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军
与那只绿蜻蜓相遇,纯属偶然。
那天早上,空气中散发着明净,阳光喷射出道道朝气,一切都是新的。
我站在水池前,不经意间,一抬头,猛然发现自己头发上,不知什么时候起立着一个绿色的小东西。我很是奇怪,贴近池前的镜子。哦,原来是一只蜻蜓模样的小精灵。清早,就有一位小精灵来拜访,我暗自庆幸起来。虽说,自己在山里生活了较长时间,可与蜻蜓之类如此亲密接触,实属第一次。我童心涌起,抬起手臂,准备轻轻捏住其双翼,放在掌心,想看个究竟。不知怎的,手停在半空,后又缩回来。于是,紧挨着镜子,仔细端详起来。蜻蜓的模样与儿时见到的别无差异,只不过一身绿色,一身薄衣,透明,稚嫩,显得那么鲜活与光亮,一时间,小小的空间变得春意盎然。她从头到尾,甚至翅膀,都绿得那么有层次,那么有质感,这是我较为兴奋的。青绿、墨绿、浅绿……如此,叫我这个对色彩不够敏感的人,难以判别。
有人说,红是生命来临之前的迎接,白是生命之后的相送。生与死之间,不过是一种生命形态的转化。而此刻,这绿,普天下的绿,这从天而降的绿呢?我在想,该是生命中一个灿烂的流程吧,演绎着人生的爱恨交织,延续着自然的生机和希望。
她,依旧静静地、柔柔地栖息在我的发上,羽翼微微翘起,作飞翔状。她是否受过伤,她的亲友、她的家园在何处,我心生丝丝疑惑与怜悯。
试想,在这样的早晨,她应在阳光下、草坪上或小河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为何滞留在我的发梢?误当发丝作草丛?想来想去,也许是我的头发惹的祸,头上摩丝作的怪吧。那是何等的异味,竟会一下吸引住了她?我不得其解。
对着镜子,我盯着她沉默的姿态,不再作他想,只是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有条有理的发丝。未承想,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被她发觉,惊扰了她。她轻轻地离开,只是瞬间之事,飞到了那洁白的墙壁上,倒挂的模样,惹人喜爱。我不再去惊动她,悄然回室。
临窗而坐,窗外,院内锄草机轰轰作响,草屑飞舞,阳光的碎片,也被惊得四起。我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
蜻蜓的生活本应是飞翔,天空是她永恒的家,大地是她自由的王国。而没有高度的飞翔是痛苦的,没有芬芳的世界是黑暗的。看着窗外那一角蓝蓝的天空,我陷入了深思……
一个有机的生命突然降临在你的脑际发间,应是一件幸事。发丝也是有生命的,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依或者对话,甚至有一种临时的契约,其本身机缘难逢。人本来自自然,应回归自然。这样的小精灵,在这样的良辰,赐予我一些自然的气度和灵动,我无憾。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庄子的那句经典之问:“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当初庄子僵卧草席,梦见自己化为蝴蝶,他自己很奇怪。老子告诉他,你庄子的前生就是一只白蝴蝶。从此,庄子旷达人生,大智彻悟,把一切世事看作行云流水。想到贤哲们的这番话,我开始有些凝重起来,扪心自醒,圣人的梦境、意境,我等凡人无法抵达,倒是会想,人真是有命运沧桑的因果轮回,抑或是有前生来世?
对我而言,与一只蜻蜓相遇,只是时间长河中的短短一瞬间,一个简简单单的照面,无论梦里梦外,我终究成不了蜻蜓,蜻蜓也成不了我。也许,我能做的便是起身来到水池边,轻轻将她捧起,让她回归。尽管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将要去哪里……
我相信,昆虫的乐趣永远是细微的、可爱的、入心的,她触动的是我们记忆深处的某一丝琴弦,只要你拨动了,那便是一声声美妙单纯的回响。
冬天之美
步入冬天,心,仿佛一下收缩起来,血液的流动也随之放慢。一切,似乎全然被那些叫作物质的东西包裹起来:衣饰、房屋或者漫天的冰雪、逼人的寒流。
对四季的认知及体验,每个人不尽相同。男女老少,俗人圣贤,包括那些诗人、音乐家、哲学家、生物学家。最终,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四季。
冬天,从来如此。因为下雪,或者不下雪,有霜冻,有寒风。我们已经习惯,甚至麻木,无论在北方的炕头,还是在南方的小山村。过冬,我们知道准备什么,储存什么,将要面对什么,只是在这样的经年轮回里,我们是否时常保持着与冬的一丝丝内心呼应?
和所有的季节一样,在冬天,我们照样地过活,昼夜交替,重复着流水般的日子。
这几天,隔壁的两位80多岁的老人,很少见到出门了,老两口相依为暖为伴。有一天,在门前,老人口吻充溢着关爱,他慢腾腾地告诉我的女儿,过冬了,担心点,别摔着了。是的,他们曾经跌倒过,只是现在的年纪,实在是经受不起了。
后来几日,我们偶尔也会听到,他们在悉数着某某年的冬天,某某年的那场战斗,激动之余,声调略高些。
我想象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冬天,曾经发生的一切,和他们的吃,他们的住。他们在回味着,而那些过往,永远成了那块坚冰,不会融化在往日的记忆里。
冬天,是刻骨铭心的,是温暖记忆的,也是浓缩智慧的。
去年初的那场雪,来得很猛烈,恍若眼前。
在上班的路上,多了些行走的人。每天,我会提前出发,加入行列。说实在的,很久,没有这样专心致志地走路了。
单纯地走在冰雪之上,“咯吱咯吱”作响,时而松软,时而坚硬,左右摇摆,或者双脚踏空,我不停地调整自己的脚步,尽力平衡自己,放松自己,舒展自己。身子开始发热,腿脚也有些支撑不住。坚持数日,人,倒是觉得清清爽爽的,精神倍增。
因为有腿脚支撑,无论遇到前方一个个被冰雪覆盖的暗洞,或是即将暴露的脆弱的雪融化后带来的少有的泥泞,一切变得那么真实和自信。
雪,已经把世界照亮。那种光亮胜过阳光,或是天空、阳光的使者,从黑夜到黎明,通透的,让世界沉浸在光明、安逸、宁静之中。迟子建在《泥泞》中说:“雪的美丽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种静止的美、脆弱的美;当寒冷已经成为西天的落霞,和风丽日映照它们时,它的丑陋才无奈地呈现。”心想,所谓的丑陋无外乎是那些泥泞,那些垃圾,那些废弃物,那些肮脏的东西。而雪,制造着纯洁、温柔和浪漫,本身没有错。也许,与我们的目光与心灵有关。所以,迟子建热爱泥泞,城里难见的泥泞。
美丽,还是粗俗、丑陋,冬,诚实地将双重和真实,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从此,我们学会了对照。
也许,我们住进城市后,生活越发坚硬,冬天变得没有多少光泽和温润。乔治·桑认为,乡村的冬天最为美丽。那些所谓的富豪们在糟蹋着冬天,他们奢侈、挥霍、狂欢,过着人为的、悖谬的生活。他们违背了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那一刻,围炉而坐,看书,读诗,应该是极大的乐事。
在郁达夫的眼里,江南的冬天是“一种明朗的情调”。自然这种情调最大限度地表现在美丽的乡村。那会儿,三五人家会聚在一个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埠,微雨蒙蒙,门泊乌篷小船,或喧哗的酒客,或灯火摇曳,这才有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人到这个境界,自然会变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识得失俱亡。所以在老舍先生的心里,冬天是最为慈善的,那一刻,“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我在想,冬天是宁静致远的,是美的,是失去春的萌动,远离夏的燥热,告别秋的浓烈,一个让人沉静下来思索、内心通向平静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