文化背景对一代人的决定性影响或制约又是宿命般无法抗拒的。从这个角度看,“文革”前后的两三代知识分子固然是文化上“无根的一代”,即从小的学术层面说怕也只能是现代学术史当中“过渡性的一代”。我发此言,并非悲观或危言耸听,也同样是我真实的感受。

古人云:知天命,尽人事。凡事皆有两种或两种以上观察方式,或宏观言之,或具体言之,方式不同,感觉就不一样。譬如本集所收长长短短之文,从高处、远处打量,或不足一哂,而从低处、近处看,却也一篇有一篇的具体成文背景,对了解、观察中国现代诗和一些个体诗人的写作或许还能提供一点便捷之处。这是我理解到的本书出版的意义。

1999年,在张清华兄的促动下,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学论集《冷雨与热风》,当时朱德发、袁忠岳老师曾赐序支持,现在将序文附录于书后表示纪念。书中的一部分文章另收入2010年新出的《新诗与新诗学》中,还有几篇这次就一并收入本书。《张欣教授访谈》是2011年应浙江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内刊《当代文学前沿》之约,由时在重庆读研的王玉哲先生拟题,我以电子文档形式应答的,略略可见我之心路,今亦附录于书后。

谢谢浙江大学出版社宋旭华先生的鼓励和支持,谢谢浙江工业大学将本书列入人文社科后期资助项目。


2016年1月9日至10日,多雾之冬,子张于杭州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