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梁‘咻’地一声跃出舫阁,恰似展翅苍鹰。
慕容楚楚与安子衣瞪大眼睛,不由面面相窥。刚刚还老态龙钟的船家,那知轻功竟如此高深。二人忙也紧随其后,暮色下早已没了踪迹。
少女宋莲儿却依然面不改色,起身收拾残羹剩饭。
慕容楚楚道:“莲儿,那人是谁?”
宋莲儿微微一怔,言道:“是我展师伯。”
安子衣道:“你师父真叫王大成么,可听说过有其他称呼?”
宋莲儿思索片刻,回道:“似曾听展师伯唤过,叫他甚么一指老怪。”
慕容楚楚大吃一惊:“莫非......你那师父乃江湖中人称一指定乾坤的云啸云?”
安子衣骇然道:“怎地,你师父果真是云老前辈?”
宋莲儿眨眨眼睛,惑然道:“甚么一指定乾坤,云啸云的?我师父便是我师父,他叫王大成。”
慕容楚楚道:“莲儿,你听姐姐讲来。十五年前,江湖中出了一位神秘高手,其点穴手法无人能及,只一根手指便横行武林数载,不过其所作所为俱是些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之事,令江湖中人人钦佩,便尊送了‘一指定乾坤’的称号!”
安子衣接道:“云老前辈在五年前不知何故,竟突然销声匿迹。”
宋莲儿欣喜问道:“当真?”
慕容楚楚含笑点点头:“姐姐诳你作甚么,不信等宋老伯回来问他。”
“老朽不辞而别,乞两位见谅。”忽听背后有人说道。
三人急回头望去,赫然正是宋宝梁。
宋莲儿道:“父亲,我师父呢,他走了么,怎不进来看看我?”
慕容楚楚、安子衣慌起身抱拳道:“宋老伯言重了,是在下冒昧。”
宋宝梁神色凝重,缓缓坐下饮了口茶水。良久方道:“二位,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安子衣道:“老伯但说无妨。”
宋宝梁瞧着女儿,沉声道:“老朽欲将女儿托付给二人,不知可否?”
安子衣诧然道:“宋老伯,为何如此慌措?”
宋宝梁道:“莲儿,你且去外面玩会儿。”
宋莲儿紧咬嘴唇瞅了父亲一眼,低头走到船尾坐下。
安子衣道:“宋老伯,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宝梁叹息一声道:“适才展老邪说,莲儿的师父王大成被杀了。”
安子衣、慕容楚楚几乎齐声惊呼道:“甚么?”
宋宝梁轻咳一声道:“适才两位所言非虚,实不相瞒,王大成便是‘一指定乾坤’云啸云,老朽与他十五年前便已相识。”
二人闻言,更骇得冷汗直透背心。
安子衣皱眉道:“云老前辈纵横江湖十余载,其修为更登峰造极,世间罕见,放眼天下高手,似已无人能将他打败。于今怎就无缘无故的,被人杀了?”
宋宝梁道:“这个老朽尚且不知,正欲前往一探。然携带小女恐遭意外,所以......”
慕容楚楚沉声道:“宋老伯只管自去,我兄妹二人定不负所托!”
安子衣道抱拳一揖道:“莲儿如同晚辈胞妹,宋老伯尽可安心!”
宋宝梁冲船尾唤道:“莲儿,你进来罢。”
宋莲儿早将适才三人之语,听得清清楚楚。缓缓迈入舫阁,珠泪潺潺道:“父亲,不要丢下女儿,女儿要去祭奠师父,以谢施教之恩。”
宋宝梁黯然道:“为父知你与师父情深义厚,然啸云突遭横祸,状况未明,你还是留在这陪伴哥哥姐姐罢。”
宋莲儿抹把眼泪,颤声道:“父亲,我......”
宋宝梁见女儿如此,心头老大不忍,叹息一声道:“莲儿听话,倘若无事,父亲明日便来接你。”
慕容楚楚搂住她,安慰道:“姐姐时刻陪着莲儿,那也不去。”
安子衣忽道:“宋老伯,晚辈也曾学些拳脚,虽称不上什么武林高手,危机之时许能应付一二。莫如我们同往,彼时好有个照应。”
宋莲儿挣开慕容楚楚双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莲儿多谢公子。”
安子衣忙扶起她,含笑言道:“毋须多礼,你与姐姐在此多多亲近。”
那宋宝梁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慕容楚楚脉脉含情道:“哥哥当加小心,早去早回。”
安子衣陡感心头一热,点头示意。
宋宝梁眉头紧锁道:“也罢,我们走吧。”
四人将画舫摇至江畔,嘱咐几句便消失在月夜里。
慕容楚楚道:“莲儿,咱们将船划到江中等候。”
宋莲儿依言撑起竹篙用力一点,画舫朝远处缓缓荡驶。
两人使出轻功,飞檐走壁,踏草跃树,径往东洲镇而去。
安子衣愈奔愈惊,心想始下山时,我自以为武功超群绝伦,轻功‘蛇行狐步’更天下无匹。孰料数日来,却竟遇到这些高人,一个个皆相貌平平,深藏不露。莫说宋宝梁老翁、慕容楚楚,许或连那位小小的宋莲儿,恐我也非对手。
忽听宋宝梁问道:“慕容公子,你的轻功师承何人?”
安子衣正蹉叹游离间,闻听惑然道:“甚么?”
宋宝梁侧首看着他道:“慕容公子师承哪位前辈?”足下仍未停歇,宛若利箭激射一般。
安子衣这才恍然,先前在画舫时,慕容楚楚曾引见,说自己叫慕容子衣来着。当下回道:“晚辈无有师父,是叶大哥教我的。”
宋宝梁沉吟道:“叶大哥?”
安子衣见状,忙解释道:“叶大哥名讳叶风舟,其实便是晚辈之师,但此人非常谦逊和蔼,教我等以兄弟相称。”
宋宝梁戛然而止,瞪目问道:“当真是叶风舟么?”
安子衣点点头:“正是,宋老伯有何疑虑?”
宋宝梁面露喜色,追问道:“现今风舟身将何处?”
安子衣道:“前些日子在永嘉府,晚辈与叶大哥辞别。于今掐指算来,许已到了临安城罢。”
宋宝梁抓住他的胳膊,急低声吟道:“燕栖南城,水荡舟溟。群鸟飞绝,孤宿兰亭。”
安子衣一怔,接道:“飞雪踏梅,虎匿龙吟。”
宋宝梁颔首道:“你是飞虎刺卫第几垒?”
安子衣道:“属下飞虎刺卫右二垒,请问老伯......”
宋宝梁仰天哈哈大笑道:“老朽原乃探事亭兵都卫副卫主,三年前隐居东洲岛。”
安子衣慌单膝下跪,俯首尊呼:“属下飞虎刺卫右二垒,拜见前老卫主。”
宋宝梁道:“起身罢,我且来问你,此行所为何事,莫非刺杀临安知府桂章?”
安子衣颔首道:“正是,老卫主从何得知?”
宋宝梁道:“使命可曾完结?”
安子衣点点头道:“昨晚业已得手,属下正待前往雁荡总舵讫令。”
宋宝梁道:“你那胞妹唤作甚么?”
安子衣心想,我怎还有个妹妹?蓦然寻思过来,回道:“她名叫慕容楚楚,并非属下至亲,实为途中在永嘉府偶遇,叶大哥也曾见过。”
宋宝梁似有所思,自言自语着:“慕容楚楚,慕容楚楚......”少顷言道:“休去管他,我们先到东洲镇再作打算。”
约莫半个时辰,二人来至江中一座孤岛上。
只见周围竹林摇曳,鸟兽不时嘶鸣,隐隐约约几间石屋,在月色下仿似数块偌大磐石。
安子衣道:“宋老卫主,这便是那云老前辈的居处么?”
宋宝梁低声道:“老朽不姓宋,本姓韩名保宋。先祖乃抗元名将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因恐官府细作查探惹祸,故改为宋姓。”
安子衣‘啊’的一声惊呼,抱拳作揖道:“原来老伯便是人称‘踏浪摘云’的韩老前辈,属下失敬!”
宋宝梁道:“徒负虚空,都是江湖朋友戏耍乱叫的。”
说着话,已走到院内石屋门前。
安子衣疾纵两步,正待伸手叩敲。
宋宝梁口中轻嘘一声道:“房内情形未明,我们去后边。”言毕飞身绕过石屋,来至后院。
又远行约数十步开外,方在一处陡峭石壁下止身。
安子衣奇道:“老卫主,来此作甚?”
韩保宋并未言语,只伸手在壁面摸索。
陡听‘吱呀呀’微微响动,石壁上赫然敞开一个方洞,高约丈余,宽约三尺。
韩保宋道:“随我来!”话音未落,便平身‘咻’地激射而入。
安子衣愣了愣神,遂使出‘蛇行狐步’的轻功紧跟其后。
起端时还有月色铺地,往里疾行,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先是‘嘭’的一声,紧接有人暴喝道:“老不死的,你果然来了!”
这‘嘭’的一声,是安子衣撞在了石壁上。
然暴喝声依然在洞中回荡,却不知何许人也。
安子衣揉揉额头,慌循声寻觅。
方转了个弯迈进石屋,却见两个人正在打斗。
旁还立着四个黑衣人双手抱肩,冷目旁观。
那酣战之人一者正是十六亭卫前兵都门副门主,江湖人称‘踏浪摘云’的韩保宋。
另位老者皓首长发,体型精瘦。
安子衣低吼一声,拽出宝剑径冲过去。
只见韩保宋‘啪啪’两掌,迫开那皓首老者,大叫道:“快退回洞里去,返江畔带莲儿先走!”
安子衣闻听,不及细问,双足急拔地而起,转身向石洞飞纵。
那四个黑衣人桀桀笑道:“小子,往哪里逃!”身形微晃,已齐刷刷堵住洞口。
韩保宋冷哼一声道:“谷梁陀罗,以为老朽怕你不成?”
那皓首老者道:“韩老头,速束手就缚,洒家便饶你不死,还可上奏朝廷,封你为护国将军!”
韩保宋道:“老朽生为大宋之人,怎能做蛮夷鹰犬!”
谷梁拓罗道:“不识抬举,洒家这便送你去那奈何桥。”
这二人虽说着话,手脚并未停歇。只见罡风呼呼,霎时已过了数十招,石屋内顿如骇涛逐浪,直震得周围嗡嗡作响!
那厢五个人也各亮兵器,缠斗一起。
战约数十合,安子衣渐感不支,仓促间使出‘蛇行狐步’轻功,穿梭在四个黑影人当中,一边躲闪游走,偶趁隙刺出一剑。
倏见黑影一闪,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掷,大喝道:“跑!”
安子衣早飞出数丈开外,一招‘鹞子翻身’落在洞中,回头速扫一眼,遂拧身原路疾奔。
骤听‘轰隆隆’一声巨响,洞口尽头已被震塌。
安子衣跑出石洞,顿足跃上屋顶,见远处有颗参天松树,急纵过去上了树枝,委身匿藏,聚目朝石屋窥探。
小院里除了偶尔的虫蛙嘶鸣之声,再无其他。
安子衣悲恸不已,一边担心韩保宋安危,一边寻思:“来时两个人,归时只余自己,倘若韩老门主遭遇不测,教我如何向莲儿交代......”
此时天空月芽西偏,照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上,泉水从石屋前山泉淙淙流泻,映晃着弱弱的白光。
又过了会儿,还未见动静。
安子衣只好跃下大树,往富春江方向遁去。
正行之间,忽听有人喊道:“子衣、子衣......”
安子衣定睛看时,一个黑影打对面飞来。
待那黑影看到他之后,遂止身问道:“是你么子衣?”
安子衣道:“楚楚,你怎么来了,莲儿呢?”
那黑影正是慕容楚楚,听问回道:“你与宋老伯离开后,我左思右想,实难放心的下,便将她留在画舫独来寻找。”
安子衣大惊,慌催促道:“快去江畔!快去江畔!”
慕容楚楚一愣,蹙眉言道:“怎地,你不愿见我么?为何方才碰面,便急匆匆赶我?”
安子衣大声道:“详情容后再述,你先回画舫带莲儿走!”
慕容楚楚又是一愣,嗔怪道:“这半夜三更的,你教我带莲儿去那里?莫非吃醉了酒,净说些无由头的话!”
安子衣道:“宋老伯他......”
言之未完,便听身后有人唤道:“子衣......”
安子衣忙转过头,问道:“甚么人?”
韩保宋忽从暗处窜出来,气喘吁吁道:“是我。”
安子衣忙上前扶住,打量着问道:“老卫、宋老伯受伤了?”
韩保宋‘噗’的喷出一股鲜血,瘫软在地,弱弱言道:“那老儿的龙虎十象功果然厉害,我适才硬接一掌,顿觉真气乱涌,周身如刺。”
安子衣屈膝跪下,垂泪道:“是晚辈无能,牵累老伯......”
韩保宋深吸了口气,看着他道:“附耳过来。”
安子衣慌倾首伏身,凑在他嘴边。
韩保宋声若蚊蝇,唇角微动。
安子衣不迭点头道:“晚辈明白、晚辈记下了。”
慕容楚楚则跃上旁边一棵大树,凝目朝远处眺探。
少顷,只听韩保宋长叹一声道:“莲儿就拜托你了!”
安子衣抽咽道:“老伯安心罢,晚辈必定照办!”
韩保宋抬起右手,指向上面道:“她、她......”
安子衣旋听,旋看向慕容楚楚。
须臾,又闻韩保宋长‘嘘’一声,方才缓缓闭上双眼,头歪向旁侧。
安子衣低吼道:“宋老伯、宋老伯......”
慕容楚楚忽地跳下来,大惊失色道:“怎么,宋老伯他......”
安子衣哭了会,强忍内心悲痛,拔剑就地掘出一个大大的土坑,将韩保宋抱入埋葬。
慕容楚楚面无表情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安子衣跪在坟墓前,又不禁的哽咽起来。
慕容楚楚道:“人死不能复生,况且莲儿还在画舫......”
当安子衣听到‘莲儿’两字,大叫一声:“不好!”速即拔足飞纵而去。
慕容楚楚一怔,唤道:“子衣,等等我!”
待二人前后风驰电挚般来至江畔,跃上画舫。
只见宋莲儿已仰面倒在船板上,双手紧紧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