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常说母亲是大地,这话十分确切。对于我来说,大地是小姑,就更加确切了。我甚至还可以把小姑比作是我的母亲河,因为生我的是母亲,养育我成长的——是小姑。
我虽然接到了大伢子打来的类似讣告的电话,尽管大伢子是小姑的儿子,我还是不愿轻易相信小姑已经离开人世。因为20世纪60年代初农村三年饥荒时,我就接到过小姑的死讯,可小姑还是活过来了,一直活到饥荒过去了,活到家家户户过上了好日子。我相信小姑这次也一定能活过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小姑平安,小姑健康长寿。但接过电话,我还是丢下手头的工作,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立即动身,赶往小姑家的村庄。
我母亲死在月子里。母亲生下我几天后就发烧不止,也就是产后感染。要是现在吊几瓶抗生素就好了,那时中国太落后,日本鬼子还跑来烧杀淫虏,哪儿有抗生素?城里洋人开的医院里有,叫盘尼西林,据说比金子还贵,买不起。乡下人生病了,不是将病人抬到城里医院看医生,是抬菩萨。
我老家展坝村的祠堂里供着一尊展公菩萨。传说几百年前展氏家族这位生卒年月不详的展公,读了很多医书,会看病扎针,深受乡亲敬爱。他一辈子没结婚,后来不知为什么出家当了和尚,死后升了天成了神仙。家族请一位能工巧匠用泥巴将他塑成菩萨涂上油彩,衣冠整洁,和颜悦色,还他生前的光辉形象,放祠堂里供着,让他不辞劳苦继续为当地百姓医疗保健事业做贡献。
展公菩萨为乡亲看病抓药也不难。五六岁时我见过。四个壮汉抬着泥菩萨就在村里村外转悠,一旦停下来,家里人就在四周寻找,杂草树根癞蛤蟆皆可入药。听说也有吃了药病愈的,可那年我母亲却是死于展公菩萨抓的药。
我母亲发烧不止,不是因为家里穷没钱进城里医院,是我父亲不在家。父亲在南京上中学接受了进步思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婚后没几天就丢下难分难舍的妻子投身革命去了,直到我母亲临产他都没回来。家里只有我奶奶,她老弱无能拿不定主意,就按乡里的习俗抬菩萨抓药。母亲咳咳呛呛喝了两口热腾腾的草药汤,两腿一伸就一命呜呼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我丝毫没有印象,这也难怪,她咽气时我只能算是个有一点生命的小肉团子。
母亲死后,父亲回家料理几天又出外去革命,把我丢在乡下让奶奶抚养。父亲不是参加新四军打日寇,他又娶了妻子在城里过日子。我长大了在电影上看到,1949年前在城里过日子做一份体面的工作,经商做买卖或是在当时的政府机构混个一官半职,暗地里干革命叫地下斗争,比上战场刺刀见红还要惊心动魄,这才对父亲的身份有了些眉目,心中平添了几分自豪。
那年,奶奶五十多岁,裹着小脚行动很不方便,就请一位远房亲戚家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来带我。她其实和我家没有一点亲缘关系,远房亲戚只是说说而已,有个名分,好让我喊她小姑。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带一个小肉团子可真不容易。
小姑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杨湾村,每天一大早赶过来给我穿衣起床,然后抱着我东村西村找有奶孩子家的婆娘去讨奶。后来她干脆就在我家住下,起早摸黑带我。周岁后,我断了奶,小姑还是背着我在村子里晃荡。我饿了哭了,赶快回家煮米糊,怕我烫了自己先用舌头在勺子上舔一舔,吹一吹,再喂我。小姑抚育我五六年,我有些懂事了,小姑也长成大姑娘。
小姑长成大姑娘,小姑谈恋爱了。和小姑相好的是我二大叔展仁浩。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懂,只记得他俩常带我在一起玩耍,特别开心。二大叔在南京上中学,放暑假回来带我到河塘里划水。我三岁就喜欢玩水,捏着小鼻子沉下去扎猛子就是二大叔教我的。他嘻嘻笑着,好乘机在水里摸我的小麻雀。我护痒,害我呛了几口水,我哇哇地哭了起来,小姑蹲在塘边捂着嘴巴笑。
展仁浩只能算我同宗的叔叔。他的父亲展德发是我已故祖父的堂兄弟,我喊他二爷爷。展德发的大儿子早死了,希望全寄托在二儿子展仁浩身上。展仁浩高中没念完就回来了,找人把村上的祠堂打扫干净,粉刷一新,置了些课桌椅,办起了展坝小学,按洋学堂规矩打铃上课。村民多数夸赞,但他父亲说儿子没出息,回乡办学是假,急于成家是真。但二大叔并没有急于成家。
展家祠堂挂起了“展坝小学”牌子的头一天,我就进了这所祠堂小学,展仁浩就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在家是二少爷,在学堂里,学生们都喊他二先生。
是二大叔让我上学的,书本和铅笔也是他给的。没有书包,小姑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折叠起来就可以夹着书本上学了。早上小姑把我送进祠堂,搁椅子上坐好,自己就退到门口也不走。开头几天我老是偏过头来看门外的小姑,撇着嘴想哭,小姑也不进来抱我,她就靠在门边望我笑。过几天我上学不哭了,小姑还是一直靠在门边,我有时偏头看看她,我发现她不是在望我。她是走神了,她望着讲课的二大叔在笑呢。
小姑带了我五六年不走神,没出一点事。一走神,出事了。
那天快要放晚学了,孩子们还伏在课桌上做作业,二先生不在课堂上,也没看见小姑站在门口,他俩许是躲哪儿谈心去了。正巧,村上不知哪家有人生病,到祠堂里抬菩萨。孩子们一窝蜂都离开座位跟着抬菩萨的后面跑。我没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姑,也就丢下书本跟着孩子们一起跑,一直跑到村西口。小姑从没带我来过村西口。菩萨抬回去了,我仍留在那儿玩耍。
小姑来到教室门口一看,学生们跑光了,只看见我的课桌上摊着书本,她拿起我的书本赶忙往回跑,进门就问奶奶:“舒舒可回家了?”奶奶说:“没见舒舒回来。”小姑这下慌了!她丢下我的书本赶快出门去找。听人家说孩子们一窝蜂跟着抬菩萨的看热闹去了,又有人说,菩萨抬回去了。她又跑回祠堂看,一个孩子没回来,只有展公爷端坐在他的宝座上,小姑急出一头大汗。
小姑赶往村东口的大龙塘,那是二大叔常带我玩水的塘口。没人。她知道我玩水从来都是脱得精光光,一看塘埂边上没有衣裤鞋袜肯定没下水,小姑不急了。她转身回村,再找。当小姑出了村西口上了大圩堤,看到的是她料想不到的惊险一幕!
村西口有一条大圩堤,圩堤外是草滩,也就是村上的放牛场。放牛娃大多十来岁,一个个脱得精光光,有的骑在牛背上,有的躺在草地上睡懒觉,一顶破草帽把脸盖住。金灿灿的夕阳照耀下,十几条水牛散在草滩上低头吃草,那风光很美。偶尔有两头牛碰上了抵起角来,放牛娃围上去起哄,草滩上显得生机勃勃。
放牛娃都认识我,看见我来了,草滩热闹起来。有几个跑过来喊我:“舒舒!快过来骑牛!骑牛好玩!”
我很想骑牛,又怕,走到草滩边,止住了步子。有一个放牛娃牵着我的手说:“不用怕!舒舒,快把衣裳脱了吧!”
我架不住哄,就把衣服脱了,走进了草滩。一个大一点的放牛娃立即从牛背上溜下来,把我连抱带推,送上了牛背,接着他自己也一跃而上,把我搂在怀里,说:“舒舒!我四岁就敢一个人趴在牛背上骑啦!你都五六岁了,还怕什么怕!”
他搂着我骑了一会儿,我觉得很好玩,一点也不怕,他就从牛背上溜了下去。我一人骑在牛背上情况就不对劲了。那牛先是缓缓移动了两步,接着就跑起来!牛一跑起来就吓人了,那牛背上是一个脱得精光光没骑过牛的毛伢子哦!十几个放牛娃也吓得叫了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姑来到了大堤上!
小姑被吓蒙了!但她立刻回过神来,顺着大堤的斜坡直冲而下,一直跑到那头牛的前面。她根本没去想那奔跑的水牛撞倒她怎么办!好在那牛看见有人跑过来,就停下了,没撞着小姑,但我还是从牛背上滚了下来!小姑大喊一声:“舒舒!”
小姑慌忙从草地上把精光光的我抱起来,接着就是一串串眼泪流得哟!她沾满泪水的脸贴着我的小脸,我双臂搂着她的脖子也跟着哭了起来。两张脸贴在一起,泪水也和在一起。小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往坡上跑,小姑穿的是薄薄的布衫,衣领敞开着,我精光光的小胸膛,贴着小姑皮肤光洁的胸口。她急促的呼吸,甚至她激烈的心跳,我都感觉得十分真切。前几年,小姑天天怀抱我这个小肉团子我毫无感觉,可这一回和小姑的紧密接触却让我,一个刚刚启蒙识字的小男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朦胧感受。
夕阳渐渐沉落,晚霞绚丽多彩,草滩上的牛群在奔跑,放牛娃在吆喝。在绿草茵茵的堤坡上,小姑紧紧地抱着我,我和小姑的心贴在一起跳动……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那天的情景还十分清晰。
小姑十七八岁时美丽的形象还栩栩如生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可大伢子的电话却说小姑已经离开了人世!
二
放牛滩上的事发生后,小姑带我一点也不走神了。她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总是牵着我不撒手。我自己也觉得好像长大了许多。有时小姑要抱我回家,我不要她抱,就挣脱小手往前跑。小姑逮着,我还眯眯笑着在我屁股上打两巴掌。小姑对我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我都能体会到她多么心疼我。
小姑像母亲一样呵护我,又像大姐姐一样伴我玩耍,亲密无间。小姑辛辛苦苦抚育了我五六年,让我这个没娘的可怜孩子快乐地度过了幼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小姑比我大一轮,也就是大我十二岁,年龄介于两代人中间,所以我才有她既像母亲又像大姐姐的那种感觉,但隔着一层肌肤之亲,这就算不得母爱了。母爱向子女所奉献的不仅是心血和操劳,而且包括她的整个肌体。所以人们才把母亲比作大地。
我从未尝过肌肤之亲的母爱。我只被爱过一回。像母亲一样敞开胸怀给过我一回肌肤之亲的,也是小姑。
那一年我六岁。这件事我忘不掉,一直到老还记在心里。
在展坝小学读了一年书,仁浩二叔和我奶奶说:“舒舒这伢子真是少见的聪明,能默写两百多字了,算术的乘法口诀也背得滚瓜烂熟。该让他进城上学了,长大了不得了!”
那天清晨,奶奶坐在后院里梳她的长发。院墙是泥巴垒的,上面攀着南瓜藤子。朝阳金灿灿地照在碧绿碧绿的南瓜叶子上,点点滴滴的露珠晶莹透亮,南瓜花呈现出鲜嫩鲜嫩的黄。奶奶将长发结成一个巴巴鬏搁在脑后,偏过头来,看见我已经起床,就瘪着嘴笑笑说:“舒舒,快去让小姑帮你换一件新衣裳,跟小姑进城,到你爸爸那儿去上洋学堂。”
我一听说要我走,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我舍不得离开奶奶。我揉揉眼睛看着站在奶奶身边的小姑,想哭哭不出声来。
“这毛伢子闷犟,要强的性子磨难命。出世就殁娘,算命的说他八字硬。”奶奶伤感地叹了口气。
“大婶娘,你别这样说毛伢子,这点大你就说他磨难命!”小姑嗔怪奶奶,立即跑过来抱起我说,“舒舒没有磨难了,舒舒一辈子顺顺当当。乖伢子,想哭就哭出声来,不哭出声来伤人。”
我听小姑话,就小声地哭起来。小姑给我擦掉眼泪,抱着我去摘南瓜花。南瓜花在面粉糊里蘸一蘸,用油炸了好吃。小姑会炸南瓜花,我吃过好几回了。小姑说:“只能摘公花,不要摘母花,母花摘了不结小南瓜。舒舒,我来教你,哪是公花,哪是母花。”
我吃了油炸南瓜花很开心,当天就跟小姑进了城。
父亲和后娘住在江城的一条小巷子,叫来龙里,是二楼。我跟在小姑后面上了楼,头一回见后娘。后娘正敞着胸奶孩子,让孩子吮一只奶,摸一只奶,嘴里亲亲乖乖喊个不停。我看了心里痒痒的。小姑望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
父亲微微笑一笑说:“舒舒,还不快喊妈。”
后娘看了我一眼,我有点怕。我抿抿嘴低头喊了声“妈”。
后娘没应声,但她脸上的表情很好看,是个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年轻的城里女人。在乡下我见到人家孩子亲亲热热喊妈,心里不是滋味,我只有奶奶和小姑可喊。这会儿喊了一声妈,可又觉得这声妈喊得太委屈,眼眶里就涌出了泪水。
小姑将我一把拉进怀里说:“别哭别哭,喊了就行了。”小姑给我擦掉眼泪,那神态好像她才是我的亲妈。
小姑在城里住了几天,她很勤快,帮后娘烧饭洗衣拖地板,后娘很喜欢她,想留她做保姆。小姑笑笑,还是要回家。
小姑在回乡下前一天对我说:“我明天要走了,舒舒,今晚你跟我睡。”
小姑的床铺开在厨房里。那晚我就跟小姑睡,我钻进了小姑的被窝里。小姑把厨房门关好,熄了灯,进了被窝,就把我搂在怀里,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
我说:“小姑,你明天真的要走吗?”
小姑说:“要走的。我得回家。”
我说:“那你带我一道去吧!我要回奶奶家!”
小姑说:“你不能跟我回去,你很聪明,要留在城里好好读书,长大了不得了!你仁浩二大叔说的,你忘啦?”
“我不要在城里上学,我要小姑,我要跟你回家,就在二大叔那儿上学……”我说着说着就撇嘴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姑赶忙用手给我抹抹眼泪,接着轻声地对着我耳朵说,“舒舒,你不哭,小姑让你摸奶奶。”
厨房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一丝丝的光亮,小姑说着就捋起内衫,在幽暗中我便看见两只饱满的白生生的乳房。
那年小姑十八九岁还是个姑娘。
“摸吧,摸吧。”小姑轻声说。
听她说这话,还有她捋起内衫爽快的动作我觉得很突然,有点惊讶,也有点胆怯。小姑拿过我的小手放到她胸口让我摸,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的感觉,用小手轻轻地抚摸她挺挺的乳房。小姑叹了口气说:“你亲娘死得太早,真可怜。”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觉得怪委屈的,摸了一下就将小手缩回去。我心里还想摸,却没有再伸手,后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小姑已经走了。她肯定是一大早就轻轻地起床,没有将我碰醒,怕我醒了,要闹着跟她走。她还把我的被头掖得紧紧的,不让我受了凉。我捂着被子流眼泪没有哭出声,我想小姑一定也是抹着眼泪悄悄走的。
小姑走后,我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爱的感受像游丝一样飘然远去,留下的是孤寂而苦涩的童年。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两座圆圆的山,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从两山间的山谷向上爬,用细嫩的小胳膊小腿拖着光溜溜的身子,一直爬到山丘的尖顶上,然后滑下来,再爬另一座圆圆的山丘。后来我好几次做过同样的梦。
也并非是梦,是半醒半梦。是初入梦乡。是混沌。
很多年后,一位名叫弗洛伊德的西方心理学家的理论悄然流行。根据他的学术去分析,六岁那一年,十八九岁的小姑让舒舒摸奶奶,有怜悯也有爱,而实质是“性”,是广义而言的性本能。否则完全可以用买一块糖,或是做一件新布衫,来表达对舒舒的怜和爱,那样,舒舒也绝不会铭记在心,对小姑产生恋母情结,即所谓“俄狄浦斯错综”。
六岁幼童也有性本能。
“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所至。”是自然。这话是两千五百年前东方大哲人老子说的。
三
那年秋天,我进了城里的国民小学。过两年,江城解放了,学校改名为人民小学。小学的事我大多记不清了,唯独一次罚站经久不忘。因为那次罚站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像操场上围墙边那根毛竹旗杆似的孤零零地面对黑板站着。我离黑板很近,能闻到黑板上粉笔灰的呛人气味。我一直望着黑板,黑板上面没有字,老师用粉笔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让值日生擦了,擦得花花糊糊,好像一个个旋涡,像在一片黑暗中动荡着一团模糊的灰色混沌。久而久之,我自己也整个儿地融化到混沌之中了……那年我八岁。三年级小学生。
问题出在我好提问。这几天我正在看一本叫《自然读本》的课外读物,看得很有兴趣,书中讲的是恒星和行星。天空布满了无数颗恒星,恒星永远是发光的,太阳是其中的一颗。我们地球是行星,行星都围绕着恒星转。我也不知怎么就老是在想,到了晚上,太阳落了,可无数颗恒星还在天上,为什么天就黑了呢?班主任李老师上常识课,我举手提问,老师没有回答出来。下课时他扭住我的耳朵将我拖到黑板边说:“展望舒!你敢刁难老师?面向黑板站好,天黑了才准回家!”然后昂一昂头,转身走了。
于是,我便留在空空的教室里罚站。
这是一幢破旧得难以支撑下去的平房。
教室外是狭窄的走廊,走廊外面就是操场。操场的一边有一个小沙坑,小学生跑上十来步向坑里跳,比赛谁跳得远,总是吵吵嚷嚷。另一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千秋架。常有小孩从悠悠荡荡的千秋上面掉下来,摸摸跌疼的屁股,引起阵阵哄笑。
这会儿,操场上没有了笑声,没有了吵嚷。学生们整队集合,降下一面红布做的新国旗后都放学回家了。
教室的门洞开着。夕阳照着空空荡荡的操场,再把亮光照进阴暗的教室里,映着门框和窗格子的光影投在地上,投在七零八落的课桌上。明亮的光影投进教室,像投进一个阴暗的大窟窿。门的光影渐渐地爬到黑板边,爬到我脚下。对于人的视觉,光明是一种诱惑。对于人的思想,光明更是一种诱惑,不可遏制的诱惑。它有一种迫使人转移视线和转移思维的很强的吸引力。
门的光影十分果断地抓住了我的视觉,并将我从黑暗中从灰色的混沌中牵引出来。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师和同学都走完了,在夕阳射进的炫目的光彩里,像有无数亮丽的精灵跳着舞蹈来陪伴我。于是,我蹲下身子,瞪大眼睛去注视,却只见地面上一块白白净净的光明,那是夕阳穿过洞开的门投下的雪亮的光影。我想细看地面上光影的爬动,一丝一毫地爬动……
我从书包里取出削铅笔的小刀在地上亮与暗的交接处,刻上一道印记,不眨眼地看着光影的超越。我十分焦急,光影却纹丝不动。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当我耐心等待不再焦急时,光影却悄悄地爬过了印记。我又在新的明暗交接处刻上一刀,然后进入新的等待。等待光影难以察觉地爬动……
书上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就是时间的意思。我从书包里取出小尺,量一量两道印记之间,门窗的光影爬过了几寸。我在无意中用光影在空间的移动来证明时间的流逝,我觉得这很有趣。一个小学生当然还不知道空间和时间原本就是两个紧密相连的最基本的物理概念。我更无法预料这竟是我长大后与时间和空间这个看似浅显,而却极其深奥的研究课题打交道的起点……
我蹲在地上观看光影的爬动,从门窗照进教室里的光影越爬越长,一直爬到对面斑驳的土墙上,橘黄色的亮光就渐渐变成了暗红。光明已耗尽热情,直至枯竭,黑暗一步步逼近,便在不知不觉中包围过来。在大范围外空的背景里传来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狞笑声,一阵惶恐袭进我小小的心灵。我有点头晕。我觉得这屋子被黑暗挤压得像要坍塌似的。平时上课下课乱哄哄的,什么声音也不在意。在这黑暗到来的时候死一般寂静,我听到了屋梁将要断裂的痛苦哭泣声。我害怕极了。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轰鸣,接着就是哭声喊声乱作一团。教室塌了!正在上算术课,砸伤了不少小学生。有人说死了好几个。学校大门对着一条巷子。住在巷子口的几个老太婆听说死了小学生就凑到一起唉声叹气抹眼泪,说是作孽呀作孽,怪不得呢,头天夜里听到了鬼叫,是几个小鬼,还嘤嘤地哭。
可经医院抢救,小学生没一个死亡。原因是屋梁的断头将要砸到站在黑板边演算试题的三个小学生时,怀有身孕的女教师赵如玉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掩护了他们,同时还没忘记大声喊:“座位上的同学们!快钻到课桌下面去!”
我是站在黑板边三个学生中的一个,是赵如玉老师救了我一条小命。这辈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学生得救了,可是女教师被屋梁砸倒在地,流了产。教育局局长亲自到学校,在操场开大会表扬女教师赵如玉,让三个被救的学生也上了土垒的主席台。台很小,上去七八个人就很挤,连班主任李老师也没上台。台中央的毛竹旗杆上面飘着五星红国旗。赵如玉老师苍白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但因刚从医院出来显得很虚弱,赵老师搀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教育局局长在会上说,要给学校拨款,建新教学楼,还宣布给一个调干生名额,保送赵如玉老师上大学。局长说:“这样一位为了保护小学生,不顾自身安危,真正具有献身精神的优秀女教师,不保送高等学府去培养,那培养什么样的人呢?”
局长的话说得很有激情,操场上响起一片掌声。
一个多月后,教室果真塌了。
在我罚站那会儿,教室还没有倒。我一直在黑板边站到夕阳落山,那时,黑暗正在吞噬整个世界。我该回家了。
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掉进了水沟里,差一点淹死……
四
三年多没见小姑了。刚过春节小姑就进城来了。她带来了一篮子糯米年糕,挽着个小包裹。她咚咚咚上了小楼,乍一见我,就惊喜地叫了起来:“舒舒,你长高啦!”
我惊讶地问道:“小姑!你怎么来啦?”
小姑反问我:“舒舒,你不想小姑吗?”
我说:“我好想小姑,天天想。”
小姑说,“我就是来接你的!接你回乡下玩玩好不好?”
我说:“那当然好!我也很想奶奶。”
小姑这一趟进城打扮得很整洁,她穿着红棉袄、深蓝布裤子,笑容满面,给人喜气洋洋的感觉。小姑说:“三年多没见你了,舒舒,你十岁了吧?”
我贴到她的身旁说:“小姑,过了年,我实足年龄九岁,也就是虚十岁吧。”
小姑说:“读几年书啦,什么虚岁实岁的,你几岁小姑还不知道?你生下来一个小肉团子就是我拿块干净围腰布抱你的!现在长这么高了!十岁!你今年十岁啦!”
小姑解开小包裹,取出两双新布鞋,说:“小姑心里一直念着给舒舒做十岁呢,快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我接过鞋一穿,很合脚。我说:“正好一脚。小姑,你好能干哦,你怎么做的?”
小姑说:“我是比照乡下和你同年龄毛伢子的脚做的,小姑能干什么哟!你把书读好,长大可就能干了!”
我说:“谢谢小姑,我一定把书读好。”
小姑说:“你书读得真好吗?把成绩单拿来给我看一看。”
我把成绩单拿给她看了。语文95分,算术100分,常识100分,总成绩全班第一名。小姑看着笑眯了眼。小姑说:“你仁浩二叔说你聪明,叫我送你进城上洋学堂,还真让他说对了呢。”
见到小姑,我心里不知怎么那样高兴,爱的感受又像游丝一样飘然归来,几年来积聚在心中的苦涩一扫而光。我将两双新鞋收好后,又回到小姑身边,抬头望了望她说:“小姑,你穿这红棉袄真好看。过年了,你也穿新衣是不是?”
“小姑穿红棉袄好看吗?”小姑喜笑颜开,而又压低声音对我说,“不是为了过年。我告诉你吧,小姑要成家啦!这件新棉袄就是为了办喜事找裁缝做的,今天进城,心里一高兴,就先穿上再说。舒舒,喜事定在正月十八,好日子,他们家说要用花轿来接小姑,你愿不愿去看热闹?”
我听了十分高兴,我说:“当然愿去。我的寒假作业全都做好了,开学还早呢!”
小姑说:“舒舒,几年没见,小姑好想你,我这趟来接你回乡下,我做喜事,就是想有你在我身边。”
小姑说着说着就流起了眼泪,我赶紧说:“小姑,你别哭呀,我又没说不去!”
小姑擦了眼泪,点点头,又露出了笑容,然后悄声问我:“你后娘对你好些了吗?你喊她妈了吗?”
“我跟她有三四年了,她对我不错,我喊她妈妈已经很习惯了。”我告诉小姑,“我有两个妹妹,大妹妹上一年级了。妈妈前年生了个弟弟,不到一周岁得肺炎死了。妈妈很伤心,她对爸爸说,不想再生孩子了,就把舒舒当自己生的儿子养吧。”
小姑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后娘也算心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小姑回展坝村。先过江,然后顺着大江北岸的堤埂步行五十多里路就到了。
那时过江没有渡轮,只有船工划桨的木帆船。长江无风三尺浪。风浪大一点,木船更是颠簸得不行。正月的江面上寒风刺骨,小姑坐在船舱的隔板上,拉着我的手要我坐她怀里。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就扭动了几下坐到她身边的船舱板上。
船到江心,一个浪打过来,木船抛上去又落下来,人就坐不稳了,真有点吓人。小姑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拉进她的怀里,两只胳膊搂住我怎么也不放。我背贴着小姑胸前的红棉袄,觉得又稳当又暖和。我不再扭动了,任凭木船上下颠簸,心里一点也不怕。我没有感受过母亲的爱,我想,世上的母爱也许就是如此吧?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母爱会护着你……
木船靠岸了,小姑牵着我的手走到船头,她喊一声“跳”,我俩一同跳上岸。跳上岸那一刻,我心中特别惬意。
过了江,一路上小姑和我说说笑笑,有时牵着我的手,有时又将我放开。她一松手,我就笑咯咯地往前面小跑一阵,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在路边等她。小姑赶几步过来抓住我的手,说:“看你这毛伢子,长大了就调皮了!”
小姑再也不放开我的手,一直牵着我往前走。正月的江堤上寒风凛冽,我心里却觉得暖洋洋的。小姑喜欢说我小时候的事,从我出生一直说到我六岁那年,那是她辛苦的六年,也是她成长的六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长大了,如今要出嫁做新娘了,她言语间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小姑笑眯眯地说:“舒舒,别看你现在长得像个漂漂亮亮的大毛伢子了,刚出生那会儿,好丑噢,塌鼻子扁脸的,我把你抱在怀里都不敢看你。一个小肉团子还会蹬蹬双脚,哇哇地哭呢。”
小姑接着咯咯咯地笑一阵。我说:“是吗?小姑,我生下来是很丑吗?是不是每个孩子刚生下来都很丑呢?”
她说:“是的,舒舒。你母亲去世后我天天抱你,亲你,就觉得你越长越好看了。”
我说:“小姑,你为什么要天天抱我呢?”
“不抱你,你就哭啊!”小姑又笑一阵,说,“舒舒,跟你说真的吧,你小时候还真不好哭呢。我抱你,是跑东村跑西村,找有奶孩子家的婆娘去给你讨奶呗。”
小姑还是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往常事,听了觉得很亲切。我说:“小姑,那我小时候吃过好多人家的奶了,是吗?”
小姑说:“是呀,少说有四五家。”
“那她们都是我奶妈啰?”我问小姑,“到了乡下,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她们吗?”
小姑说:“可以呀!舒舒,给你喂奶最多的是我们杨湾村的二姑娘。没有她的奶,你早饿死啦!别人不见,我带你去见二姑娘,你该给人家磕一个头,喊人家一声妈。”
“磕头?”我想了想,笑笑说,“好,我给她磕头喊妈。小姑,她都能奶孩子了,怎么还叫她二姑娘呢?”
“你还是个伢子,怎么问这问那的?”小姑想了想说,“等你长大了告诉你!舒舒有良心,不要忘记你奶妈二姑娘就是了。”
我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小姑。”
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姑当然听得出。小姑笑了。小姑笑起来很好看,黑里透红的脸颊上,一边一个小酒窝。
小姑说:“你当然忘不了小姑,你小时候呀呀呀地想喊人了,你知道你第一声喊的是谁吗?”
我说:“那我哪知道呢?”
小姑说:“告诉你吧,你第一声喊出的不是妈,是姑,姑!你喊的是小姑!真的。”
我说:“那一定是你教我喊的,对吗?”
小姑说:“是的,舒舒。你还不到周岁时,我怕你开口喊妈,没有妈的毛伢子喊妈太可怜,我听你喊妈肯定受不了,我就避着你奶奶,天天把你抱到外面,用手挠你的小嘴唇,一遍遍地教你喊,姑,姑,姑。足足教了你一个月,嗨,你还真的喊出一声‘姑’了,可把我乐坏了。”
小姑不停地笑着,掩饰不住自己乐滋滋的心情。她是回想当年带我的乐趣呢,还是过几天就要做新娘的喜悦呢?
到中午了,才走完一半路。小姑问我:“舒舒,是不是饿了?”
我摸摸肚子说:“是有点饿。”
小姑带我在岔路口的一个小饮食铺子也就是个破草棚子里下了一碗汤面。我吃了半碗面才发现,小姑坐在我对面眯眯笑着,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面前却是空的。我说:“小姑,你怎么不下一碗面吃?”
小姑说:“我不饿。”
步行半天她怎么会不饿呢?我想小姑一定是想省钱,或许是身上没钱了。我放下筷子说:“小姑,我吃不下了。”
小姑说:“看你吃得那么带劲,我怕你一碗汤面还不够呢,怎么就吃不下了?”
“反正我吃不下了。”我说着就跳起来跑了,“我要去撒尿!”
“你这毛伢子,长大了,真的调皮了!”小姑收起笑容狠了我一眼。我跑到远处的路边撒尿,偏过头看见小姑把我剩下的半碗汤面端过去吃了……
冬天日短,走着走着就夕阳西下了。我和小姑越走越慢,小姑说:“舒舒,你个子长高了,身体也重了不少吧?”
我说:“那肯定是重多啰。”
小姑说:“我来试试你有多重,趴到我背上来。”
啊哟,原来小姑看我走累了,想要背我走!这哪行!我累,她不累吗?再说我也长大了,怎么好意思让她背呢。
我说:“不,小姑,我不累!”
“看你走不动的样子,还说不累!”小姑脱下红棉袄,说,“快点趴到我背上来。”
我叫了起来:“不,小姑,我不要你背!”
小姑脸一板说:“前几年小姑一刻不背你,不抱你,你还哇哇哭呢!我想歇会儿都不行。现在你长大了一点,也还是个毛伢子嘛,不让小姑背,就不走了!”
小姑把红棉袄折一折往我手上一塞,自己半蹲下身子,抓住我胳膊不知怎么一掀,就把我背到了她背上。
小姑脱了棉袄,里面只穿了一件衬里的布褂子,我贴着她的背,她身上的温暖立刻传到我胸口。我的脸贴近她的后颈,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气息,那是一种常年在农村做庄稼活儿,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清香……
我一手搂着小姑的棉袄,另一手搭着她肩膀,紧紧伏在她背上。小姑一步一步背我走了好几里路没有说话,像冬天里乡间的大地一样沉默。我真想永远伏在小姑的身上,但她太累了。我在她背上撑着扭着,说:“小姑,让我下来自己走吧!”
小姑说:“别乱动!再背你一程。”
我说:“小姑,你背不动啦!”
“要是旁人家的伢子,我早背不动啦。”小姑说,“舒舒,小姑喜欢背你,行了吧?”
“可让小姑累,我心里不好受。我求求你放下我吧!”我不停地撑着扭着,还是犟了下来。
我转身站到她面前,赶紧把红棉袄递给她。我说:“小姑,快穿上棉袄,风一吹,你要受凉的。”
“舒舒也晓得心疼小姑了,我真高兴。”小姑没有再板脸狠我。小姑气喘吁吁地笑了。
小姑穿上红棉袄,夕阳照着她汗津津的面庞,显得特别健康而美丽。她望着我笑,我也望着她笑。那会儿我想抱一下小姑,或者是小姑抱我一下也行,我想和她面对面地拥抱。那年我九岁,比小姑矮一头还多,只齐她的肩膀。我九岁时脑海里闪过的想拥抱小姑的念头,在长江边、在故乡的圩堤上真难以启齿,当时我没敢和小姑说,只是搁心里想。
大约在二十年后,我已是个二十八九岁、身强体壮的汉子的时候,我比小姑高一头还多,我终于紧紧地拥抱了我的小姑!
那是在一个很特殊的时刻,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下,我拥抱着我从小心中所爱的人,我和小姑都泪如雨下……
五
太阳落山,我们才筋疲力尽地走到了杨湾村小姑家。小姑家两间草屋,屋里虽然简陋,家里要做喜事了,气氛还是很好的。
小姑说:“到展坝村还有三四里路,不走了,今晚舒舒就在小姑家歇一晚,好吗?”
当晚,我和小姑的二弟睡一个小房间。房间没有窗户,泥巴墙上只挖了个洞眼。尿桶搁在门拐角,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二弟夜里起来小解,滴滴答答,我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小姑就带我去见奶妈二姑娘。她确实年轻又漂亮,我还真的喊了她一声妈,磕了一个头。小姑偷偷笑。
“不作兴的,不作兴磕头的!肯定是你小姑出的鬼点子!”二姑娘连声说着,笑得合不拢嘴。她一把拉起我来,给我煎了三个荷包蛋,蛋汤泡锅巴。她问我:“可好吃?”
我说:“好吃,好吃,在城里没吃过。”
奶妈二姑娘笑眯眯地盯着我看,说:“喂他奶那时一个小肉团子,长这么大了,真心疼。”
小姑说:“还不是你奶喂得好吗!”
奶妈二姑娘一个劲儿地笑。
奶妈二姑娘的稍微完整一点的故事,我是后来听说的,有点戏剧味儿。奶妈二姑娘是我小姑的堂姐,杨湾村最漂亮的姑娘,她俩好得胜过亲姐妹。那时展坝、杨湾一带是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军民关系十分融洽。新四军有个文工队,挑选了几个地方青年男女在一起唱歌演戏搞宣传。有一个花鼓灯的小节目,是二姑娘和邻村一个男青年演的,二姑娘演兰花妹子,那男青年饰抗战哥哥。二姑娘才十八九岁,长得水灵,唱得又好,在纸扎的小旱船里面边扭边唱,那男青年的嗓音粗一点,拿一把纸扎的小桨在旱船外也边唱边扭,他那眼睛还一下一下地朝旱船里的二姑娘瞟,瞟得二姑娘抬不起头。他俩本来不相识,几天唱下来,竟成了一对相好的。他们唱的是《荷花调》。《荷花调》本是当地民间小曲很好听,男女二人边跳边唱,也就是调调情而已。新四军文工队的队长编了新唱词,成了革命小曲:
男:兰花妹子我的妹子哎,
女:抗战的哥哥你怎么讲啥?
男:你在家中勤劳作哟,
我在前方把敌杀嘛,我的妹子哎!
女:我在家中勤劳作哟,
你在前方把敌杀嘛,我的哥哥哎!
这小节目走村串乡,演了不知多少场,军民同声叫好,连新四军的首长看了都鼓掌,一时传为佳话。
过了几个月,和二姑娘相好的男青年还真的参加新四军走了,二姑娘却发现自己怀孕了。相好的走之前和她还没有正式办喜事,搁现在叫没有正式登记领结婚证,不好对外声张,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那孩子是个豁巴嘴,好可怜。二姑娘奶水足,正好我没奶吃,小姑就天天抱我找她讨奶。
相好的参军一去不回头,先是杀日寇,接着打老蒋,二姑娘整整守了九年多,一直没嫁人,村上人还是喊她二姑娘。
说起来也巧,就在那天上午,村上来了一个人,找到奶妈二姑娘家,怯生生地问:“二姑娘可出嫁了?”
她家里人以为是来提亲的,就说:“这几年上门提亲的搁一块能坐三四桌了,她一个不嫁,要不,还能等到你?”
那人笑了,他说:“那就跟我走吧,吉普车在大圩埂上等着二姑娘呢。”
话一出口,二姑娘在房里就听出那人话里的意思来了。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件事。她无比兴奋,但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又冷静下来。她语气平和地对来人说:“你去问他一声,还有一个儿子,他认不认账?不认账,就不用回来接我了。”
那人脸一沉,转身就走。原来他是警卫员,临时穿的便衣。不一会儿,当了军官的二姑娘的相好来了,不仅认了有一个儿子的账,还要立马带母子俩走。接下来的情景当然是皆大欢喜,和当年唱花鼓灯一样,在周边十里八乡又是传为佳话……
奶妈二姑娘临走前,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条花头巾,是唱花鼓灯时扎头的。她对小姑说:“这条花头巾本来是打算我自己做新娘时用的,我用不上了,送给你。你做喜事那天一定要扎头上,你扎上这花头巾太好看了!”
奶妈二姑娘又和小姑说了几句知心话。我在一旁全听到了,她俩没注意。那时我虽小,也听懂了一点她俩所说的事。长大后回想起来当然就全懂了。
二姑娘问小姑:“你和展仁浩相好这些年,到一起了吗?”
我看到小姑眯眯笑着点点头。
二姑娘又问她:“你身子可有了?”
小姑笑着摇摇头。
“一直以为那展家二少爷是拈花惹草的种,真为你提心吊胆。过几天你俩成了亲就好了。”二姑娘说,“有句话还是要对你说,不管有没有怀伢子,女人和男人到一起了,天塌下来都不能放男人走!我把他放走了,这八九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小姑接过二姑娘的花头巾,也接过了她的宝贵经验教训,十分喜悦。但二姑娘说着就要动身,小姑还是流下了眼泪……
我们一同送他们上了大圩埂,奶妈二姑娘带着儿子跟她相好的上了小吉普,车一动,扬起的灰尘把他们全淹没了……
送走奶妈二姑娘,小姑带我回到展坝村。奶奶见了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说:“长高了,长高了。”接着就是流眼泪。
我回到展坝村,简直像野生动物放回了大森林,自由自在,天天和村里的伢子在一起玩耍下老牛窝,在地上挖两排小洞眼放进去几粒螺蛳壳或小石子比输赢的游戏。只等着正月十八吃小姑的喜糖,看热闹了。
小姑回家里筹办喜事,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来多管我。小姑要嫁的就是我二大叔,我得改口叫她二婶了。
小姑家出身贫苦,二爷爷、二奶奶哪会看中穷人家的姑娘呢?但是二少爷说是爱上了小姑。任凭二老不满,好说歹说,他却执意要与穷人家女子相好百年!
多年不见二大叔了,前几年我太小,不在意二大叔的长相。这次听小姑说就要嫁给他,仔细瞅瞅,觉得真是一表人才呢!怪不得小姑喜笑颜开,我真的为小姑高兴。
突然,二大叔家出事了。正月十六的中午,二大叔急匆匆来到我家,和我奶奶说,家里出事了,自己要急着去处理,喜事日子只好推迟,能不能找人给小姑家送个信?奶奶还没问清事由,我就急着说:“我去,我认识小姑家。”
我赶紧跑到杨湾村小姑家,门一推,她家的气氛不对劲,小姑在房里坐在床边哭。我想,她家已经得知消息了。小姑见我来了,反倒是她将详情告诉了我。原来是二爷爷展德发被土改工作队抓起来了!
展德发起初家里很穷,是地道的贫农,村上人喊他“二发子”。他年轻时很能干,又能吃苦耐劳,种田养鱼然后做生意,积攒不少钱财,成为地主,全村人改口喊他“二大爷”。
父亲被抓起来后,展仁浩又听到一些传言,说连他也逃不过死罪。是办喜事还是逃命,必须当机立断!他悄悄溜到杨湾村小姑家,把小姑拉进房里抱头痛哭了一场。也不知怎么商量的,展仁浩回家收拾几件衣裳,拎一只小箱子,裹着一床旧毛毯连夜逃走了。展仁浩走后,小姑没有发现自己怀伢子。她的第一次婚恋,就此无果而终。
展仁浩一去便杳无音信,都以为他死了。
过了两年,二奶奶一病不起,小姑来看她,贴近她的耳边,把前不久有人带的口信告诉二奶奶说:“仁浩去了台湾。”
二奶奶就问:“台湾在哪里?”
小姑说:“在海里。”
二奶奶问:“那里生活怎么样?”
小姑说:“恐怕不好,人家说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二奶奶说:“人家骗你,海里的水深,海里哪有火?只要活着就行,总比留在家里被批斗好。反正你也甭等他了,好姑娘,你不小了,另找婆家吧。”说完就闭上了眼。
六
小姑的父母给她另找婆家,小姑嫁了个肺痨鬼。明知肺痨鬼还嫁?一是冲喜之说,在农村常见,不稀奇,结婚后肺痨会好的;二是小姑家穷,需要一笔彩礼给娘家还债过日子。小姑对这桩婚事很不情愿。但小姑的个性很软弱,不像二姑娘誓死等候相好的,求亲的踏破门槛也不嫁。小姑的父母脸一沉,她只好点头,把喜事办了。小姑与相恋好几年的英俊青年不幸分手,内心的苦楚多么深重,而嫁一个肺痨鬼,落差太大,她这日子怎么过呢?
小姑嫁了个肺痨鬼,没几个月丈夫就死了。
婆婆问小姑,可有了?巴望小姑身子里留下一棵根苗传宗接代。小姑回了婆婆一句很文雅的话,她说自己还是女儿身。
这句话是从在乡间土戏台上唱戏的小花旦那儿学的。那小花旦演一个苦命的小姐嫁了个没有男人能耐的文弱书生,一年下来,身上毫无动静,公婆还对她冷言冷语,说养只母鸡也该下蛋了。小姐真是叹苦不迭,回娘家向母亲说的就是这句诉苦的台词。小姑借用这句台词,也无意间把她与展仁浩的一点细节给掩了。
婆婆听了小姑说自己还是女儿身,也懂那含义,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姑还是女儿身就当了寡妇,婆婆也还开明,土改那会儿在村上带头扭秧歌,就说:“你改嫁吧。”
小姑面无表情但心里很乐,就改嫁。
其实婆婆心中早打好了小算盘,婆婆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我就给你当个介绍人吧。”就半自愿半包办地将小姑嫁给了她娘家侄子,是个剃头匠。还是住在杨湾村。
小姑改嫁了。一年后,乡下来人和我后娘说了三句话就走了。
一说小姑嫁给剃头匠生了个儿子。
二说她剃头匠丈夫也不经常打她。
三说小姑带信叫舒舒放假到乡下来玩。
那年我十二岁,小学毕业考上中学没有暑假作业的那个暑假,我去了小姑家。我先回到展坝村的老宅,看望奶奶,第二天就到了杨湾村。杨湾村不大,四周都是沟塘河汊,水里有菱有莲,荷叶连成片,清水绿叶之间伸出一枝枝莲花。有的鲜红是野莲花,有的洁白是家莲花,乡里人这么说。我走到村边,隔着一条小河,小姑在家门口一眼望见我背个小书包,顺着河埂走过来了,她脸上便绽开一朵荷花,赶忙跑到河边解下船索接我。
其实这种简单的水上交通工具还不能叫船,村上人叫它腰子盆,家家都有。小的腰子盆只能坐一人到河塘里采菱摘莲;大的腰子盆可以乘四五个人,放几箩稻谷,竹篙一撑过了小河。小姑用大腰子盆将我接进村。小姑正值二十四五岁,比十八九岁时越发光彩俊秀了,脸上红扑扑的,胸前紧鼓鼓的。
土改时剃头匠家是下中农,保住了原先的土地,还进了几亩田。小姑嫁过来,她父母又让她将自己应得的两亩三分田带到剃头匠家。村长没意见,一个村子的,好说。那时农村还没搞合作化,自家种田自家收,卖了粮食就有钱。剃头匠凭点手艺,捞点零花钱,家里日子好过。小姑脸上笑盈盈的,拉着我进村,逢人就说:“我家舒舒才十二三岁,上中学了,乖乖!”
当天晚上,我们在门口乘凉,小姑和我谈了一会儿心。
我问小姑:“我二大叔到底跑哪儿去了?有没有来过信?”
她说:“只听人家带过口信,说是跟国民党军队到了台湾。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说:“他走那天,你俩是怎么商量的?你怎么让他走呢?”
小姑说:“我不让他走,他说先出去躲躲风,等土改运动过去,形势稳定一点就回来。要是说到台湾,我拼死也不会放他走的。他走时我真受不了,后来我想想,仁浩文化高,离我太远,我配不上他,走了也好。落得我嫁一个剃头匠,我心里踏实。”
真没想到,小姑面对不幸的命运能说出这样朴素而深沉的话来,但那语气里仍然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对展仁浩的眷念。小姑的眼里似乎有一点泪水。我怕她心里难过,没再和她谈起二大叔了。我看了她一眼,她还是微微地对我笑了笑。
那晚,幽暗的夜空挂着一弯残月。远处一片田野忽闪忽闪着萤火,有蛙鸣和蟋蟀的叫声……
那次和小姑的谈心,给我的启示太深远了。当我遭遇危难时,我总是想到小姑,一位心地善良能容忍苦难的农妇能有那么宽阔坦荡的胸怀,小姑不愧是我的大地!
来了两天,我看出小姑的情绪是真的好,不仅是我来了,是她婚后生活还算美满。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个把月了。
我喜欢跟小姑的二弟后面耍,他大不了我几岁。我也跟他干点农活,比如下田学车水,一种手推的水车,我帮他捣两拐子,累了,把拐子一扔,钻河心扎猛子。我玩了几天,村上人发现城里学生只有一点与乡里小把戏不同,说,这嫩公鸡头子下河塘划水还穿条裤衩干吗?问小姑:“你家舒舒可是妹妮子?”
村上男人下大田车水,用的是架子水车,一副架子上站三四个汉子,一色的全裸。夏日的骄阳照着赤条条的男性胴体,一个个显得格外矫健。他们不停地踩踏滚轴踏板,清悠悠的河塘水流进水车槽子,再流进稻禾青青的大田。他们还唱撩人的车水歌:
小郎车水车干了心,
小妹子送茶到田埂。
看见小郎赤条条哟,
脸蛋儿红到耳朵根。
其实哪有小妹子送茶的,他们只是嬉皮笑脸唱着干快活。村上人习以为常,过路的男女老少没一个大惊小怪的。日落收工时,男人们跳下水车架子,钻到河里洗把澡,扎猛子,拨动清波,赤条条优哉游哉,然后爬上岸,擦干身子,腰上围块大布巾,吆吆喝喝回家去。人与大自然和谐的美,让我看了很动心。
我划过水爬上岸,躲进屋里换掉湿裤衩,觉得自己躲躲藏藏真丢人,但一直没敢试试赤裸身子下河塘划水有什么感觉。
小姑的丈夫是剃头匠,不大做农活。剃头匠将剃头担子歇到树荫下很风凉。农民都下田了,他就喊我:“舒舒,快过来,我给你剃个头,你们城里人叫理发。”
我就坐到凳子上让他剃。剃头匠只会剃一种农村的娃娃头,俗称“马桶盖”。剃头匠在我头上一边拨弄一边问:“舒舒,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小姑那么好?”
剃头匠没指望我回答,便自说自话:“你小姑改嫁我时,她婆婆对我说,嘻嘻,说你小姑还是女儿身,可也就按照娶寡妇给她娘家一点点礼金就行了,让我讨了大便宜。”
我听了不是滋味,不愿和他搭腔。剃头匠接下来说得更不像话,他说:“结婚那天晚上,我酒喝得醉醺醺的,你小姑对我说,她头一个相好的是地主家的二小子,没拜堂就给土改队吓跑了,后来嫁了个肺痨鬼丈夫,连她奶子都没劲摸。”
我气得坐不住了,头没剃好就站起来,反驳剃头匠:“我小姑怎么会说这种下流话,你造谣!”
这剃头匠太庸俗,我心里想骂他,但未骂出口。我不禁想起二大叔来,二大叔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好了,人长得英俊又有学问,与剃头匠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小姑不能与二大叔展仁浩喜结良缘,嫁了这么个庸俗的剃头匠,小姑太亏了。我第二天就要走。
小姑说:“你说要玩个把月,怎么才过七八天就要走呢?”
我说走就要走,也不讲为什么缘故。小姑只好让我走,但禁不住流下泪来。隔壁大婶见小姑和我边说话边抹眼泪,就过来问:“剃头匠又打你啦?”
小姑忙赶忙回答她:“不是,不是。”
我从那大婶话音里听出,剃头匠肯定是经常打小姑,还自吹自擂说对小姑多么好。小姑也说丈夫不经常打她,小姑真软弱,委屈到这种程度还帮剃头匠打掩护呢!
第二天,小姑撑腰子盆送我过河。我上了岸走走回头看看,很久很久,小姑还没有将腰子盆往回撑,小姑站在腰子盆里抹眼泪。我走一截,看到小姑还在抹眼泪就又转回来。
小姑高兴地问:“舒舒,你不走啦?”
“我走。”我说,“小姑,我想和你说句话。”
小姑说:“什么话?你说。”
我郑重其事地说:“小姑,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接你进城过日子,我要供养你。”
小姑听了这话擦擦眼泪笑了起来,说:“舒舒心真好,小姑哪有那福气。你放假常来玩玩,我就满意了。”
我没有点头,转身就走了。我一路上想的是,我还是要来的,但不是来玩。等长大有了力气,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姑村子来,将庸俗的剃头匠狠狠揍一顿。打得他跪地求饶,乖乖地保证,今后不准动小姑一根汗毛!
七
我放暑假再没去过小姑家。不是不想念小姑,是不愿见到剃头匠。小姑也许不知我心中所想,我多年不去也不生气,她说中学生功课紧。小姑每年给我做一双新布鞋,托人带进城。黑布面子白布底。鞋底纳得密针密线,我穿了舍不得下地。一年一双。后一双比前一双大一点。城里人叫大半码。小姑心细得很,知道我正在长身体,脚也在长。到了第八年,带的不是鞋,是信。小姑带信说,舒舒我好想你,快来看看我吧,我要死了。
那年我二十岁。我高中毕业成绩优异,但没考上大学,在板车队拉车两年多了。我向队长请了假赶往杨湾村。
小姑拄根棍子靠在大门外,隔着小河望见我来了,想撑腰子盆接我,却挪不动步子,两行眼泪就往下流。
村上死气沉沉的。不知是谁家的腰子盆漂在河边,没人管。我折一根枯树枝将腰子盆钩过来,跳上去,自己撑。
小姑瘦得脱了形,才三十几岁胸前干瘪得平塌塌的,隔着一件破布衫隐约可见一根根肋骨。两个孩子偎在她的身边也是瘦得皮包骨,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再朝屋里一看,剃头匠坐在小板凳上只顾自己啃菜瓜。
那年头只听说闹自然灾害也没见什么大旱大涝,怎么闹得这么惨呢?城里每天报纸上还头版套红“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飘,反右倾鼓干劲,东风压倒西风!城里口粮定量一年年减少,我老是觉得吃不饱,拉不动车,但没料到小姑村子的问题更严重。我还未开口喊小姑,喉咙就哽住了,我知道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但我坚持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八年没见小姑,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能流泪。
我问小姑:“怎么搞的?”
小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阵子吃大锅饭,社员每餐只发给一碗稀饭。干部半夜里在食堂开小灶,杀鸡炖肉喝老酒,白天还假装和社员同吃三餐。食堂开饭干部先把锅里稠的稀饭捞掉,剩下全是水。社员接着排队盛稀饭,盛到碗里一吹三条浪。直到饿死人了,张副省长回家乡视察,才得知真情,大发脾气,砸掉大食堂,粮食分回家。”
我问:“分多少口粮呢?能吃饱吗?”
“比吃大食堂多一点,但全家分的全部口粮还不够他一人吃。”她指指正在啃菜瓜的剃头匠说,“分的一点口粮,就尽他吃呗,靠他给干部剃头挣工分。”
小姑所说的张副省长砸食堂的逸事,当时在全省广为流传,但这位老百姓颂扬的清官却被打成右倾,惨遭迫害,还株连多人,其中头一位受株连的就是我的父亲。我也因父亲出了纰漏,政审不合格,考不上大学,进了板车队拉车。
那年代上层的问题说不清,不必多言。
单说剃头匠吧。饥荒见真情,剃头匠对小姑并不好,小姑还不要命地省着给他吃。小姑真的是太亏了。
我把带在身上的一个月工资五十元钱全给了小姑,兜里还有二十斤粮票也掏给了她,自己回去后只好勒紧裤腰带拉车。小姑接过钱和粮票马上递给了剃头匠,一面千谢万谢地说:“一粒米,渡三关,舒舒心好,这钱和粮票能保我家度荒年了。”
我水未喝一口就走了。我晓得这一点钱粮起不了多大作用,一路上我为自己没有能力救助小姑而羞愧。我让饱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再也没有想起要揍剃头匠的事了。
不久,小姑又带信来,说是她病危了,真的要死了。我赶到了小姑村上,走到小河边朝小姑家的草屋方向一看,没看见小姑像那天靠在门外站着,肯定是出问题了,我心里十分着急。小河边的腰子盆也不知漂哪儿去了,我想跳下水游过河,那太慢,就嗖的一声跳起来,飞过了小河,这对于一个心急如焚的人来说并不困难,也合情合理。
我进了屋,只见小姑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瘦得一身皮包骨的表弟妹围在床前哽咽着哭不出声来。剃头匠还像那天见到的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啃菜瓜,毫无悲伤的感觉。我扑到床边呼喊:“小姑!小姑!”小姑终于睁开了眼,给了我一丝痛苦的微笑……
我被自己悲伤的哭泣声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小姑始终悬在我心里,但我没空去见小姑,小姑也一直没有到城里来过。有次乡下来人告诉我,灾荒过去了,小姑没有死,能吃饱饭了,全家人的身体很快得到康复,几个孩子欢欢喜喜上小学,剃头匠还是在树荫下给人剃“马桶盖”,家里不缺零花钱,小姑对剃头匠忠心耿耿,早晚服侍。小姑究竟是死是活,我无法确定。但我不想再去小姑家。我真不能去,去了太伤心。
八
时光忽闪一下又过去了八年。小姑突然来了!不是小姑遇上了困难来找我帮助。记得小时候小姑呵护我,说舒舒没有磨难,舒舒一辈子顺顺当当,可我还是遭遇了磨难。小姑看望我来了。
拉了五年板车我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又有文化,被派往县里参加社教运动。因表现好转为国家干部,安排在小镇文化站工作,彻底丢掉板车把子,真是走大运了。但这个运走得不是时候。该读书的时候我当了板车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头,我却做了一个文化人,遇上“文化大革命”,我“轻而易举”地被关进了“牛棚”。
牛棚名谓群众专政指挥部,设在旧县委办公大楼的底层。
牛棚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看管队员进来,将一只小布袋扔到我的地铺上,说:“展望舒!你妈妈送给你的!我们检查过了,是一袋锅巴,有你吃的了。”
我妈妈送来的?我诧异了,妈妈早死了,父亲做劳改,后娘也改嫁了,她不会想起我的。我虽然很饿,还是说:“你们搞错了。这锅巴一定是送给别人的,我不要。”
看管队员扔过来一副脚镣,说:“自己戴上,跟我出来。”
我想,可能是要审讯我了,先给个下马威,他们提审“牛鬼蛇神常”这样做。我戴上脚镣走出号房,看管队员说:“不是审你,你到大门外面去,有人找你,看上去像是你的妈。”
我嘟囔道:“我没有妈,我妈早死了。”
看管队员说:“不是你妈,能为你下跪?”
我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地问:“为我下跪?为什么?”
“她不跪了半天,你还别想见她呢!”看管队员说,“这老太婆中午就来了,说是要送点干粮给舒舒,什么舒舒,舒舒?后来说清楚了,就是找展望舒。今天又不是探望的日子不准进,她就跪下来求了。她跪了半天,让李总指挥碰见啦,说就让你出来见一下吧,但要戴上脚镣,别让你跑了。”
我一想,可能是小姑!但小姑怎么会是老太婆呢?饥荒那年瘦弱的小姑形象立即出现在我的脑海,饥荒过去多年了,难道小姑还没有康复吗?也许小姑的生活还是十分艰难,可我遭罪了,她还顾着来看我!
我拖着沉重的脚镣跌跌撞撞到了大门口一看,果然是小姑!她还跪在那儿!我赶快挪动步子,伴着脚镣刺耳的响声,到了她面前。她一抬头看见我,来不及起身,就跪着向前挨了两步,一手抱住我的双腿,一手抓住我脚腕上的铁镣,哭号起来:“舒舒,舒舒,你怎么遭这么大的磨难啊?”
我蹲下身子一把将她抱起来。我将小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禁不住簌簌地往下流。我说:“小姑,你怎么来了呀!”
“听说城里闹运动,我不放心,叫大伢子来找过你,他说你被关起来了,这怎么得了!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怎么也得来看你一眼啊!”小姑说得泪流满面。
我说:“小姑,舒舒没做任何坏事,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和我关一起的还有书记、县长,工资都照发,小姑千万别为我担心。”
小姑接着问:“你被关多久啦?”
我说:“一年多了。”
“关一年多啦?那怎么受得了啊!”小姑愈加伤心地问。
我抱着小姑没放,她就紧紧地依偎在我胸前,把一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看着她黝黑的毫无血色的脸,两颊的小酒窝也没了,变成了几道深深的皱折,我痛心地说:“小姑,饥荒过去好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弱?过得这么苍老?你才四十岁呀!”
我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布满皱纹的额头,我想从她脸上,从她那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找到昔日小姑的哪怕一点点健康美丽的痕迹,但是丝毫也没有了。无情的岁月,将鲜花盛开、充满生机的原野变成了贫瘠的土地——但仍然是我的大地!
看管队员喊道:“展望舒!回号房!”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将小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放下小姑,说:“小姑,我没有罪,很快会放出来的,你不要挂牵我。”
小姑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点头。我说:“小姑,你回吧,我不能送你了,你一路上走好!”
看管队员将我推推搡搡进了大楼,我最后回望一眼,看见小姑还佝偻着腰站在外面没动,一双泪眼望着我……
那是个傍晚,西天残阳如血。
九
“文革”后,我的处境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没过几年好日子,在我三十八岁那年,遭遇了人生更大的磨难:与我感情如胶似漆的妻子小玉,生下一儿一女之后突然病逝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工作又忙,没有机会去家乡看望小姑,更不敢把我艰难的境况告诉她。让她知道,那她怎么能受得了?至于小姑的生活,不用说,我很放心。新时期到来了,全国农村都在奔小康,小姑家肯定也脱贫了。但我还是时常想念她,我写了一封信寄到杨湾村,不几天就收到了回信。果然,小姑终于在五十岁上下,过上了好日子。小姑是十八九岁时跟相好的展仁浩学的读书写字,简简单单一封信百十个字,写得也还通顺。以后每年小姑都给我来信,当然不再需要给我寄布鞋了,黑布面子白布底,鞋底纳得密针密线。
小姑每年的来信都要告诉我,她家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原来的草屋拆了盖了瓦屋,是小二楼,她虽然还是生活俭朴,节衣缩食,那是为了让大伢子上学读书,高中毕业就能在村上民办小学当教师。她的心愿很简单,大伢子长大成人不能做剃头匠,一定要像当年在展坝村小学教书的展仁浩,当一个乡村教师。
读小姑的来信能想象到她喜悦的心情,一笑两小酒窝,小姑年轻时健康美丽的形象重新回到我的脑海里。
又过两年,我接的不是信,是一个电话,那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小姑。这是小姑和我唯一的一次通电话。
小姑说:“舒舒,我家装电话了,头一个就打给你。”
从电话里听到小姑的声音我高兴极了,我说:“小姑,你家也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真是过上好日子了!”
小姑说:“如今农村的日子真是好过了,可剃头匠他缺了福,跟你说一声,他死了。”
听小姑的口气好像没有多少悲伤,但我还是想劝慰她两句,我说:“小姑父去世了?我向你表示慰问……”
“小姑父?”她惊讶地问道,“你认剃头匠是你小姑父啦?”
我说:“你是我小姑,他就是我小姑父。”
小姑却接上说:“我知道你从小讨厌剃头匠,一直不到我家来。你没对我说,但我心里明白。”
我说:“小姑,那是怪我,我早就该喊他小姑父,我小时候不懂礼貌。我向小姑道歉!”
小姑说:“今天听你喊了一声小姑父,也就了结了呗,不用道歉。你能来一趟就好了,我好想你。你来了我给你煎荷包蛋,蛋汤泡锅巴,那回你在奶妈二姑娘家吃得好香。”
“小姑,你记性真好,多少年前的事你还记得!”我说,“小姑,我也很想你。”
“你也想小姑?”小姑接着说,“舒舒,你不要骗我!如今你在外面做大事了,还有空想我?”
我说:“小姑,我在外面没做大事,也就瞎忙着。现在政策好,我工作很愉快。”
小姑在那边笑了,好像还有点什么喜事,接着她果然说了,她说:“我家大伢子高中毕业在村上当民办教师,已经成了家。剃头匠去世,就急吼吼红白喜事一道办的,否则要等三年,是我们当地的风俗。大妹妮去年出的嫁,今年就给我添了个外孙女儿,农村户口还准生一个。大伢子的二小妹,是我最贴心的老罕女儿,这两年去江苏打工,收入高得很。剃头匠死了,她要接我到江苏跟她过,我想先去住几天看看再说。”
我说:“那我一定抽空回家乡看你。也祝贺一下大伢子和两个表妹。我一定去。”
小姑说:“你最好今年就来一趟,你要是骗我,下次见到你,我打你屁股!”
我想起小时候,小姑眯眯地笑着打我屁股的情景,说:“我快到五十啦,不是五六岁那会儿,小姑不能再打舒舒啦!……”
十
我必须去杨湾村。不是怕小姑打屁股,是因为大伢子打来了一个让我无比伤心的电话。大伢子在电话里说:“舒舒大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妈妈去世了。”
我手抓话筒,立刻愣住了。那边当小学教师的大伢子好像在读一份准备好的讣告,声音沉闷而没有节奏:“我妈妈享年六十二岁,过了一个花甲子还有余,已经是有第三代的上人了。”
他那口气好像是有所慰藉了,可我听了觉得特别难受,我想问一下小姑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到城里求医了吗?怎么死得这么突然?但大伢子在那边不停顿地把讣告读下去,没容我插话。
大伢子说:“我妈妈临死前要我把噩耗打电话告诉你一人就行了,希望舒舒大哥尽快来一趟。”
我在万分悲痛之中还没回过神来,大伢子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我也没有把电话再拨过去。
我立刻请假赶回家乡,到了杨湾村。但是我没能瞻仰小姑的遗容,小姑的遗体已经被他们匆匆下葬了。
大伢子陪我来到了小姑和剃头匠合葬的坟地,是在他家菜地的一角。我流着泪在坟头敬献了花圈,烧了纸,也磕了头,肃立片刻。小姑的二弟在田间做活,远远看见我来了,丢下锄头,跑过来有话对我说。
她二弟也接近六十岁了,先和我客气了两句路上是不是累了,接着就进入主题问我:“你怎么晓得你小姑去世了?”
我说:“是接到大伢子打的电话。”
“他还有脸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问他,你小姑是如何死的?”她二弟气势汹汹地指着大伢子说。
我说:“我先上坟,还没来得及细问。”
她二弟紧接着自问自答:“你小姑是喝的农药乐果水自尽的!你再问他为什么你小姑要喝乐果水?”
大伢子低头站在一旁不作声,她二弟上前就要动手打,我挡了一下说:“伢子他二舅,有话你好好说。”
小姑的二弟还是气呼呼地往前上,边上边说:“大伢子,把你家小骚货喊来!我要当面骂她!”
小姑的二弟被我挡住不好动手打,就连说带骂起来:“他两个犯骚劲,等不及地要结婚,小二楼做新房。那小骚货说婆婆是三婚头,跑一个,死两个,住一起不吉利,硬把亲娘赶出门,在屋西边窝了个小草棚,猪圈不如,叫你小姑怎能安身!”
她二弟越说越激动,甚至流下了眼泪。他接着对我说:“为了儿子当民师,你小姑吃了十几年苦;为了儿子成家,你小姑又一句话没说住进了草棚。他俩结婚后,那小骚货还三天两头跟婆婆吵嘴!叫你小姑日子怎么过?不喝乐果水自尽才怪呢!”
大伢子很老实,低头不作声,脸上似有愧色。大伢子向站在旁边的二小妹望了一眼好像是要她说点什么,二小妹没说话。
听了小姑二弟的一番诉说,我心如刀绞!软弱善良的小姑啊!那么多年磨难你都熬过来了,总算过上好日子了,就任儿子儿媳不敬不孝,你怎么自做了断呢!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不想追究大伢子和他新婚的妻子到底有哪些过错?要负怎样的责任?
应该反省的是我自己!
记得小时候我曾对小姑说过,等我长大了一定接小姑进城里过日子,供养小姑。年轻时我的境况也很窘迫,到了中年,我的生活条件迅速改善,我完全有能力赡养小姑了,却没有兑现我儿时的诺言。从此再也见不到小姑了,我没法忍住自己悔恨的泪水,任凭它流吧……
在我的建议下,我和表弟妹们在坟的四周栽上了十几棵冬青树,让坟墓四季常青。大伢子没有给父母的坟头立碑,他说想立碑,没有钱。我问他立一块石碑要多少钱,他说不大不小的石碑得三百元。我给了他三百元,让他们自己去办。
在征得他们同意后,我当即找石工另外做了一块石碑,立在合葬墓小姑的这一侧。碑上只镌刻了两行字:
小姑——我的大地
舒舒1990年春敬立
我站立在我为小姑竖立的石碑前,低着头默默无语。我回想起二十八岁那年,在关押我的牛棚的大门外,我戴着脚镣将跪在地上的小姑抱起来,泪如雨下,那成了我和小姑的诀别!这会儿我肃立在小姑的坟前,同样是泪如雨下,小姑却已长眠故土,真正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人死不能复生。小姑的二弟发了一顿脾气,也就算了。他对我说:“你上我家坐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来到他家,是平房瓦屋。二小妹也跟了进来。在他家堂间坐定后,他取出一个小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封信。我接过一看,信皮已经发黄了,是从台湾寄来的。哦!展仁浩!他当年果然是跑台湾去了!
小姑二弟站在我身旁低声地叙说着,这封信在哪一年通过哪个人哪个人最后辗转到他手里,说展仁浩在台湾如何如何,说他还不忘旧情提到关于小姑怎样怎样。并说这信为何一直没交给我小姑……
他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耳朵,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我持信的手在颤抖。时至今日,展仁浩的故事还有什么意义吗?我没有看信。我把信还给了小姑二弟,向他说了声:“谢谢!”
我要回去了,他们都诚心留我住两天,我谢绝了。没有了小姑的杨湾村我待不下去。过了河没走多远,二小妹赶上了我,喊道:“舒舒大哥,你慢走一步,我送送你!”
二小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是我头一次见她,长得像小姑,所以特别让我有好感。我微笑着对她说:“二小妹,你真的不要送我,要想和我说话,你就说吧。”
没想到,小姑的二女儿和我说的竟然是有关展仁浩的事情!不说便罢,她这么一说,看来展仁浩的故事还没完呢!
站在小河边的树下,二小妹对我说:“我二舅藏的那封信不知是哪年的废纸一张,展仁浩早就不在台湾了。”
我问道:“展仁浩不在台湾在哪儿?”
她说:“在江苏,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关心的、写那封信的展仁浩。所以我追上你,和你说一声,我也想弄个明白。”
我问二小妹:“你怎么知道有个叫展仁浩的在江苏?”
二小妹说了她前年和村上几个姑娘到江苏去打工,一个名叫展仁浩的台湾老板对她特别好,说她长得很像年轻时在家乡的情人。接下来就是我们早已听厌了的一些港台老板来大陆经商办厂赚钱养二奶不以为耻的庸俗故事。但是二小妹说的这个老板展仁浩如果就是我的二大叔,那我就无法容忍了!
二小妹说:“我妈妈到我那里住了几天,见到过老板,她当时情绪很不好,拣拣包袱要回家。回去后没两天就死了。”
我一听,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也许不仅是因为儿子儿媳不敬不孝,小姑很可能受了更大的刺激,才寻了短见。
二小妹接着说:“我是为妈妈丧事回来的,老板当即给了我一些钱,还说办完丧事,他一准开车来接我。”
我问道:“二小妹,你还愿意跟老板一起回去吗?”
二小妹说:“老板给我买了房,对我不错,我愿意跟他回去。”
我问她:“老板告诉过你,他从前的情人是谁吗?”
“没有。这事一直是我心中的疙瘩,我请你留下,就是要你帮我认认。”二小妹说,“舒舒大哥,现在村村通,汽车能开到村边的小桥口,老板很快就会到。你晚一点走,准能见到他。”
我跟二小妹回到大伢子家,喝一杯茶的工夫,果然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相隔四十年,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二大叔展仁浩。他白净面皮,模样依旧,六十四五岁的人看上去不过五十上下。展仁浩没进大伢子家,就招呼二小妹跟他上车。
我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大声说:“且慢!”
这位当了几年兵痞子,到台湾退伍后经商办厂几十年,腰缠万贯的老板,大概从未听过有谁对他用这样命令的口吻说话,他一惊,转身注视了我片刻,终于认出我来。
他好像有点吃惊,然后故作有文化素养,用那种很亲切地声音问我:“你是……舒舒?”
“是的。”我的语气就不那么客气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出走四十年了,你回到家乡就不想见见我小姑?”
展仁浩有点吞吞吐吐:“你小姑?她……听说她死了……”
我问道:“你听谁说我小姑死了?”
他望了望二小妹。
我问展仁浩:“那你知道我小姑是二小妹的母亲了?”
他更加点吞吞吐吐了:“隐约有点感觉……”
我口气越加严厉地说:“大伢子领路,带他去见我小姑!”
展仁浩愣住了,他惊讶地低语:“你小姑没死?……”
我没回答他,只是用强硬的口气对他说:“走!”
展仁浩可能有点心虚了,他低着头跟着大伢子一家人来到坟地。到了坟地知道小姑死了,他也许心定了些,态度就强硬多了。他看了看碑文,就欲转身离去。
我看他毫无歉疚的态度,心里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我大声道:“你给我小姑跪下!”
展仁浩没有动。我这样愤怒,他却依然十分镇静,他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小姑,早年听说她嫁人了,家庭很和睦,我在台湾也有了妻室,我到江苏投资办厂,再来看她,有所不便。”
我说:“你既然在台湾有了妻室,怎么还把二小妹……”
展仁浩说:“舒舒,看上去你也是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如今这边此类现象并不罕见,有的甚至有几个……”
我说:“那只是少数贪官污吏混账有钱人所为,他们逃不了法律和道义的追究!”
展仁浩说:“我在台湾几十年没有一点绯闻,我和二小妹完全是巧遇,是感情使然。和她在一起,就圆了我和你小姑的梦。我真心地喜欢她,给她买房子,我还要把我的产业半数分给她,也算是对家乡微薄的贡献。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理解。”
展仁浩这段话好像动了一点真情,可仍然不能平息我心头的愤懑!我两眼直盯着展仁浩,说:“你在台湾有了妻室无可厚非,你到大陆养二奶犯了重婚罪我也不管你!不能容忍的是你明知二小妹是我小姑的女儿,而你当年已经和我小姑有了关系,你以为小姑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展仁浩一愣,用疑问的眼神望了望我。我直言道:“我告诉你,你们的事情我全知道!我九岁那年亲耳听小姑对我奶妈二姑娘说的,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忘记了吗?”
展仁浩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
我紧接着说:“你走之后,小姑虽然嫁了人,但她对你的感情依旧!可你四十年后却占有了小姑的女儿,还好意思说是圆梦?我小姑到江苏亲眼见到了你的所作所为,那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噩梦!小姑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回家后就服毒自尽了!小姑的死,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这一番话义正词严,展仁浩无言以对,想一走了之。他对二小妹做了个手势,说:“我们走吧!”
“站住!”我几乎是吼叫起来,“展仁浩!你不配做我的二大叔!你禽兽不如!”
展仁浩转过脸故意用傲慢的眼神望着我,是显示他有强硬的实力还是掩饰他的心虚,我根本不去分辨,我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小时候,剃头匠说了有损小姑的几句话,我就想长大了揍他。我长大后,没有忘记揍他,但我忍住了。我甚至感到,小时候想揍他是我的无礼,剃头匠毕竟和小姑相伴终生,是我的小姑父。今天,面对小姑年轻时的情人,我十分喜爱的启蒙老师我的二大叔,我却无法克制了,除了狠狠地把他揍一顿,我别无选择。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展仁浩被打得跌跌跄跄,栽倒在地,终于跪在了小姑的坟前!
——尽管不是他自愿跪下的。
打展仁浩这记响亮耳光的不是我,是二小妹先于我动手了。
十一
光阴匆匆,小姑去世两年了,我决定再去一趟杨湾村给小姑上坟。杨湾村那里有什么变化吗?表弟妹们过得还好吗?……
我乘车直达杨湾小学,找到了大伢子,他兴致勃勃把我带到他家。大伢子有了个儿子,一岁多了。他的民师转成公办教师,全家户口农转非,只准生一胎,得了个儿子喜上加喜,笑得合不拢嘴。屋西边小姑在世时住的草棚没有拆,修整一新,他妻子开了个小杂货铺,卖些低档烟酒,有点小进账,不用下田干活了。
上次我来时,他妻子不敢见我,这回见我来了,赶忙抱起儿子关了店门过来招待我。她放下儿子泡茶拿烟递上热手巾把子给我揩脸。我不会抽烟,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听他们说话。他妻子笑眯眯地抢着对我说,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现在认识到,是享了婆婆的福,把小姑夸得二一添作五。
我没见到小姑的二弟。大伢子说他老婆死了,他一个人外出打工远得很,不常归家。我请大伢子打电话把两个表妹招呼过来见一见。他打了,说一会儿就到。我们先上坟。
相隔两年,我又站在了小姑的坟前。坟墓四周的冬青树已长得郁郁葱葱。我按家乡的风俗给小姑烧了纸,磕了头。大伢子的妻子这回抢在他前面陪我上了坟,还跟着在坟前磕了头,大伢子告诉我,他父母的坟被当地人称作“双碑墓”,十里八乡唯独这一座,常有人来坟前观看,表弟妹们都深感欣慰。
不一会儿,大妹妮牵着女儿笑嘻嘻地过来了。大妹夫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孩子,看上去是个小帅哥,喜笑颜开地向我直挥手。大妹夫包了村上一口塘,养鱼,收入相当可观。见了大妹妮一家人我很高兴,可二小妹没来,说是这阵子她不在家。
大伢子告诉我,二小妹和集镇上一个青年结了婚,添了个女儿。他们买了一套临街的商住楼,开了个日用品商店,生意不太好做,但日子也还能过。大伢子说得有点模棱两可的感觉,反而增添了我的疑虑。我心里怎么特别想见见二小妹呢?
见不到二小妹,我也只好回去了。
这两年村里的变化不小。村上一间草屋也没有了,家家盖的都是砖墙、水泥平顶小二楼。造屋的多了,说是瓦不好买。
杨湾村还是那么美。小河边依然立着一棵棵垂柳,青青的柳枝触及河面,撩起细细的波纹。远处的水面上,铺满深绿色的荷叶间,伸出许多枝红的白的莲花,在微风中摇曳。环绕着村子的小河上搭了一座座结构简单的小木桥,看上去很美,四面八方的人进村过小河,都不用划腰子盆了。
过了河没走多远,大妹妮赶上了我,她悄声对我说:“有件事大伢子不敢告诉你,我想,这事瞒谁也不能瞒舒舒大哥。我还是要对你说,二小妹是在镇上成了家,添了孩子。可镇上人风言风语,说那孩子还不知是谁的种。为这事小两口经常吵闹,她一气之下,丢下女儿又独自跑江苏打工去了。”
我问道:“那二小妹岂不是又回到展仁浩那儿去了吗?”
她点点头。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是二小妹和丈夫没感情,婚姻太脆弱,还是两年前她扇的那记耳光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财大气粗的展仁浩又用金钱将死灰点燃?这事挺复杂的。
“谢谢你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说,“大妹妮,你有没有二小妹在江苏的地址或是电话号码?”
大妹妮好像有所准备,立即递给我一张纸条。我一再说谢了。大妹妮还要送我一程,我没让她送。我独自离去。
我有点伤感。是为小姑伤感,还是为二小妹呢?讲不清。我还会来杨湾村,来为小姑上坟。小姑凄惨的一生终究结束了,我只是来悼念她。但没想不到的是,在一个截然不同的新时代,小姑最贴心的老罕女儿,我只见过一面就十分喜爱的小表妹,在婚姻大事上也是一波三折呢?而且,竟然甘愿再去做展仁浩的二奶!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难道是二小妹这些年轻人的婚恋观与我们确实不一样吗?我一定要见她!我关心的该是二小妹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她,期盼她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否则,再来上小姑的坟,我将如何面对我的“大地”呢!
十二
我去过一次江苏,按大妹妮给的地址没找到二小妹,拨她的电话也不接。估计她是有意在回避我了!
我准备第二次去江苏,动身前先拨电话,终于拨通了。
我说:“二小妹,我去过一次江苏没见着你,我想见见你。”
那边传来了二小妹的声音。二小妹说:“舒舒大哥,我也很想见你。你来过一次我知道,是老板不让我见你,我自己也觉得很为难,连你的电话都不敢接。我失礼了。但你千万不要再来。我不知道你来了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母亲来我这里一趟,回去就寻了短见。你来了也肯定受不了。我们这里做二奶的多得很,有的是为了贪老板的钱,也有的是对老板有真感情,还给老板添了胖小子,住在有花园的小别墅里,出门有私家车,日子过得好快活。老板的台湾老婆、儿子、孙子来了,不争不吵,那老太婆还喜笑颜开地和小二奶坐一起全家合影呢!至于你所说娶二奶犯有重婚罪,但是不告不发,没人管的。”二小妹接着说,“你想过来见见我,肯定是关心我,想动员我回去。但我回到小镇上那个破破烂烂的杂货铺,起早摸晚地累,还得听街坊上的闲言碎语,受家里那浑小子的气,挨他的揍。揍我还不准哭,越哭揍得越凶!这是我们乡里的规矩。我妈妈一辈子就是我爸揍过来的。你说,这两种生活我该选择哪一种?”
时代不同了,婚恋观的改变是很现实的。二小妹的选择肯定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但我无法用一句话回答她,解决她的切身问题。我愣住了。二小妹略微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关心我,我很感谢你。舒舒大哥,我也该关心你一下了,可以吗?”
她要关心我?位置倒过来了,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我还是诚恳地说:“二小妹,你说吧,我愿意听。”
二小妹说:“妈妈在世时常说,舒舒大哥生下来就是她带的,说不清有多喜欢你,说你也喜欢她。她还说舒舒大哥有学问,在外面做大事情,怎么婚姻也不如意呢?她得知你十几年来独身过日子,急得四处乱窜。她到我这里来也是为了你!刚来两天我没告诉她自己与老板同居,她情绪很好,就和我谈心。她说一辈子只听你喊她小姑,她想收你做女婿,让你喊她一声妈,死都瞑目了。她说大妹妮没文化嫁了个农民,我念到了高中,陪伴照顾舒舒大哥还可以,要是我愿意,她就带我去见你。这件事没任何人知道,她只对我一人悄悄说的。可话还没说完,老板开着小车回来了。两人一照面,妈妈傻眼了。她立马就要走,回去没几天就出了事。我妈妈最后可能是受不了多重精神压力而死的。”
真想不到小姑还有这个愿望?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小姑的心,还是放在我身上!这是真正的母爱,我的“大地”啊!
接下来二小妹的话,听得出她像小姑一样的真诚善良。
二小妹轻声说:“舒舒大哥,我只见过你一面,你留给我的印象比妈妈在我面前夸得还好。你现在还独身吗?如果我遵照母亲的遗愿去陪伴你,你接受我吗?我是诚心在问你。如果你真关心我的话……”
这一下位置倒得太厉害,我不能觉得好笑了。我无话可说。我放下了电话,也暂时放下了再去江苏的打算。
我还是会关心二小妹的,但二小妹的故事有待时日了……
(该中篇小说2009年4月获中国散文学会举办的全国征文大赛中篇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