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天堂(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 (美)菲茨杰拉德
- 35128字
- 2020-07-09 17:29:39
第二章 尖顶建筑和怪兽滴水嘴
起初艾默里只注意到充沛的阳光悄然洒遍大片绿茵茵的草皮,阳光在镶铅的窗玻璃上闪烁,在房屋尖顶、塔楼和雉堞上掠过。渐渐地他意识到他真的是走在大学路上,并且因手里提着箱子而赧然,走路也有了一个新的姿势,见有人迎面走来他就目不斜视。有几回他可以断定人们回过头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隐约之间觉得他的穿着是否有不当之处,心想那天早晨在火车上刮一刮胡子就好了。那些穿着白色法兰绒长裤、头上不戴帽子的青年不是高年级学生就一定是低年级学生,从他们态度机敏、信步走来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些人中间走着,他感到没来由的不自然和局促不安。
他发现大学路十二号原来是一幢圮废失修的很大的楼房,目前显然没有人居住,但是他知道一般情况下楼内要住十几个一年级生。匆忙之间与宿舍的女房东争论了几句以后,他就出去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但是他还没有走出一排房子,就可怕地觉得他一定是城里唯一戴礼帽的人。他急忙赶回大学路十二号,摘下他的圆顶礼帽,光着脑袋重又出门,在纳骚大街上踯躅,在一家商店橱窗面前停下来,仔细看着一批展示的运动员照片,其中包括一张橄榄球队长艾伦比的大照片,然后,一家甜品店橱窗上方的“冰淇淋圣代”的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倒不错,于是他就迈进门去,在一个高凳子上坐下来。
“巧克力圣代,”他对一个黑人说。
“一杯双份巧克力圣代吗?还要点什么?”
“嗯——没错。”
“腊肉小面包,好吗?”
“嗯——没错。”
他津津有味地吃了四个,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又叫了一杯双份巧克力圣代,这才觉得舒服满足。粗略地巡视了一遍枕套、皮锦旗和墙上贴满的吉布森少女画之后,他出了甜品店,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继续在纳骚大街上慢悠悠地走着。渐渐地,他学着去辨别高年级生和新生,即使新生戴的帽子要到下星期一才会有。那些过分明显、过分兴奋地感到毫无拘束的人就是一年级新生,因为每一列火车都带来一批新到的人,他们一到就融入头上不戴帽子、脚上穿白鞋、手上抱着书本的人群中间,这些人的任务仿佛就是在街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吸着新买的烟斗、吐出一团团青烟。到了午后,艾默里已经意识到最新到校的人把他当成高年级学生了,而他本人则竭力装作轻松愉快而无动于衷,又表现出漠不关心而非常挑剔的样子,这样的表现已经非常接近他观察到的脸部表情了。
到了下午五点钟,他觉得有必要听听他自己的声音,于是他回到他自己的住处,看看有没有新来的人。他登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四周,心想除了班级旗子和合照之外,要再布置一些有生气的东西是没有指望了。这时候响起几下敲门声。
“进来!”
一张瘦长脸,两个灰色的眼睛、带着幽默的笑容出现在门口。
“有锤子吗?”
“没有——对不起。十二号太太,管她姓什么呢,也许她有。”
陌生人走进房间。
“你也是这所疯人院收住的人?”
艾默里点头。
“我们交这么多钱就住谷仓一样空空荡荡的屋子。”
艾默里得承认是这么一回事。
“我想到校园去走走,”他说,“但是他们说新生这么少,去了会迷路的。所以只好干坐着,动动脑筋找点事做。”
灰眼睛的人决定作自我介绍。
“我姓贺拉狄。”
“我姓布莱恩。”
他们握手,并以时新的动作身子突然前冲。艾默里露齿而笑。
“你是哪一所预备学校的?”
“安多弗——你呢?”
“圣雷吉士。”
“哦,是吗?我有一个表哥是在那边读的。”
他们详详细细地谈论起表哥来,接着贺拉狄说他要去看他的弟弟,六点钟一起用餐。
“来跟我们一起用餐吧。”
“行。”
在肯尼尔沃斯饭店,艾默里见到了伯恩·贺拉狄——那个灰眼睛的哥哥名叫凯里——清汤,软疲疲的蔬菜,在安安静静用餐的时候,他们盯着别的一年级新生看,有三三两两的,非常拘束的样子,也有三五成群的,看上去情绪非常放松。
“听说公共食堂很糟糕,”艾默里说道。
“那是谣传。不过你也只好到那里去吃——要不多少得花些钱。”
“真糟糕!”
“欺诈!”
“哦,到了普林斯顿,第一年你凡事都得忍气吞声。完全就像一所预备学校。”
艾默里赞同。
“不过,什么都像预备学校,”他坚持说。“尽管如此,我说什么也不会到耶鲁念书。”
“我也是。”
“你在这里准备参加什么运动队吗?”艾默里问那个弟弟。
“我不参加——伯恩他要参加普林斯——《普林斯顿人报》,你知道。”
“唔,我知道。”
“你要参加什么活动吗?”
“哦——是啊。我打算加入一年级生橄榄球队运动运动。”
“在圣雷吉士就是橄榄球队队员吗?”
“一般般,”艾默里自谦地承认道,“不过我现在人瘦多了。”
“你不算瘦。”
“哦,去年秋天我是很壮实的。”
“啊!”
晚餐之后他们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坐在他前面的一个人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地点评,吸引了他的注意,还有那些发疯似的大喊大叫的声音,让他听得神魂颠倒。
“唷嗬!”
“啊,心肝宝贝——你多么大、多么强壮,可是啊,又多么温柔!”
“抱一下!”
“啊,抱一下!”
“吻她一下,吻那个女人,快一点!”
“噢噢噢——!”
一帮人用口哨开始吹起《海滨》的曲调,听的人吵吵嚷嚷地附和。接着是听不清歌词的一首歌,夹杂着一片跺脚声响,然后是一首永无休止、互不连贯的哀歌。
“噢噢噢
她在果酱厂里干活
哎呀——那也没有关系
可是你切不可以捉弄我
因为我知道——清清——楚楚
她不是整夜做果酱、没有停息!
噢噢噢!”
他们挤在人群中走出影院,向旁人投去好奇而冷漠的目光,别人也投来好奇而冷漠的目光,这时候艾默里断定他喜欢电影,想要像坐在前排的高年级同学那样去欣赏电影,他们双臂趴在椅背上,用盖尔语发一通辛辣尖锐的议论,态度上既有严肃的智慧,有时又只是随声附和而已。
“要吃圣代——我是说要吃冰淇淋圣代吗?”凯里问道。
“要吃的。”
他们吃饱了夜点心,然后依旧在街上漫步,慢悠悠地回到大学路十二号。
“开心的夜。”
“太棒了。”
“你们哥儿俩要开箱理东西吗?”
“是啊。走吧,伯恩。”
艾默里想要在门口台阶上坐一会儿,于是他与他们俩道了晚安。
绿树浓荫在太阳落下以后早就变得黑影憧憧。早早升起来的月亮在拱门上洒满了淡淡的青光,在月光轻纱似的隙缝之间,飘来一支歌,弥漫了夜空,一支非常悲伤的歌,转瞬即逝,充满无限的悔恨。
他记得九十年代的一名毕业生给他说过布思·塔金顿寻找乐趣的办法:半夜里站在校园中央,仰面向着星空,放开喉咙高声歌唱,结果激发了倒在长沙发上、心情各不相同的本科生的喜怒哀乐。
此时,大学路远处影影绰绰的马路上,一群白衣人影打破了夜的黑暗,他们穿着白衬衫、白长裤,手挽着手,昂首阔步,前进的队伍在马路上踏着有节奏的步伐:
“回去啦——回去啦,
回去啦——回到——纳骚——楼,
回去啦——回去啦——
回到——最好的——古老的——大楼。
回去啦——回去啦,
参加这场——尘世的——舞会——我们往回走,
我们——扫清——道路——回去啦——
回去啦——回到——纳骚——楼!”
随着这支影影绰绰的队伍越来越近,艾默里闭上了眼睛。音调太高,一个个都唱不上去,只剩下男高音,他们使旋律胜利地度过了危难时刻,然后交给出色的男声合唱。于是艾默里睁开眼睛,然而有点害怕,生怕眼前这一群人会破坏了他心目中瑰丽的和谐幻景。
他心中充满渴望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一群白衣队伍最前面走着的是橄榄球队的队长艾伦比,瘦长的个子,目空一切,那神情让人见了仿佛学校今年的希望都落在他的身上,人们期待他的一百六十磅的身躯左躲右闪,突破深蓝与深红的界线,赢得胜利。
艾默里被这情景迷住了,他注视着这并排前进的队伍,每一排人手挽手,穿着马球衬衫,他们的脸看不清,歌声和谐地分成凯旋的四音节音步——然后这一队人穿过幽暗的凯普贝尔拱道,在校园里折向东面而去,歌声也渐渐地消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艾默里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年级生在晚上规定时间内禁止外出,对于学校的这个规定,他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他很想到那些幽暗、芳香的小路上到处走走,那里可以看到威瑟斯布恩楼,她像一个沉默的母亲,看住阁楼孩子辉格楼与克里奥楼,那里还可以看到黑乎乎、蛇一样的哥特式建筑利特尔楼委蛇而去,到达奎勒楼和帕顿楼,而这两幢房子又把神秘的色彩染遍湖边静谧的坡地。
白昼的普林斯顿慢慢地渗入他的意识——威斯特学院与毕业生返校团聚,让人回想起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活;七十九大楼,红砖,傲然矗立;上潘恩楼与下潘恩楼,仿佛仪态高贵的维多利亚淑女,不甘心与商店经营者一起生活;而怀着对清明、蔚蓝的渴望高耸入云,挺立在所有这些大楼之上的,是霍尔德塔楼与克利夫兰塔楼如痴如梦的巨大尖顶。
从一开始他就热爱普林斯顿——它那倦怠的美,它那让人一知半解的意义,联欢会上的月夜狂欢,英俊、幸运,寻找危险大目标的人群;而在这一切的下面则是弥漫我们全年级的争斗气氛。一年级新生一个个睁大眼睛、精疲力竭,穿着紧身运动衫坐在健身房里,推选希尔学校毕业的人当班长,推选劳伦斯学校的一个名人当副班长,推选圣保罗学校的一个冰球明星担任秘书长,从那一天开始直到大二结束,这种气氛从未消停过,即,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使人恐惧和困惑的“大师兄”社交体系,对“大师兄”的顶礼膜拜,然而这样的称呼又从来没有命名、从来没有真正认可过。
首先这是预备学校的阴影,而艾默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来自圣雷吉士学校,所以他只能在一旁观看群体的组合、扩大、再组合;圣保罗学校、希尔学校、庞弗雷特学校,他们都在公共食堂不言而喻地预留的餐桌上用餐,在健身房都有他们专用的更衣的地方,无意中在他们周围筑起了一道由不很重要但是社交上却颇有野心的人组成的屏障,来保护他们自己,排斥友好而颇感到困惑的其他高中同学。艾默里从明白了这一情况那一刻起,就对社交屏障非常愤懑,认为这是强者为了支持跟随他们的弱者、排斥近似的强者而人为设立的礼遇。
他主意已定,也要成为年级中一个受人敬重的人,于是报名参加新生橄榄球训练,到了第二个星期,他已经成了球队的四分卫,而且在《普林斯顿人报》角落上已经有一段报道,可是他膝盖关节严重扭伤,赛季剩下的比赛就不能参加。他不得不退出,慎重考虑这一情况。
“大学路十二号内蕴藏着十几个各式各样的问号。里边住着三四个不起眼而且受了惊的劳伦斯学校毕业的男生,一所纽约私立学校毕业的业余狂人(凯里·贺拉狄给他们起名“粗俗的酒鬼”),一个犹太青年,也是从纽约来的,此外,也算是对艾默里作出的补偿,还有贺拉狄兄弟俩。对于这两个兄弟,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据说,贺拉狄哥儿俩是孪生兄弟,而实际上黑头发的那一个,即凯里,比他的金发的兄弟伯恩大一岁。凯里个子高,两只幽默的灰色眼睛,突然流露的、吸引人的微笑;他立刻就成了这座楼房的指导者,长在高处的麦穗的收获者,对于自高自大表现的监察者,坦率、讽刺的幽默的推销者。艾默里为他们未来的友谊作了殷勤的准备,对于大学生活应该如何度过而实际上又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他已经胸有成竹。凯里由于性格的关系,他还不会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因此他语言婉转地责备艾默里不要在这个不合适的时机探究社交体系错综复杂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喜欢艾默里的,对他非常关心,也感到非常愉快。
伯恩一头金发,人非常安静,对学业专心致志,在这栋楼里总是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晚上静悄悄地进来,清晨起床外出到图书馆忙他的功课——他在竞聘《普林斯顿人报》的位子,竞争非常激烈,另有四十个人觊觎第一名。十二月的时候他得了白喉退出,别人赢得了位子,但是到了二月里,他回到学校,又无所畏惧地参加竞赛要争取人人羡慕的位子。毫无疑问,艾默里与他的交情只限于上下课来回的路上三分钟的闲聊而已,因此,他无法深入伯恩唯一全身心投入的兴趣的深处,发现到底下面埋藏着什么。
艾默里绝不肯就这样得过且过。他失去了在圣雷吉士学校赢得的地位,即享有人人知晓、人人钦佩的声望,然而,普林斯顿在激励他,前面还有许多东西有可能会唤醒蛰伏在他身上的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脾性,只要他能打进一个楔子。至于高年级俱乐部,在今年的夏天他曾经找过一个不愿多说的毕业生,缠着打听情况,他了解到的情况引起了他的好奇:常春藤俱乐部,傲然独立,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高贵和势利;小楼俱乐部,由杰出的冒险家和衣着考究的玩弄女性者组成的一大群杂乱的人;老虎酒店俱乐部,虎背熊腰、强壮有力,因忠实遵循入学前详细制定的规章而增添活力;方帽与长袍俱乐部,反对饮酒,隐约地信奉宗教,政治上强大;此外还有浮华的殖民主义俱乐部;文学正方形俱乐部;以及其他十几个俱乐部,年龄与地位各异。
把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摆在太耀眼的灯光之下让他出头露面的任何做法,会被加上一个恶名叫作“出风头”。由于有辛辣的点评,电影的放映久盛不衰,但是做出点评的人通常就是在出风头;谈论俱乐部就是出风头;非常强烈地主张某种做法,比如,举办狂欢酒会或者主张绝对戒酒,那就是出风头;总而言之,个人出头、惹人注意,是不可容忍的,而真正举足轻重的人是不承担义务的人,这样一来到了二年级俱乐部选举的时候,人人都必须在今后整个大学时期装进口袋里缝起来。
艾默里发现向《纳骚文学杂志》投稿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倘若能进入《普林斯顿人报》的编辑部谁都会取得巨大的收获。他要参加英语戏剧协会做不朽的表演的朦胧愿望也逐渐消退,因为他发觉最聪敏的人和最有才干的人都集中在三角俱乐部里,那是一个音乐喜剧组织,每年圣诞节都有一次大型的外出表演。与此同时,在公共食堂感到非常奇怪的孤独和焦躁不安,而心里又有新的渴望和雄心在躁动,他的第一学期就这样在妒忌和烦恼之间摇摆着过去了,他妒忌萌芽状态的成就,他对凯里诉说烦恼和困惑不解,为什么他们在年级的杰出人物中间不被人接纳。
许多个午后,他们懒洋洋地靠在大学路十二号的窗台上,注视着同学们到公共食堂去,或者从公共食堂回来,注意到那些追随者们都已经依附在那些更加出名的人的身上,注视着那些形单影只的人来去匆匆,两眼低垂,羡慕那些以预科学校区分的人成群结队的愉快和安全。
“我们都是倒霉的中产阶级,问题就是如此!”有一天他这样对凯里发牢骚说,当时他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带着沉思的明晰性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法蒂玛牌香烟。
“哦,为什么不能这样?我们进了普林斯顿,因此我们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那些没有名气的学院——比他们优越,更加自信,穿着更加讲究,出门更加风光——”
“啊,我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在意那触目惊心的等级制度的,”艾默里承认道。“我很喜欢身上穿辣猫品牌的衬衣,但是,哎呀,凯里,我一定要做一只辣猫。”
“可是在目前,艾默里,你只不过是一个出力气的小市民而已。”
艾默里躺在那里一时无话。
“我用不了——多久,”他最后说道。“可是我讨厌靠苦干来达到目的。我要显露特点,你也知道。”
“体面的伤疤。”凯里突然伸长脖子望着窗外的马路。“朗格达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他的模样——亨伯德就在他后面。”
艾默里有力地从沙发上起身,站到窗前。
“哦,”他说道,一面仔细观察这些杰出人物,“亨伯德的样子就像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不过这个朗格达克嘛——却是一个很粗鲁的人,对吗?我信不过这样的人。所有的钻石在加工之前看上去都很大。”
“哎,”兴奋过后凯里说道,“你是一个文学天才。看你的了。”
“我在想”——艾默里停顿了一下——“我会不会真是个文学天才。说句实话,我有时候觉得真的是。这话听起来好像太自以为是,不过这个话除了你,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唔——行动吧。把你的头发留长,像文学杂志上的这个人丹维里埃一样写诗。”
艾默里懒洋洋地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一叠杂志。
“你读过他最近写的吗?”
“从不错过。不多见的。”
艾默里拿起一本翻起来。
“啊!”他惊讶地说道,“他是一个新生,对吗?”
“是的。”
“你听这一首!我的上帝!
“‘一个女仆然后说道:
黑丝绒长裙的轻拂迎来黎明,
白色的小蜡烛,插在银烛台里,
淡淡的火焰在飘动宛如树影的婆娑,
皮雅,蓬皮雅,来吧——快来听——’
“这,这写的是什么?”
“这是一首餐具室即景。”
“‘她的脚趾僵硬像一只白鹳飞起;
她在床上躺着,垫着洁白的床单,
双手像圣徒一样放在平静的胸口,
贝拉·库尼莎,快来透个气!’
“我的天哪,凯里,这到底是在写什么?我起誓我一点都看不懂,可是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很难捉摸,”凯里说道,“只不过你读的时候心里要想着灵车和馊牛奶。这一首不如其他几首那么富有激情。”
艾默里把杂志往桌子上一扔。
“唉,”他叹息道,“我肯定是云里雾里,不明白。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是要是谁不循规蹈矩我就很讨厌。我拿不定主意到底我是要陶冶心性,做一个大戏剧家,还是对《英语诗歌宝库》嗤之以鼻,做一个普林斯顿的老门槛。”
“为什么要拿一个主意?”凯里建议。“还是随波逐流的好,像我一样。我准备凭借伯恩的提携,显扬于天下。”
“我不能随波逐流——我要人家来关注。我要做一个有影响的人,即使是为了别人的利益,或者是做《普林斯顿人报》的编委主席,三角俱乐部的主席。我要做一个受人仰慕的人,凯里。”
“你考虑自己考虑得太多了。”
艾默里一听这个话立即坐起来。
“不是为自己考虑。我也是在为你考虑。假如做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很好玩,我们应该走出去,现在就跟年级里的同学打成一片。比如说,六月份要举办年级舞会,我会带一个妓女进来,不过这件事我会处理得温文尔雅,否则我不会找人来——把她介绍给所有爱玩弄女性的人,介绍给橄榄球队队长,还有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艾默里,”凯里有点不耐烦了,“你那是在瞎忙。假如你要显姓扬名,那就走出去,去争取;假如你不愿意,那就顺其自然吧。”他打起哈欠来。“行了,把烟雾放出去。我们一块儿下去看橄榄球训练。”
艾默里逐渐也接受了这个观点,决定明年秋天的时候再踏上他的成名之路,现在则安于现状,看着凯里在大学路十二号享受乐趣。
他们在犹太青年的床上涂满了柠檬派;他们把艾默里房间的煤气吹灭,整幢楼都弥漫着煤气味,弄得十二号太太和附近负责修理的管子工惊慌失措;他们把粗鲁的酒鬼的财物——画、书本、家具——搬到了厕所里,这两个人从特伦顿喝醉了酒回来,朦胧中发现东西搬了家,一见那情景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当这两个粗鲁的酒鬼把这件事当作玩笑看之后,艾默里他们非常地失望;他们吃了晚餐就打牌,一直打到天亮,比大小、打二十一点、累积赌注;在一个同学生日的那一天,他们就说服他买香槟酒庆祝,大家喝个够。看到生日派对的出资人没有多喝酒,凯里和艾默里意外地把他扔下两排楼梯,事后觉得羞愧难当,也非常后悔,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到校医室看望。
“喂,这些女人都是什么人?”有一天凯里这么问道,责问艾默里信件为什么这么多。“我最近一直在注意信件上的邮戳——法尔明顿、多卜士、威斯托弗、达纳霍尔——怎么回事?”
艾默里咧嘴一笑。
“都是从双子城寄来的。”他把这些女孩子一个个作了介绍。“一个是玛丽莲·德·威特——她很漂亮,自己有一辆车,有车就很方便;一个是萨丽·威瑟比——她越长越胖;一个是梅拉·圣·克莱尔,她是一个老相好了,很容易就可以吻她,要是你想的话——”
“你用什么法子这么灵验?”凯里问道。“我什么法子都用过,可是那些机灵鬼甚至不怕我。”
“你是属于‘乖孩子’一类的,”艾默里提示道。
“你说得对。我老妈老觉得哪个姑娘跟我在一块儿准保没事。说句老实话,这也很烦人。要是我伸手去牵一个人的手,她们就笑我,阻止我,就像这只手没长在她们身上似的。一旦我把一只手握住,她们马上就要把我拉开。”
“你就生气,”艾默里建议道。“就跟她们说你要疯了,让她们来教育你——回到家里就装疯——过半个小时就回来——吓唬她们。”
凯里摇摇头。
“没用的。去年我给圣提摩西女子学校的一个姑娘写了一封非常热情的信。信里写到一个地方我急了,说:‘我的上帝,我爱你!’她拿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刀把‘我的上帝’几个字挖掉,然后把我的信拿去给全校传阅。根本没有效果。我就是一个‘老好人凯里’,一事无成。”
艾默里微笑,竭力想像“老好人艾默里”的画面。他根本就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
二月里雨雪不断,刮龙卷风似的一年级生学年中期考试结束了,大学路十二号的生活依旧非常有趣,即使不能说很有意义。艾默里照例是一天有一顿总是到“乔家餐馆”去吃总会三明治、玉米片、土豆丝,一般都是由凯里或者亚历克·康尼奇陪伴。亚历克毕业于霍奇吉士学校,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清高的老门槛,住在隔壁房间,由于他们全班同学都考到了耶鲁大学,因此他也与艾默里一样不得不独往独来,没有结伴。“乔家餐馆”店堂里的装饰毫无情趣可言,而且略嫌不洁,但是食客可以无限制地赊账,这对艾默里来说是个极大的方便。他的父亲在尝试做矿业股票投资,因此,尽管他的津贴每月不缺,却总不能如他所企盼的那样大方。
“乔家餐馆”还有一个优点,由于地方僻静,可以避开高年级同学好奇的目光,所以每天下午四点,或是由一个朋友陪伴,或是一个人捧着一本书,艾默里总要到这里饱餐一顿。三月里的一天,他走进餐馆见桌子都坐满了人,就悄悄走到最末端的一张桌子,在一个低头专心看着一本书的一年级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人见了点点头。二十分钟里艾默里一边吃熏肉小圆面包,一边看《华伦太太的职业》(萧伯纳的书是他在学年中考期间在图书馆浏览书刊的时候很偶然地发现的);对面那个一年级生一边吃着三合一巧克力麦乳精,一边也专心地看他的书。
渐渐地,艾默里的目光好奇地转向他对面用餐的人的书。他从倒着的书上认出了书作者和书名——斯蒂芬·菲利普斯的《玛佩莎》。不过,他看了也没有意义,因为他的诗歌格律方面的修养只限于诸如“快到花园来,莫德”这样的星期日经典歌曲,以及最近才硬记下的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很少的几句诗。
他很想跟坐在对面的人搭讪,于是他假装手中的书一时间让他读得津津有味,接着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哈!好东西!”
那个一年级生抬起头来,艾默里脸上露出假装的尴尬表情。
“你是在说你的熏肉小面包吗?”他的沙哑、亲切的声音与那副宽大的眼镜以及他给人的非常渴望的印象恰好相配。
“不,”艾默里回答道。“我是在说萧伯纳的剧本。”他一边把书转过去,一边解释道。
“萧伯纳的书我一本也没有看过。我一直想看。”这个孩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有没有看过斯蒂芬·菲利普斯写的东西,你喜欢诗歌吗?”
“喜欢,的确,”艾默里给了一个热切的肯定回答。“不过,斯蒂芬·菲利普斯的诗我没有读过多少。”(他只知道已经去世的大卫·格雷厄姆·菲利普斯,从来没有听说过别的姓菲利普斯的人。)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当然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们于是讨论起诗歌来,在讨论当中他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艾默里的这位同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博学的名人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他就是在《文学杂志》上写充满激情的爱情诗的人。他,可能十九岁,两肩下垂,浅蓝色的眼睛,正如艾默里从他总体外表可以看出来的那样,他对于社会上的竞争以及诸如此类令人关注的现象并没有多少认识。然而,他喜欢读书,似乎艾默里很久没有见过喜欢读书的人了;只要隔壁餐桌上的圣保罗学校的那一群人不要把他也错看作一个文学爱好者,今天的相遇他就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他们似乎并不注意,于是他就一点也不拘束了,讨论起书来,一说就是十几本的书,他读过的书,他听说的书,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书,像布兰塔诺书店的店员一样非常流利地一口气报出一大串书名。丹维里埃部分地受了蒙骗,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性情敦厚地几乎认定,普林斯顿的学生一部分是十足的平庸之人,一部分是完完全全的埋头苦读的人,能找到一个人可以一点都不结巴地说出济慈的名字,然而又很显然不让人抓住把柄,想到这里会让人觉得非常过瘾。
“奥斯卡·王尔德有没有读过?”他问道。
“没有。是谁写的?”
“这是人名——你不知道?”
“哦,知道。”隐约的心弦在艾默里的记忆里拨动。“幽默歌剧《忍耐》是写他的吗?”
“没错,就是这个人。我刚看完他的一本书,书名叫《道林·格雷的画像》,毫无疑问我希望你也读一读这本书。你会喜欢的。你要读的话可以借给你。”
“噢,我会非常喜欢的——多谢了。”
“你不上来到房间里坐坐吗?我还有几本别的书。”
艾默里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圣保罗学校那一群人——其中一个就是高贵、完美的亨伯德——他在思考这个新结识的朋友会有多坚定。他从来没有走到过交一个朋友然后又甩掉的地步——他还没有冷酷到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因此他现在在用玳瑁框眼镜后面咄咄逼人的冷漠双眼来衡量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的诱人之处和价值,因为他总觉得隔壁桌子投来的是冷漠的目光。
“去,我去。”
于是他翻出了《道林·格雷的画像》、《多洛雷斯》、《无情的美人》;这样一来他在一个月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世界也变得灰暗、令人关注,并且竭力用奥斯卡·王尔德和斯温伯恩的餍足的眼光来观察普林斯顿,他还用故作风雅的玩笑口吻称王尔德是“菲加尔·欧弗拉蒂”,称斯温伯恩是“阿尔杰农·查尔斯”。他每天晚上大量地阅读书籍——萧伯纳、切斯特顿、巴里、皮内罗、叶芝、辛吉、厄内斯特·道森、亚瑟·西门斯、济慈、苏德曼、罗伯特·休·本森、萨弗伊喜歌剧——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书籍什么都读,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多年来什么书都没有读过。
汤姆·丹维利埃起初只是给了他一个借口,而并非是一个朋友。艾默里大约一个星期见他一次,他们一起把汤姆的天花板涂成金色,在墙上挂起在拍卖会上买的仿制挂毯,支起高架烛台,挂上提花窗帘。艾默里喜欢他聪明,有书生气,但是没有柔弱秉性,不做作。事实上,大抵是艾默里在卖弄才华,挖空心思、竭力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像警世名言,而倘若一个人只满足于故弄玄虚的妙语警句,许多的技艺就显得更绝了。大学路十二号一片欢声笑语。凯里读了《道连·格雷》,假扮亨利勋爵,跟着艾默里形影不离,用“道林”这个名字称呼他,假装怂恿他心生邪念,借此削弱厌倦情绪。他把这一做法带到了公共食堂,别的用餐的人见了都十分惊讶,艾默里勃然大怒,一副窘态,从那一次以后,妙语警句只在丹维里埃面前说,或者对着正好拿在手里的镜子朗诵。
有一天,汤姆和艾默里试着按照凯里的留声机的节奏,朗诵他们自己写的诗和顿撒尼勋爵的诗句。
“唱!”汤姆大声说道。“不是朗诵!是吟唱!”
这时兴致正浓的艾默里很是生气,他说他要听一张没有很多钢琴音乐伴奏的唱片。凯里一听这话倒在地板上不敢笑出声来。
“那就表演《花儿与爱心》吧!”他大叫道。“啊,上帝,我的心焦躁慌乱。”
“把那破留声机关了,”艾默里嚷道,脸胀得通红。“我不是在公演。”
在此期间,艾默里细致谨慎地竭力要唤醒丹维里埃对于社交制度的认识,因为他知道这位诗人确实比他要传统得多,因此,只要头发上抹一点水,在小范围人中间进行交谈,一顶颜色更暗一点的礼帽,就足以使他变得十分正常。但是,身穿利文斯通领子的衣服、佩戴黑色领结的正式礼拜仪式他充耳不闻;事实上,丹维里埃对他的苦口婆心略有怨言;于是艾默里给自己规定一星期只去见一次面,间或才带他到大学路十二号来一次。这难免让其他一年级生暗暗发笑,他们把这两个人称为“约翰逊博士和鲍斯威尔”。
另一个常客亚历克·康尼奇,隐隐约约有点喜欢他,但是以为人家清高所以也有点怕他。凯里透过诗歌的胡言乱语看到了他可信的、几乎是可敬的内心,觉得非常有趣,因此一小时一小时地叫他朗诵,而自己则躺在艾默里的沙发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她是沉睡还是苏醒?深深的吻
在她的玉颈上留下了紫色的印痕
那是疼痛的血一番迟疑后的显现;
轻轻的吻也是轻轻的吮吸——比色瘢更深……”
“好听,”凯里轻声说道。“这一节诗让大哥贺拉狄感到喜悦。我猜想这是一位大诗人。”汤姆见有人欣赏他的朗诵喜出望外,于是就把《诗歌集》里的诗一首首地朗读,到最后凯里和艾默里差不多都跟他一样会背诵了。
艾默里是在春天的午后开始写诗的,那是在普林斯顿附近的大庄园的花园里,人工湖里游弋的天鹅为他作诗制造了气氛,还有柳梢头冉冉飘动的匀称的云朵。五月天来得太早了一点,艾默里突然觉得四壁已经锁不住他的心了,他一直都在校园里徜徉,无论是在星空底下,还是在淅淅沥沥的密雨中。
一个湿润的象征性插曲
夜雾降下了。滚滚的雾来自月亮,凝聚在建筑的尖顶和塔楼四周,然后从尖顶和塔楼下沉,于是沉湎梦幻的建筑物的顶部依然面对夜空抒发崇高的抱负。就像蚂蚁一样点缀白天的人影,此刻就像憧憧鬼影一样在面前来去,擦肩而过。哥特式建筑的大楼和回廊在黑暗中赫然耸现,无数灯光昏黄的淡淡的方块勾勒了每一幢大楼,更是让人觉得无限地神秘莫测。不知是从哪里送来了低沉的钟声,敲响了半点钟,艾默里走到日晷面前停下了脚步,在潮湿的草地上伸展四肢躺下来。阴冷的空气湿润了他的眼睛,减慢了时光的流逝——在懒洋洋的四月的午后不知不觉地潜行的时光,在漫长的春天的黄昏,似乎如此地难以捉摸。在一个个的黄昏,四年级生的歌声带着忧郁的美,飘过校园,透过他的本科生意识的外壳,透露了心中深厚、虔敬的热爱,对灰色的墙、哥特式的屋顶以及对它们作为已经消逝的年代的储存库所代表的一切的热爱。
他窗前可以看得分明的塔楼,高耸入云,形成了一个尖顶,同时依然渴望更大的高度,直至尖顶的顶端在早晨的天空中已经无法全部看清,这使他第一次意识到校园人影的转瞬即逝和微不足道,他们仅仅是基督使徒传统代代相传的继承者而已,除此之外,岂有它哉。他喜欢这样认为,哥特式建筑,由于它有向上的走向,尤其适合于大学校园,这已经成为他个人的思想。大片静谧的绿地,安静的教学大楼里偶尔见到的熬夜的灯光,都会紧紧抓住他的想象,而大楼尖顶的高雅则成为他这个认识的象征。
“真是的,”他憋住喉咙大声说道,一边将双手在草地上擦湿,然后举手捋着头发。“明年我要奋斗!”然而他也知道现在建筑尖顶和塔楼的精神可以使他不切实际地默认,但是明年它们就会把他吓退。现在他只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但是奋斗了就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无能和不足。
大学继续做着梦——睁着眼睛做的梦。他感觉到了一阵紧张的兴奋,这也许就是大学的心脏缓慢的跳动。那仿佛是一条小溪,他站在小溪边投出一颗石子,他刚举手投出石子,淡淡的涟漪几乎就已经消失。迄今为止他毫无付出,他也一无所获。
一个夜行的一年级生,在松软的小道上啪嗒啪嗒地走着,他的油布雨衣呼啦呼啦发出很大的响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老一套的叫喊,就在一个看不见的窗子下面,“把你的脑袋伸出来!”在浓雾笼罩下一长串流水的淙淙声终于挤进了他的意识。
“啊,上帝!”他突然叫道,听到寂静中自己的叫声大吃一惊。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又躺了一会儿,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然后他跳起来,伸手想去拍他的衣服。
“我已经都湿透了!”他对着日晷大声说道。
历史事件
他一年级那一年的夏天战争爆发了。除了对德国人进军巴黎还有点兴趣之外,整个事态一点都没有让他感到紧张,也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抱着对一场有趣的传奇剧可能会有的那种态度,希望战争能打得长一点,血腥一点。假如战争不持久地打下去,他的心里就会像买了观看拳击比赛的门票却看不到拳击手拼死搏斗的人一样非常愤怒。
这就是他对这场战争的总体反应。
“哈—哈奥尔唐斯”
“行了,合唱队女演员!”
“抓紧了!”
“嗨,合唱队女演员——赌博骰子别掷了,来扭扭屁股吧,怎么样?”
“嗨,合唱队女演员!”
指导老师无可奈何地发脾气,三角俱乐部的主席绷着一张脸,一会儿大声地训斥,一会儿又懒得说话,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心中纳闷到了圣诞节到底怎样去进行巡回演出。
“好吧,我们就排练海盗歌吧。”
合唱队演员们最后猛抽一口香烟,懒懒散散地各就各位;担当女主角的演员急忙奔向前台,装腔作势地把手和脚摆出制造气氛的姿势;指导老师又是拍手,又是踏脚,一遍遍地重复,嘴上还不停地喊着节奏,他们总算排出了一场舞蹈。
三角俱乐部就像是一个热闹活跃的大蚁冢。俱乐部每年演出一个音乐喜剧,带着演员、合唱队、乐队、布景,整个圣诞节假日巡回演出。剧本和音乐都是本科生的作品,而俱乐部本身则是最具有影响力的机构,每年有超过三百人竞争参与。
艾默里在第一次二年级生的《普林斯顿人报》竞争中就轻松取胜,填补了演员表中的一个空缺,饰演“沸腾的油,海盗队长”。到了二年级最后一个星期,每个晚上他们都要到卡西诺娱乐场去排练《哈—哈奥尔唐斯!》,从下午两点一直排练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困乏了完全靠几乎不加奶的浓咖啡来支撑,听课的时候就睡觉,课间也不醒。卡西诺娱乐场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场所。那是一个像谷仓一样的很大的会堂,坐满了扮演女孩子的男生、扮演海盗的男生、扮演小孩子的男生;布景仍在有声有色地搭建中;操纵舞台聚光灯的人正在调试灯光,把一束束怪诞的灯光照射到愤怒的眼睛上;满耳都是乐队不断的调音,或是三角俱乐部主旋律欢快的节拍。为音乐喜剧创作歌词的男生站在角落里,咬着铅笔,有二十分钟可以考虑加演节目;业务经理在与俱乐部干事争论可以花多少钱置办“那些乱七八糟的挤奶女工服装”;老毕业生即九八年的俱乐部主席,坐在一个箱子上,在想他们当年事情好办得多了。
三角俱乐部的一次演出是如何开始的始终是一个谜,但是,不管怎么说,谁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可以在表链上挂上一个黄金三角,倒是一个闹嚷嚷的谜。《哈—哈奥尔唐斯!》改写过六遍,节目单上写着九个合编者的名字。所有的三角俱乐部剧目,开始写的时候都是“别样的内容——并非通常的音乐喜剧”,但是到了几个作者、俱乐部主席、指导老师和学院委员会共同审核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包含老一套可靠笑话的老一套可靠三角俱乐部节目。一个是主要的喜剧演员,他就在巡回演出即将成行的时候,不是被开除,就是病倒了,或者提出别的什么借口,另一个是合唱队女演员芭蕾舞里的满脸浓密胡子的人,他“坚决不愿意一天刮两回胡子”,两人把演出送去见鬼了!
《哈—哈奥尔唐斯!》剧中有一处非常精彩的地方。每当加入引人瞩目的“骷髅会”的耶鲁大学学生一听到普林斯顿这个神圣的名字,他必须退场,这是普林斯顿的一个传统。另一个传统是,“骷髅会”的成员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律都发达,积攒财富,或是积攒选票,积攒票证,爱积攒什么就积攒什么。因此,每一次演出《哈—哈奥尔唐斯!》,六个座位是不对外出售的,给出钱从外面雇来的流氓无赖留着,这些人原就面目可憎,三角俱乐部的化妆师还要将他们加以修饰。演出进行到“狂热分子,海盗头子”手指着他的黑旗子说“我是一名耶鲁毕业生——请看我的骷髅标志!”——这时候,那六个流氓无赖遵照吩咐要非常招摇地从座位上起身,带着心情抑郁、自尊受挫的表情,离开剧场。据说,雇来的艾力斯,有一次还真表现出那样的情绪,愤愤不平,尽管这件事从来没有得到证实。
他们在整个圣诞节假日里到过八个城市的高档地区演出。艾默里最喜欢路易斯维尔和孟菲斯两城;这两个城市的人懂得如何接待外面来的人,注入非凡的活力,展示令人叹为观止的富有女性美的服饰。芝加哥他很是赞许,因为它颇有生气,尽管人们说话口音很重——然而,这是一个推崇耶鲁的城市,而且一个星期之后他们要接待耶鲁欢乐俱乐部的演出,三角俱乐部受到的接待只是打了折扣的殷勤。到了巴尔的摩,普林斯顿则一见如故,人人都非常热爱。所到之处人们都痛饮烈性酒;有一个人一贯喝得异常兴奋才登台演出,还说他对角色的独特理解要求他喝烈酒。私有车厢有三节;然而,除了第三节车厢之外谁都没有睡觉,因为第三节车厢叫作“动物车厢”,那里集中了乐队戴眼镜、夸夸其谈的人。一切事情都是匆匆完成的,大家都还来不及感觉厌倦无聊,但是等到他们到达费城,圣诞节假日将近过去,大家都可以从容地摆脱鲜花和油彩的浓重气氛,合唱队扮演女演员的男生忍着腹部的疼痛脱下紧身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待到巡回演出队一宣布解散,艾默里归心似箭,急忙动身前往明尼阿波利斯,因为萨莉·维瑟比的表妹伊莎贝尔·伯尔赫在父母到国外度假期间要到明尼阿泼利斯来过寒假。他只记得伊莎贝尔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他第一次到明尼阿波利斯有时跟她一起玩过。后来她到巴尔的摩生活——但是自从那以后她的情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艾默里扯起想象的风帆,自信,兴奋、喜气洋洋。急匆匆地赶回明尼阿波利斯去见一个小时候认识的姑娘,似乎是一件有意思而又浪漫的事情,于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地发电报给他母亲不要等他回家……坐在火车上,三十六个小时只想着自己。
“爱抚”
在三角俱乐部巡回演出期间,艾默里一直都在与非常流行的美国现象,“爱抚晚会”,保持接触。
因循守旧的母亲——做母亲的人大都是因循守旧的——根本想不到她们的女儿是多么随便地让人亲吻。“只有小保姆才这样,”哈斯顿-卡默莱特太太对她人见人爱的女儿这样说道。“先亲吻,后求婚。”
但是,人见人爱的女儿在她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这六年里,每隔半年就要订婚一次,到了二十二岁她准备跟凯贝尔父子公司的小开汉姆贝尔结婚,那个汉姆贝尔还愚蠢地认为自己是她的初恋情人,而在每一次订婚之后,人见人爱的女儿(舞会上有节外生枝的规矩,主张适者生存,她就是这样被选中的)在月光下,或是在炉火边,或是在外边的黑暗中,还跟别的人最后深情一吻。
艾默里见过女孩子做出在他的记忆中也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来:三点钟舞会以后,在难以置信的咖啡馆里吃夜宵,生活的各个方面无所不谈,神态半是严肃认真,半是装模作样,然而却还有一种鬼鬼祟祟的兴奋,这在艾默里看来代表了真正的道德沦丧。但是,他是在把纽约和芝加哥之间的城市看作是一个巨大的幼稚的阴谋之后,才认识到这种现象有多么普遍。
大饭店的午后,冬日的暮色在外面徘徊,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鼓声……他们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心里烦躁,又拿起一杯鸡尾酒,穿着一丝不苟,焦灼等候。然后旋转门动了,三个裘皮大衣裹得严严的人踏着忸怩的步子走进来。于是走进剧院;然后还有一张桌子,观看《午夜嬉戏》歌舞表演——当然母亲也会到场陪同,但是这样一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讳莫如深、更加炫耀,人都走了只有她孤独一人坐在那张桌边,心想这样的娱乐一点也不像他们渲染的那么糟糕,只不过相当疲惫罢了。可是人见人爱的女儿又一次恋爱了……这是不是有点奇怪?——尽管出租车里空间这么多,人见人爱的女儿和威廉斯学院的男生似乎被挤出来,他们钻进了另外一辆车子。是奇怪!你有没有注意到人见人爱的女儿迟到了七分钟,她脸上一片绯红?不过人见人爱的女儿“蒙混过去了”。
“美女”已经变成了“调情者”,然后“调情者”又变成了“小骗子”。“美女”每天下午都有六个人来找她。假如人见人爱的女儿因奇怪的意外有两个人来找她,那么,那个不能与她约会的人就会很不自在。“美女”在舞厅里,在跳舞的间隙被十几个男人包围。在跳舞的间隙,设法找到人见人爱的女儿,就设法去找到她。
同一个姑娘……沉浸在丛林爵士乐和受到道德规范责问的气氛中。艾默里八岁之前遇见的任何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他完全有可能在她十二岁之前就亲吻她,他觉得这样的感觉是很令人陶醉的。
“我们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有一个夜晚,在路易斯维尔的乡村俱乐部的外面,他们坐在某一个人的豪华汽车里,他这样问手拿绿色梳子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淘气的人。”
“我们就明说了吧——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我想要把你叫出来,是因为我觉得你是眼前最漂亮的女孩子。你对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真的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可是你就是这样对待每一个姑娘的吗?我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你跳舞不觉得累吗?你不想抽根烟或者做你说过的什么事吗?你就是想要做——”
“哦,我们进去吧,”她打断了他的话,“假如你要追根究底的话。我们就不要讨论这个了。”
假如手织无袖紧身运动衫款式新颖,艾默里灵感突发,美其名曰“爱抚衫”。这个好听的名字传遍各个角落,挂在花花公子和人见人爱的女儿们的嘴上。
客观的描述
艾默里现在十八岁,接近六英尺的身高,很漂亮,特别的而非一般的漂亮。一张相当稚气的脸,透露出天真,却被一双有长而黑的睫毛、洞察一切的绿眼睛破坏了。他似乎缺少对异性的强烈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则往往是与男人或女人的美相伴随的;他的个性纯属心理特点,对于个性,他做不到像自来水龙头一样要开就开、要关就关。但是人们见了他的脸,绝难忘怀。
伊莎贝尔
她在楼梯顶上停住了。站在跳板上的跳水运动员,首场演出之夜的女主角,全国大学年度橄榄球赛开赛那一天的魁梧、强壮的橄榄球队队员,他们当时心情的那种激动现在袭遍了她的全身。她原是应该随着一阵鼓声走下楼去的,或者跟随着《黛伊丝》和《卡门》不相协调的主旋律下楼。她对于她的出场从来没有这样好奇,她对于她的出场从来没有这么满意。她十六岁已经过了半年。
“伊莎贝尔!”她的表姐萨莉在化妆间门口喊她。
“我准备好了。”她觉得喉头被一团小小的紧张感堵住了。
“我得叫人回去再取一双轻便舞鞋。一会儿就可以了。”
伊莎贝尔朝化妆间走去,想对着镜子最后再看一眼,但是想起一件事她站在那里不动了,眼睛直瞪着明尼哈哈乡村俱乐部的宽阔的楼梯。楼梯可望而不可及地朝下绕着,她可以瞥见楼下大厅里有两双男人的脚。穿着一律的无鞋带黑皮鞋,让人看不出是谁的脚,但是她心里迫切想知道其中一双是否就是艾默里·布莱恩的。这个青年至今尚未谋面,然而他已经占据了她一天的很大一部分——她到达的第一天里的很多时光。从火车站坐着汽车回来的路上,萨莉在一句接一句地提问、说明、透露情况、以及夸大其辞的时候,主动说道:
“你记得艾默里,那是当然的啰。哎呀,他简直是疯了似的要想再见到你。他在学校里多待了一天,他今天晚上到。你嘛,他已经听说了好多了——他说还记得你的眼睛。”
这一句话让伊莎贝尔很是得意。这就把他们两个人放在同等条件上了,尽管她自己的浪漫事迹她完全有能力来自编自导,不管事先有没有经过渲染。但是因翘首以待而带来一阵幸福的颤抖过后,她心生疑虑,有一种令人丧气的感觉,她禁不住要问:
“你说他听说过我好多事情,那是什么意思?我的什么事情?”
萨莉笑了。她感觉自己是在担当她那更加出挑的表妹的经纪人。
“他知道你——人人都说你漂亮都说你”——她停顿了一下——“我猜呀他知道有人亲吻过你。”
一听说这话,伊莎贝尔裘皮盖毯下面的小手突然握紧了。她已经习惯了老是有人说起她无法无天的过去,而且每次都毫无例外地会同样将她激怒;然而——在一个这样的外地城市这倒是一个有利的名声。她就是一粒“兴奋剂”,对吗?哼——让他们自己去查吧。
伊莎贝尔望着窗外,只见飞雪在寒风凛冽的早晨簌簌地飘着。这里的天气比巴尔的摩冷多了;她已经记不得;边门上的玻璃冻住了,窗玻璃上布满了冰雪的花纹,角落里积了雪。她心里还在想着一件事。他的穿着像那个男孩子吗?在那条繁华的商业街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上穿一双软皮鞋,身上穿着冬季狂欢节的服装,像不像他那样?多么像西部的风格!当然他是不会这样打扮的:他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恐怕已经大学二年级了。确实她对他没有清晰的了解。很久以前拍的一张照片还放在她的一本旧照相册里,大眼睛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他的大眼睛可能已经非常吸引人了)。然而,在她决定要到萨莉这儿来过寒假的时候,他已经显现出了一个值得别人重视的对手的模样。孩子是最精明的活动安排者,他们非常迅速地策划他们的活动,而萨莉则在演奏一首起联络作用的奏鸣曲,聪明地激发了伊莎贝尔很容易激动的脾气。伊莎贝尔在一段时间里很容易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即便是转瞬即逝的。……
她们的汽车在一座远离铺满积雪的马路、逶迤辽阔的白石砌成的建筑面前停下来。威瑟比太太热情地出门迎接,很有礼貌地躲在角落里的好几个表妹也给叫出来见面。伊萨贝尔非常机敏地与她们一个个相见了。她兴致勃勃,与她所接触的人一个个都交好——大一点的姑娘和几个女人除外。她给人的全部印象都是有意装出来的。那天早晨她重新相见的六个姑娘都对她有很好的印象,一来是见到了她本人,二来是因为她名气很大。艾默里是一个公开的话题。他对于爱情显然有一点轻率、不专一,人缘既不能说很好,也不能说很不好——那里每一个姑娘似乎都曾经与他相爱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主动提供真正有用的情况。他要对她倾心……萨莉把这一情况向她的小妹们公布了,一看到伊莎贝尔她们也就尽快把消息一点点都转告萨莉。伊莎贝尔暗暗拿定主意,假如有必要,她就硬逼着自己去喜欢他——这要归功于萨莉。万一她感到非常失望怎么办?萨莉把他说得多么美好——他很漂亮,“小有名气,只要他想出名”,会甜言蜜语,非常不专一。实际上,他身上集中着她那个年龄和环境指引她去追求的全部浪漫精神了。她心中纳闷,不知道楼下柔软的地毯上迟疑地跳着狐步舞的双脚是否就是他的舞鞋。
所有的印象,实际上还有所有的想法,在伊莎贝尔看来都是千变万化的。她的行为举止表现出社交和艺术气质的奇怪的混合,这两种性格特点往往在两类人身上可以找到,一类是出入社交场合的女人,一类是女演员。她的教育,说得确切一点,她的世故,是从被她的喜怒哀乐所左右的男孩身上汲取的;她的机敏老练是她的本能反应,她要上演风流韵事能力巨大,仅仅受到电话涉及的范围之内的有情人的多少的限制。她的黑褐色大眼睛秋波频频递送,调情之意透过她体态容貌的强大吸引力让人一览无余。
那天晚上,她就这样在楼梯上面等着派去的人送轻便舞鞋来。就在她等得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正巧萨莉从化妆间里走出来,笑呵呵的,还是惯常的一脸和气,非常高兴的样子,于是她们俩便一起下了楼,而此时伊莎贝尔心里来回搜索的探照灯照射的是两个念头:她很高兴今夜她脸色红润,她很想知道他舞跳得好不好。
下楼到了俱乐部的大舞厅里,她一时间被她下午认识的姑娘们团团围住,然后她听见萨莉的声音,报着一连串名字,同时,她自己则朝着六人一组黑白分明、非常拘谨、似曾相识的身影一次一次地欠身。她觉得布莱恩这个名字在什么时候出现过,但是起初她找不到他人在哪里。接着便是熙熙攘攘、很孩子气的一阵骚乱,人们动作笨拙地后退、相撞,而且人人都发现自己是在跟一个最不想交谈的人面对面地站着。伊莎贝尔和哈佛大学的一年级生、过去曾经一起做过跳房子游戏的蛙喉帕克,一起挤出人群,在楼梯上找到一个位子,幽默地说起过去的事情,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伊莎贝尔在社交场合可以一门心思地去做的事情是非常不同凡响的。首先,她略带南方口音,如痴如狂地用非常热情的女低音一再重复地说话;然后她把刚说过的事情放到一边,去让别人评说,自己只是笑着——那是她诱人的微笑;然后她换一种方式说同一件事,心里却似乎在设计圈套,所有这一切名义上都是以对话的形式在进行着。蛙喉陶醉了,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头发喷过水、梳得光亮、闪烁着绿眼睛的人,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因为伊莎贝尔这时候已经发现他了。正如一个女演员甚至在自己自觉的魅力充分表现的时候,都会对坐在第一排的大多数人有深刻的印象,此时的伊莎贝尔也在打量着她的对手。首先,他的头发是赭色的,而从她自己的失望感来看,她知道她原以为他的头发是黑的,像广告上看到的那种修长身材……至于其他方面,只见他脸色微红,身材挺拔,是浪漫的形象;一套紧身的燕尾服,一件丝褶裥饰边的衬衣,与他的身材外貌非常相称,这样的衬衫女人们现在依然乐于见到男人穿在身上,而男人们却已经有一点感到厌烦了。
就在伊莎贝尔这样上下打量的时候,艾默里则默默地旁观。
“你不这样认为吗?”她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道,目光非常天真。
舞厅里一阵骚动,萨莉在前面领路来到她们的餐桌。艾默里挤到伊莎贝尔身旁,悄声道:
“你是我晚宴上的搭档,你知道。我们训练的时候都是为对方着想。”
伊莎贝尔喘了一口气——这个说法与她所想相当一致。但是她真觉得仿佛一篇精彩的演讲辞从一位主角手里被拿走,交给了一个次要人物……她是切不可丧失主导地位的。席间笑声不断,因为大家为找自己的位子而乱成一团,好奇的目光都转向她,因为她坐了靠上手的位子。她心里非常得意地看着这情形,而蛙喉帕克两只眼睛只注意她愈加红润的脸上增添的光彩,忘记替萨莉把椅子拉出来,一时糊涂、不知所措了。艾默里坐在对面,很有信心,也很得意,眼睛盯着她,明明白白是非常倾慕的神情。他直截了当地说话,蛙喉也一样:
“自从你开始扎头发以来,我就听说了你好多——”
“今天下午你说好笑不——”
两个人话说到一半都停下来。伊莎贝尔腼腆地朝艾默里转过脸去。任何人看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的答复是什么,但是她还是决定用说话来回答。
“怎么说——听谁说的?”
“大家都说的——你走了以后这么多年了。”她自然脸上绯红。她右手边坐着的蛙喉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尽管他自己还不觉得。
“我来说说这些年我记得的你的事,”艾默里接着说道。她朝他微微俯身,一面羞怯地看着放在她面前的芹菜。蛙喉叹了一口气——他了解艾默里,也了解艾默里似乎生来就会控制的局面。他转过脸去跟萨莉说话,问她明年是否要到外面去求学。艾默里先用声东击西的手法进攻。
“我有一个形容词用在你身上倒很合适。”这是他最喜欢的发难手段之一——其实他心中并没有词儿,但是这样说会逗引人们好奇,而且假如他被逼急了,他总是会说上一句溢美之词的。
“哦——是什么呢?”她一脸痴迷的好奇。
艾默里摇摇头。
“我对你还不十分了解。”
“你会告诉我——以后会吗?”她几乎是悄声道。
他点了点头。
“我们到外面坐坐。”
伊莎贝尔点点头。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眼睛很敏锐?”她说。
艾默里试图要让他的眼睛显得更敏锐。他猜想,但是没有十分把握,是不是她的脚在桌子底下碰了他一下。但是也可能只不过是桌子的脚碰的。很难分清是什么。但是这一碰还是很让他兴奋。他即刻就在想,不知楼上的小房间能不能用一用。
林中的孩子
伊莎贝尔和艾默里很明显并不天真,但是也并不特别地恬不知耻。而且,外行的身份在他们现在玩的游戏中几乎毫无价值可言,这一场游戏可能在今后很多年里会是她主要思考的问题。她跟他一样,玩这场游戏起初都是漂亮的外貌和容易激动的性格引发的,其余则是唾手可得的通俗小说和从略微老一点的小说选集里收集来的化妆间对话造成的结果。伊莎贝尔姿势做作地走路是在九点半钟,而且是在她圆睁明亮的眼睛,最能表明她是一个初入社交的天真姑娘的时候。艾默里相对而言则没有受到多少蒙骗。他等待着面具被摘去,而在此同时又不去怀疑她有套上面具的权利。而在她这方面,他刻意表现的老于世故的精明也没有把她打动。她居住的地方是一个更大的城市,在交际范围上略占优势。但是她接受他的故作姿态——这是在这一类事情上的十几个微不足道的行为准则之一。他也知道他现在是得到了特别的优待的,因为她已经经过训练了;他知道他仅仅代表了看得见的最好的猎物,他必须抓紧时机,免得丧失自己的优势。于是他们就这样着手进行这场游戏,手法极其狡诈,倘若她的父母知道了,那是会非常震惊的。
晚宴之后舞会开始……顺利开始。顺利吗?每跳几步舞,男孩子就抢着跟伊莎贝尔接着跳,而且还在角落里争争吵吵,说:“你完全可以让我抢先一点的!”“她也不喜欢这样——她跟我说过,下一回我可以截舞。”这话是对的——她跟谁都这样说,跳完之后松手的时候她的手还会按你一下,意思是说:“你知道你跟我跳舞才让我有今晚的欢乐。”
可是时间在流逝,两个小时过去了,头脑不很敏捷的献殷勤的男孩子最好还是学学把假装激情的目光投向别处吧,因为十一点钟的时候,伊莎贝尔和艾默里已经在楼上阅览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坐在长沙发上了。她觉得他们是漂亮的一对,似乎很显然是应该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坐着的,而那些光彩暗淡的人则在楼下焦躁不安、唧唧喳喳。
从门口经过的男孩子探头进来,目光嫉妒地张望——从门口经过的女孩子只是笑,只是皱眉,心里也明白了。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非常明确的阶段。他们相互交流了自从上一次相见以来的进步,她听着许多她已经听说的话。他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是《普林斯顿人报》编委会的成员,可望在四年级当上编委会主任。他也得知她在巴尔的摩交往的男孩子有几个“交了好运”,装作非常兴奋的样子来跳舞;他们大多数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开着引人瞩目的红色斯图泽轿车。他们一大半人似乎已经从各个不同的高中和大学退学,不过有几个运动上小有名气,这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实际上,伊莎贝尔与大学的交往的加深还是刚刚开始。她与许多青年学生都很面熟,他们觉得她是一个“漂亮小妞——值得他们留点神”。但是伊莎贝尔把这些名字变成了胡里花哨的一串,即使是维也纳的贵族听见了也会赞叹不已。这就是坐在长沙发上的年轻的女低音的本领。
他问她是否觉得他有点自高自大。她说自高自大和自信两者是有区别的。她钦佩男人的自信。
“蛙喉是你的好朋友吗?”她问。
“当然是——怎么啦?”
“他不会跳舞。”
艾默里笑了。
“他跳得仿佛女孩子是背在背上,不是手臂搭在肩上。”
她很爱听这句话。
“你很善于评价一个人。”
艾默里费力地否认。但是他拿几个人作例子评价给她看。然后他们谈论起手来。
“你的手非常灵巧,”她说。“从你的手来看好像你是弹钢琴的。我说得对吗?”
我已经说过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很明确的阶段——岂止是明确,是到了一个关键的阶段。艾默里多待了一天来见她,他的火车那天夜里将于十二点十八分开。他的提包和皮箱在车站等着他;他的怀表在口袋里开始沉重起来。
“伊莎贝尔,”他突然说道,“我想跟你说件事。”他们当时一直是在轻松愉快地说“她眼睛里的有趣表情”,伊莎贝尔从他态度的变化已经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实际上她心里在想要多快才会发生。艾默里把手伸向头顶,关了电灯,他们即刻就身处黑暗之中,只有近旁阅览室的灯的红光从门口照进来。然后他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猜到你——我要说的话。哎呀,伊莎贝尔——这听起来有点像笑话,可是这不是笑话。”
“我知道,”伊莎贝尔轻声道。
“也许我们绝不可能再这样相见了——有时候我的运气非常糟糕。”他身体从她旁边移开,靠到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但是她在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
“你能再见到我的——傻瓜。”这最后两个字有着一丝加重的语气——因此听起来几乎就变成了一句亲昵的话。他声音有点嘶哑地继续说道:
“我倾心过许多人——女孩子——我猜想你也倾心过——男孩子,我是说,可是,说实话,你——”他突然停住没有说下去,俯身向前,两手支颐,“哦,又有什么用呢——你会走你的路,而我呢,我想也会走自己的路。”
一阵静默。伊莎贝尔颇有点被打动;她的手绢紧紧缠绕成一个球,借着投射在她身上的微弱灯光可以看到,她故意把手绢绕的球丢在地上。他们的手瞬息间碰到了一起,但是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默变得更频繁了,更甜蜜了。小房间外面又有一对人脱离了人群上楼来,在隔壁房间里试着弹钢琴。在弹了一会儿通常开头弹的《筷子曲》之后,他们其中一人弹起了《林中的孩子》,轻轻的男高音把歌词送进了小房间:
“让我牵着你的手——
不必开口
我知道我们朝着梦乡走。”
伊莎贝尔嘴上轻轻地哼着,浑身哆嗦,她感觉到艾默里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握住了。
“伊莎贝尔,”他悄声道。“你知道我深深地爱你。你确实对我也有一点意思。”
“是的。”
“你有多么在乎——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没有。”他几乎听不见她在说话,尽管他靠得很近,连他面颊上都能够感觉到她呼出的气。
“伊莎贝尔,我要回到学校去,要待上漫长的半年,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只要我能够有一件可以让我想念你的——”
“把门关上……”她的声音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他几乎不明白她是否真的说过话。他轻轻把门关上以后,歌声似乎就在外面颤抖。
“月儿多明亮,
吻我入梦乡。”
多美妙的歌呀,她心里想——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很美妙,尤其是小房间里的这一幕浪漫情景,他们手拉手,不可避免的动人一幕越来越接近。她未来的生活远景似乎就是这样的连绵不断的场景:在银白的月光下,在隐隐约约的星光里,在豪华汽车的后座,在绿树浓荫底下停着的低矮舒适的敞篷小客车里——只不过男孩子可能会变换,而今晚这一个多么帅气。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突然他把她的手拉过去,紧贴着他的嘴唇,吻她的手心。
“伊莎贝尔!”他的低声细语融入了音乐,似乎与乐声一起飘得越来越近。她的呼吸加快了。“我可不可以吻你,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她微微张开嘴唇,在黑暗中转过脸来对着他。突然间一阵说话声,还有朝楼梯上奔跑的声音,冲着他们汹涌而来。艾默里倏忽间伸手把电灯扭亮,当房门打开,三个男孩包括气呼呼、急于要跳舞的蛙喉闯进门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翻阅桌子上的杂志了,而她则一动不动地坐着,态度泰然,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甚至还对着他们微笑。但是她的心在怦怦跳,她有一点仿佛好事被搅了的感觉。
事情很明显已经过去了。大家嚷着要跳舞,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在他这一边是绝望,在她那一边是惋惜,晚会在继续进行着,花花公子们消除了疑虑,一个个没完没了地截舞。
到了十二点一刻,艾默里挤在一小群聚集起来祝他好运的人中间,很庄严地与她握手。瞬息之间他失去了镇静,她心里则有一点慌乱,因为她听见一个躲在后面爱说打趣话的人讽刺道:
“带她到外面去,艾默里!”他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也回应了,就像她那天晚上给了二十来个人的手回应一样——仅此而已。
两点钟回到威瑟利家的时候,萨莉问她,她和艾默里两人躲在小房间里有没有“那个”。伊莎贝尔转身静静地对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空想主义者的光芒,像圣女贞德那样梦想的纯洁的梦想家。
“没有,”她回答道。“我不再做那样的事了;他对我提了这个要求,但是我拒绝了。”
她钻进被窝的时候心里纳闷,不知道他明天的特别讲话会说些什么。他的嘴巴这么漂亮——她会——?
“他们有十四个天使的守护,”萨莉在隔壁卧室里带着睡意唱道。
“该死!”伊莎贝尔嘴里嘟哝,一面把枕头拍打得隆起很大的一块,然后小心翼翼地钻进冰冷的被子里。“该死!”
狂欢
艾默里为了《普林斯顿人报》的事务回到了学校。那些无足轻重的势利小人,作为衡量成功的精密寒暑表,随着俱乐部选举的临近,都对他热情起来,于是,一群群高年级同学都来拜访他和汤姆,他们表情尴尬地进来,倚着桌子或床沿,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就是不谈最令人关注的话题。艾默里看到盯着他的专注的目光觉得有趣,倘若来访的人是代表了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某个俱乐部,他就说上几句另类的怪话吓唬他们,自己则借此找到了极大的乐趣。
“哦,我想一想——”一天晚上,他对一个目瞪口呆的俱乐部代表说道,“你们是代表哪一个俱乐部的?”
倘若来了常春藤俱乐部、小楼俱乐部和老虎酒店俱乐部的访客,他就扮演“可爱、纯洁、天真的乖孩子”的角色,态度泰然自若,装作一点也不懂他们的来意。
三月伊始,当那一个决定成败的早晨来到,校园见证了狂野情绪大爆发的时候,他和亚历克·康尼奇悄悄地、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小楼俱乐部,非常吃惊地注视着他的突然变得激动的同年级同学。
那里有立场不坚定的动摇分子,从一个俱乐部跳到另一个俱乐部;那里有只维持两三天友谊的朋友,他们热泪盈眶、大声高呼他们一定要加入同一个俱乐部,什么也休想将他们拆散;长期隐瞒的积怨,譬如突然出名的人至今对入学时候的怠慢记忆犹新,现在都公开披露,大声说出来;一向默默无闻的人收到了垂涎已久的邀请顿时声名鹊起;别的自以为“一切敲定”的人竟然发现自己有了没料到的敌人,觉得自己被人冷落、被人抛弃,于是大发谬论,要退学。
在他自己的一帮人里,艾默里看到有人被排斥在外,只因为戴了绿色的帽子,或是因为“一个该死的成衣匠的人体模型”,或因为“天上有太大的吸引力”,或是因为一天晚上喝得烂醉,“我的上帝,不像一个正人君子”,或者是出于除了反对票操纵者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不可名状的秘密理由。
这一个恣意的社交活动在纳骚酒店的大型晚会上达到了顶峰,用大碗装的潘趣酒端过来分给每一个人,整个楼下只看见一张张的脸,只听见一声声的叫嚷,简直成了疯狂地熙来攘往的场面。
“嗨,狄比——恭喜!”
“好样的,汤姆,你在礼帽俱乐部有一帮子能人。”
“喂,凯里——”
“啊,凯里——我听说你是带着全体举重运动员到老虎酒店俱乐部的!”
“哦,我没有到小楼俱乐部去——那是花花公子的胜地。”
“他们说欧弗顿拿到常春藤俱乐部的邀请人都晕过去了——他在第一天就加入了吗?——啊,根本没有。他骑上一辆自行车朝穆雷—道奇大楼飞奔而去——生怕是搞错了。”
“你是怎么加入‘礼帽’的——你这个老浪荡子?”
“恭喜!”
“恭喜你自己吧。听说你有一大帮子人。”
酒吧打烊,晚会也散了,参加晚会的人三五成群,一边唱一边在积雪覆盖的校园里飞跑,他们都有一个奇怪的幻觉,以为势利气氛与过度的紧张终于已经结束,他们从此就可以在今后两年里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很久以后,艾默里还把二年级的春季看作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他的思想是与他眼中的生活合拍的;他只想随波逐流,虚度光阴,跟十几个新结识的朋友消磨四月的午后。
一天上午,亚历克·康尼奇走进他的房间,叫醒他起床,这时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窗口闪耀着凯普贝尔大楼的独特的辉煌。
“起来,原罪,醒醒。过半个钟头在伦维克咖啡馆门口等。他们有车子。”他把五斗橱的罩子端过来,连同罩子上放的许多小摆设,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你到哪里去弄来车子?”艾默里挖苦地问道。
“相信就是了,不过你可不要多嘴多舌,不然你就去不成了!”
“我看我还是睡觉吧,”艾默里平静地说道,重又拉好被子,一边伸手到床边拿一根香烟。
“睡觉!”
“怎么?我十一点半还有一堂课。”
“真讨厌!当然啰,假如你不想到海边去的话——”
艾默里一跃而起,跳下床来,五斗橱罩子上放的东西撒落了一地。海边……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到海边去过了,上次去还是他和母亲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
“还有谁去?”他一边穿内衣一边问道。
“哦,狄克·亨伯德、凯里·贺拉狄、杰西·菲伦比还有——唔,大概五六个人。快一点,老弟!”
十分钟之后,艾默里就在伦维克咖啡馆里大口大口吃着牛奶玉米片,到了九点三十分,他们已经高高兴兴快速稳当地出了城,朝着狄耳海滨的沙滩前进。
“你瞧,”凯里说道,“这辆车是从那边弄来的。实际上,这辆车不知道是什么人从阿斯伯里花园偷来的,后来他们把车丢在普林斯顿,人都到西部去了。狠心亨伯德经市议会许可才弄来的。”
“谁带着钱吗?”菲伦比从前排转过身来提醒道。
大家异口同声断然回答没有。
“那就有趣了。”
“钱——什么钱?把车子卖了就有了。”
“把它当废品卖了,怎么都行。”
“怎样去弄吃的?”艾默里问道。
“说句老实话,”凯里答道,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你对凯里活过短短的三天的能力还有怀疑吗?有人连续好多年不给吃的都活过来了。读一读童子军月刊吧。”
“三天,”艾默里在沉思,“可是我还有课呢。”
“其中还有一天是安息日。”
“还是一样,在一个半月里我只可以再旷课六节。”
“假如我可以造一个新词语的话,艾默里,你是在没事找事。”
“你还是去给自己找一点麻醉剂吧,艾默里你说呢?”
艾默里也只能这样,心情平静了一点,懒洋洋地注视着风景,沉思起来。斯温伯恩的诗句倒是有点切合。
“啊,冻雨和毁灭终于消逝,
连同连绵不断的积雪和罪孽;
还有恋人天各一方的日子,
灯光暗淡了,得意的是黑夜;
往昔的记忆是忘却的悲伤,
花儿竞放、早已消灭了严霜,
灌木丛翠绿浓郁上下整齐,
春天来了百花争艳未消歇。
“溪水漫溢灯心草——”
“怎么回事,艾默里?艾默里心里正想着诗歌,想着美丽的鸟儿和花朵。我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
“没有,我没有想,”他撒了一个谎。“我是在想《普林斯顿人报》。我今天晚上应该排版;不过我可以打电话回去,我想。”
“啊,”凯里怀着敬意说道,“这些重要人物——”
艾默里脸红了,他似乎感觉到作为一个失败的竞争者的菲伦比有一点皱眉。当然,凯里只是在说笑而已,但是他真不该提起《普林斯顿人报》。
这是一个恬静的日子,在他们越来越接近海滨,带着咸味的海风不停吹拂的时候,他开始向自己描绘大海和绵延平展的大片沙滩以及俯视蓝色大海的红色屋顶。然后他们匆匆穿过小城,大海随着四音节的音步突然闯入他的意识……
“啊,上天哪!你们看!”他大声道。
“是什么?”
“放我下去,快——我八年没有见到了!啊,先生们,把车停一停!”
“多古怪的人!”亚历克说道。
“我确实觉得他是有一点古怪。”
汽车很客气地靠路沿停下来,艾默里朝着海滨木板人行道飞快奔跑。起先,他意识到大海是蓝色的,大海是浩瀚的一片,涛声不绝于耳——的确是人们能想起来的关于大海的所有陈词滥调,但是假如有人真对他说这些话都是陈词滥调,他会目瞪口呆,无比惊讶的。
“行了我们先吃点午餐,”凯里下命令道,一边跟随人群迈着步子。“喂,艾默里,走吧,讲点实际吧。”
“我们先要找最好的饭店,”他接着说道,“然后一步一步再作打算。”
他们漫步在木板人行道上,到了面前最大的旅店,进了餐厅,找到一张桌子,围成一圈坐下来。
“八杯布朗克斯鸡尾酒,”亚历克叫道,“然后一个总会三明治和切丝蔬菜。吃的给一人。余下喝的一人一份。”
艾默里吃得很少,他抓过一把椅子,可以坐着让他看大海并且感觉大海的礁石。吃罢午餐,他们默默地坐着抽烟。
“吃了多少钱?”
有人拿起账单来看了看。
“八块两角五。”
“宰人呢。我们给他们两块钱,再给服务员一块。凯里,找头你收着。”
服务员过来了,凯里很认真地给他一块钱,把两块钱扔在账单上,起身就走。他们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后面那心存疑虑的服务员追上来了。
“不对啊,先生。”
凯里拿过账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没有不对啊!”一本正经地摇着头,然后把单子撕成四片,扔给服务员,那服务员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而他们则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餐厅。
“他会叫人来找我们吗?”
“不会,”凯里说道;“他一时间会认为我们是老板的儿子什么的;然后他会再查一遍账单,把经理叫来,与此同时——”
他们把汽车丢在阿斯伯里,乘电车到艾伦赫斯特镇,到了这里就在公园人群拥挤的亭子里赏景。下午四点,在就餐室里吃点心,这一回他们付的钱跟总数相比就更少;他们这一群人的样子和态度的机敏使得事情很顺利,背后没有人来追他们。
“艾默里,你看,我们是马克思社会主义者,”凯里解释道。“我们不信财产,我们让财产经受了巨大考验。”
“天要暗下来了,”艾默里提醒道。
“注意,你就相信贺拉狄吧。”
到了五点半他们活跃起来了,他们手挽着手,一字儿排开,在木板人行道上来回闲逛,嘴里唱着悲伤的大海波涛的单调曲子。这时凯里看到人群中的一张脸,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离开同伴,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姑娘,在艾默里的眼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人。她长着一张苍白的大嘴巴,还有一排凸出的大牙齿,两眼乜斜,在她的大鼻子旁边讨好地眯缝着。凯里正式将她作了介绍。
“夏威夷女王,卡路卡家族!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康尼奇先生,斯罗恩先生,亨伯德先生,菲伦比先生,还有布莱恩先生。”
姑娘一个个接连行屈膝礼。可怜的人儿;艾默里心想她在一生中从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能她是一个弱智者。她陪伴着他们(因为凯里邀请她一起用晚餐)的时候一言不发,这让他们深信不疑了。
“她爱吃本地菜,”亚历克一本正经地对服务员说道,“不过也不必做得太精细。”
晚餐从头至尾服务员对她说话言语恭敬,凯里则坐在对面傻乎乎地与她调情,她一个劲地咯咯笑。艾默里愿意坐在那里观看他们演戏,心想凯里真有一手,态度轻松活泼,本来是纯粹的偶然,却被他玩得曲折离奇,有声有色。他们似乎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本领,与他们在一起可以很放松。艾默里通常只是喜欢单独的个人,但是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有点害怕人,除非这聚集的一群人是以他为中心。他心中纳闷不知每一个人可以为整体作多大的贡献,因为在精神上人人多少是要付出一点的。亚历克和凯里是这一群人的活力所在,但不像是他们的中心。从某种角度来说,默不作声的亨伯德和迫不及待地表现出傲慢态度的斯罗恩,才是他们的中心。
从刚进校的一年级开始,在艾默里眼里,狄克·亨伯德就是一个贵族派头十足的人。他身材修长但是体格健美——黑色的鬈发,五官端正,皮肤颇黑。他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莫名其妙地妥帖。他有无限的勇气,一般的才智,但颇有荣誉感,而且带着明显的魅力和流露出贵人理当高尚的思想,因此他的荣誉感便与正义感有所不同。他也会放荡,却不会崩溃,而且他的放浪形骸的冒险似乎从来不会“没事找事”。人们模仿他的风格穿衣,学着他的方式说话……艾默里确信他可能阻挡世人的前进,但是他不可能改变他……
他与健壮的人不是一类,那一类人本质上是中产阶级——他似乎从来不流汗。有些人得不到回报是绝不会与一个汽车司机亲近的;亨伯德却可以与一个黑人上餐馆就餐,然而人们不管怎样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不是一个势利小人,尽管他只认识班上一半的人。他的朋友从最高等的到最低等的都有,但是要跟他“交朋友”是不可能的事。仆人们崇拜他,把他当作神来对待。高年级学生要努力成为何等样的人,他似乎就是永恒的榜样。
“他就像《插图伦敦新闻》上登的英国阵亡将领的那些画像,”艾默里对亚历克说过。
“哦,”亚历克回答道,“假如你想知道骇人听闻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他父亲是食品杂货店的一名店员,因在塔科马炒房地产发了一笔财,十年前来到纽约。”
艾默里觉得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颓丧感。
目前这一帮人之所以会走到一起来,是因为俱乐部选举之后同一个班级的人集结在一起之故——仿佛是要作最后的拼命一搏,去认识自身,协调一致,驱散俱乐部的紧张气氛。这就像是从他们都严格按规矩行事的习俗的巅峰骤然下滑。
晚餐以后他们送卡路卡到海滨木板人行道上,然后沿着海滩走,回到阿斯伯里。看着夜的大海又是一种新的感觉,因为大海的色彩和白天的自如已经消逝,大海似乎成了使斯堪的纳维亚的英雄传奇变得悲惨的一片荒凉;艾默里想起了吉卜林的诗句:
“海豹掠杀者未到时的腊卡农海滩。”
但是它依然是一种音乐,只是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到了晚上十点钟,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他们用最后的一角一分钱大吃了一顿,他们一边走一边唱,在海滨木板人行道上穿过凉棚,穿过张灯结彩的拱门,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听管乐队音乐会。在听音乐会的间隙,凯里为法国战争孤儿募捐,净得一块两角钱,他们用这个钱买了白兰地,以防晚上感冒。这一天的最后活动是看电影,他们观看一个老的喜剧,发出一阵阵放声大笑,惹得其他观众非常恼怒。他们的进场很明显是预先策划好的,因为他们进场的时候每个人都指责跟在后面的人。斯罗恩殿后,等其他的人一个个都进了场分散坐下,他说什么都不知道,同他无关;然后检票的人气呼呼地冲进来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他们后来在娱乐场旁边集合,讨论如何过夜。凯里纠缠着值夜的人准许他们在台上睡,他们从售货亭收集了一大堆地毯当床垫和褥子,躺下来谈天,一直到半夜,然后平平静静地睡着了,尽管艾默里撑着眼皮不想睡着,要看壮观的月亮在海上落下去。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两天,在海滨游玩,坐电车或汽车,或者就在海滨木板人行道上溜达;有时候与有钱人一起进餐,但往往都是吃得节俭,由没起疑心的店老板埋单。他们在快速冲洗店里拍了照,一人一张。凯里坚持要大家一起,拍一张橄榄球队“校队”集体照,然后又拍了一张纽约东区流氓团伙的集体照,大家衣服反穿,他自己在中间,坐在钩子一样的月亮上。摄影师可能还在欺骗他们——至少,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天气很好,他们又结伴露宿,艾默里又很不情愿地入睡。
星期天到了,冷淡而体面,甚至大海似乎也在嘟哝、抱怨,于是他们也都搭上流动农民的福特车回到普林斯顿,带着感冒造成的头疼各自分散,不过除此之外,这一次流浪也没有闹出事来。
艾默里比上一学年更加忽视他的学业,倒不是存心不想进取,而是懒惰,以及因为有许许多多别的兴趣爱好的干扰之故。解析几何学和高乃依和拉辛的忧思六韵步诗行对他也没有多大吸引力,甚至连他最期待的心理学,原来也是一门枯燥的学科,讲的都是肌肉反应和生物学术语,并不研究性格和感化力。那是一门中午上的课,一进教室他就会打瞌睡。由于觉得用“主观与客观,先生”这句话来回答大部分的问题都用得着,因此他随便回答什么问题都把这句话拿出来,于是当教授向他提问、菲伦比或者斯罗恩把他推醒之后,他上气不接下气说出的也是这一句话,闹出了年级的大笑话。
通常都有聚会——到奥兰治或者到新泽西海滩,很少到纽约和费城,不过有一晚他们从查尔兹酒吧找来十四个女招待,带着她们坐在一辆公共汽车的顶上,在第五大道上跑。他们旷课已经超过了学校制度的允许,这样一来,他们下一学期要多修一门课,可是春天是难得的好时机,什么都干扰不了他们外出作丰富多彩的漫游。五月的时候,艾默里被选进了二年级的年级舞会筹备委员会,在与亚历克进行了一个晚上的讨论之后,他们列出了高年级学生会的年级暂定人选,他们认为自己是最有把握当选的人之一。高年级学生会可能由这十八名最有代表性的高年级生组成,考虑到亚历克的橄榄球队管理能力以及艾默里在《普林斯顿人报》击败伯恩·贺拉狄担任主席的可能性,他们的这一推测是很有道理的。很奇怪,他们两人都把丹维里埃列入了可能人选的名单,这是一年前同学们听了都会感到非常惊讶的猜想。
在整个春天里,艾默里与伊莎贝尔·伯尔赫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信件来往,争吵以后就中断了,然后又联系上,主要是因为他想寻找表达爱情的新意。他觉得伊莎贝尔的信写得很谨慎,因此他很是恼火,因为她一点都不动感情,但他还是依旧抱着一线希望,但愿她不至于是春天繁花似锦的巨幅画面上的一朵格格不入的花儿,她一定会像在明尼哈哈乡村俱乐部小房间里一样称心满意,非常融洽。五月间,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洋洋洒洒写上三十张信纸,把信封塞得鼓鼓囊囔的,外面还写上“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字样。
“哦,亚历克,我觉得大学生活已经厌倦了,”他们在暮色中一起散步的时候他伤心地说道。
“我觉得我也有一点。”
“我要的只是在乡间的一个小小的家,在一处天气暖和的乡间,还有一个老婆,有一点事情可做,不至于毁灭即可。”
“我也是。”
“我想退学。”
“你的女朋友怎么说?”
“啊!”艾默里恐怖地倒抽一口冷气。“她连结婚都不愿意考虑……就是说,现在不考虑。我是说将来,你知道。”
“我的女朋友说要结婚。我已经订婚了。”
“真的订婚了?”
“对。你可不要对人家说,我是订婚了。下学期我不一定回校。”
“可是你还只有二十岁!不念大学了?”
“哎,艾默里,刚才你还说——”
“没错,”艾默里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只不过是希望。我不会考虑辍学的。我只是觉得这几个美妙的夜晚心里很悲伤。我似乎觉得这样的夜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真正地利用好这几个夜晚。我多么希望我的女朋友也在这里。可是说结婚——没有一点可能。特别是我父亲说了,钱不像过去那么好赚了。”
“这几晚多浪费啊!”亚历克赞同道。
但是艾默里很痛惜,于是把这几个夜晚都利用起来了。他有一张伊莎贝尔的快照,精心地藏在一块旧怀表里,几乎每天晚上到了八点钟就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亮着一盏台灯,坐在打开的窗前,面对着照片,痴迷地给她写信。
……哦,我非常想念你的时候很难给你写下我真正的感觉;你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梦,那是无法再写在纸上的了。你的上一封信收到了,写得真好!我把信从到尾大概读了六遍,尤其是最后一部分,不过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你应该再坦率一点,告诉我你对我的真正想法,可是你上一封信把我写得太好了,叫人不能相信,我怎么也等不到六月份了!你务必作好准备,要来参加我们的年级舞会。我觉得,舞会一定会非常棒的,我想在一个美好的学年结束的时候带你过来。我经常思考你那天晚上说的话,很想知道你的话包含了多少意义。假如这是跟别人有关而不是你——可是你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是三心二意的人,谁料你人缘这么好人人喜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真的最喜欢我。
啊,伊莎贝尔,亲爱的——多美好的夜。在校园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曼陀林在弹“爱月”,乐声似乎把你也一起送进窗来。现在他在弹“再见,小伙子们,我已经结束”,这音乐与我多么合拍。因为我的一切也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喝鸡尾酒了,而且我还知道我再也不会恋爱了——我不可能再爱——你已经占据了我日日夜夜的大部分时光,我是绝不会再想着另外一个姑娘的。我什么时候都见得到她们,我对她们不感兴趣。我不是假装厌倦,因为的确不是这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爱着你。啊,最亲爱的伊莎贝尔(我总觉得我不能单纯叫你伊莎贝尔,今年六月我要在你们家人面前说“最亲爱的”这个称呼),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舞会,然后我再到你们家待上一天,一切都完美无缺了……
如此等等,无休止的单调的话语,但是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似乎无限地诱人,无限地新鲜。
六月份到了,天气已经很热,懒洋洋的,他们就连担心考试也担心不起来了,而是整个梦一般的夜晚都在小楼俱乐部的天井里待着,他们高谈阔论,直到石溪那一片乡村弥漫了蓝色的晨霭,白色的丁香花在网球场四周开放,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然后走在空无一人的展望大道上,走过四周传来阵阵歌声的麦考什林荫道,一直到走进纳骚街的热乎乎的活跃气氛中。
那些天里艾默里和汤姆·丹维里埃很晚才出去散步。一股赌博热在二年级蔓延,许多个闷热的夜晚,他们都伸长脖子盯着面前的骰子,一直到三点钟。赌完一盘以后,他们走出斯罗恩的房间,只见露水已经降下,天上的星星也已经失去了光亮。
“我们去借两辆自行车,出去兜一圈,”艾默里提议。
“行。我一点都不累,今天差不多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晚了,真的,因为年级舞会的事情星期一要开始办了。”
他们到了霍尔德楼的庭院里,见有两辆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就骑走了,大约三点半钟,他们骑到劳伦斯维尔路。
“今年暑假你打算做些什么,艾默里?”
“别来问我——老一套吧,我想。在日内瓦湖呆上一两个月——七月份我是一定要等你来的,你知道——然后我要到明尼阿波利斯去,那就是几百场的夏日舞会,找姑娘们玩,然后什么都厌倦了——可是,啊,汤姆,”突然他补充了一句,“这一年太棒了!”
“是啊,”汤姆加重语气说道,他是判若两人了,身上穿的是布鲁克斯名牌上衣,脚上穿的是弗兰克斯名牌皮鞋,“这一回我赢了,但是我觉得仿佛我不想再来一回。你说得没错——你是一个橡皮球,总还是有点适合你,可是我很不愿意去迎合世界这个角落的心地狭隘的势利风气。我要到人们不会因为领带颜色不入时或者衣服不挺刮之故就遭到排斥的地方去。”
“你做不到的,汤姆,”艾默里争辩道,他们在渐渐消失的夜色中骑着车子;“不管你现在走到哪里,你始终会不知不觉地用上‘有’或‘无’这样的标准。不管是好是坏,我们已经把你打上印记;你是一个普林斯顿型的人!”
“哦,那么,”汤姆满腹牢骚地说,沙哑的声音痛苦地提高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到学校来呢?普林斯顿能给予的我都学到了。只学一点迂腐的东西,在俱乐部里混,这样再在学校里呆上两年,也不会有多大益处。那样一来他们会彻底将我改造,变得做事马虎,从此因循守旧。即使现在我已经挺不起腰杆、成了没骨气的人,这样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哦,可是你没有抓住关键的问题,汤姆,”艾默里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刚刚相当突然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势利风气。对于一个善于思考的人来说,普林斯顿始终会给予他一个社会意识。”
“你认为那是你教我的,对吗?”他用嘲弄的口吻问道,在半明半暗中观察艾默里。
艾默里暗暗地笑着。
“我教你了吗?”
“有时候,”他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你是我的魔鬼。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的。”
“得了吧,这样说有点不友好了。你喜欢到一所东部大学来就读。要么你擦亮了眼睛,看清了人们你争我夺的卑鄙行径,要么你糊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而你是会很讨厌这样的态度的——就像马蒂·凯那样。”
“是啊,”他表示赞同,“你说得对。那样我是不喜欢的。可是,要叫一个人二十岁就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态度很难。”
“我是天生的愤世嫉俗的人,”艾默里喃喃说道。“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空想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也不知道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
他们骑到了沉睡中的劳伦斯维尔中学,然后折回。
“很舒服,骑这一段路,你说呢?”不一会儿汤姆说道。
“对;这是一个很好的终点,太好了;今天晚上一切都很美好。啊,要是一个闷热、倦怠的夏天还有伊莎贝尔,那多好啊!”
“啊,你和你的伊莎贝尔!她肯定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我们来吟诗吧。”
于是,艾默里对着他们途中经过的灌木丛朗诵《夜莺颂》。
“我永远做不了诗人,”艾默里朗诵完了说道。“我实际上还算不上一个喜欢感官享受的人;只有几样明显的东西我认为有绝对的美:女人、春夜、夜间的音乐、大海;我体会不到像‘清越吼叫的喇叭声’那样的微妙事物。我也许最终会成为一个智力很高的人,但是我只能写出平庸的诗歌。”
当旭日东升,在研究生院背后的天空布满彩霞的时候,他们骑着自行车进入了普林斯顿,赶忙去冲了一个淋浴,顿时身心爽快,也只能以此充当睡眠。到了中午时分,身着艳丽服装的校友们组成的乐队和合唱队阻塞了一条条的马路,一顶顶的帐篷外撑起了橙黑相间的旗子,在风中舒展飘扬,帐篷里校友们欢聚一堂。有一顶帐篷上有“六九级”几个大字,引得艾默里驻足凝视良久。有几个头发花白的人坐在那里静静地交谈,一边是各个不同年级的校友簇拥而过,体现了人生的万千景象。
弧光灯下
然后,在六月将尽的时候,悲剧的翠绿眼睛突然圆睁睁地望着他。就在他们骑着自行车外出到劳伦斯维尔旅行了一趟之后的那一夜,一群人组织起来前往纽约寻找冒险经历,回来的时候大约夜里十二点钟,他们分乘两辆汽车。这是一帮欢乐的人,有的人清醒,有的人醉眼朦胧,表现各不相同。艾默里坐在后面一辆车里;他们的车开着开着认错了方向迷了路,因此急忙要赶上前面的车子。
这是一个风清月朗之夜,一路的欢乐激发了他的头脑。朦胧中两节诗正在他心中酝酿……
就这样一辆灰色的汽车在黑暗中向着夜潜行,行进中不见有一点的生的动静……寂静的大海在鲨鱼面前劈开一条大路,航道晶莹闪烁,美丽的月亮在天上高挂,洒满银白月光的大树,相映成趣,夜行的鸟拍打着翅膀在空中掠过……
在一家客栈的灯光和阴影中停留了片刻,金黄的月轮下,金黄的客栈——然后是一片寂静,笑声的最高音消失了……汽车又迎着六月夜的风继续行驶,越远阴影越深,然后阴影消失了变成了蓝色……
汽车猛地停了下来,艾默里抬头凝视,大吃一惊。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在跟开车的亚历克说着什么。事后他记起了被她的旧和服式的晨衣衬托的泼妇模样,还有她说话时沙哑沉闷的声音:
“你们是普林斯顿的同学吗?”
“对。”
“哎呀,你们有一个人在这里摔死了,另外两个也差不多了。”
“我的上帝呀!”
“看!”她手一指,他们顺着她的手望去,都惊呆了。在路边一盏弧光灯的强光下,倒着一个人,脸朝下倒在不断扩大的血泊里。
他们跳下车。艾默里想起了那个后脑勺——那头发——那头发……然后他们把人翻过来。
“是狄克——狄克·亨伯德!”
“啊,天哪!”
“摸摸心跳!”
然后老妇人心急如焚,似乎是不容分辩地埋怨道:
“早已经没气了。车子撞翻了。他们有两个没有受伤的人刚把另外的人扶进去,可是这一个没救了。”
艾默里冲进门去,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他们手脚发软,一进那间又小又破旧的前厅就瘫倒在沙发上。斯罗恩肩膀被戳穿,倒在另外一张卧榻上。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说着胡话,嘴上不停地叫着什么八点十分有化学课的话。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菲伦比语气紧张地说道。“车子是狄克在开,他怎么也不肯让别人开;我们说他酒喝得太多了——接着就到了这个可怕的弯道——啊,我的上帝!……”他扑倒在地板上,突然呜咽起来。
医生来了,艾默里挪到长沙发上,有人给他一条被单,盖在他身上。他突然举起一个手臂,然后手臂又无力地落下。他额头冰冷,但是脸上并非没有表情。他眼睛望着鞋带——那天早晨是狄克替他系的。鞋带是他替他系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是一动不动、惨白的一堆。他所了解的那个狄克·亨伯德的魅力和人格,现在只剩下——啊,是那样可怕,不再仪态高贵,而是在地上倒着。一切惨剧都同样丑陋和肮脏——毫无用处,那样的枉然……像动物那样的死法……艾默里回想起他童年时代在小巷子里的地上躺着的一只血肉模糊的猫。
“派一个人跟菲伦比一块儿回普林斯顿。”
艾默里走到门外,在夜风的吹拂下有一点哆嗦——那深夜的风还吹得扭曲的废铁堆里的折断的保险杠发出尖细、悲惨的声音。
高潮!
第二天,因不幸中的大幸之故,在纷乱中度过。艾默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思绪绕来绕去,不可避免地又回到那一幕情景,惨白的脸上很不相称地张着那血红的嘴,但是,他硬是挺起来,把眼前的兴奋强塞进恐怖的记忆里,冷漠地把恐怖排除在外。
伊莎贝尔和她母亲驾着车四点钟进了城,她们驱车经过喜气洋洋的展望大道,穿过欢乐的人群,到小楼俱乐部用茶点。俱乐部都在那天晚上举行宴会,所以晚上七点他把她交给一个一年级新生,说好了十一点钟在体操房等她,届时高年级同学可以进场参加新生舞会。她正是他所期待的那样,他很高兴,并且渴望使那一夜成为他一切梦想的中心。九点钟,高年级同学都站在俱乐部门前,观看一年级生的火炬队欢腾地经过,而艾默里心中好奇,不知穿着燕尾服的火炬手,在黑暗而庄严的背景的衬托下,在熊熊火炬的照耀下,能否为目不转睛、欢呼雀跃的一年级新生把夜照亮,正如一年前他所经历的那样。
接着第二天又是一个纷乱的日子。他们六人在俱乐部的雅座餐室快乐地共进午餐,而伊莎贝尔和艾默里面前摆着一盆炸鸡,充满柔情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都知道他们的爱情将天长地久。他们在年级舞会上不停地跳舞,一直跳到五点钟,没带女舞伴的男生欣喜若狂地截舞,抢着与伊莎贝尔跳,随着夜越来越深,截舞也越加热情奔放了,他们藏在衣帽间外衣口袋里的酒可以驱走深深的倦意,让他们通宵狂舞。没带女舞伴的男生都是非常相似的一群人。他们的行为举止由同一个头脑来指挥。假如有个黑发美女从面前经过,随着翩翩舞姿的此起彼伏,他们就会发出轻微的一声惊叫,从他们当中蹿出一个门槛比旁人更精的人抢着接过她跳起来。然后,在这个六英尺高的女孩子(是你们年级的凯带来的,并且整个夜晚都在把你们介绍给她)从面前晃过的时候,这一帮没带女舞伴的人就后退,转过脸来,眼睛注视着舞厅远端,因为凯在人群中满头大汗、非常焦急地寻找熟悉的面孔。
“喂,老弟,我已经有一个非常可爱的——”
“对不起了,凯,这个是我的了。我一定要抢着跟她跳的。”
“哦,那么下一个呢?”
“什么——啊——呃——我发誓一定要抢的——她没有人跳的时候来找我。”
让艾默里喜出望外的是,伊莎贝尔提议出去一会儿,坐在她的车里去兜风。在飞快流逝的一个钟头的温馨时光里,他们走遍了普林斯顿静悄悄的道路,既害羞又兴奋地倾诉了他们心的表面冒出的话语。艾默里感到很奇怪地真诚,并没有想要吻她。
第二天,他们驾车飞驰在新泽西的乡间,在纽约用了午餐,下午还去观看了一个问题剧,看到第二幕的时候,她哭泣了,这一下颇让艾默里手足无措起来——尽管看着她哭泣不免叫他油然而生脉脉之情。他挡不住诱惑,俯身吻她的眼泪,她则在黑暗的掩护下,把手悄悄地递过去,让他温存地握着。
然后在六点钟,他们到达伯尔赫家在长岛的避暑别墅,艾默里急匆匆地上楼去换上餐服。在扣上衬衫饰纽的时候,他觉得他现在享受的生活可能是今后再也享受不到的。由于他自己的青春年少迷糊了他的双眼,因此,在他看来万物都变得神圣。他与他那一代人中的得天独厚者齐头并进,来到了普林斯顿。他坠入爱河,他的爱情有了回应。他打开所有的灯,他两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竭力要在自己的脸上寻找致使他比芸芸众生看得更加分明的品质,寻找致使他作出果断抉择,从而能影响他自己的意志和遵循他自己的意志的品质。他的生活中现在很少有他要加以改变的东西……牛津也许会是一个更大的天地。
他默默称赞自己。他外表多么潇洒,他的餐服多么得体。他步入餐厅,然后在楼梯口等候,因为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伊莎贝尔,从她晶亮的头发顶部,到她的金色浅口便鞋,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
“伊莎贝尔!”他大声喊道,一半是不由自主的,同时伸出了双臂。就像故事里说的,她扑到他怀里,他们的嘴唇第一次接触的那一瞬间,便是他的虚荣的极点,也就是他的少年自大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