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8月末的一天,尚明像平时一样前往麦当劳吃早餐。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电子书时,手机突然振动——他吓了一跳——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现如今,陌生号码除了是快递员打来,十之八九是推销或是诈骗电话。一般情况下,尚明在确信自己没有快递时,是决计不会接陌生来电的。被迫反复说拒绝的话,被迫听废话或是推销的话,常常让人十分气愤,半天甚至一天的好心情可能因此都会被破坏掉。看着手机屏上的陌生号码,尚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推销或诈骗电话,号码归属地通常都来源于大城市,且一般不是手机号码,而这个号码不但是手机号,且归属地是尚明的老家。
“尚明吗?”对方说。
“对。你是——?”
“听不出来吗?”
“田——慧?”
“是我,联系你可真不容易啊。”
“哈,我都奇怪,你从哪搞到我的电话的?!”
“先不说这个。我想去你那儿旅游,散散心。欢迎吗?”
“欢迎。一家三口过来吗?这个季节的苏州确实不错。”
“不是,我一个人过来。怎么样,是否方便?”
“啊?啊,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去接你。”
“方便就好。”田慧笑道,“我买好机票告诉你,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尚明的心怦怦直跳。真是咄咄怪事,他和田慧已经有几年没联系了。确切来说,他和初中同学几乎都失去了联系。说来,田慧可是他中学时代的女神。他也向她表白过,那是初二第二学期。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喜欢你,田慧。”尚明鼓足勇气,说出了口。“我知道,尚明,我感觉得出来。正因为这样,我不能耽误你,你学习好,我们不会上同一所高中的。”田慧说。
尚明想起田慧是满怀感激的,当年她虽然拒绝了他,可却没让他有失恋的感觉。两人虽然同龄,可田慧当年就仿佛是年长他好多岁的姐姐。用着为他着想、既义正言辞又温情脉脉的口吻拒绝了他。此后的一年多,两人的关系依然很好,虽不是恋人,某种程度上却胜似恋人,他继续喜欢着她,她也用微笑受着他的喜欢。“这就够了,还要怎样呢,那时候只是个中学生嘛。”尚明想。
田慧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尚明参加的第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就是田慧的婚礼。后来尚明想,男女真是有别啊,都是同龄人,但是女同学普遍比男同学结婚早。
尚明最后一次见田慧是三年前,那是春节期间,尚明回家探亲。有一天,尚明的父母都去上班了。晚饭时,尚明一个人前往了小区附近的一家米线店吃饭。服务员刚把米线端上来,他正打算低头吃时,看到田慧怀里抱着个孩子与她母亲一同走进了米线店。田慧穿了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显得时髦、高贵,大约是刚生完孩子吧,她的体态丰腴了不少,俨然一幅阔太太的样子。尚明一下子好不尴尬。一个人吃饭被熟人(并有同伴)碰到真是最让人发窘,首先在气势上就输了,因为自己心里不免揣度对方会想:“怎么混得这样惨,大正月的一个人吃饭,没家人,没亲朋,没恋人吗?”要是被某个什么不相干的、自己并不在意的熟人碰到也就罢了,寒暄两句就过去了。可偏偏是自己喜欢的女生,而且这位女生如今已是一位身为人母、且居高临下的阔太太,这就让尚明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了。可没法子,田慧显然也看到了他,两人目光交错,正如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一个偷窃惯犯遇到了抓捕他的警官,只得点头哈腰。尚明也只得十分窘迫地起身向田慧和她母亲打招呼,还客客气气地关心了一下她怀里的孩子,问道:“小孩几岁了?男孩,女孩?”“一岁。男孩。”田慧微笑着回答。但这微笑尚明觉得怪,仿佛自己问了个天下最傻的问题,这就更让他有些囧。田慧的母亲——樊润琴——看到尚明似乎也显得有些局促。过去上中学时,尚明常去田慧家玩,樊润琴和蔼可亲,对尚明十分友好。樊润琴大概也晓得尚明喜欢她女儿吧。因此,那局促的表情仿佛是说:“对不住你了,孩子。”
好么,招呼总算打完了,尚明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祖孙三代落座在了尚明前面的位子。可是更大的问题来了,接下来的饭该怎么吃?饭店并不大,餐桌也并不宽,田慧抱着孩子正对着尚明坐,樊润琴背对着尚明坐,他们和尚明离得很近。点过餐后,距离上餐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尚明都要在他们的“注视”——眼睛和耳朵——下用餐。米线并非米饭,即便再小心,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发出——尚明认为——十分巨大的声响。刹那间,尚明真想撂下碗筷,起身走人。可那样的话,恰恰会将自己的窘态公开化。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吃,尽量不发出声响。吃到一多半的时候,田慧他们的餐上来了。此时,尚明由于紧张已经吃得满身大汗,还想擤鼻涕,他简直是活受罪。趁着田慧他们的餐上齐,即将低头就餐的当儿,尚明站了起来,拿上手包,走上前,目光先投向田慧,接着是她母亲,一面尽量大大方方、客客气气地说:“姨姨,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好,过来玩啊,尚明。”樊润琴说。
“电话没换吧?”田慧微笑说。
“没换。”尚明撒谎说,随后落荒而逃。
1.2
三天后的中午,尚明坐上了前往浦东的大巴。就在田慧打电话的那天下午,她告诉尚明,她买了1号的机票飞浦东。尚明在大巴车上一边看电子书,一边想,这他妈也太戏剧性了。与此同时,他打定主意,只听不问,只听不说。
田慧的飞机两点四十五分准时降落。尚明三点来到了国内到达C口,他一手里拿着一瓶在机场便利店买的百岁山矿泉水,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给田慧,问她飞机是否降落了。田慧说,降落了,还在滑行。挂了电话,尚明想着她走出来还要一段时间,就去上了趟厕所。出来后,便静静地——实际上,他紧张得口干舌燥,同时在想,要不要再去上趟厕所?——站在出口前,注视着头顶前的两部液晶电视。
三点十分,三点二十五,三点三十五。还没有出来,煎熬啊。尚明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
“下飞机了,正在往外走。”田慧说。
“好的,你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啊?”
“黑色,提着一个蓝色行李箱。”
这当儿,尚明的矿泉水已经喝完,他把它投进了就近的垃圾桶。三点四十五分时,液晶屏上拉着行李箱向出走的人又多了起来。尚明的目光专心致志地在三个地方——头前的两个液晶屏和眼前的出口——来回切换。
终于,尚明在右侧的液晶屏上看到了一个“乍眼”的女性,她身穿一身黑色连衣裙,长发过肩,右手推着一个浅蓝色行李箱,左手提着一个蓝色提包。没错,就是田慧。尚明开始注视出口。片刻后,他率先看见了田慧,他赶忙喊:“田慧”,并向她招手。田慧扭了几下头,终于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她冲他一笑。他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了行李箱。“嘿,还是那么动人啊,仿佛岁月的风尘在她脸上不起作用。”尚明心里想。两人近距离接触后,尚明注意到田慧脖子挂着一条金色项链,项链上有一个金色大圆环,他还注意到她的黑色连衣裙肩部是紫粉色的。田慧多半也在打量他的装束:他身穿一条迷彩修身裤,上衣是紫色半袖,脚穿New-Balance(878)鞋,手拿一个黑色大钱包。
“怎么去你那儿啊?”田慧问。
“有大巴车,直接就到我家附近了,很方便。”尚明口上这么说,心里则想:“她大概觉得我寒酸吧,三十岁了,怎么连个车也没混出来。”
“坐飞机很累吧?你饿吗,要不要带你先吃点东西?”尚明说。
“不饿,回你那儿再吃吧。”
“行。”
两人走到B1层,尚明购买了两张汽车票。很幸运,车再有十分钟就来了,不用在简陋的候车室做过多的等待——带着一个美女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让尚明说不出的窘促。
检票进站后,尚明把田慧的行李箱放到了汽车下部的行李位。上车时,尚明走在了前面,田慧跟在后面。两人对号入座,尚明靠窗户,田慧靠过道。大巴车很快便启动上路了。
“你很奇怪吧?”大巴车驶出一段后,田慧说。
“奇怪什么?”尚明说。
“装糊涂。不和你绕弯子,我离婚了,就在两个月前。”
“我想到你一定是有些感情之类的烦心事,”尚明说,“但没想到竟是离婚。因为什么啊。”
“一言难尽,有功夫再和你慢慢讲吧。”
“好。总之别想那么多,”尚明说,“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把那些烦心事先忘掉。”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什么,就是谢谢你。”
“那我就笑纳了。”尚明笑道,“对了,最重要的事还没解决呢,你晚上住哪啊?订酒店了吗?”
“没订。你那儿可以住吗?”
“可以,就是简陋得很,会让你见笑的。”
“没关系。我不喜欢住酒店,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住在你那儿,只是你别有什么不方便。”
“没有,没有,很方便。”
两人随后就一些轻松话题——诸如彼此父母、老同学的近况之类——聊着。大巴车驶入高速,快速行进时,尚明听着车内的“嗡嗡”声不觉间便进入了梦乡,等他睁眼时,一看表已经五点了。他悄悄地乜了一眼田慧,发现她也在闭眼睡熟。这让尚明顷刻间周身轻松,他扭头朝窗外望去,绿色的灌木丛快速地向后退去。他就那么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心情不觉十分惬意。
一个钟头后,大巴车停到了苏州博览中心地铁四号口,大巴车周围簇拥着少说十几个黑车司机,乱哄哄、急乎乎地问走下车的乘客:“要不要打车?”
尚明和一个老外最先来到大巴车中部放行李处,两人的行李恰好在一起,尚明伸手去拿,老外也伸手拿,老外说:“Excuse me, excuse me.”尚明后退一步,说:“Yes, yes, please!”
田慧被好几个司机围着问是否打车。她有些无助地等待着尚明。尚明拿着行李走了过来。“走,咱有车。”尚明领着田慧前行大约十米,走到了地铁口的车棚。接着,尚明站到了一辆白色雅迪电动车——这辆车是车头朝外的,与旁边的电动车迥然有别——前,把一把钥匙插进了车把中间的钥匙孔,又用另一把钥匙解开了前轮胎上的U型锁。田慧十分意外地看着这一切。
“走吧,可以出发了。”尚明把田慧的行李箱放到踏板后说道。
“来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坐车吗?”田慧面露笑意地问。
“不是,和这儿隔着一条街。我从那儿买好票后,特意把车骑到了这儿,接着又走回那儿去坐车。把你的提包也放车筐里吧。”尚明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手包和田慧的提包都放到了前面的车筐里。
“看来你做了充分地准备啊。”田慧一面说,一面坐到了后面。这件小事,让田慧对尚明一下生出了信任感和亲近感,两人从见面到现在的拘谨和不自然减少了大半,距离一下拉近了。
“当然喽,我要本着自己的能力,让你享受最贴心的待遇嘛。”
两人此时无法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但两人的面部似乎同时显出了一种纯真的笑意,仿佛一瞬之间回到了学生时代。傍晚的清风吹拂着面颊。九月初的天气,已经不是那么热了,清风吹来,更是格外惬意。
“离得很近,我们很快就会到。”尚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