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不作媚时语——读王元化《传统与反传统》

书名题为《传统与反传统》,收录有作者近年内与台湾学者林毓生辩驳“五四”精神的有关论文及其他笔记、散论等二十二篇。这是一部启人深思的论集。

一九八七年作者答记者问,他重申三十年前即为此罹祸的“向着真实”之主张:“这样简单的道理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可是,我们却需要卜昼卜夜地大声疾呼,来为这样平凡的真理去说明,去申辩”。

一九八八年接待电台编辑采访,他又举罗曼·罗兰为例:“罗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超越混战,发表了精神独立宣言。后来他在答苏联作家格莱特考夫的信中,又宣称自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可是谁都不会怀疑以个人主义自命的罗曼·罗兰具有最强烈的爱人类、爱真理、爱进步的群体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我实在害怕并反感文坛上那种一窝蜂的风气,我希望我们都能够保持独立见解,‘为学不作媚时语’,不媚权势,不媚平庸的多数,也不趋附自己并不赞成的一时潮流”。

这种精神,中国人称之为真性情。为了这些真性情,一个人可能会付出代价。在该书附录中,记有这样一件往事:一九五五年,王元化被卷进胡风集团一案时,他与胡风关系不深,只不过当时坚持认为那样处理胡风有失公正,才从“认识不端正”“态度不好”升级,被定为该集团“骨干人物”。他当时确有机会解脱,却被他自己断然拒绝,结果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帽子,党籍开除,行政连降六级!

在当代士人以策略代道德者看来,这种选择简直是“拎不清”,不可理喻。而在一派严肃的老学者看来,不可理喻者,不可利喻也。圣贤作书,所谓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不就教人一个“义利之辩”?“辞交取予之间,皆有耻之事也。”人生吃紧之处,往往就在这种似可便宜行事的地方。守一步,有耻无愧;退一步,有愧无耻。一步提拎不住,步步失格失节。从此一生,即如朱子所言:“顷刻放宽,便随物流转,无复收拾了。”

在这方面,林毓生尽管与王元化有学术之争,但在论述其先师殷海光一生的道德成就时,有一段悼词,椎心泣血,极为恳切,与隔岸学人反而有心心相通之处。那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任何人如要在学术上有重大成就,都必须有一种不顾一切、专心于研究的能力。在今天苦难的中国社会,一个人如能如此专心,必须相当的自私。自私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损人利己的鄙劣行为;另外一种是对外界也有同情心,并不损人利己,但想到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做研究的时候,均能暂把外界的苦难忘掉,或对外界的苦难变得漠不关心。如此专心致志,积年累月,也许有重大学术成就的希望。而殷先生看到听到社会上的不平即热血沸腾,他炽热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苦难的中国。他经常处在道德愤怒与纯理追求的两极所造成的“紧张”心情中,在强烈的道德热情呼唤之下,他不可能为学问而学问。以殷先生之天赋为学之诚笃,如能稍减其对社会的关切,在一个学术空气流通的地方,积十年之力,是不难有重大成就的。易言之,他之所以在学术上没有获致原创成就,正是道德成就过高的缘故。


身为社会道德的立法者,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又怎么能“稍减其对社会的关切”?有大感触大悲怀者,方能有大襟怀大境界。而中国文化的至高至上境界,本身就不是一个学术境界,而是一个道德境界。儒家曰成圣成贤,道家曰成真人成至性,佛家曰成佛成菩萨,儒、道、释三家不正是在这里相汇交融,打成一片的吗?半个世纪的冷风热血,何曾有一日不需要“卜昼卜夜地大声疾呼”,何曾有一日不需要坚守罗兰式的“精神独立之宣言”?多少人屡挫屡奋、愈挫愈奋,并不是寄望于外在的学术成就,而是凭恃内在的道德资源才走过来的。从消极处说,一代学人命中注定,不得不以较高的道德成就来弥补学术成就;从积极处说,有耻无愧,有行无憾,不正是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理应承担的道德义务,甚或道德牺牲吗?即此而言,天命所系,天职所在,海峡两岸的知识分子,无论在此在彼,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呵。

(本文发表于《文汇读书周报》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