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严阵散文洞见

说起严阵,我们所面对的首先是一位诗人,一位毕生以诗歌作为其生命符号与情感标尺的诗人,人们也几乎都是从诗歌中熟悉严阵先生的。他最初以《老张的手》蜚声诗坛,又以《江南曲》等诗集奠定其作为当代著名诗人的地位,随后陆续奉献给读者的《卷葹》《花海》以及《含苞的太阳》等诗歌作品,都在延续和丰满着诗人的诗歌生命与诗歌人生。曾记得:“十里桃花/十里杨柳/十里红旗风中抖/江南春/浓似酒。”这已久远但又令人难忘的艺术情韵与审美音响,曾激发起多少人的文学情怀,多少文学青年就是在这种悠扬动人的诗歌旋律中开始他们的文学道路的。

现在,我们所要面对的却是作为散文作家的严阵。摆在案头的这六篇散文也许是从严阵先生诸多的散文篇章中挑选出来的,捧读数遍,却依然难以从诗歌欣赏的氛围与境界中突围出来。这的确是散文,因为它没有诗歌分立式的排列,但读来却分明感受到诗歌欢快的节奏和跳动;这的确是散文,因为它没有诗歌形式上的押韵,但读来却分明感受到诗歌优美音律的荡漾;这的确是散文,因为我们可以细细品味作家无微不至的描述,而这些恰恰是我们所认同的诗歌所无法包容的,但我们又从中分明领略到诗化的凝聚与诗意的升华。严阵先生的散文,笔者最强烈的印象是:这是诗的散文,或者是依照散文的审美规范在写诗。我们早已熟悉的严阵诗歌的诸多品质在他的散文中依然清晰可见。有人说,散文是漫步,诗歌是舞蹈,那么在严阵的散文中,我们既看到闲庭信步,又看到翩翩舞姿。“如瀑布自天而下的那些无数壮丽的画面,那些天涯商旅,那些金戈铁马,那些弦歌与狂舞,那些繁荣与毁灭层叠交错的故事给留下的那些苍茫。”(《高昌故城的落日》)诗歌乎?散文乎?这是诗歌与散文生命交融的共同体。

优秀的散文总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但散文对诗意的追求不是为了攀附诗歌表现的凝聚力与诗歌想象的概括性,而去忽略散文对描写对象的微妙领悟与细致把握。同样,散文的抒情,也是一种渗透在对具体事物感觉与感知之中的抒情。作家的胸怀与情致,往往是在一种特殊的生活实感与个别的真切体验中表现出来的,可以说,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散文是最接近于生活感知的艺术。我们从严阵的六篇散文的篇名中,就可以清楚看到作家对外部现象特殊性的关注(远山、弱水、花信风、落日与残荷等,都铭刻着事物特殊的标记)。优秀的散文作品,所探究的往往不是事物普遍的共同性,而是事物个体的差异性。散文作家的功力首先在于对事物个体特征特殊性的细致而准确的把握。请看《远山》:“黄山的高峻、险峭与秀奇;泰山的至高、至尊与至贵;庐山的云飞烟卷与峨眉山的叮咚山泉……”但作家情有独钟的却是他窗口的那一片远山:

在我的窗口的远方,有一片远山。

晴朗的日子,当我在晨光澄明间第一次打开窗子,我会发现,它是在一片无边的浅蓝中的一缕静悄无声的黛青,而在黄昏,当我最后一次把窗子关上以前,映入我眼帘的它,却是一道朦胧的神秘的金紫……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里,人们筑屋,必定要在一块泰山石上刻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并将它砌在新屋的石墙上,因而当我穿过中天门看到那组成泰山的每一座巨大的石壁时,我只能很自然地感觉到它的至贵……(《远山》)

这篇散文的抒情对象是那默默无名的、望可之而莫可即的“远山”,对此,作家并没有沿用诗歌表现中常见的自由飞翔的想象与浓墨重彩的夸张,而是以心灵真实的感觉与细腻精致的描述,去展示远山的独特品格——“无与伦比的淡薄与不可思议的清远”。作家甚至还耐心地为读者讲述了他记忆中故乡的民风民俗。这种亲切而自然的生活画面,使作品顿时充溢着活泼流动的生命色泽,拓宽了作品的时空领域。同样在《绝唱》中,作家对残荷的咏叹也是不避琐细,“在映满圆明园断石残柱所组成的黑白相间的奇妙图案的水彩中间,交织其上的是一池残荷,它有的枯梗还高高地耸立着,有的则已折断在水中,它有的叶子早被秋风撕破,有的卷作黑色的一团,却依然在空中高悬……”在严阵散文的画面里,残荷的细枝末节却得到惟妙惟肖的展示,并因此引申出作家的独特洞见:“残荷”的破败凋零却成为一幅充满生命质感的神奇幽秘的美丽图案。《十年一觉庐州梦》是作家旧地重游的记录,主人公之所以对庐州眷恋难舍,那是因为这里的风土人情令人动容:“你喜欢吃点什么?这里还有烘糕麻饼和墨子酥吗?年轻的女孩子笑了,她手上的菜单雍容华贵。你想吃什么这里都有。那声音在江南的委婉之间又加上几分北方的透明和真挚。她难道就是当年的那个卖白兰花的女孩吗?”在诗歌中,细致的描述往往会窒息其想象力的发挥,但从散文的审美特质来看,对细节表现的重视,往往是其创造优美意境的基础,唯此散文才会有丰满的血肉。

当然,散文的表现如果仅仅停留在对生活感觉与感知的层面,那是远远不够的,散文意境的内核依然离不开作家的主观情感。特别是抒情散文,若要最终实现其抒发情怀的宗旨,就必须实现对生活感知的审美超越而进入直接抒情的境界。这一点恰恰是作为诗人的严阵先生所擅长的:

不要忘了你故乡的那条小河。不要忘了你船下的那一江春水。不要忘了荒漠深处那系着你艰苦跋涉的驼铃的那泓甘泉。永远不要忘了你面前书桌上的那杯清茶。(《弱水》)

花有信吗?有。花信在哪里?在二月的风里。在二月每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在二月每一颗跳动的心里。也在二月所有缭乱的梦里。(《花信风》)

仍然与诗歌不同的是,散文的抒情尽管也含有感知的变动与想象的虚拟,但它与诗歌中常见的变异与虚拟还是有所区别的,散文的抒情通常控制在常态的情感范畴之中,对此,严阵的散文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

人们都说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从散文自身的文体蜕变来看,在它逐渐摆脱了杂文与思想评论后,叙事和抒情似乎成为它承载文体的最重要的功能。但无论是叙事、抒情抑或其他表现手段,都依然埋没不了散文理性思辨的色泽,真正能够牵动读者思绪的散文作品,往往是就事论理,情理交融,从而构成散文文学叙事或形象的内在统一性,也就是所谓“形散神不散”。严阵散文中对那些具有个体特殊性现象的捕捉、描述与渲染,都不仅仅是为了“猎奇”或者让读者耳目一新,作家是想让读者在获得新鲜感的同时,也获得一份感悟、一份精神与一份思考。譬如,作家写“弱水”,他仅仅是为了表现“弱水”的温和、妩媚与纤细的柔弱之美吗?显然不是。作家是通过涓涓细流与滚滚洪涛或一汪深碧相比照,提醒人们:“普普通通的,但又是博大精深的;熟视无睹的,但又是息息相关的。”在对“远山”的描述中,作家更是向读者透露出自己的哲学观:“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永远可想而不可依,永远可疏而不可密,永远可寄而不可系。”需要指出的是,进入文学散文的哲理不是赤裸裸的说教,散文的思辨性必须依附于具体而特殊的文学形象,否则,散文文学的主体性支撑,就要受到动摇。可喜的是,严阵先生的理性思辨,都是从文学画面中传递出来的。

我曾经试图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为当我走近你,你那远山所有的魅力,便会在了无距离了无界限之间顷刻消失,而与此同时,你不再是我的远山,却是别人的远山了。(《远山》)

这是笔者最喜欢的一段文字,它的精致,它的空灵,它的深刻!以这段文字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语,是再恰当不过了。

《清明》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