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乌林人物

小说天空

耕夫(湖北武昌)

酒神张先庭

乌林是古镇,县志有记载。但小镇的历史沿革,史志上却无从考究。三国时那场著名的“赤壁大战”,为乌林古镇平添了不少传奇色彩。相传开战之初,两军对峙,孙刘联军驻扎江东,曹操率八十三万大军屯兵江北,乌林镇粮道街即是曹军屯粮之所。历史的荣光如硝烟般散尽,而今,青石板铺成的路面,经过人走马踏驴踩车轮碾,只剩下牌石般浅浅的一层,石缝间的青苔绿来黄去,月波楼上的植被生生灭灭,依稀透出一种远古的颜色。

人们谈论小镇的历史掌故时,总忘不了提起小镇东头的张家老字号酒坊。酒坊的掌柜姓张,名先庭,人高马大,身板结实,声若洪钟,有祖上传下来的这一爿酒坊作为家业,足以使张家的日子过得坐飞机一般。

张家老字号酒坊在方圆十里久负盛名,源于老字号祖传的一套独特的酿制工艺:水取菩萨泉,料选上等粮。粮食下缸后,须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发酵,到第八十二天时,捞起酒糟,滤尽糟渣,存放数日,酒液由浊变清,再进行勾兑。勾兑之日,定是满一百天之时。勾兑完毕,将酒倾入巨瓮之中,然后用黄泥封缸,扎上红绸布置之库房,至此,一整套酿制过程方告结束。老字号有规定,上等的酒不存足十年不启封。启封之日,酒坊工人须以艾水净身。缸封一开,香飘十里,醉倒行人。那酒清冽甘醇,回味绵厚,人称“百日红”“十年春”。

民国二十八年,镇上过兵,接着来了日本人。日本兵是用枪炮敲开乌林古镇大门的。那时节,乌林周边地区麦浪翻滚,丰收在望。日本人在镇东五公里处的盘石桥头筑起一座炮楼,东南西北四角方位架有枪炮,朝西的那挺机枪正对准张家老字号酒坊。日本人晚上缩在炮楼里,白天钻出炮楼,用刺刀押解民夫抢割小麦。乌林百姓咬牙切齿,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老字号酒坊的张掌柜见日本人抢割小麦,慌了手脚,无人敢像往年一样车拖人拉地将粮食送到酒坊来,无粮酿酒,这祖宗传下来的老字号酒业岂不要关门倒闭了?他在酒坊里焦躁不安地走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黄昏时候,一个日本兵闯进门来,劈头就问哪个是张掌柜。张掌柜忙说,我就是,我就是。日本兵说:“皇军佐藤次郎要见你,你的快去。”张掌柜忙整整衣领,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日本兵又说:“佐藤小队长让你带一坛子酒去。”于是有人看见,张掌柜在那个日本兵的刺刀押送下,如一只惊弓之鸟进了炮楼,邻里乡亲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张掌柜从日本人的炮楼里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笑容。镇上的人有些困惑,也有些怀疑。以后的每个黄昏,人们总看见他抱着一坛子酒进出炮楼,满酒坛进去,空酒坛出来,而且脸上总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有人开始骂他了,有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了,更有老字号酒坊的长工被窝一卷回家了。张掌柜也不计较,仍像往日一样进出炮楼,脸上依然挂着不可觉察的笑意。

八月十五中秋节说来就来了。张掌柜让家人准备好“百日红”和“十年春”各一坛,在密室亲自勾兑后,用一根檀木扁担挑着,在众人鄙弃的目光和痛恨的唾沫里,大踏步地走向日本人的炮楼。

佐藤次郎小队长坐在一张八仙桌旁,二郎腿悠悠地闪。看见张掌柜挑着两坛酒进得门来,似乎存在戒心。他霍地站起,走近张掌柜,刷地抽出刺刀,架在张掌柜的脖子上,蚕豆般大小的眼珠子诡秘地转了又转,吼道:“良心大大的坏了,你的,死了死了的有。”

张掌柜瞥见架在脖子上的那柄寒光闪闪的刺刀,全身筛糠一般,人高马大的身架子一下子矮了下去。他好半天才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忙点头哈腰道:“太君,我的,良民。今天是中秋节,小的特地给皇军送两坛子好酒来,慰劳太君和皇军。兄弟,请品尝。”

佐藤次郎眼珠子又转了转,定定地看着张掌柜,又望了望那两个扎着红绸布的酒坛,良久,他哈哈大笑起来,收了刺刀,拍了拍张掌柜的肩,说:“你的,良民大大的是。”

他命令张掌柜打开酒坛,顿时一股酒香冲天。佐藤次郎又让人端起两只海碗,倒满,整个炮楼弥漫着酒香。他嘴角向上一挑,用刺刀指着其中一只碗,说:你的,先喝。

张掌柜大摇大摆地走向八仙桌,端起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献媚地说:“太君,这是我家珍藏的‘百日红’和‘十年春’呢,我送来是孝敬皇军兄弟的。”

佐藤小队长见张掌柜喝完酒后安然无事,便丢了刺刀,端起另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他对手下说:“咪西咪西,来喝,今天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第二天,乌林镇上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桥头炮楼里的日本鬼子全死了,佐藤次郎死在厕所里!起初众人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突然想起了张家老字号酒坊的张掌柜,于是大家向镇东头涌去。众人进门一看,都惊呆了:张掌柜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七窍流血,瞳孔扩张!他的家人身着孝服,见众人拥进门来,憋了一夜的哭声突然山洪般爆发出来。

乌林镇上的人厚葬了张掌柜,出殡那天,送行的队伍排了十里长路,纷飞的泪水里,有悔恨,有自责,更多的是钦佩和折服……

医圣张文远

鄂东文采地,乌林古朴风。乌林自古即是长江中游的一方重镇,虽是一个弹丸之地,却因依傍扬子江,背靠大别山,且有一处江边码头,上游升帆至汉口,下游撑篙达黄州而成为交通要冲。乌林有官道穿镇而过,水陆交通十分便利,招致商贾云集,素有“小汉口”之誉。

乌林镇上有一粮道街与长江干堤呈“T”字形,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长不过千米,宽不过十尺,恰如一根脊椎骨,既将街道两边的住户分开,又将两边的人家连在一起。粮道街上有一爿普济药店,掌柜姓张,名文远,祖上三代行医,祖父张翰林,是乌林一带名医,尤以火罐拔毒著称。相传当年乾隆下江南,游完苏杭,溯江而上,取道乌林,北上回京,途经此地,不幸左腿被毒蛇咬伤。飞马报到黄州府,府台急召张翰林。张翰林见皇上伤口乌肿,毒火攻心,便为皇上取毒疗伤。他沉着镇定,双掌运力,掐住要害,挤压脓血,再用火罐拔毒,但见罐内青烟缭绕,乌血成块。拔下火罐,清洗伤口,张翰林令一六甲孕妇气沉丹田,往伤门处连吐三口唾沫,之后用草药敷之,绷带一打,半月不到,皇上毒消伤口愈。乾隆很是感激,欲召张翰林随行进宫做御医。张翰林推之,言称自己乃一介江湖游医,岂敢蒙受当朝天子的隆恩错爱。于是,乾隆赐匾一方,匾上斗书五个大字:翰林圣医手。

张翰林之孙张文远,自幼熟读经书,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祖上曾受皇恩,张文远本可为官,可他无心登庙堂之高,决意处江湖之远,继承了祖上的衣钵,在乌林镇上开了一爿药铺,有御匾作招牌,求医问药者如过江之鲫。加之张文远医德端庄,乐施好善,普济药店可谓是远有名声,近有口碑。

民国三十四年仲夏时节,稻谷扬花,芳菲遍地,豆荚摇铃,丰收待镰。忽一日,一大片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乌林周边地区眼看就要到手的收成,一夜间惨遭灭顶之灾。人们敲铜锣,点火把,熏艾草,呼天抢地,哭声一片,大有末日来临之势。

张文远见蝗虫之灾危及乌林百姓,心急如焚。他从铁匠铺里购回三口晒羌大的铁锅,在门口一溜儿摆开,将药草倒入锅中,兑水烹煮,熬出浓汁,之后遍召周边居民,以桶盆壶瓢盛之,绕稻田泼洒。说来也怪,药味弥漫之处,蝗虫纷纷坠地毙命。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皆为张文远的义举所感动。

其时,日军占领乌林四年有余,盘踞在盘石桥头的碉堡里,昼出夜伏,无恶不作。国难当头,民怨沸腾。在鄂东大别山区活跃着一支抗日游击队,他们合而为伍,分而为民,神出鬼没,声东击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使日军如惊弓之鸟,日夜龟缩在炮楼里,惶惶不可终日。日军小队长龟田太郎见乌林百姓同仇敌忾,抗日情绪如长江之波一浪高过一浪,便心生一条毒计,使乌林人民国难未平,又遭灾难。

张文远的义举传到炮楼,龟田小队长大为恼火,他在炮楼里坐立不安,他决定要见识见识那个叫张文远的“翰林圣医手”的后人。

一日,龟田太郎带着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地走出炮楼,直往粮道街开来,径直闯进普济药店,点名要找掌柜张文远。见日本人找上门来,张文远自知凶多吉少,便暗示药店伙计火速从后门溜走,快马加鞭去大别山通风报信。

为了拖住日军,张文远设计与敌人周旋。龟田小队长眼珠子翻了翻,问张文远:“你的,是用什么方法杀死蝗虫的?”

“药草。”张文远不屑一顾地答道。

“你的,知道那蝗虫是我豢养的‘神兵天将’吗?”龟田太郎恶狠狠地问。

“知道!”张文远瞥了一眼龟田太郎腰间亮晃晃的东洋刀,说,“上次我进炮楼为你治病,发现地下室养着成箱成箱的蝗虫,我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龟田太郎暴跳如雷,他命令手下将张文远绑了,吊在后院的一棵树上,皮鞭雨点般倾泻在张文远的脸上身上。本是文弱书生的张文远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一阵严刑拷打之后,他就昏厥了过去。

张文远被冷水泼醒,周身火烧火燎地疼痛。他咬了咬牙,双目怒视敌人。

“你的,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有。”

“太君,我还不是八路呢,我一直都想参加八路,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龟田小队长气急败坏,命令手下搬出屋檐下的一口鼎形大锅,将药草倾入锅内,兑水,生火,眨眼工夫,锅里热浪翻滚,药香冲天。

日本兵将张文远吊在锅上方,龟田太郎看着沸腾的药锅,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狞笑。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你也尝尝这药汤的味道。

龟田太郎唤过一只狗,示意它去咬断缚住张文远的绳索。那只恶犬抖擞鬃毛,噌地一下扑上前去。张文远心想,此命休矣!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然而,当那只狗扑向张文远的刹那间,它突然被锅里升腾起来的浓烈的药香熏昏,“扑通”一声栽进了锅里,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番垂死的挣扎,溅起一摊浪花。

龟田太郎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东洋刀,叽里呱啦地冲上前去,一边咆哮着,一边高高地举起刀……

忽然,乌林镇上枪声大作,杀声震天,吓得龟田太郎倒退两步,惊魂未定。这时,几个日本兵冲进药店,向龟田小队长报告:炮楼被劫,火速回防。龟田太郎自知炮楼空虚,慌忙带着随从杀回碉堡。他走出普济药店的大门,恨恨地回头吼道:“张文远,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龟田太郎抬头看见药店门额上的那一方“翰林圣医手”的御匾,顿时怒从心中起,恶自胆边生,气哼哼地用刺刀一挑,那方牌匾“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两半。龟田太郎还不解恨,在碎匾上踏上几脚,破口大骂道:“圣医手,他妈的圣医手!”

《黄冈县志》记载:公元1945年6月17日午时,驻扎在乌林的日军,自粮道街撤回炮楼的途中,遭到大别山抗日游击队的伏击,小队长龟田太郎及随行的十二名日军无一生还。

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无条件投降。乌林人民欢天喜地,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张文远大难不死,气节备受推崇。他依旧在乌林镇上开药店,当游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普度苍生,颇受人们的尊重和爱戴。后来他活到84岁高龄,据说是张氏祖辈中享年最高的长者。

镖王张先策

金鸡独立日,白鹤亮翅时。金鸡与白鹤是乌林的两大武林门派,乌林江湖原本风平浪静,却因两派之争闹出响动。

金鸡派掌门人张先策,铁铺金鸡山紫竹林人,耍得一手好拳脚。白鹤派总舵宫官方,乌林白鹤湖雨台岗人,会使一套好棍棒。从前二人同为乌林镖局教官,因为他俩在一次合伙押镖中失手,双方心生嫌隙。后乌林镖局惨遭贼人洗劫,从此庙破和尚走,树倒猕狲散,乌林镖局无人问津,门环生锈。二人各自还乡,另立山头,扯起镖旗,收徒纳弟,押送私镖,以此为生。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一山难容二虎。江湖地盘原本就不大的乌林,镖单自然有限。而今碗里分食,筷子舀汤,宿怨又添新恨,难免刀刃相见。双方单打群斗,打擂比武,各有春秋。为争夺乌林第一镖,张掌门和宫总舵约定八月中秋设坛摆擂,再分胜负,地点定在乌林大庙,时间是民国三十三年。

其时,日本已攻破国门,华夏大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酒井太郎小队长坐镇乌林,带着五六个小鬼子,明里暗里干了不少龌龊的勾当,乌林人民恨之入骨却奈何不得。酒井听说金鸡与白鹤两派中秋将在乌林大庙比武,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早就恨死金鸡、白鹤两股势力,只恨没有机会下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们两派来个鱼死网破,我来坐收渔利?于是他决定前去助阵观战,一个阴险毒辣的诡计应运而生。

八月中秋是乌林一年一度的乌林庙会,善男信女,拜神求佛,香火年年鼎盛。加之听说今年的庙会上还有比武打擂,人们自然想目睹金鸡派“金鸡独立”的英姿和白鹤派“白鹤亮翅”的绝招,便潮水般涌向乌林大庙,一时间乌林镇万人空巷。

上午九时许,平地一声锣响,人群鸦雀无声。但见张掌门端坐于擂台左边,宫总舵坐定在擂台右边,一个剑气扬眉,一个威风凛然,大有华山论剑之态势,逐鹿打虎之气概。现场观众无不引颈侧目:今日定有好戏上演!

首先出场的两人,一个小个子,一个虎背熊腰,互报家门后便摆开了架势。虎背熊腰者仗着身材优势,频频出击,步步进逼,静则如泰山,动则似猛虎。明眼人一看,料定那小个子定吃亏无疑。却见那小个子翻滚腾挪,推拉切磋,攻时迅猛异常,闪时灵敏多变,攻中有守,闪中有攻,攻守相得益彰,以一套娴熟的“金鸡独立”招式欲取对方,台下观众齐声喝彩。那大个子以一招“白鹤亮翅”接招,化险为夷。小个子手如两扇门,全凭脚打人,精湛的腿脚功夫晃乱了大个子的眼线。虎背熊腰者,双臂如猿,进多退少,拳似流星掌似电。二人大战了十来个回合,仍不分胜负。这正是:一对岩前争食虎,两条海内抢珠龙。

酣战正烈,高下难分,台上摩拳擦掌,台下群情激昂,台上台下一片欢呼之声。这时,从乌林西北盘石桥方向传来一阵阵激越的马蹄声,紧接着就看见一队人马自崩坡路杀气腾腾而来。站在比武擂台一角观阵的张掌门一眼就认出,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的,正是盘踞在炮楼里的日本小队长酒井太郎。一看见鬼子刺刀上挑着的那面膏药旗,大庙上的人群立马沸腾成一锅粥。

此时,人们听到一声锣响,紧接着又一声锣响,但见张掌门左手提铜锣,右手执棒槌,用洪钟般的嗓音喊道,大家不要惊慌!今日比武是我们金鸡派与白鹤派约定的,断然不敢连累大家!请大家马上撤离,有什么事由我张某人和宫总舵承当。我这就找酒井说理去!他身手敏捷,先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台上腾跃到台下,接着是一个蜻蜓点水,就站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酒井面前。

酒井一个激灵,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眨眼之间,竟然变戏法似的站着一个从台上飞到跟前的人,心里暗惊:此人功夫何等了得!只见他腰间寒光一闪,叽里呱啦地抽出那把东洋刀,双手举起向近身而来的那人劈去!

且看张掌门挺身收腹,一个旱地拔葱,躲过酒井的东洋刀,一个念头霎时从他的脑海掠过:既然酒井作恶多端,横不讲理,置我于死地,不如我索性取了他的人头,替乌林百姓出一口恶气。凶神恶煞的酒井再次举刀欲劈,又被张掌门躲闪开来。惹得酒井恼羞成怒,掏出盒子炮,在一声清脆的枪声里,张掌门应声栽倒。就在仆倒在地的那一瞬间,一只飞镖自张掌门手中飞出,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酒井面门。“当”的一声,那只飞镖却被酒井的护身保镖扑落在地。惊恐万状、寒毛倒立的酒井急忙命令手下一齐向仆倒在地的对手开枪,可怜张掌门的身躯瞬间被打成一张百孔千疮的肉筛子。目睹此情此景的在场民众无不掩面而泣,牙齿咬得咯咯响,腿脚却软成面条。

住手!——平地一声断喝,吓得酒井魂飞魄散!说时迟,那时快,人们看见一个人影从台上跃身而起,一个“白鹤亮翅”,越过动荡的人墙,直扑酒井。那酒井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被飞扑上前的那人掐住了咽喉,一阵暴风雨般的拳脚,一串雄狮般的怒吼,酒井口吐白沫,喋血而亡——来人正是白鹤派总舵宫官方。

酒井当场毙命,引起乌林大庙广场一阵骚动。一时间枪声大作,哭声倾盆。日军向人群开枪了!宫总舵大喊:“金鸡白鹤,收拾小日本!”广场上的金鸡、白鹤两派弟子合于一处,将一干日本兵团团围住,结实如铁桶一般。一场白刃化的短兵相接,日本兵很快束手缴械。血战过后,乌林大庙广场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黄冈县志》记载:一九四四年八月中秋上午十时许,乌林金鸡、白鹤两派弟子在大庙广场打擂比武时,遭到驻扎在乌林炮楼的日军持枪围截。日军枪杀无辜群众三十六人,伤者五十二人。乌林义士奋起还击,双方展开肉搏,日军小队长酒井太郎被活活掐死,二十三名日军缴械投降,愤怒的群众在广场上将酒井浇油焚尸……

县志另载:金鸡派掌门人张先策被日军小队长酒井太郎枪杀后,白鹤派总舵宫官方亲自为之厚葬,追认并尊称张先策为“乌林第一镖王”,两门弟子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永修同士手足之好。宫总舵带领金鸡、白鹤弟子捣毁日军炮楼,随后率众一百余人投奔了大别山抗日游击队,从此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道路……

铁匠张及第

乌林抗日史,荣光在铁铺。铁铺乃是乌林东去十五余里处的一个地方,因农商兼收,人气旺盛而渐成集市。集市的繁荣源于街道两边一溜儿开设的铁匠铺,世代以农为业的乌林人,自然少不了农耕铁器,铁犁犁田,铁耙耙地,铁锹锄荒,铁镰收割,铁铺锻打的农用铁器硬度强,韧性好,价廉物美而倍受青睐。十乡百里的农人,总要每年趁开春赶集之机到铁铺购置铁器,其盛况颇似当时的灯谜庙会。

街市的西头是最热闹的去处,而最最夺人眼球的当数一家店名叫“龙凤呈祥”的铁匠铺了。该铁匠铺的掌柜姓张,名及第,在铁铺众多的匠人中,唯张及第是一个读书人。俗话说,打铁还须本事硬,玩不转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而张及第身板精瘦、举止斯文,俨然一副私塾先生模样。可就是这位身板精瘦,举止斯文,与打铁活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张及第,却因其在打铁这一行中的所作所为,成为红极一时、名誉乡里的民间英雄。

张及第的祖上是乌林船码头上排得上号的船家,风雨一蓑,浪里淘食,家境虽不豪富,日子尚且殷实。凭借祖上荫德,张及第读过六年私塾,他天资聪颖,潜心笃学,学识超过同胞三兄长,祖上决意将幼子培养成一个读书当官的子孙,便令其三位兄长学手艺,独让老四攻读,并中途改名正禧为及第,期望在科举中一举及第,光宗耀祖。尽管张及第饱学诗书,满腹经纶,却因朝中无人,久处江湖之远,故年年应试,连年落第,白花花的银子倒耗掉不少。及至晚清民国,国态沧桑,仕途无望的张及第自知不能圆祖上以读书求达官显贵的官场之梦,四十而不惑的他愤然弃文从商,在铁铺集市上开设起一爿铁匠铺,干起了与张家祖上水火不相容的打铁营生。

“龙凤呈祥”铁匠铺之所以名噪一方,一是靠打制铁器的功夫,二是靠张及第乐善好施的为人。先说打制铁器的功夫。“龙凤呈祥”铁匠铺的农用铁器尤以“龙凤镰”闻名遐迩。何谓“龙凤镰”?当地人称之为“双镰”。男人用“龙镰”,铁镰的正面印有一条昂首的龙腾图案。女人用“凤镰”,铁镰的背面印有一条翘尾的凤飞图案。“龙凤镰”是由熟铁精钢合铸后打制而成,当属铁中精华,镰中精品。其打制过程是:先经过高温劲火煅烧,铁水浇铸,入模造型,龙凤呈现;再由力士强力锻打,力度要刚柔相济,火候须毫厘不差;最后用古井清水杀青,在双镰入水的一刹那,“嗞”的一声,但见两股青烟从井口喷起,宛如龙腾凤飞,扶摇直上,令围观者叹为观止!据说淬火浴水后的双镰青锋闪现,锋利无比,收割既省时又省力,大有事半功倍之效。旁观者清,求购者众,“龙凤呈祥”铁匠铺的双镰从不单镰出售,购则一双,供不应求。

更令乡亲钦佩的是张及第的为人。据老人们讲,张及第在他的铁匠铺后宅有一间儒雅宽敞的书斋,斋中正墙有一幅妙趣横生的对联,上联是:“耕有其田时望春风时望雨”,下联是“夫无所欲半藏农器半藏书”。做了掌柜的张及第每天仍坚持读书习字,吟诗作赋,有人说,张掌柜习惯了在风箱的抽拉声中泼墨挥毫,喜欢在铁锤敲击的节奏中吟诗作赋,此癖好堪称读书人之一绝。逢年过节办喜事,只要有人请他写对子,张及第从不推诿,而且免收润笔费。凡是找张掌柜购买“龙凤镰”的乡亲,他总会尽量满足要求。尽管“龙凤呈祥”铁匠铺的铁器一概明码标价,从不赊欠,二两银子购一对双镰,但张掌柜对家境贫寒的乡里乡亲多少有些照顾。我的祖上曾欲求得一对双镰而在门口逡巡了一回又一回,终因口袋空瘪而不敢将双腿提进门槛。我的祖上的一切举动怎逃得过张掌柜的眼睛?一日,张掌柜将我那位又一次在门口逡巡的祖上招呼进他的书斋,偷偷塞给我的祖上二两银子,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坏了店规,你就拿这银子去买一对双镰吧。我的祖上感激涕零,用张掌柜给的二两银子“购回”了一对“龙凤镰”,至今成了我们张家一件光荣的“传家宝”。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九年,乌林古镇被日军攻陷。日本人在盘石桥头筑起了一座碉堡,并架起了机枪,枪口对准的正是东面的铁铺方向。

如果不是一件突发的事件,也许张及第还是当他的铁匠铺掌柜,依靠良好的乡亲人缘盘弄他“龙凤呈祥”铁匠铺火红的生意,正是那事件的突发,使他一夜之间成为一个载入历史、可歌可叹的人物。

张及第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老大是木匠张正福,老二是泥瓦匠张正禄,老三是弹花匠张正寿,兄弟四人各以手艺持家,日子过得很滋润。那个事件直接与老三有关,而且与乌林古镇上的日本鬼子有关,以致将风波闹大了。

弹花匠张正寿为人耿直,性情刚烈,他走南闯北,一张弯弓弹江湖,弹出了许多传奇的故事。他在一位共产党员的引荐下,参加了大崎山抗日游击队。组织上让他利用弹花匠的身份作掩护,经常走村串户摸敌情。那年冬天,寒风将至。张正寿被皇军从乌林街上捉到碉堡里,为他们弹花制被缝军衣,刺探军情时被小队长山本正雄看出破绽,当即被捕。审讯中,性格刚直的张正寿大义凛然,破口大骂天皇老子老娘,令山本正雄小队长恼羞成怒。为了杀一儆百,日本人将张正寿押解到乌林镇上的团风大庙,一路游街他一路骂声不绝。山本正雄气急败坏,叽哩呱啦一通之后,随着一排枪声响过,弹花匠张正寿像一朵血染的莲花,凋毙在庙台之上,全身穿透八个弹孔。山本正雄还不解恨,命令士兵割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大庙门前的一支桅杆上,并张贴布告,扬言将尸体曝晒七日,再焚尸以儆效尤。

消息不胫而走,目睹者飞奔十五里急报张及第。彼时张掌柜正在店里忙碌,一听到兄长遇难的消息,当即一口热血就喷射在火炉上,溅起了一团烟雾,仰面倒地,不省人事。店里伙计将他七手八脚赶紧抬进后宅,请来郎中,掐人中,通穴道,一个时辰张掌柜才缓过气来,他大声号哭,捶胸顿足,哭得仿佛天塌了一般。

次日,铁铺集市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龙凤呈祥”铁匠铺门前,群情激昂,吼着要张掌柜牵头,去找日本人报仇雪恨,赶走东洋鬼子!

悲恸一宿的张及第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深知这是乡亲们对自己平日里善举的报答之情,一股滚烫的热浪在心头澎湃,眼里早已泪水婆娑。他站在店前的台阶上,先是向大伙抱拳作揖,继而“扑通”一下跪倒在众人的面前,连叩三个响头,前排的人赶忙上前去将他扶起。大伙分明听到从他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铁铺集市的表面景象与往日无异,但知情人明白,在表象的背后似乎暗藏着什么,因为集市上往日悠闲的吆喝变奏成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一连三天三夜,集市上五六十家铁匠铺白日风箱呼啸,夜晚锤声铿锵。就在这三个昼夜里,铁匠铺打制的长矛、铁球、铁锤、板斧、冲担等各式各样的铁器五百余件,加上各铁匠铺平日里闲置的铁制利刃锐器,共有一千余件套。张及第兄弟和几个头人倾其家当,悉数购置,藏于一隐蔽处,一场与日本人展开的铁器大战箭在弦上。

曝尸第六日,张及第一方面在铁铺召集头人,共议大事,另一方面派人飞马去给大崎山抗日游击队报信,请求支援。

第七日鸡叫时分,各路头人带领各自人马集结铁铺,一千余件铁器分发殆尽。破晓时刻,组织工作就绪。张及第高举一面倒挂的日本太阳旗,旗上的太阳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黑╳。张及第的身后,摆放着一口铁制的棺木,“奠”字赫然醒目,左边一条龙腾,右边一条凤飞,龙腾栩栩如生,凤飞活灵活现,一眼望去,龙和凤皆呈悲戚之情。据说这铁棺上的龙凤双印皆出自张及第之手。铁棺由二十位精壮劳力合抬,张家老大、老二抬棺木头杠。棺木后面是由两千余人组成的浩荡大军,趁晨雾未散便向乌林古镇进发。

这支手执长矛铁器,肩扛铁制棺木,尾随两千余人马的队伍开进乌林团风大庙时,天色渐亮,晨曦显现,沿途尚有早起的乡亲加入队列,形成了长达二三里的数千人的队伍。看守大庙的日军三五个兵卒哪里见过这阵势,慌乱之中一边朝天鸣空枪,一边溜之如狐狸。谁料前后左右的路口皆被人堵截,便乖乖缴械投降。恨至极致的乡亲们开始剥去缴械者的衣服,要以点天灯的方式报复侵略者。这时张及第飞身跃上庙会前台,用手势制止施法的乡亲,大声说,擒贼先擒王,我们要找的是山本正雄。走,找山本算账去!

话音未落,忽听盘石桥方向传来一阵稠密的枪声。原来是正在碉堡里被噩梦缠绕的山本正雄听到从大庙方向传来的枪声,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披挂盒子炮带上日军钻出碉堡,正好与从大崎山赶来的抗日游击队碰个正着,双方一场恶战,日军寡不敌众,且战且退,最后龟缩在碉堡里不敢出来。这时,张及第带着大队人马从大庙赶到盘石桥,与游击队一起将碉堡围成铁桶一般,犹如困兽的山本正雄等20多个日本兵自知众怒难犯,只得又灰溜溜地钻出碉堡,缴械投降。

乌林史书记载,日军侵华期间,曾三度攻陷乌林。因乌林人民不屈反抗,计有三个日军小队长、三十三个日军士兵魂断乌林。民国二十九年秋天铁铺民众自发抗日活动声势最大,参与人数最多,他们劫大庙,围碉堡,令日军闻风丧胆。最终以山本正雄为首的22人日军小分队全部缴械投降,直至一九四五年,日军俘虏才被随军遣返回日本。

一九九五年秋天,乌林铁铺来了两老一小三位不速之客,听随行的县侨办工作人员介绍,那位年届五十的老者叫山本介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山本介人即是山本正雄的儿子。他们以隆重的礼仪祭拜张氏兄弟灵墓,并登门看望了张家后人。山本介人说这是他父亲临终的遗愿。不久,山本家族在乌林镇上办起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炼铁厂,并在民间广泛搜罗当年“龙凤镰”模具,可惜模具已经失传。此为后话,后文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