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赎

1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公羊土改起床后,简单地洗洗涮涮,就拎起他那个特大号塑料水杯往外走。水杯里的茶叶完全涨开,像被虫子蚕食过的绿树叶子塞满了杯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劣质货。

公羊要去抓那个该死的偷车贼。

公羊土改复姓公羊,名土改。公羊土改人如其姓,不但人长得瘦,还天生一张刀条脸,两条吊梢眉,眉下一双羊眼。远看那脸形配置,还真像一张没长角的公羊脸。反正我们这个地方除了他一家再也没有姓“公羊”的,大家干脆以其姓代其名,直呼他“公羊”。大家呼他“公羊”,除了他模样像公羊,还有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性格更像公羊,看起来绵软,狠起来死硬,不撞南墙不回头。

中国人的名字无论贵贱,往往含有某段历史或蕴含某种含义。公羊土改的名字“土改”就反映了他的成长历史。

公羊土改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那阵子,本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接班进的城。接班,知道吗?现在它已经成了历史名词。以前,老子到了退休年龄,子女可以到老子的单位继续工作,这就叫接班。公羊土改的祖祖辈辈都是侍弄黑土地的。侍弄土地就需要肥料,公羊土改的父亲老公羊就到城里淘厕所攒肥料。淘厕所的人很多,所以就自己划定了势力范围,当时海城劳动局是老公羊淘厕所的势力范围之一。老公羊手脚很勤快,除了淘厕所还把劳动局的院子打扫得明镜似的,有时还会捎点自留地里产的青菜豆角什么的给单位里的人尝个鲜,虽然不值钱,但水淋淋鲜嫩嫩的,招人喜爱。整个局里便很认可这个老公羊,见了面都要老公羊长老公羊短地打声招呼,老公羊就把那地扫得更细致了,恨不得打上肥皂洗一遍。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划分户口,当时的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城镇户口的优越性,与土地有联系的人纷纷往农村跑,回到农村就有一亩三分地。中国人被饿怕了,几千年来就没吃上几天饱饭,对土地的依赖性特别强。那土地可是实实在在踩在脚底下的,春天见到绿秋天见到金的,那城镇户口本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既不能当钱使又不能当大饼啃。中国的老百姓向来很实在,也特别看中实在。当时劳动局有一位勤杂工,与老公羊同村,老公羊就是通过他牵线才到劳动局淘厕所的。一听说要分地,同村的那位就屁颠屁颠地跑回老家分土地去了。那院子不能不扫、厕所不能不淘、泡茶的开水不能没有人烧。老劳动局局长拉着老公羊的手说,公羊呀公羊你就帮帮忙吧,到我劳动局来当勤杂工吧,我这厢有礼了,说着说着就不真不假地给老公羊作了个长揖。也许是老公羊侍弄土地侍弄够了,也许是老公羊心肠太软了,也许是老公羊祖上积了阴德该老公羊这辈人享福了,反正老公羊就留下来了。

当那些花花绿绿的粮票布票油票煤票糖票烟酒票开始起作用的时候,那些屁颠屁颠跑回去找实在的人眼红了。原来城镇户口可以坐办公室进工厂站商店呀,可以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呀,真他妈的掉进福窝子里去了。原来这世道真他妈的变了,这土地上只出产泥饭碗呀,人家城里才生产铁饭碗金饭碗哪!屁颠屁颠跑回去的人那个悔呀,连眼都悔紫了肠子都悔青了,悔得骂爹骂娘拿婆娘当出气筒。老公羊同村的那位见了老公羊就嚷,公羊呀公羊,你他妈的怎么淘屎就淘出金子来了?俺他妈的怎么就抱着金砖当土坯呢!你他妈的姓公羊属相羊怎么就没在田里吃草!俺老子姓金,娘家姓钱,怎么就落在黄土里爬不出来了呢?那口水流得有三尺长。看着他那哭丧着脸的熊样,老公羊就会掏出一些粮票布票递过去,那位接了票子咂了咂嘴唉着声叹着气跺着脚走了。其实,他白在机关混了那么多年,小农意识依旧根深蒂固,他不明白一个基本道理:无产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农村包围城市取得了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农村为什么要包围城市,当然是城市重要了。革命胜利后,怎么能放弃重要的城市呢?那可是先锋队最集中的地方!

说着说着,这老公羊在同村人一片羡慕声中到了退休年龄,小公羊就接班进了城。接班并不一定接职业。公羊土改初中毕业,有些文化,局领导看在老公羊忠厚勤恳的面子上,安排他做勤务员。

公羊土改人年轻,脑子好使,干了一段时间后,觉得在机关没有前途,就主动要求去了海城化肥厂。当时化肥厂刚建立,公羊土改又是劳动局的,话好说事也好办,被安排个生产车间主任。没过几年,又被提拔为副厂长,分管销售和财务。

时光容易把人抛。去年,公羊土改光荣退休。刚退休的公羊土改有一种生命旅程即将结束的感觉。他不会下棋,不会打牌,不会搓麻将。他忙忙碌碌了一辈子,到头来会玩的都是儿时玩过的老古董,当下没人愿意玩。比如,他会下棋,下的是“大炮轰小兵”,在地上画方格子,用小石子做棋子,在城里,谁跟他下这样的棋?他会打牌,打的是五十四张牌的“争上游”,那时叫“学习五十四号文件”,现在早变成一百单八将了,要么是“斗地主”,要么是“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他哪会这些?他上牌桌,没人愿意跟他做对家,跟他做对家,一局牌打下来,搞得心情比没打牌还糟糕。公羊本来可以帮老伴哄孙子的,可儿子大学毕业后死活不回来,硬是留在省城自己创业。结果找了个省城的老婆,在省城彻底落地生根了。去年,有孙子了,可儿子在省城只有一间住房,老两口去了根本没地方住。最后,只好把老伴留在那里哄孙子,他一个人回海城留守空巢。

公羊百无聊赖,就花三千块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以前工作忙,连海城的风景都没看遍,他就想现在没事了,骑着电动三轮车四处逛逛。他还有个想法,那就是钓鱼。钓鱼是一件独处的事情,不需要搭伙搭帮的,需要的是安静,这正符合他目前孤单的处境。他下一步就打算置办钓鱼工具。

让公羊无比愤怒的是,他第一天买的新车,第二天就丢了。关键是丢得稀里糊涂,你说要是逛商场丢了,被人撬锁丢了,都好说,那毕竟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那跟商场混乱的环境有关联,跟劣质的锁有关联。公羊是骑车丢车的,这传出去都丢人。公羊骑车去车管所打钢印,他把车子放在门口,进去喊警察。当警察拿着锤子和钢印出来时,车子没了。你说这个贼是不是贼胆包天,警察面前都敢下手。

公羊本来是打钢印的,现在变成报警的了,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公羊虽然报了警,但公羊不很信任警察。他决定自己抓偷车贼。

公羊抓偷车贼不是第一次,他有过成功的历史。

那是三十多年前。老公羊退休后,为了常进城看看儿子小公羊,也为了装运一些萝卜青菜等土产进城赶大集,换点烟油火耗钱什么的,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计划经济时代,像自行车这类产品紧俏得很,买一辆自行车得半年工资,还需要凭票供应。买到自行车后,老公羊很爱惜,就花几块钱买了黑色的塑料带子,把车子能包裹的地方全包裹起来了。一天进城赶大集,老公羊驮了半蛇皮袋黄豆去卖。黄豆不好卖,眼看快到中午了,老公羊憋了尿,就让旁边的一个小孩子帮看一下车子,自己去趟厕所。等老公羊回来时,车子没有了,帮看车的小孩也没有了。老公羊左等右等,越等越失望,等到下午三点来钟,知道没戏了,就唉声叹气、磨磨叽叽地去找儿子小公羊。

小公羊看着老公羊的伤心表情,就说,大(爹),你回去吧,车子我给你找回来。

老公羊相信公安,就说,你还是去派出所报案吧。

小公羊说,行,我这就去报案,你回去吧。

等老公羊走后,小公羊还是决定自己去抓贼。

又到赶大集的日子,公羊土改向单位请了假。当时是六月天,正是农忙时候,赶集的人不是很多。公羊找顶草帽戴上,拎着个小布袋装作赶集的样子去了集市。

一上午过去了,公羊几乎转遍了整个集市的角角落落,没见那辆车的影子。不过公羊并不灰心,他凭感觉,知道那个偷车贼应该会来。

公羊的感觉是对的。下午五点多钟,集市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公羊看到了那辆车。那个人正推着自行车走,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拽住了。他回头一看,公羊瞪着眼说,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偷车贼以为遇到便衣民警,撒腿就想跑。公羊早有准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说,你的车子是我的。偷车贼一听这话,知道不是便衣民警而是车主,就说,咱找个背静地方说话。

到了一处墙角,偷车贼说,你凭什么说这车是你的?

公羊没说话,把自行车座子拔出来,然后从车座的钢管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那个偷车贼。偷车贼打开看,上面写着:公羊土改的自行车,购于……偷车贼怎么也没想到那辆自行车的车座里还藏有这样的秘密,铁证如山,他不说话了。偷车贼赶紧赔不是,说,车子你推走。公羊说,还差半袋黄豆。偷车贼问什么意思。公羊说,我大(爹)大老远地驮来半袋黄豆卖,也跟车子一起丢了。偷车贼说,黄豆我没拿,我只推走了车子。公羊说,你说没拿就没拿了?车子你不是拿了吗?偷车贼不想纠缠,掏出十块钱,说够半袋黄豆了吧?公羊说,我只要黄豆,不要钱。偷车贼还没见过这样钻牛角尖的,就说我去买黄豆,你等着。公羊说,我赔了一天时间,是一袋黄豆,不是半袋。偷车贼看看公羊倔强的眼神,说行,一袋黄豆。公羊说,把手表留下做抵押。偷车贼戴了块上海表。偷车贼望了一眼公羊,摇摇头,抹下手表,递给公羊,然后去买黄豆。

偷车贼买来一袋黄豆交给公羊,公羊把手表还给他,说,你走吧,不过提醒你一句,做点正事,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偷车贼点点头,没有走。偷车贼问,公羊,你怎么认出你的自行车的?公羊说,看车铃铛,我把它换成飞鸽的,没注意吧?偷车贼恍然大悟。偷车贼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们有规矩,本地拿货外地卖。公羊说,我大(爹)的自行车是新车,用塑料带全裹上了,没打钢印。你偷到车后,去掉塑料带,跟刚买的一样,肯定认为没事。偷车贼叹口气,说,贪小便宜吃大亏,这话没错。偷车贼又问一句,你怎么会想到在车座钢管里放一张纸条呢?公羊说,怕你们想呗。刚买车就想到会丢车,让偷车贼感慨不已,佩服不已。偷车贼说,你该当民警,你要是当民警,肯定比狄仁杰还神。

偷车贼没走,硬拉着公羊去了一家饭店,请公羊喝酒。酒桌上,公羊知道他外号叫“六指”,真名郝运动。一个抓小偷的,一个小偷,一场酒喝下来竟然成了朋友。两个人交换了生辰八字,交换了住址,隔三岔五就会走动走动。

2

公羊找了一天车,累得腰酸腿疼,一无所获。

公羊感慨连连,社会发展速度太快了,现在的海城,光是贸易市场就有四个,各种商场就不用说了。住宅小区更多,转都转不过来。在这样庞大而复杂的环境中去找一辆电动三轮车,那难度无异于寻找失联的马航MH370。公羊的倔脾气上来了,他就要大海捞针,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眼见天快黑了,公羊决定转完这个小区就回去。公羊看到一辆轿车,那车太漂亮了。公羊被它的华贵和气派所吸引,围着它转。就在这时,一个人站到他身后,问他是干什么的。公羊转过身,一个胖墩墩的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公羊说,我看车。那男人看看公羊,说,你熟悉车?公羊摇摇头。那男人说,宝马6,一百多万。公羊咂咂嘴。那男人盯着公羊的眼睛说,它被人盯上了。公羊问什么意思。那男人说,你看后车盖。公羊看后车盖,那上面有三道清晰的金属划痕。那男人说,一天一道,连续三天了。公羊说,看样子你有钱,得罪人了,人家惦记上你了。那男人警觉地说,你在院子里转悠,干什么的?公羊说找车。那男人说,你车丢了?公羊说,是,不过是辆电动三轮车。那男人一听,嗨了一声,说丢一辆三轮车值得下那么大劲吗?公羊说,有钱人说话就是不一样。那男人问,你那车多少钱?公羊说,三千块,刚买,骑第一回就丢了。那男人似乎明白点什么,点点头说,这样吧,你不要找你的车了,你帮我蹲守,抓住那个划车的人,抓到了,我给你一万。公羊说,我要找我的车,这不是钱的事。

第二天,公羊改变策略。他决定先去找找郝运动。郝运动金盆洗手后,先修自行车,后修摩托车,最近几年开始修汽车,现在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带七八个徒弟自己干。

公羊找到郝运动的时候,他正忙。见公羊来了,郝运动连忙把手头上的活交给徒弟干,边擦手边把公羊往店里让。公羊见他忙,没客气,直接把来意说明了。郝运动说,你别急,我抽空让我的徒弟们帮你探探,也许有结果。公羊说,我自己找,你帮我出出主意。郝运动说,为一辆三轮车,犯不着,现在可不是从前了,海城那么大的地方,你找得过来吗?公羊说,这不是犯得着犯不着的事。郝运动一听,知道公羊又倔上了,就说,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敢这么偷车的,要么是个生坯子,胆大,要么是你熟人。偷新车的人有的自己用,有的会去卖。公羊说,如果自己用,我慢慢找,也许能找到;如果是卖,一般到哪里卖?郝运动说,现在不同以前,现在的年轻人胆忒大,哪里都敢卖。不过最好卖的地方应该是买的地方。公羊说,我懂了。公羊起身告辞。郝运动说,公羊,好长时间不见了,你坐下来喝茶,我叫徒弟去跑。公羊说,我自己找。郝运动摇摇头,说,越老越倔,看来要倔到黄土底下去了。

苦心人天不负。第三天下午,公羊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那辆车。那个偷车贼把车子放在一处拐角,离那家卖同种牌子电动三轮车的专卖店不远,三四十米。偷车贼守着那辆车子,留给公羊的是背影。让公羊吃惊的是,那个偷车贼竟然是个年轻女子!

看到自己的车子,公羊很激动很兴奋也很气愤,想快步冲上去抓个现行,揪着她去派出所。可当他看清那个偷车贼的脸面时,公羊的心头似乎六月天被泼了盆冰水,所有燃烧的激情顷刻间熄灭了,随后涌出一股淡淡的悲伤。

公羊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她怎么卖车。

她站在专卖店门旁,看到一位真心想买车的主,把他拉到一边,边嘀咕边把他带到自己车前。他们比比画画半天,最后达成交易。公羊无法知道他们的成交价格,只好瞪大眼睛看买车的那位点钱,他一张一张一连点了两遍,公羊轻声跟着数了两遍,是两千。偷车贼接过钱,又认认真真点了两遍,边点边对有疑问的钱左翻右看。看着她点钱,公羊心疼,明明是三千块钱的车子,被卖了两千,割肉似的心痛。

她拿着钱匆匆忙忙走了,公羊紧跟在她后面。

走了多远路,拐了几个弯,公羊记不清了。公羊跟着她来到一排老式平房前,那排平房,红砖红瓦,有的两间分割成一个独立的院子,有的三间连成一个独立的院子,紧邻一个高档小区,它的破落与小区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公羊想,它应该是钉子户留下的房子,其他理由似乎都无法成立。

公羊绕到平房背后,透过后窗,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子里的情况。那是一座两间房的院子,一道小门连通两间房子,分成内外间。那个偷车贼进了里间。里间东西方向横铺一张老式木床,木床上斜躺着一个老妇人,正在看电视。那个偷车贼喊一声“妈”,然后坐到床沿上。那个老妇人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转过脸来。公羊看到老妇人的脸,顿时呼吸不畅,似乎前胸后背被挤压到一起,心脏急速跳动,一个劲往胸口外面挣,冲得太阳穴怦怦直跳。她叫福女,今年五十多岁,已是满头白发,特别是那张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原来那可是一张瘦削俊俏的脸。公羊知道,福女得了重病,那是使用激素过多造成的。

3

福女的母亲是汉族,父亲是维吾尔族。福女的母亲是部队里的护士,随王震大军进驻新疆。福女的父亲是乌鲁木齐州立中学的青年学生,解放军进驻新疆后参的军。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特定的背景下,福女的父母演绎了一场跨领域跨民族之恋。当时正大讲各民族大团结,福女的父母就成了民族大团结的典型和榜样,结婚那天,军区首长亲自主持婚礼,那段火红的历史镜头被当作榜样留在了新疆各个媒体的报纸上。后来,福女父母所在的部队转成农垦军团,福女的父母卸下武器扛起了锄头去和大沙漠作战,为沙漠变绿洲、塞北变江南的美好蓝图而奋斗。再后来,在一次大沙暴中为了抢救集体财产,福女的父亲走了,抛下了福女的母亲和三个孩子。

当三个孩子都亭亭玉立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人们这才发现真正的黄金福地在东南海岸,先是知青大返城,后是各种支边人员一江春水向东流。

福女的母亲把三个孩子叫到面前,说,妈妈老了就留在这儿陪伴你们的父亲吧,你们三个孩子谁有本事谁就飞吧。福女在家里是小三子,无牵无挂,就怀揣着户口本和介绍信一路青山绿水地幻想着来到东海边上的海城。这里是母亲的故乡,两个舅舅一个姨妈都还健在。

到了海城,福女才发现自己一路上种种美妙的设想原来都是大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很美可都是空的。那时的海城规模还很小,城镇户口正吃香,落户口很难。没有户口就不能成为待业青年,成不了待业青年就没有机会分配到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就没饭吃没衣穿。开始一段日子,舅舅、姨妈看看福女想想姐姐倒也把福女当成了亲闺女,可舅舅脸好看舅母脸难瞧,姨妈饭好吃姨夫碗难端。福女着急上火。

当时,海城有规定,夫妻双方分居的,若一方在海城另一方就可以把户口迁到海城。福女并没有想结婚,福女想结婚只是把结婚当成了落户口找工作的条件。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伊犁的姑娘赛朵花。福女的长相是朵花,可不是牡丹花也不是狗尾巴花,是那种越看越想看越看越有味的白玉兰花。福女为了户口和工作开始找对象。福女只是小家碧玉,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家看不上她,没地位没身份的她看不上人家,高不成低不就于是就耽搁在那儿。她的母亲来信说,福女呀,如果在那边不好混就打张车票回来吧,亲姊热妹的也好有个照应。福女就回信说,妈呀,福女就是死也死在这里了,我决不回去喝那黄沙了。

公羊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说在劳动局工作,可条件并不优越。一张刀条脸,一副瘦身架,一看就知道是瓜菜代制造出来的典型产品。再说了公羊的职业性质是勤务员,不属于干部编制,对城市女青年缺乏足够的吸引力。城里漂亮的姑娘看不上他,农村漂亮的姑娘他看不上人家,他看上了他父母也不让:好不容易进了城,哪有道理再让孙子辈们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呢?每次回家,父母瞪大眼睛首先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好像自己理想中的儿媳妇就躲在那后面,老两口也就没有认真想想,就凭公羊那芦柴棒似的身架,身后能藏得下一个花朵样的大姑娘吗?每到这时,邻家那调皮的小弟弟就拍着手绕着他兜圈子:小分头,油光光,家前家后找对象,找个秃子当灯亮,找个哑巴来垫床,找个瘸子当拐杖……闹腾得公羊住在单位不敢回家了。

说了你也许不相信,公羊和福女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却演绎了一段绝不逊色于名人明星的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

那天晚上,公羊捏着一张电影票,福女也捏着一张电影票。千万别误会,公羊约会的那位不是福女,福女约会的那位也不是公羊。由于媒人太欠专业,只是把电影票交给了公羊却没告诉女方的座位号。公羊坐到位子上,左边是一位女青年,右边也是一位女青年,公羊犯难了,手中买的傻子瓜子不知道往哪边送。说巧也真巧,说了你也许不相信,福女约会的那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来,公羊约会的那一位来了竟然也不知道座位号,由于初次约会的羞怯只好在那儿呆坐。公羊左看看右瞧瞧,眼神就定在了福女的脸上,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发呆,手中的傻子瓜子就递过去了。福女也是第一次约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模样,又不好多问也就把公羊当成那一位了,就把瓜子接了过去。公羊的心里一下子就亮了。福女用眼角瞥了瞥公羊,心里有点儿蔫,有一种大年初一喝稀饭——凑合着过的感觉。当时放的电影是《甜蜜的事业》,福女边看电影边嗑瓜子边笑,公羊就在一旁边赔笑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评论献殷勤:你说这唐二叔唐二婶怎么这么封建,生了五个女儿还要生,非要个男孩,女孩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女孩……还是田大妈有见识,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舍得让他倒站门……你看这盼弟真调皮……唐二婶真可怜……招弟真漂亮!一听这话福女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公羊就马上订正说,还是你漂亮,你比招弟漂亮多了。旁边的那一位一看人家俩人在那里有滋有味的,自己这边没滋没味的也就没滋没味地走了。当电影放到招弟在前面跑五宝在后面追的那一幕时,公羊一下子泡到柔情蜜意中去了,眼都看直了。当荧幕上打出“完”字时,不知怎么搞的,公羊正握着福女的手。福女一下子就红了脸,急忙抽了回去。两个人走出电影院,公羊恋恋不舍上了,两个人就像电影中的五宝和招弟那样拉呱,拉事业拉家常。不拉呱不知道,一拉呱吓一跳,拉着拉着才知道搞错了对象。福女臊红了脸转身就跑了,公羊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福女住的姨妈家门前。

不要看公羊平时闷不吭声的,原来也是个情种,并且一动情就动真情。每到晚上他就站在福女姨妈家旁边的那棵老槐树下等福女。几次等下来福女的心就软了。公羊不管怎么说毕竟在劳动局工作,这跟自己的户口工作可有着大关系。我们没有必要一开始就美化福女,刚谈恋爱时的福女,爱情中多多少少掺杂着功利的成分。

两个人相处了一段日子,福女不咸不淡的,公羊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福女飞了:好呀,你个福女,你丢把镰刀占块地呀,你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想着想着那心里就盘算起孬主意来了。

那天晚上,福女又来到了公羊的单身宿舍,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你说也真是的,劳动局这条线路平时很少停电,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就停电了。这一停电公羊的孬心眼就在黑暗中发了芽。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股子黄继光堵机枪眼的勇气,公羊的嘴就擩到了福女的嘴上,福女想摆脱,可公羊的嘴上就像涂了万能胶怎么也摆脱不了,福女的身子也就面条一样软了。公羊那两只手就在福女的身上耍起流氓来了,就像《地雷战》里日本鬼子的地雷探测器似的,公羊先探到的是福女那两只瓷实的奶子。隐秘的地方交了出去,福女心里那最后的一道防线也就几乎崩溃了,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就团到了公羊的怀里。公羊的手就鼓足勇气勇往直前,就探到了女人最隐秘的地方。有一次公羊回家,村里一位风骚女人在一个背静处跟公羊开玩笑:公羊呀看你兴得跟个猴子似的,到时候可别搞错了地方,要不要我先教教你呀。公羊一听这话,臊了个大红脸,可心里痒痒的,两腿间的那个硬得像条木棍,走路都碍事绊脚的。公羊对女人的构造真的一无所知,接触福女还是第一次。抱着福女,他的头脑中不知怎的就闪出了风骚女人那句话。在本能和激情的驱动下,公羊干脆来了个地毯式大轰炸,遍地大开花,就把那该做的事给做了。

这时就来电了。公羊是馋嘴的猫第一次沾到了鱼腥味,哪里肯罢手,硬拽着福女的手要再做一次。灯光让福女清醒了许多,福女拼命挣脱公羊,穿好衣服理了理头发,蒙着脸跑走了。

4

结婚以后,公羊主动要求到化肥厂工作,福女的户口转到海城,也被安排在化肥厂工作,做了会计。

小两口甜甜蜜蜜过日子,一心扑在工作上。

问题出现了。

一年过去了,福女没怀上孩子;两年过去了,福女还没怀上孩子。公羊的父母特别是他的母亲就警告公羊,你是我们家独子,公羊家可不能绝后,福女到底能不能生,不能生,咱公羊家可得有说法。

公羊急了,福女更急。

公羊就想抱养一个。公羊妈就说,驴子骡子不行,必须是咱公羊家的种,纯种!

公羊和福女就吃药,就找偏方,两个人喝药喝得脸都绿了,还是没用,福女的肚子跟遇到饥荒似的,怎么也鼓不起来。

公羊妈就说,再生不出来,你回家种地,让你妹妹顶班,俺跟你妹妹商量好了,找个闺女婿倒站门。

公羊急红了脸,说,妈,你以为劳动局是你家开的,想谁顶班就谁顶班呀?

公羊妈冷着脸说,反正公羊家不能绝后。

公羊就问,妈,你有什么好办法?

公羊妈瞅瞅公羊身后一声不吭的福女,犹豫一下,为了公羊家后继有人,还是直说了,尹琳你知道吧?

公羊说,当然知道,初中同学。

公羊妈说,当初人家追你,你嫌人家农村户口,不同意,害得人家到现在还没找对象。

公羊马上反驳,说,妈,那可是你不同意的,你说现在城市户口那么值钱,无论如何不能让孙子再落农村去,你死活不同意的。

福女听到这话,眼里汪着泪,转身走了。

回到家,福女对公羊说,咱们离了吧。

公羊说,那怎么行,我不能对不起你。

福女说,我也想开了,原来来到海城,就是想转户口,找工作,现在这些都有了。说真的,我和你谈对象,还是有私心的。现在老天爷惩罚我了,它不让我样样占全了。我认命,咱们还是离了吧。

公羊开始死活不肯。但福女精神负担过重,整天郁郁不乐。既然所有的话都说开了,所有的目的都明摆在那里,两个人说话做事总觉得中间隔了点什么,总觉得有点假假的,在一起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感觉,再也没有了以前的亲密与快意。这种别别扭扭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质量,他们对性生活都没有了兴趣。每次都是兴致勃勃地开始,做到一半顿觉兴味索然,特别是公羊,总是莫名其妙地淌汗、疲软,两个人只好尴尬地草草收场,爬起来看电视。

公羊和福女离婚了。

一年后,公羊和尹琳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整个化肥厂都知道,福女没用。福女没办法,又找了一个,二婚,肉食品公司站柜台卖肉的,叫阎麻三。阎麻三小时候得过天花,满脸麻子,原来叫阎三,别人喊他时给加上个“麻”字,平时喊他,为了方便,省去他的姓,直呼“麻三”。

公羊和尹琳结婚后,没住在一起,尹琳户口没法解决(当时农村户口想转成城镇户口比登天还难),在城里无法立足,再说孩子还小,需要爷爷奶奶帮着照顾,就住在公羊老家。公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单位忙了就两个星期或一个月回家一次。也许是小别胜新婚,也许是尹琳那块地太肥沃,反正不知怎的,戴了节育环的尹琳又怀上了。公羊妈就想,怀就怀上了,反正在农村,生下来藏着养,长大再说。

尹琳生了,是个女孩。当时化肥厂吃香喝辣的,买化肥要批条,要走后门,公羊正要被提拔为副厂长,眼红他的人太多了。那时计划生育抓得死紧,违反政策,轻则开除党籍,重则开除公职。有人把公羊生二胎的事报告给厂里,厂长护着公羊,暗示公羊赶快处理这件事,不要影响了组织考察。公羊一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公羊妈就说,看你个尹琳,生一个就罢了,还生上瘾了,就不能替公羊想想,这下好了,公羊被开除了,你们可以对上眼了,以后盖个猪圈,天天生,一窝一窝地生。这话说的,尹琳气得只有背地抹眼泪的份。

福女来了。她说,孩子给我,我就说我路上捡的,反正我也没有孩子,他们不会为难我。

尹琳一听,遇到个大救星似的,抱着福女就哭,全然没有了顾忌。

公羊妈一听,撇撇嘴,没说话。公羊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对福女充满感激。

5

阎麻三好赌成性,他跟第一个女人离婚就是因为他的赌。第一个女人生了个男孩,女人坐月子,阎麻三还是滥赌。那男孩闹得狠。女人被折腾得实在累极了,就要求阎麻三夜里带带孩子,让她眯会儿眼。阎麻三答应了,可阎麻三被赌耗尽了精力,也疲惫得很,夜里睡得跟死猪似的,一觉醒来,那孩子竟然被活活闷死了。

阎麻三和福女结婚,主要目的是为了发泄身体内过量堆积的荷尔蒙。当时社会环境严肃,对男女之间蝇营狗苟之事处罚严重,连建国功臣的子孙都因为这些事被判刑甚至被枪决。做那种事,合理合法的只有夫妻。

当生猪市场放开后,全国各地肉食品公司几乎一夜之间萧条下去。麻三下岗,自己到自由市场摆肉摊。原先的肉食品公司何等风光,买肉凭肉票还要排长队等待,想买点好肉都得走后门。麻三胆大,找他走后门的人很多,白拿的烟白喝的酒没少过。自己摆肉摊,要笑脸迎接顾客,他哪能放下那架子?再加上他那一脸麻子和一身横肉,谁还敢往他摊子前走?他的生意很冷清,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坏。

当时,老百姓开始认可日本尿素,国家大量进口日本尿素,中国的化肥企业受到巨大打击,福女的化肥厂效益开始滑坡。

福女和麻三本来就缺乏感情基础,现在又缺乏经济基础,说是夫妻,实际上是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两年前,福女被单位处理,病退回家。麻三一看自己一个人要填饱两张嘴,特别是阎小芬,跟他关系不大,他觉得很不划算,提出离婚。福女同意了。

福女是因为阎小芬上学的事被厂里处理的。阎小芬考高中,分数达到海城一中的择校生分数线,要交五万多块钱的赞助费。福女手头没有钱,麻三挣的那点钱,不够他吃喝嫖赌的,自己那点工资既要维持家用,还要供小芬上学,还要补贴远在边疆的姊妹,本来就紧巴巴的,哪还有剩余?福女一门心思想让阎小芬上一所好学校,手头又拿不出那么多钱,一时糊涂,就挪用了公款。福女想等缓过手来就马上还上,谁知那一年年底全市财务大检查,露馅了。

厂里效益一直低迷,本来就人浮于事。厂务会研究,打算开除了事。公羊把福女的情况如实给各位委员说了,说福女愿意退回挪用的公款。最后厂里决定让福女病退,先拿一半退休工资,待真正退休后再拿全退工资。公羊认为也只能这样了。厂里做决定时个个咬牙切齿,一旦需要落实个个往后缩,都不愿意得罪人。厂长就说,公羊,你和福女最熟悉,再说又是你分管的那一块,你去说。

公羊没在单位说,晚上去了福女家。当公羊说出厂里的决定时,福女哭了,哭得很伤心。当时,麻三在场,阎小芬在里屋做作业。

没过多久,麻三和福女离婚了。

福女病了,病得很重。现在的医疗费太高了,福女一直拖着不愿意去医院。实在坚持不住了,阎小芬硬拉着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慢性肾功能衰竭晚期。拿到诊断通知书,医生嘱咐阎小芬要马上治疗,不然会危及生命。几个星期治疗下来,福女手中的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福女就央求医生回家治疗。医生告诉福女,回家治疗如果不及时,随时有生命危险。福女把家里情况如实跟医生说了,医生很感慨也很无奈,给她开些药,让她回家了。

福女出院时,医生把阎小芬拉到一边说,你妈妈的病一定要按时治疗,千万不能中断了,弄不好的话需要换肾。

一听说换肾,阎小芬马上意识到福女病情的严重程度。电影电视里换肾的镜头和报道太多了,阎小芬觉得一座山一下子就压到了自己的肩头上,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福女见小芬神色不对,问小芬原因。阎小芬冲妈妈笑一个,扶着福女回家。苦难是成熟的催化剂,就在那一刻,阎小芬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为了挽救福女的生命,阎小芬决定退学。

阎小芬退学,福女肯定不同意。阎小芬很悲壮地做出决定,等生米做成熟饭再跟妈妈说。阎小芬如果只是收拾收拾书包拍拍屁股走人,那倒不会费太大周折。阎小芬要拿着那五万多块钱赞助费走人,那困难太大了,在海城一中,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阎小芬决定借助他的班主任林光明完成这个任务。林光明虽然只是个班主任,但他爱人是海城市市委办主任。生活在底层的孩子,对人情世故看得通透,这到底是教育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

阎小芬开始迟到。在海城一中,对班主任考评采用层级制,一个月考评一次,分为A、B、C、D四级,A级最高,D级最低。A级班级,班主任可以拿到班主任费两千元,D级只拿五百元。班级学生迟到一次,扣班级总分五分,如果一个月中,一个班级迟到五人次,这个班级月考评自动为C级。阎小芬第一次迟到,林光明没放在心上,因为在他心目中,阎小芬是个好学生,偶然迟到肯定出于某种特殊原因。阎小芬迟到第二次,林光明提醒她要注意学校纪律。阎小芬第三次迟到,林光明觉得阎小芬有问题,找她谈话。阎小芬说,我不想读书了。林光明摸摸阎小芬的脑门,说,你这个丫头没发烧吧,说什么胡话呢?阎小芬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想读书了。林光明再问什么,阎小芬一言不发。阎小芬第四次迟到,林光明开始着急上火。林光明的班级是学校标兵班级,标兵班级如果得个C级,那可是管理事故了。从那以后,林光明每天早晨站在教室门口等,等谁呀?等阎小芬。阎小芬来了,林光明满脸阳光;教室里不见阎小芬,林光明就站在楼梯口张望;眼见上课时间到了,林光明就走下楼梯,往校门口去接。一个优秀班主任让学生折腾得神经兮兮的。

阎小芬还是迟到了。看着姗姗来迟的阎小芬,看着值周人员在记录本上做记录,那一笔一画像刀似的刻在林光明的心上。

林光明很严肃地跟阎小芬谈话。阎小芬就一句话,我不想念书了。林光明再问其他的,阎小芬笑眯眯的,一言不发。林光明来火了,说,你真不想念了,就回家吧。阎小芬说,可以,不过得把那五万多块钱退给我。林光明说,不可能。阎小芬一甩头,走了。

第二个月开始,阎小芬计划好了,隔三岔五迟到一次,搞得林光明整天紧张兮兮的。林光明没有办法,把阎小芬的要求跟学校说了。学校领导说,你让阎小芬到我办公室来。阎小芬去了。校领导说,阎小芬,学校不是你家,更不是旅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家有家规校有校法。阎小芬把头一扬,说,领导你想怎么着?校领导说,再这样,我开除你。阎小芬说,你凭什么?就凭迟到?我没偷没抢没早恋,凭迟到开除我,你把这句话写给我,我立马回家。校领导一听,顿时无语,他怎么也没想到女生也敢这么刺头,摆摆手让她回去上课。

又到月底,阎小芬准时迟到第五次。林光明被折腾得人瘦了一圈。林光明又去找校领导,校领导说,一个女孩子这样折腾,肯定有不得已的特殊情况。现在是网络时代,不要因为一个学生影响了学校形象。算了,就按她的要求去做吧。

阎小芬要回了她的钱。

星期六晚上,阎小芬敲开了林光明的家门,她没进门,用信封包了三千块钱递给林光明,说,林老师,对不住了,这三千块钱是你两个月的补偿。说罢给林光明深深鞠上一躬,含着眼泪跑开了。

6

阎小芬把自己辍学的事跟福女说了。福女叹口气,说,我是为你上学下的岗得的病,你是为了我治病退的学,这算什么事呀?折腾来折腾去越折腾越走下坡路,真是报应啊。说罢,垂下头抹眼泪。阎小芬安慰福女,说,妈,我还年轻,读书以后还有机会,你治病得抓紧,我可只有你这个妈了。说着,那眼泪不由自主滚了下来。福女拦住阎小芬,阎小芬抱着福女,母女俩哭得伤心透顶。

哭完以后,母女俩心里倒平静了许多。福女问阎小芬,你退学了,能做什么呀?阎小芬说,妈,你只管治病,长那么大了,我的聪明你还不知道?我有办法。福女听了这话,点点头,知女莫若母,阎小芬聪明,福女当然知道,上小学时,别的男孩子抓耳挠腮不会做的数学题,阎小芬看看就会了。福女又摇摇头,心里想可惜这孩子了。

阎小芬决定先向公羊讨还血债。阎小芬认为,福女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公羊,先是抛弃福女,后是开除福女,福女的一辈子就毁在公羊手里。

也许是天生的缘分,小时候的阎小芬跟公羊特别亲近。由于家里没有老人帮着照顾孩子,福女经常把阎小芬带到厂里。公羊见阎小芬来了,即使再忙也会抽点时间跑过来耍一阵子,口袋里总是装着糖块或小玩具。

阎小芬一天天长大,厂里好事的女人就拐弯抹角地把公羊与福女的关系透露给她。阎小芬开始疏远公羊。当公羊代表厂里处理福女时,在阎小芬的眼里,公羊以前所有的好顷刻间变成虚情假意,各种流言蜚语孕育出来的仇恨的种子在阎小芬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阎小芬现在最需要钱,她打算先让公羊放血,其他的等他放干净血再说。怎么让公羊放血?绑架勒索,阎小芬做不到,她认为最直接的办法是偷。她经过侦察,决定先偷公羊的车。如果有可能,再偷公羊的家。女人要么不想报复,一旦报复就会不顾任何后果,并且一意孤行。

阎小芬第一次偷车,竟然很顺利,这大大增加了她的信心和胆量。

从看到福女那一刻起,公羊的心头仿佛拴上一个铁秤砣,坠得他走路都得弯着腰,喘气都憋闷得慌。公羊就想,福女原来是有房子住的,现在怎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福女的房子肯定让麻三那狗东西给赖去了。麻三是什么东西,是地痞流氓,当初福女要嫁给他,自己就觉得不妥,福女怎么就让狗屎给迷住眼了,就嫁给他了呢?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福女你是在气我公羊吗?气我毁了你呀!

海城春天的夜晚温润宜人。在平时,公羊会一路走一路哼,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可今天,公羊没有这份心情,他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家走,边走边总结自己和福女的对与错。他就想,假如当初自己不娶福女,或娶了福女后没有离婚,福女绝对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欠福女的太多。公羊越想心里越难受,越难受越自责,越自责陷得越深,最后满脑子都是悔恨。在悔恨的指引下,公羊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帮福女,一定要尽全力帮福女。可自己该怎么帮福女呢?

到家门口的时候,公羊觉得自己的脑袋跟铁疙瘩似的,麻木了。进门后,他没洗没涮,一头栽到床上,昏昏睡去。模模糊糊中,他对自己说,明天,太阳一出来,什么办法都有了。

公羊本来是个豁达之人,他第一次为钱发愁。公羊想办法挣钱,而且愿望极其强烈。公羊在企业待了一辈子,做了半辈子小干部,挣钱的技巧还真没有多少。公羊左想想右想想,决定利用自己的特长去挣钱。

公羊去找那位宝马车主。宝马车主一看到公羊,见了救星似的叫苦不迭,他说,你看你看,我的车子修补了一道又被人划出一道,一次几千块,这样下去还得了吗?他妈的这贼跟我较上劲了,我装警报器没有用,把车开到小区探头底下还没有用,真没辙了。你要是能帮我抓到那个划车贼,我价钱翻一番,给你两万。公羊很爽快地说,成交。公羊要求宝马车主把车钥匙给他,宝马车主答应了。

公羊开始抓划车贼。公羊认为抓这种狡猾的贼,最笨的办法就是最有效的办法,他决定守车待贼。他买了一包吃的喝的,躲在车里,饿了吃点,渴了喝点,和划车贼比耐心。

第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没有动静,公羊不着急。公羊思前想后,认为自己的做法没有漏洞,他满怀信心地等待下去。第三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正是人们吃过晚饭外出散步消食的时间,路上的行人不多也不少。公羊突然听到宝马后车盖哧的一声闷响。他赶紧悄悄下车。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他前面晃悠。公羊四顾,再无其他人。他盯了上去。前面那个人穿长袖褂子,公羊认定就是他。公羊紧赶几步到了那人面前,一把拽住那人低垂的那只手,手里果然握有东西。两个人顿成仇敌,动作都用上了劲。眼光对视的一刹那,仇恨化为惊讶。他们竟然是熟人。

到了背静处,公羊说,梁天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这是犯法的。

梁天原来是化肥厂的技术员,很能干的一个年轻人,跟公羊还沾着点师徒关系。

梁天满眼嘲讽地说,公羊厂长,什么时候混上董事长的保镖了?

公羊糊涂了,问,什么董事长,什么保镖,我是被他临时雇来抓划车——人的。他是董事长,你什么意思?

梁天借着路灯光,看了看公羊疑惑的表情,断定公羊确实不知道厂里一年来发生的变化,就说,我们化肥厂早已不存在了,现在改名为“海城肥料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就是那位宝马车主,他叫董自强。

公羊说,改了好啊,与时俱进才有出路。

梁天不满地嘁了一声,说,老厂长,你现在从保险公司领退休金,旱涝保收,可我们都半年没发工资了。

公羊惊讶地说,有那么严重吗?化肥厂效益一直不景气,倒是真的,但工资还是勉强可以维持的。

梁天气愤地说,自从改制后,旧设备都被这位董事长处理了,买新设备又没有钱,耗在那儿了。

公羊带着疑虑说,怎么能这样做呢?董事长看上去很年轻,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嘴上没毛,做事不牢。

梁天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人家有后台,除了董事长,还兼着海城经委副主任呢!

公羊很生气,说,厂里效益不好,他还是国家干部,凭什么坐宝马?

梁天语气激愤,说,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他把厂里的设备转个弯处理给自己了,他在乡下又办了个化肥厂,厂长是他小舅子。

公羊什么都明白了,说,梁天啊,董自强假公济私,有国法管他。你这样做不对,万一被逮住了,要判刑的,别拿自己的前途干傻事。

梁天无奈地说,我还有其他办法吗?

公羊耐心劝导,说,那也不能走极端。现代社会,天塌了大家一起撑住才行,个人英雄主义行不通了。记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再犯傻了。

梁天无语。

公羊伸出手,从梁天手里拿过划车工具,那是一个钻头。公羊笑了,说,原来是这样啊,你小子真够聪明的。

公羊望望天空,又起雾了,就说,梁天啊,你年轻,年轻是人生最好的资本。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鲁莽把以后的资本给毁了。

梁天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公羊把车钥匙交给宝马车主,说,董、董事长,你的划车人我没法找,我怀疑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群人,众怒难犯哪。

宝马车主是聪明人,一听公羊喊自己名字,又听了他的一番话,马上明白了弦外之音。他要掏钱给公羊,公羊没要,转身走了。

7

化肥厂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也就是说福女已经半年没拿到工资了。公羊心里越发着急上火。

公羊满街转,寻找赚钱的办法,每看到一种职业,他都想自己能不能做。看到送纯净水的,他认为能赚钱,但自己做不了,几十斤一桶水,年轻人一次拎着两桶能跑,他拎一桶恐怕就累折腰了。看到捡破烂的,他做不来,毕竟放不下那张脸。转到一家买血的地下诊所,他要卖血,没想到人家嫌他老,怕他的血没有活力。公羊感叹,整个海城,九流百业,样样赚钱,怎么就跟他无缘呢?就在他感慨不已的时候,他眼睛一亮,他看到一家快递公司,他决定送快递。

公羊拿出手头所有的积蓄,买来一辆电动三轮车,开始送快递。送快递是按件付钱,多送多得,公羊就想跑快点,多送几件。一天忙下来,公羊腰酸背痛,特别是心脏,动不动就扑扑狂跳,跳得人气短,连爬楼梯都腿软。公羊就想,自己的身体可能要出状况,得去买份保险。

六月天的海城,早晨到处一片生机蓬勃。路边的树木花草笼罩在薄雾里,朦胧而可爱,似乎有股巨大的生命力在背后涌动。公羊骑着电动车送快递,心情舒畅,不由得放慢了车速,欣赏欣赏沿路的风景,呼吸呼吸那润湿的满含花草芬芳的新鲜空气。

这次公羊车上拉的都是海城一中的快件。到海城一中门口,他停下车,拎着两个大蛇皮口袋进了校园。

等公羊送完快递出来时,他的电动三轮车不见了。

公羊拎着两个空口袋站在放车的地方愣怔了大半天,然后摇了摇头,叹口气,自己怎么能用电动三轮车送货呢?又被她想去了。公羊苦笑一声,赶紧去找郝运动,怕去晚了,那车被贱卖了。

公羊无奈,借了郝运动一辆破三轮车送货。

用三轮车送货,费力不用说,关键是耗时间,一天下来,送不了几件。公羊不得不边送快递边想其他办法。

公羊又面临一个难题,自己必须挣钱,还不能挣跟车子有关的钱。

公羊送快递路过农贸市场,他看到一帮小贩子正在一辆大卡车前卸西瓜。公羊眼睛又亮了。现在是六月上旬,正是西瓜开始上市的时候,公羊老家在农村,那里是半干旱的沙土地,种西瓜是老传统,生产的西瓜甜度高、水分大,远近闻名。公羊决定卖西瓜。

公羊处理完手里的快递,直接去了汽车站,下午就赶到了老家。

在公羊老家,公羊毕竟干过副厂长,算是混出人样的人。再说了,公羊在干化肥厂车间主任、副厂长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化肥产业吃香的喝辣的,属于旭日产业,公羊没少给村里人帮过忙谋过利,弄张条子买点紧俏的化肥是常有的事。

农村人很朴实,有恩必报。一听说公羊要卖西瓜,村里几个种瓜大户就说他们全包了,公羊厂长你说个地点,要多少,我们每天准时给你送过去,你只管卖就行了。

公羊开始卖西瓜。

公羊的西瓜直接来自原产地,新鲜、绿色,深受欢迎,吃过的都说好,再加上公羊不计较斤两,回头客几乎百分之百。

公羊每天回家盘点一次,除去本钱,一星期就有几千块钱的进项。

一天晚上,公羊盘点完账目,竟然有近万元的收入。怎么把钱送给褔女呢?公羊犯了难。他了解褔女的脾气,直接给她钱,她肯定不要。把钱给阎小芬?不行,阎小芬肯定要给褔女讲。把钱丢在路上,让阎小芬去检?也不行,阎小芬肯定给褔女讲。再买车给阎小芬偷?不划算,老舍钱。

公羊就看电视。看着看着,陡然有了办法。他决定,先把钱攒起来,等褔女住院了,他就偷偷地把住院费用给交了或把账给结了。公羊认为这招好,即使褔女知道了,她也得等有了钱再还他。

公羊高兴起来,关掉电视,决定去看看褔女。他溜达溜达到了福女的屋子后面,透过窗帘往里望,阎小芬不在家,福女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在看电视。福女的脸还是那个样子,不过脸上有了笑意。她一边择菜一边看电视,看到高兴处会一个人捂着嘴乐。这个动作公羊太熟悉了。福女很少大笑,实在忍不住想笑了,也会捂着嘴笑。多少年了,这个习惯还没改变。公羊眼角湿润了,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年轻时的福女,一股巨大的温情弥漫了他的全身。他想进屋去和福女说几句话,走到门前又忍住了。他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可能是阎小芬回来了,他赶紧离开。

公羊一路走一路落泪,好在那天晚上起了大雾,遮住了周围行人的视线。

转眼间立秋了,老家的西瓜快要拔秧了,买西瓜的人也渐渐稀少。

公羊没有原来那么忙碌,白天卖西瓜,晚上出去转悠。一旦西瓜罢市,他就没有挣钱门路了,他得寻找其他办法赚钱。

一天晚上,公羊转到一家娱乐会馆门前,会馆门口奇特的灯饰吸引了他,他停下来多看几眼。他看到了阎小芬。阎小芬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接送客人。她穿着会馆统一服装:蓝色短褂,黑色超短裙,白色袜子黑皮鞋。那会馆进进出出的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娇声嗲气,亲亲密密。公羊心头发紧,阎小芬怎么能到这里找事做,这可不是她这种女孩该待的地方。对于阎小芬辍学,他心里就一百个不愿意,现在竟然到这样的地方来混生活,真是人穷志短了。阎小芬长得很像她的生母尹琳。在公羊眼里,尹琳最起码应该是“村花”。我们想想也是,在那时,一个城镇户口的年轻干部要想在农村找媳妇,真是朵朵鲜花任你摘。

公羊没有心情再转悠下去,转身离开了。

公羊直接去了福女的住处。到了福女门前,公羊迟疑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脚有千斤重,怎么也无法跨进那低矮的门槛。他犹豫了半天,转身离去。他匆匆忙忙赶回家,给福女写一封信,用信封封好,又匆匆忙忙赶回去。这次他不再犯难,他把信丢在门里,大声咳嗽几声,然后离开。他相信福女看到他的信会处理好阎小芬的事情。

公羊不放心。第二天晚上,他悄悄来到那家会馆前,门口没有阎小芬,他松口气。转身想离开,还是不放心。他决定进会馆看看。一踏进会馆的大门,他就看到了阎小芬。公羊的心头一下子紧起来,觉得气不够喘似的。这次阎小芬穿的是正装,站在柜台里面,负责调酒和开票。

公羊一路走一路想,阎小芬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让钱给逼的。这孩子也够辛苦的,既要照看母亲,还要到酒店打工,真的不容易。别的孩子在她这个年龄,父母娇着疼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正在校园里享受阳光,快乐读书呢。

公羊越想越难过,胸口紧紧的闷闷的,每吸一口气似乎都夹杂着腥臭味。公羊就想,明明就立秋了,这天空中飘荡的到底是雾还是霾,海城的空气质量怎么这么糟糕呢?

8

公羊找到了冬天赚钱的路子。

海城北面的山里生长着一种野山梨,形状像鸭子的嘴,所以大家叫它鸭梨。这种鸭梨皮厚肉粗,吃起来像嚼锯末,没几个人爱吃。山里人见挂得满树都是,没事时候就摘上一篮一筐的往墙角一放,不坏不烂的,等到冬天里闲下来的时候再拿出来磨牙劲。公羊牙口好,就从老家带回一篮子,每天揣上一两个,没事时就在那里啃鸡爪子似的慢慢啃慢慢品味。当天寒地冻哈气成冰的时候,那鸭梨冷得扎牙,硬得像冰块。有一次,公羊就把鸭梨放到炉子里去烤。这一烤就烤出美味。烤熟了的鸭梨,皮色金黄且脆,梨肉洁白细腻,味道酸甜可口。公羊边吃边称奇。公羊把那烤鸭梨递给尹琳吃,尹琳吃了就模仿电视广告连声说“味道好极了”“味道真的好极了”。尹琳拿着烤鸭梨,满脸认真地说,公羊呀这味道真的不错呀!你说这东西一进炉子咋就不一样了呢?公羊就说,你不是说废话吗?这火就是为了改变世界才发明的,这东西遇见火还能一样吗!公羊做个试验,先烤一个鸭梨,趁热涂上糖稀。冷后一看,皮色焦黄透明,咬一口,皮脆肉嫩,味道酸中有些甜,甜中带些酸,很独特。公羊决定今天冬天就做烤鸭梨,像北京糖葫芦一样打造烤鸭梨,他连广告都想好了:公羊糖鸭梨,千万别着迷,舌头吞下去,疑是鸭梨皮。

不过,卖烤鸭梨须等到下霜以后,经过霜打的鸭梨才会真的甜。

就在公羊对冬天烤鸭梨满怀憧憬的时候,一个坏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福女又住院了。

公羊按照预先计划,偷偷去医院把褔女的费用给交了。

等到他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的西瓜摊子时,老家送西瓜的司机正在那里等他。司机告诉公羊,这是今年的最后一车瓜,拉秧瓜,想卖西瓜,明年再联系吧。

公羊陡然觉得太阳虽然朗照,但那风吹到脸上已是秋意浓浓,路边的花儿草儿不再艳绿得逼你的眼,微微有些发蔫,特别是那树上的鸣蝉,竟然懒惰得不愿鸣唱,似乎伸出手去就能抓到它们。

公羊就想,福女现在最需要钱,可恰恰赶上他生意青黄不接的时候。公羊着急上火,两眼陡然之间布满血丝。

公羊的目光又盯上对面的网吧。公羊知道,对面的网吧,实际上也在经营黑车生意。这一点公羊早就看出来了。公羊卖西瓜闲下来时,喜欢观察周围环境,对面的网吧基本上是骑车来的和骑车走的不是同一个人。现在,网吧的屋檐下就放了一辆新车,那是一辆进口电动车,车子上的蓝漆烤得漂亮,温滑映人,公羊知道,那是航天漆烤法,一般厂家做不到。那辆车停在那里几天了,晚上店主推进去,早上推出来,可能是价钱太贵,还没有买主。

公羊爱上了那辆电动车。

那天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公羊手头的西瓜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想回家休息一下,然后上街转转,找找临时赚钱的路子,实在没辙,就去找郝运动先借点,冬天再还。可鬼使神差似的,公羊的脚步似乎被某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步一步迈向那辆电动车。也许是店主过于霸道,也许是那天太忙,也许是店主本来就是个贼,放车在那里钓鱼,反正那辆车没上锁,连车钥匙都没拔下来。公羊骑上车就走。

公羊太顺手了,既紧张又兴奋,心都要跳到衣服外面了。公羊想下车,下车后最多向车主赔不是,说自己图新鲜,想试试洋玩意。可公羊的手似乎不是自己的,根本就不听使唤,那电门一下子就按到了底。到底是进口车,动力大、速度猛,一下子就冲出去老远,那车速比摩托车还快。

公羊刚把车子骑出有三四百米,就听到后面有喊声。公羊急了,把油门加到最大。骑在车上的公羊只有一个想法,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已经是个贼了,千万不能被抓住,抓住了,自己一世的清名全完了,以后再也无法做人了。什么叫鬼迷心窍?公羊当时就被鬼迷了心窍。

事情往往就那么凑巧,一辆巡逻的警车正好路过那里,店主报了警,警车追上来了。那警车的哇哇声,催得公羊头脑一片空白。公羊悔呀,可警察都掺和进来了,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公羊就抄小路跑。果然有效,那警笛声似乎远了许多。公羊的电动车冲上了一座桥。那座桥是步行桥或者说是辅桥,因为在它的不远处就有一座大桥,专供机动车通行。那座桥很窄,桥边的围栏是木头做的,很低,但桥面距离河面很高,有六七米。公羊想,过了这座桥,应该就没问题了。

就在公羊松口气的时候,两个滑旱冰的小男孩突然迎面冲来。公羊急转车轮头躲避。那车冲过围栏,一头栽进河里。

两个滑旱冰的男孩只有六七岁,吓傻了,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警车追上来,根本上不了桥,只能远远停下。三名警察发现车子落水,赶紧下水救人。

公羊本来就是个旱鸭子,也许是河水太深,也许是车子压在了公羊身上,反正三名警察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公羊。三名警察赶紧求救,等到几名水警赶到,下水捞出公羊时,公羊早已弃尘世仙去。

9

尹琳带着儿子一家从省城赶回来了。尹琳把公羊的噩耗告诉了福女。福女拔掉手臂上的针头,拉起阎小芬就走。医生护士劝阻,福女竟像疯子一样冲了出来。

由于公羊的死因牵扯到诸多问题,他的尸体被暂时冷冻存放在殡仪馆里。

福女、阎小芬、郝运动、梁天来向他告别。

福女拉过阎小芬,让阎小芬跪下。

阎小芬撇撇嘴,不跪。

福女流泪说,小芬,在医院,你给我讲你偷车的事,你认为你很成功,很自豪,为妈妈报了仇。你不觉得你的车子偷得太顺利了吗?

福女指了指郝运动说,你郝叔叔当年可以说是神偷,可他都没有逃过公羊的眼睛,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他?

郝运动点点头,说,你妈说得对,我佩服公羊才洗手不干的。没有公羊就没有我郝运动的今天。

梁天也把自己的经历给阎小芬说了。

福女擦把眼泪,继续说,我的住院费被别人给交了,你很纳闷,我告诉你,那肯定是你公羊伯伯交的!

阎小芬一头雾水,问,妈妈,为什么?

福女顿了顿说,在医院,我想告诉你真相,怕你接受不了,就想等到出院了再告诉你,可没想到一切都晚了。

阎小芬瞪大眼睛问福女还有什么真相。

福女叹口气,指了指公羊说,他是你亲爸;然后指了指尹琳说,她是你亲妈。

阎小芬糊涂了,满脸惊讶。

福女拉过阎小芬,搂在怀里,把过去的事情说了。

阎小芬死活不相信这是真的。

尹琳流着泪说,孩子,公羊已经死了,我们骗你干什么?

郝运动说,是啊,你的事公羊跟我都说了,买你车的是我的徒弟,公羊尽全力在帮你和你妈呀。

阎小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的战斗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她一时无法接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她显然受到严重刺激。梁天走上前去,扶着阎小芬去休息,让她冷静冷静。

福女对尹琳说,我身体太差,连累了孩子。尹琳,你把孩子认回去,我死也瞑目了。

尹琳叹口气,说,福女呀,小芬没满月你就抱走了,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可以认她,不过她永远是你的孩子,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你不要多想了。

福女流泪,说,尹琳呀,小芬和我在一起,只有受苦的份,可惜了这孩子。

尹琳眼圈湿润,说,福女,公羊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他买了人生意外伤亡保险。这笔钱我想过了,给你治病用。我想,这也是公羊的意思。

福女抽咽,说,尹琳,那可不成,公羊用命换来的钱,我不能用。

尹琳拍了拍福女的肩膀,说,好姐妹,咱们两家,还能分得清谁跟谁吗?公羊不在了,咱们也都这把年纪了,别再伤他的心了,别再伤孩子的心了,一起好好活,往前奔吧!

福女想想也是,几十年走过来了,两家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真的已经没法分清彼此了,就很认真很严肃地点点头。

网吧主人没想到会闹出人命,主动承认那辆电动车是别人偷来要求转卖的,至于公羊为什么把那辆车骑走了,他也说不清楚。公安局机关调查公羊情况,没想到公羊还是个技艺高超的业余警探,并且向来品质端正,对公羊的做法就不再深究。公安机关查处了那家网吧。为一辆电动车闹出了人命,说出去不好听,为了防止尹琳她们纠缠公务伤人,公安机关责成网吧主人给予尹琳部分经济赔偿。

(发表于《时代文学》2015年第12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