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湖畔歌声

雁荡总舵,位于闽浙两路之交界地,雁荡北山龙溪畔芙蓉峰内,下共辖十六亭卫。

十六亭又分为机要亭、探事亭、刺杀亭。

其中机要亭内设绝密卫、机密卫、秘密卫;探事亭内设官商卫、民察卫、兵都卫;刺杀亭内设飞龙、飞凤、飞虎、飞豹、飞狼卫五等级。

并此十四亭外,另设有护卫亭,也分为亲卫门、哨卫门、援卫门、剿卫门,职责是保护总舵安危。

而位于浩然楼内的第十六亭最为高深莫测,名叫幕师亭,所有行动密令、刺杀方案均由这里发出。

总亭主名讳是什么,安子衣不知道,只知道老人家姓展,据说祖上为南宋时期,文天祥老丞相麾下的后裔。后逃至此处,意欲重夺天朝大业。

十六亭之人,除了展总亭主家眷,其余皆属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或战死沙场将士的遗孤。

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后,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幸免于难,定都南京应天府,建庙称帝,国号仍为宋,史称南宋。

公元1138年,宋室迁都两浙路临安府。金国几度南下都未能消灭南宋,南宋数次北伐亦无功而返,南宋和金国形成对峙局面。

公元1141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南宋放弃淮河以北地区,双方以淮河至大散关为界。南宋中后期政府腐败,奸臣辈出,漠北草原的蒙古人开始崛起。

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统一漠北草原建立大蒙古国,公元1211年,开始大举南侵进攻金朝。

公元1218年灭西辽,公元1227年灭西夏,公元1234年灭金。

1235年蒙古入侵南宋,朝廷军民拼死抵抗。

直到1276年临安府被攻占,1279年崖山海战宋军战败,陆秀夫背着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南宋覆灭。

元朝建立后,义军四起。

那时安子衣五岁,是富春县东洲岛上的商贾子弟。官兵围剿时,被父母藏在地窖而幸免于难。躲在地窖里那几天,开始还知道哭。后来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饿了就抓土吃。

等安子衣睁开双眼,已躺在浩然楼五层寝室内。

一位慈祥的中年儒生,正端着碗低头喂自己吃粥。

“你醒了?”他问,笑容很像父亲。

安子衣没有答复,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思维。

他接着说:“醒了就好,起来去玩耍吧,下面有很多小伙伴,身世和你一样。”又侧身吩咐:“展元,等会给他拿身衣裳。”

“是,老爷。”叫展元的年轻人立在旁边,闻听慌忙向前半步垂手应诺。如同接到一份美差,样子很是恭敬。

中年儒生将粥碗递给他,起身走将出去。

展元进前问道:“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五岁连自己父母的名字都记不得,有的甚至都还没起,何况自己的名字。

安子衣嘴角抽搐两下,惶恐的看着他。

“你父母平昔唤你什么?”展元含又问。

“麟儿!”安子衣揉揉眼睛。

展元依旧笑道:“麟儿是所有父母对子女的称呼,想想你还有旁个名字么?”

“子、子衣!”安子衣咽口唾液,哆嗦着回道。多年后,他才从展总亭主哪里得知父母赋予自己名字的来历,是《诗经》无衣里的:“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含义是希望自己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

“那你以后就唤作展子衣,如何?”

“是!”安子衣漠然答应。

展元点点头:“我先去给你拿身衣裳换上。”转身向外走去。

“我,我不姓展!”安子衣突然鬼使神差的大喊。

展元陡然站住,立在门口缓缓回过头:“想起来姓什么了?”

令安子衣诧异的是,这么久了。

展元的笑容竟能一直保持,没有任何变化。

安子衣也被自己高嗓门吓一跳,紧紧攥住拳头,回道:“父亲、父亲说我姓安。”讲出来之后,脸早憋得通红。

展元眨眨眼,说道:“你是第一个记住自己姓氏的小童,好,以后就叫你安子衣!”

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走路竟无有丝毫声响。像风一样,不,像风吹飘叶一样。

等他出去,安子衣便下榻细细打量屋内陈设。

这是三间堂屋,从窗外射进的阳光,因为是中午,安子衣所躺的木榻应该在东房。

大厅中间摆着八仙桌,一把青花瓷壶放在托盘上面,被竹制茶具围绕着,八张木椅两两相对。

正堂悬挂一副对联,上书文丞相临终义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下方墙壁横靠一张条形木案,估料丈余长、三尺宽,上面摆设着祭品,无外乎俱是些熟食和果蔬。两盏白色油烛列在两旁,忽明忽暗。中间是祭奠用的香炉,里面积淀很多灰烬,还有三炷沉香燃烧了大半,正昏昏欲灭。

西房紧闭着,安子衣有些好奇,径走过去,抬手轻轻推开门。

“呔,你想作甚?”

从身后遂不及防传来一声惊喝,唬得安子衣戛然而止,慌忙扭过身,聚目看去。

进来是位髫龀女童,发顶绑个朝天揪,正眨巴大大的美目,双唇微启。

“没、没......”也许是太冒失,也许是不知所措,反正认为自己理亏,安子衣不知该如何答应。

女童左手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咬着,歪起小脑袋绕他转了一圈,俏立面前言道:“哟,你是新来的罢?”

“是......”安子衣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女童笑了,抓住他的胳膊问道:“喏,我是展轻尘,你叫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安子衣突然脸颊发烫。

展轻尘如同大人般螓首轻点,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难怪,刚来都不记得自己的姓氏。”

“尘儿,他是安子衣,以后就是你师弟。”展元的到来,缓解了一时尴尬。

展轻尘依旧未动,含笑问道:“听起来怎像女童姓名?师弟,那你可读过私塾?可知我名字的来历么?父亲说,我的名字取自《烈女传》轻尘栖弱草中的两字。”

安子衣摇摇头回道:“无有,不过家父曾教过我读书识字。”

展轻尘摇头晃脑的念道:“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麞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

展元催促道:“快将衣裳换上,随尘儿出去玩耍吧。”

安子衣接过衣裳,局促的看看女童。

展轻尘抿嘴一笑,言道:“咦,你害羞么?那咱们先出去啦,元叔叔走。”

此后,安子衣便与师兄弟们一起学习诗词歌赋、四书五经。

当然更多时候学得是暗谍术,刺杀术以及伪装术。

十岁这年,由于成绩优异,安子衣越过飞狼卫、飞豹卫,直接被选入飞虎卫。开始修习各种武功、暗器、玄机阵法。

原来的同门师兄弟就此分开,打那以后从未再见过。

以真面目示人的,除展总亭主家眷,并总舵一亭四门卫外,就是飞虎卫分亭主。

五年后,刺卫亭接到第一个命令是刺杀临安知府。

为什么,安子衣不知道,没人问,也没人敢问,这是十六亭卫的门规。

飞虎卫分亭主斟酌再三,将任务交给了他。

安子衣到山下永嘉府,时已至深夜。遂踅摸一家客栈登记完毕,将包裹放在二楼房内,返回大堂准备用膳。瞧靠窗的位置空闲,便走过去坐下,点选两碟小菜,一壶梅花烫。

果然好酒,有霖江南《梅花烫》赋曰:寒玉冰中一缕香,温软汩汩至衷肠。莫道天涯无交识,饮罢处处逢故良。

正畅酣当儿,忽听歌声传来。

安子衣微眯双目,透窗远眺。

但见远处湖面一叶扁舟,自枯萎的芦苇荡缓缓划来。

上有一女子,约舞勺之年,正侧伏船头,伸出皓腕玉指撩嬉清波。白衣素裳,迎风飘飘。婉转的歌声当是出于她口,名为《醉花阴》:“山色几分如墨重,鸟影随风动,月淡暖阁深,中有何人,寒夜清幽梦,梦逐蝶舞花香送,醒把新词弄,梅蕊傲霜开,花映疏帘,下雪情独纵......”

这首词十三岁时,安子衣与师姐展轻尘在学堂里背诵过。

那时她问:“子衣,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安子衣摇摇头道:“不解,反正觉得很美。”

展轻尘便撇起小嘴,伸手戳一下他的额头,嗔骂道:“傻瓜!”

“呔,小妖女,看你往哪里跑!”突然的暴喝,将安子衣从遐想中惊醒,忙定睛细观。

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艘官船,上面合列排数十人,哗啦啦呈曰子形,将扁舟团团困住。

那女子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言道:“谷梁多罗,这又何必呢?本小姐已从临安逃至此处,你非要赶尽杀绝么?”

被称为谷梁多罗的络腮男子,手持九环淬钢刀,站在前方船头,桀桀大笑道:“你月英宫勾结叛逆,意欲造反,某奉太师之命,定将尔等斩草除根!”

女子冷哼一声:“就凭你么?”

谷梁多罗又仰天大笑道:“慕容楚楚,杂家知道你武功高强。怎敢冒失,你看看这是谁?”

话音未落,从船阁里钻出一人。头裹方巾,身穿交领右衽,金丝玉带,斜背五尺青峰剑。

唤作慕容楚楚的女子似有些吃惊,慌从怀中抽出一柄竹笛,横在面前叱道:“莫干山,你勾结朝廷,设计害死宫主,今又来此作甚?”

莫干山柔声道:“楚楚,咱们自小青梅竹马,学文习武,你怎就不明白师兄的心意?”

只听慕容楚楚恨恨道:“亏你还记得,宫主把我们养大,你却恩将仇报,似这等奸佞之徒,该受千刀万剐!”

谷梁多罗喝道:“休要啰嗦,与某拿下!”

其余三只官船上数十人,闻令纷纷齿咬兵器,跳进湖里,朝扁舟围洑。顷刻浮出水面,欲跃攀上去。

慕容楚楚娇叱一声:“来得好!”遂莲足轻点,身躯骤飞半空舞转。从竹笛中疾出粒粒寒星,分射四周。

顿闻惨叫叠叠,数人霎时被寒光击中,歪在湖中压起股股气泡,夹杂冒着淡红血水。

谷梁多罗大呼曰:“黄毛丫头,休得猖狂,吃杂家一刀!”言毕双脚猛顿,如大鸟般飞向扁舟,使出力劈华山,当头狠斩。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慕容楚楚蛮腰前俯,一招乳燕穿林,堪堪从他庞大身下穿过。还未落地,便反身以竹笛朝上一点。

“啊呜!”谷梁多罗痛呼一声,咕咚坠砸下来,激起数丈浪花,沉入湖底。

莫干山蹙眉言道:“楚楚,再要任性,恐怕连师兄也无法保你周全!”

慕容楚楚盈盈而落,抬起右手,瞧着染了鲜血的竹笛,喃喃自语:“家国俱不在,何来周全身?”

莫干山沉吼一声,复高声大叫:“你曾经答应过我,难道忘了吗?你说过一生一世定要和我在一起的,为何答应的事不作数?楚楚,你想要我怎么样啊?”他边喊边缓缓蹲在船板,双手抱住脑袋,不停颤抖,观似痛苦非常。

船夫在打斗时早吓得弃舟跳湖而去,未及逃脱便被那帮人杀死了。

慕容楚楚将竹笛斜插腰间,弯腰拾起木桨。

莫干山突然站起身,猛喊一声:“也罢,既如此,休怪师兄心狠!”双脚猛跺舱板,咔嚓一声巨响,竟将所乘官船震成两瓣,借势飞向扁舟。

安子衣见状,不禁大吃一惊。

因天下武功,十六亭卫的人虽只习得其中几种,但却必须熟识各个教派绝技,特别是刺杀亭,乃必修课程。

莫干山所施招式,让他想起总亭主临行前的嘱咐:“倘若此次遇到龙虎十象功,尔等皆非敌手,当以蛇行狐步术逃遁,不可与之纠缠。”

安子衣诧然不解:“为何?”

展总亭主抚髯言道:“放眼江湖,唯有将紫薇玄法、玉皇真经其中一门绝学,修至八重以上,方能抗衡。然此二玄经早已失传,如今不知流落何处。”

莫干山所使浑厚招式,正与十六亭卫千门武籍中所记载仿出同处。

此时客栈距扁舟约数十丈开外,安子衣便想施救已是不及。

刹那间莫干山已至女子身后,双掌呼呼疾拍。

眼看慕容楚楚就要命丧九泉,登时便香消玉殒。

安子衣急从锦囊中,攥住两枚蝴蝶断魂镖,浑身运行真气,蓄势待发。

骤闻“哎哟!”一声,大伙皆定睛看去。

只见莫干山立在当场,体型微晃。

而慕容楚楚却如轻风枯叶,跄踉半步,扭过弱小身躯,迎面姗姗而倒。

安子衣右臂急挥,将两枚蝴蝶断魂镖打去,紧接一招灵狐踏雪,便欲破窗飞出。

‘咻咻’两道寒光,如风驰电挚划破夜幕。

作为刺杀亭一名虎卫,经多名高手数年调教,定力早就练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然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安子衣也顾不得许多了。

况那名唤慕容楚楚的女子,闻言估料定为大宋忠良或义士之后,且容貌姣好,让人怜惜。

孰料方至扁舟之上,安子衣陡觉眼前漆黑。

只隐隐约约瞧见那女子微微一笑,便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