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养穷人:口述的天桥》:落到天桥,你就不值钱了——李长荣访谈录
- 老北京杂吧地:天桥的记忆与诠释(修订版)
- 岳永逸
- 10455字
- 2022-08-05 17:46:01
访谈时间:1999年11月6日、13日,
2000年3月10日
访谈地点:北京市宣武区永安路
访谈者:岳永逸
访谈者记:
李长荣(1934—2009),男,油漆工人。他出生于北京,1939年之后一直在永安路居住。小时候,家中贫穷,他常常同许多穷孩子一起在天桥附近拾煤核儿,一有闲暇就去天桥观看各种杂耍和说唱,对1949年前后天桥各处的场子、艺人、摊位、演技,如数家珍。退休后,老人常到天坛公园遛弯儿,拉京胡,给其他业余唱京剧的人伴奏。他不识乐谱,也没拜过师,拉京胡全靠自学与他好的听力及乐感,而他将这归功于当年在天桥的熏陶。
1999年,当我在天桥一带的胡同瞎转悠,熟悉天桥的方位与布局时,李长荣先生是我无意中遇到的第一位合作者,也是我真正进入天桥,开始访谈的起点。1999年11月13日访谈完后,他不顾自己感冒,亲自带着我到“天桥”旧地重游,一一给我指点当年撂地卖艺的每一个场子以及其他摊点的位置。实际上,作为老观众和老街坊,他心中始终有一幅活的老天桥地图。此后,我还去过老人家中数次,核对相关信息,并曾与他一同到天坛公园遛弯儿。
2005年8月7日,我与学弟王诗愉、学妹谢磊一道对李长荣老人进行了回访。那时,他仍住原地。一进院门,老人的老伴就认出了数年未曾谋面的我,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并将刚刚躺下准备午休的李长荣老人叫了起来。与数年前一样,老人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一)我就住在这屋,没动过窝儿
我姓李,叫李长荣,1934年在北京出生。五岁时,我们家就搬到这个地方来了,就住这屋,没动过窝儿,一直没动窝儿。我父亲那会儿也是给人“打工”吃饭,什么财产都没有。五岁之前,我们家住在现在的天桥邮局那块儿,就是阡儿胡同。原来我们这房都是大栅栏同仁堂药店的房。过去,住这房也不花钱,房子坏了,自己修理,人家不管修。房子漏了,自己买点洋灰,买点沙子,上房一和,把漏的口子糊上。为什么这么弄呢?没什么钱呀!在旧社会,咱们就是上班,挣工资,什么财产也没有,就是吃工作饭。
我小时候,没什么事,也就是在家帮着做做饭,捡捡煤核儿什么的。就是侯宝林说的那样,拿一煤筐,到处捡煤核儿,哪儿都去。早晨起来,那些饭馆生完火的话,煤灰就倒出去了,挎着筐子,就把这些煤灰扒拉扒拉,捡回来就烧。那时候,不穷吗?就得捡这个。我上过学,不多久,家里没钱供应就不上了。上学时,放学之后,也常挎着煤筐捡煤核儿去。那时候,捡煤的小孩很多,穷人多。捡完煤,没事了,就往天桥去看看。那儿不花钱呀!要钱也根本没有。听书,或者站在场子外头看看。
1954年,我参加了建筑工程队,做油漆工,一直干到退休。我在工地干活的时间不太一样。这工地也许干一年,也许干半年,完了再换别的。平时,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住。工地都在附近,没有太远的。有专管业务的,到时就把我们派出去干去,施工地方不一样,有离家远的,有离家近的。离家近的话,中午就回家吃饭。参加工作后,天桥也还有各种玩意儿,我要挣饭吃,就没时间上天桥看了,但偶尔还是上天桥转转。天桥的各种演出、杂耍、摊位的整顿、取缔、消失是在1956年。
我退休有十多年了。退休后,我常常上天坛遛弯儿去,或在家里帮着看看孩子,拉胡琴。天坛里有好些人,一般有十多人常常在那里,有好唱的、好拉的,有新学的。我就只管拉,伴奏,他们唱。唱都是唱京剧,北京人都好唱京剧。礼拜六、礼拜日上午人会多些,有二十多个人,平常老是十多个人,多是老头儿、老太太,年轻人少,他们都不太好这个。我拉京胡没有拜过师,是自学的,就是过去爱听,脑子凭着记忆,自己刻苦练习。我不识谱,就是听这个节奏,听几遍,脑子里反应,试一试,就会了,脑子里也就记住了。
你说的储子营以前叫“厨子营”,但并不都是住的厨子,那胡同过去大部分都是妓院,现在叫嫖娼的地方,那属于是档次低的地方。厨子在天桥这地方不多。你像刚才我在口里碰见你的那地方,叫铺陈市。为啥叫铺陈市呢?过去,它就是做鞋、打袼褙、纳底子的。那条胡同就是好几代人都卖铺陈的。
过去,在天桥谋生的很多,说书的、说相声的、唱莲花落的、掼跤的、演双簧的、拔牙的、镶眼的、拉洋片的、砸石头的、蹭油的、吞铁球吞宝剑的,还有剃头的、乞丐和小偷,等等。这些我都见过。
(二)过去,说评书的是摆地摊
过去,天桥的三角市场在我们居委会那儿。公平市场那时则是老说书艺人连阔如说书的地方,他说“东汉”“西汉”。说评书最早在旧社会是王杰魁说《包公案》。说书的就是一字一句,连带日月、朝代那都是没错儿的。过去,说评书的是摆地摊,比如说吧,它四处圈一圈儿板凳,中间放一方桌。说书的表演艺术家就在中间说,四周坐着人。说书的是有钟点的,十分钟或一刻钟为一段,一段完之后,就拿着小笸箩向观众要钱。
说书的也有在茶馆里说的。在屋里说,收费高一点,在外边搭板凳说,则收费少一点。按现在的说,即在外边说,税收得少一点。在屋里说,刮风下雨没关系,撂地摊就不行了,一刮风下雨,观众就呼啦啦全跑了!在屋里说,每天都有一定的收入,外边阴天下雨就不能说。在屋里说书的,不一定就好。你像我们现在七十岁左右的老人,都听过王杰魁说书。王杰魁在外边说书时,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老挤不动。有的在屋里说也不见得就说得好。技术高点儿或低点儿,不在于在不在哪儿,这就说句土话吧:“饭桶到哪儿都是饭桶,好的搁哪儿也是好的。”
天桥的每一个摊位都是固定的。外来的想在这儿讨口饭吃,是吃不上的。你比如说,你也是说书的,我也是说书的,你外地说书的到这儿来,想在这儿说书,你必须先找这儿的头头儿,先送礼。你不送礼,你这一天也吃不上!
说书艺人有组织。在这一片儿说书的它有个头儿,你说书的给他不时地递个红包儿,你就会待得时间长点儿,你说得就硬气点儿。如果你递得少,你就在这儿干不长。那时,还讲“胳膊头”,即讲势力,你说我不送钱,只要你有势力你也能吃开,你上边认识人也行。如果你什么人也不认识,你再不送礼,又想在这儿说书,那你就说不上,一个钟头也不让你说。过去,还讲打手,甚至还派打手给你捣乱。你说书我也说书,你不是没上供吗?我弄点儿人给你起哄,你这说书的说了一阵儿,等你要钱时,给你稀里哗啦全弄跑了,你上哪儿要钱去?向谁要钱去?
说书的他们有行话,具体有什么行话,就不知道了。你到天桥,要是没到云里飞的场子,就太遗憾了。说书的,要是你没听王杰魁的《包公案》,那就太遗憾了。为什么呢?这都是天桥的老艺人呀,要是活着的话,也应该有一百三四十岁了。我小的时候,王杰魁起码就有八十岁出头了。王杰魁说书真有点儿“台风”。什么叫“台风”?王杰魁说书的话,别人都挤不动。他没有文化,这一辈子他就是吃这段书,说到了头儿,返回来,这是王杰魁的特长。还有个老说书的叫段兴云,他主要说《济公传》。还有个叫赵英颇,就主要说《聊斋》,他说的《画皮》是一绝。为什么说他这个是一绝呢?他一说这个,人就老满着,一般要是(天)黑墨叽叽的话,你就害怕。这几个都是天桥说书成名的。
落子馆中的艺人表演与说书的不一样。说评书就站在那儿说。落子馆中大部分的都是女的,还得化点儿妆,还带扭。简单地来说,也不是怎么忒正派,就是凭“那个”要钱。要钱的话呢,不是明目张胆地要,有点不正规似的。落子馆的女艺人一般都是比较年轻的,都是五六个人或七八个人一班。人太多了不行,她们挣不了钱,怎么分呀?落子馆里的“戳活儿”就跟现在的点歌一样。比如说,你叫我给你唱一个,好,我给你唱一个,就是五千。
(三)相声的“脏口”与“撒村”
过去,在天桥说相声的是最受欢迎的,听众最为喜欢。因为说相声的时间短,三言两语逗大家一乐,十来分钟就完了,短小精悍。愿意给钱就给,不愿意给钱的话呢,这场子就散了。这里边有时间长短的问题。唱戏的、话剧的一来就是两三个小时。
解放前,相声不让女同志听,因为它那里面尽胡说,不适合女同志听。解放后,经过侯宝林的改,说相声在什么场合都能听,男同志、女同志,岁数大小都可以听,他就是不“脏口”。“脏口”是他们的行话,不脏口就是大众化。过去,讲堂会,胡骂、胡说,人家女同志怎么听?侯宝林使相声男女老少都可以听,在这点上,他是有功劳的。曲艺当中,相声改革就是侯宝林改的。过去,说相声时,如果有女同志听,说相声的就会说:“同志,你上别处去,我们这儿是‘撒村’,你别听。”“撒村”是什么呢?就是胡说八道。[103]
(四)掼跤:×××与×××
摔跤又叫掼跤,以前写成“掼交”,是分派的。[104]在天桥,经常是大牌子上面贴着红纸黑字,写着“掼交:×××与×××”。掼跤是从清朝开始的。过去,皇上爱好那个,有一部分人好练,后来就传到民间来了。宫廷的掼跤也就等于保卫皇帝的大力士似的。那时,皇上全凭保驾,没有现在的先进武器,全凭力气,摔呀!
掼跤的有专业的,也有“玩票”的,出身都是穷苦人。有钱人也不练那个,摔得真疼呀!掼跤的牛街的人多,主要因为那儿有宛八老爷,他以前是善扑营的。天桥的沈三、宝三都是他的徒弟。掼跤的收徒弟有规矩,要人介绍,还要看你的坯子怎么样,是不是掼跤的那块料,不是这坯子就不行。学戏一般六七岁就得开始,而掼跤的一般在十六七岁开始,太小,没力气呀。掼跤的没有祖师爷,他们不拜神。他们结婚没什么限制,都是普通老百姓。他们都吃得多,同样是早上起来练功。除卖艺外,平常生活与一般人差别不大。
最早到天桥摔跤的是沈三、宝三,在三角市场。沈三是回民。过去,他是卖杂碎的。清末的时候,宫里有摔跤的。他看摔跤的入神了。人家看他有意思,说:“嘿,你入摔跤吧?”为什么叫沈三、宝三呢?他俩是师兄弟,都贯一“三”字,就像辈分一样,也像科班的“字”儿一样。一提你是哪个字儿,就知道你是哪一科的。喜连成科班就有七科。你要一提你是“喜”字的,那就是头一科的,你“运”字就是晚辈了。学出去了,就表明艺有所成了。这就跟说书似的,你说得好了,吸引人了,就老有人听。你说得人困了,人还听什么?说得不好听点儿,饭桶它就是饭桶,是金子,它搁在哪儿都放光。今天,你碰上我了,我喜欢说实话,要是你碰不上我,你听不到这些!
天桥的跤场中,外省来的一个姓徐,叫“坦徐”。坦徐是沈阳的,他一摔跤,就走起来。还有,满宝珍的叫“快手跤”,他是回民,也收有好些徒弟。为什么叫“快手跤”呀?他那摔跤的话,手脚特别快,你要是不了解他的情况,头三下,你要是躲不开,你准趴下。
那时候,摔跤穿的是褡裢,就是一件小褂,没有袖子,都是白布。摔的时候,四周坐着人,开始练了,常说:“各位老师父,多关照一下呀!我才学,各位老师父,多给提意见。”说完以后,就有板有眼地练上了。
宛八老爷没有了,沈三和宝三就接着再收徒弟,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摔跤的一般都不抽大烟,他抽大烟就会很快没体力。唱戏的老京剧演员都吸大烟,他老是在夜里12点唱戏,他吸大烟提神。摔跤的一抽就没劲儿了。
(五)大狗熊、赛活驴与蹭油的
天桥过去有“八大怪”。八大怪中的“云里飞”场子中有个叫“小疯子”的,他就是出洋相。怎么出洋相呢?一瞅没人过来,他就往自己脸上抹白,一块一块的,扮作小丑,不停地扭,出洋相。人们看着奇怪,就围上来了。他就能招人。你要是规规矩矩的话,他那板凳就没人坐。他场子里面非得有一跳梁小丑,他这一活动,就有人来了。
天桥过去有个最老的艺人叫孙宝才,他的艺号叫“大狗熊”。为什么叫他“大狗熊”呢?他脑袋特大,块儿也大,也笨重,站在那儿就跟傻子似的,所以有了外号“大狗熊”。侯宝林都在他之后,他的资格最老。孙宝才擅长演双簧。双簧就是两个人表演,前边一个人装扮成花脸,背后一个人发号施令,前边的人就按口令做动作、表情。后边的人说笑,前边的人就做笑的动作,后边的人说哭,前边的人就做哭的表情。我有时候就上天桥去看大狗熊的双簧,那是他的绝技。
那阵儿,天桥的绝技还有“赛活驴”的上桌子,“赛活驴”两口子都是卖艺的,他们是在三角市场演。为什么叫“赛活驴”呀?他做一个黑衣裳,前面做一个大驴脑袋,加俩木蹄子,他媳妇骑着他。这我亲眼见过。他练是怎么练呢?这是桌子,这桌子三条腿呀,下面有一个碗,他码几条板凳,都有一条腿跨着空,但平衡都找好了的。你要是不蹬好,就摔下来了。每次表演的时候,都是他媳妇骑着他先在场子绕一圈,两前腿一抬,站在上面,然后下来,先要钱。为什么先要钱?他把人都招来了以后,把他练的功夫都说完以后,把钱要下来,练得就踏实了。要是等练完了,戴着驴脑袋才下来要钱,人都跑了。这很容易就掉下来了,人心里就不踏实了。我就看见,真有一次,刚上去,就摔下来了。[105]
蹭油的是看你来逛天桥了,发现你衣裳上有一块油。他就拿一块橡皮,旁边搁一盘,在盘中蘸一下,蹭蹭蹭,衣裳上的油没有了。不能白蹭,那橡皮至少你得买五块,一块五毛。但你拿回家蹭就不行了,都是假的。那阵儿的人都好面子,按现在来说吧,两块五毛钱,你好意思再回头找他去呀?穷光蛋他不会买,有钱人他也就算了,拉倒吧!蹭油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的不也有蒙人的吗?我这盆儿就是在天坛那儿买的,买回家没几天就漏。现在假的多,净蒙人。
那吞宝剑的是为什么?比方说吧,他演了一场,或者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只有人站着看,却没人给钱。没人给钱的话,他就拿一宝剑吞。这人都心软,一看这样,就扔钱,无论多少。练杠子的“飞飞飞”练的几项都跟别人的不一样,这我都看过。他的杠子是特制的,他自己起倒立。另外,还有“小金牙”拉洋片也非常吸引人。
天桥各类表演都是在白天,晚上没有。白天一般也是从中午12点开始,天黑就收场了。过去,天桥这一片并无住家人户,晚上摊子一收,便空荡荡的。艺人撂地的场子一般就在他们的住地前,在解放前方圆二里地的天桥内,住的人就只是艺人。
(六)拜师与拜地头蛇
卖艺的、杂耍的是拜师,不拜祖先。你比如说侯宝林,他是说相声的吧?最早,他是学京剧的。后来,他又在天桥“云里飞”场子撂地过活。过去,艺人的生活不是有一定的保证。天津的白全福是侯宝林的师弟。侯宝林最早学京戏的话,收入也没有固定的,于是落到了天桥。落到了天桥呢,就跟天桥云里飞撂摊儿,这是一点儿不假的。过去,艺人的生活是没有保障的,是“风来跑,雨来散”嘛!不像现在的每月都固定。那阵儿,今儿天好,上座的人就多,可以多收入点儿。要是刮风下雨,谁管你站在哪儿?师父教会徒弟后,徒弟也先得挣几年钱给师父。出师以后,挣的钱才归徒弟自己的了。
拜师有规矩。拜师以后,按现在来说,你得白帮着师父先挣几年钱。拜师后,互相都有个照应。你像现在这个文艺来说,你说梅兰芳收了徒弟了,不论在哪个场合儿,他的徒弟要唱,这个价钱就低不了,为什么呢?梅兰芳的徒弟呀!要是发奖的话,也不可能给少发的了。给他少发的话,对他就不好了。你光说张君秋的徒弟就是多少?他的徒弟很多。为什么呢?你要是拜了他之后,你到哪儿都吃得开!你要是到了各省、各县,一说北京来的表演艺术家,张君秋的徒弟,他都不敢小看你。
师兄师弟是这样的,上午先来拜师的,就是师兄,下午来拜的,就是师弟,如果他之后,再来一个,下午这个师弟就成师兄了。
艺人结婚都是艺人跟艺人,不在其他阶层找。换句话说,大学生找对象一般都是找大学生,或者有知识的,他不找工人吧?生活都得一样呀!一般的是说书的跟说书的,说莲花落的跟说莲花落的,说书的也有找说莲花落的。唱戏的都是跟唱戏的,他不找外人,最次的就是找一个拉琴的、弹弦的、打鼓的,就是搞伴奏的。要与其他人找,别人不愿意,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外人、不同行当的,他生活习惯、职业都不了解,言语上也不通,弄不到一块儿。所以,都不找外行,都是各行找各行。
天桥的艺人之间并不互相歧视。比如说,都是说评书的,你说得好就有观众,你也就能站得住脚。说得不好的,没人听,你自己也就站不住脚。
这些艺人他们平常不拜神,拜就拜“地头蛇”,拜“把头”。你要来天桥卖艺,你就必须拜把头,先给把头上供送钱呀!不这样的话,你想摆地你都摆不了。你一个钟头也说不了。他不说理呀!你不给他钱,他就要处置你。旧社会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各占一片,谁不管谁。你横,你就能把别人轰走。穷人你就只有干受气。技术好的艺人,他给把头送钱就多。技术不好的艺人,你想给把头拿高钱,你也拿不了。但把头不管这个,你只要在这儿撂地,你就得给我拿钱。
你听说过去“南霸天”有个叫张八的枪毙了吧?什么意思不知道了吧?为什么他叫南霸天?他住在天桥这一带。过去买菜,都在105公共汽车站那儿,那是个大菜市。是卖菜的,早晨起来拉着车子去那儿上了菜之后,再用车子推着串胡同卖。菜市这块地方是国家的地方,但被南霸天霸占着。你从那儿涮菜、停车、推着车卖菜,就得向南霸天交钱。每天二三百辆车子,这钱全都是他要,你不敢惹他。他上头有人、下头有人,就等于他就是一霸。[106]他就是个流氓,也不敢惹他,为什么呢?他就是太恶了。
(七)“戏子”与“傻子”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京戏,喜欢听相声,喜欢看掼跤的。体育方面,我喜欢练双杠的,别看我现在六十多了,有时还能练两手儿。一生的喜好就是拉京胡。我不吸烟,不喝酒。
唱京戏分派,路子都不一样。比如说唱花脸的,有金派,有郝派的,有裘派的裘盛戎。金派指的是老艺人金少山,郝派指的郝寿臣。唱胡子的,就是扮老年人的派别呢?有谭派、马派、杨派等。这几种派别唱的韵味都不一样,就跟都爱吃辣的,四川人与北京人辣的东西不一样。
这些京戏艺人的出身都是穷光蛋,是演戏的,家里都是没辙的。他们的祖辈都是演戏的,演戏的后代都是演戏的。这些人有外来的,也有当地的。当地的你像梅兰芳,他的祖先叫梅巧玲,他的父亲叫梅竹房,梅兰芳的儿子叫梅葆玖,女儿叫梅葆玥。过去的“富连成”科班就专门培养唱戏的,就像现在的中国戏校是专门培养演员的学校一样。富连成就在现在的晋阳饭庄那儿。
唱戏的都是穷孩子,学唱戏要挨打。过去,又把唱戏的叫“戏子”嘛!一般,戏子被人瞧不起。过去,说考进士,唱戏的不让考,剃头的不让考,杀猪的不让考,这三个行业是最低等的行业,被人瞧不起。唱戏的只能在场上、台上练、演,下边的看戏的人管唱戏的叫“傻子”。过去,没钱的才干这个。唱戏的要经过多年的苦练才能有所成,可它就是被人看不起。
师父招弟子在科班里头招,实际上所招这些徒弟都不次,就是借用师父的名目,要借师父的名声才吃得开,也就是带艺投师,但要是不借师父的名就不行。徒弟有外地的,也有当地的。拜师时,师父要给其他有名的艺人通报一声,说明这人是我徒弟了,不周不到的希望今后多多关照。如果这些有名气的艺人也在场,为徒的也会给他们磕头。
学这个的家庭出身都贫寒。学戏等于是受罪,家庭富裕的也舍不得这孩子。过去,学戏得签个合同,时间七年,七年打死了、打跑了,不管。怎么是打死了打跑了?一掰腿练功,你练得不对,那就拿个竹板“啪啪”地打。为什么那阵儿出人才?对不对?有的实在是忍受不了的,就跑了,家里也找不着,班社里也找不着。死了,死了就活该!签着合同,你吃不了这苦,就不行。打是真打,可是真出人才呀!
也有极个别的出身贫寒,自愿去学戏的,这也要家长舍得孩子才行。一般的家长是绝不会自愿送孩子去学戏的。学戏得找人介绍,毕了业,出了科,还得给师父服务三年,挣的钱都归师父,这之后挣的钱才是自己的。学戏不容易,打跑的多了。人家科班出来的,就像写字一样,横平竖直,到哪儿一看都能看出来的。专业的与业余的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现在还常常跟我在天坛遛弯儿唱戏的,年龄也差不多,他唱戏味儿挺足,与其他人不一样。有一天,他给我说:“老兄,我给你说吧,我小时候在富连成学戏,我给打跑了,学小生,真他妈打,实在忍受不了,这咬不住牙,没挺过来。”
尽管徒弟经常挨打,但师徒之间的关系还好。过去,不管哪行哪业,师徒如父子,那阵儿真不保守。现在,一般的师父他不见得说全都教给你。一个动作我给你说两遍,徒弟当着面不骂,背地里骂,我何必呀?我不教给你这些,每月我也拿这么些钱。所以,现在各行各业真正能人都不愿意教了。不是自己的亲人,人家不教了。现在,是这字号,不是那东西。现在的小吃,与我小时候吃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为什么呢?现在的老人都不愿意教那些了,教那些不行呀!你像现在的相声,不少的徒弟都篡改师父的,改俩腔,这就是我创造的了。现在的京剧也一样,就是胡改,已经不是传统的艺术了,听的人也没啥了。这就跟做饭似的,是什么你就得搁什么作料,你胡来不行,看一阵子就没人看了。
当然,也有徒弟与师父翻脸的。有的徒弟学一阵子感觉自己行了,就不理师父了,这也使得有些东西失传了。过去的老艺人都非常客气,人家随时都在说自己是在学习。不像现在的小年轻,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谁都瞧不起。
在咱们天桥市场有一个练杂技的。前年,我上商场买东西,碰上了。他自己的小女孩儿,这一条板凳,拿起一条腿来,脑袋上顶着个碗,碗里装着小米。他就拿竹板子,看着她。这小米要是撒了,竹板子“啪”地就是一下。我说你不能轻点儿吗?他说:“这是我的孩子,你说我能不心疼吗?我这要是不狠着点儿,她出不来呀!这是我自己的女儿,我能不心疼?不这一下,她的腿就耗不住,不打不成才呀!”所以,学艺,一般的父母都不愿意孩子去受那个苦。
唱戏的早上得一大早就起来去坛根儿[107]喊嗓子练功。比如说练武生的得活动腰腿。有这样一句话:“人前显贵,背地里受罪。”要人们给你叫好,背地里你得下功夫。早上五六点就得起来,一直折腾到差不多中午。中午吃过饭休息休息,下午就准备上场。如果是晚上7点半开场,头5点就得到戏馆做准备工作,唱的要与弹的核对核对。唱完戏之后,一般都到夜间十一二点了,会吃点儿夜宵,然后睡觉。第二天又依次轮回。
演戏的都不能吃得太饱,只能吃个半饱,尤其是武生,否则,翻跟头会受不了。唱戏的也受罪。夏天,咱们穿背心都热得很,那唱花脸的还得穿着小棉袄,不穿这个,他的外衣就支撑不起来,不然,这大花脸出来时,就不会显得胸背宽厚,同时还得勾上脸,还得化妆。演出时,你会看见那汗珠直掉。秋冬无论多冷,你得穿着秋衣秋裤练功夫,夏天无论多热,你也得穿着大靴子。
过去,不少唱戏的唱一辈子戏连衣服都置办不全。解放后,都是国家发工资了。艺人与一般的人没什么差异,都互相尊重,尊老爱幼,比一般人更讲义气,对“利”不是很看重。而且,经常在技艺上互相切磋,并不保守。当然,师兄弟、师徒之间也有反目成仇的,比如……
艺人也拜祖先,跟平常人一样,过年过节时烧烧香。唱戏的有行业神,一般戏台后头都有老爷龛,供着他们唱戏的祖先,就是唐明皇,戏台后台一直都供着。平时,油灯一直燃着——与皇宫中的万年灯似的。唱戏前,艺人要给祖师爷烧香。神龛的大小不太一样,主要在心诚,凭心。拜唐明皇是因为传说他也爱看戏,传说他还演过戏呢!一代一代人,他资格最老了。其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唱戏的只应堂会。唱莲花落的、说相声的有时会去串妓院卖艺。
(八)剃头挑子与乞丐
剃头的在天桥也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与现在不一样。过去,剃头的一般都拿的有“唤子”,“当当”地响。剃头的跟澡堂子修脚的身份不一样。修脚的给别人摆弄臭脚丫子吧?但修脚的比剃头的还要高一级。为什么叫高一级呢?这高一级的原因是怎么来的呢?你要在这级别上说,修脚的与被修脚的人平起平坐,谁修脚的站着给修呀?来修脚的人洗完澡了,躺在那儿,修脚的拿一马扎,坐在那儿呢!剃头的没有坐着给人剃头的,他总是站着绕着人剃。所以,虽然都是靠手艺挣钱吃饭,但剃头的比修脚的更低一级。剃头的主要来自宝坻县,百分之九十是来自天津宝坻县。修脚的是定兴县的多。
剃头挑子是流动性的,他流动服务的范围没有什么限制,哪儿都可以剃,你也可以上马路北边剃。[108]为什么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呢?一边有一小炭火,小铜盆。
剃头的也有组织,他们这个讲的是你在哪儿学徒,他在哪儿学徒。现在蒙人的多,你要是叫他像过去老剃头的那样剃,他剃不了。过去,讲的是师承,谁是你师父,你在哪儿学的徒。一听你这师父不行,你这徒弟也好不了啦!就像现在买东西一样。咸菜吃六必居的,买药是同仁堂的。
南城穷人多,天桥也是乞丐多的地方。乞丐就是要饭的,他们也有组织。就是说,你要哪块儿,他要哪块儿,都有规定,你胡来不行。他有花子头,具体名字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都有头儿,都有组织。你是这地儿的,上别的地儿去要,那就不行。拾破烂的比讨饭的更有脸面些。这在不同的区,你比如说宣武和崇文都不一样。与乞丐一样,过去,在天桥的小偷也很多。这小偷也有组织。小偷是什么组织呢?每个小偷都有自己的地盘,得听头儿的吩咐,不能到别人的地盘上去。
(九)一到南边来,名誉就给毁了
过去,内城是比较高层次的人,南边是低层次的人,等级不一样。内城的人是不屑于到天桥来的。如果一去天桥,别人就会问:“你怎么到那个地方去呀?”你按现在来说的话,外国都知道有个天桥。可是,那时天桥是最低层次、下流的地方。一听说你在这地方住,你换房子都不好换。我以前有个同事,一听说在天桥住,别人就不跟他换房子了。一听说你在天桥,人们就有这个感觉:“在天桥,就没好人。”这过去形成的,他不能指着你某某人说,但你说你在天桥住,就觉得你没什么水平。这就等于是低级似的。
艺人也一样。你说你再好,你珠市口以北唱戏,你就是好样的。要是你到天桥这儿,你就完了,卖不上价了。天桥唱戏的有个叫梁益鸣,梁益鸣就是“天桥的马连良”。为什么叫“天桥的马连良”呢?他在南城,落在街南了。梁益鸣他是群益社的,为什么叫梁益鸣呀?他得起中间的那个字,他的师兄叫王益禄。你说你再好,你落在天桥,就不值钱了。
街北和街南的艺人之间的差别相当大,那不是一般的大。拿戏曲演员来说,你要是在大栅栏演戏,在街北唱,按现在来说,工资能拿一千七,但要是他到天桥唱,一个月就只能拿五百。不论你多好的演员,你落到天桥了,也就是南城了,就等于说你不值钱了。它有这个区别。你说我是次演员,但一到了大栅栏,到庆乐、三庆唱去,这就抬高你的身份了。天桥的艺人到街北去不了。所以,街北的艺人不会轻易到街南来,一到南边来,名誉就给毁了,就等于你“降价”了。通常都是,街北的艺人他宁肯不唱,也不到天桥这儿来。天桥“八大怪”同样也去不了街北,天桥就是他们的家乡,到北边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