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衣忙盘腿打坐,少顷言道:“已无大碍,适才有些真气逆行。”
慕容楚楚款款走到面前,惑然问道:“公子,真不妨事了?那你寻思甚么,才导致真气乱窜?”
安子衣心想,还不是因你说欢喜叶风舟大哥,我才一时激动,无法控制。口中却道:“在下担心慕容姑娘处境,不知如何才好。因而......”
慕容楚楚嫣然一笑道:“多谢公子,彼时等到了雁荡山,乞药仙将你毒性全部解除,你我便可安枕而卧。”
安子衣迟疑道:“这个嘛......在下还有琐碎未了,请慕容姑娘先行一步,不日我便与你会合。”
慕容楚楚莲步轻移,又伏在舫栏上柔声道:“公子体中莫名剧毒,我怎能忍心离去,既然如此,我愿与公子同往。”
安子衣暗暗叫苦,却也莫可奈何,只得含笑道:“也罢,那我们走吧。”
画舫悠悠划过西湖,日铺时方行于临安东苕溪岸泊停。
二人会毕船银,遂稍作打扮混入内城。
但见四周高墙夯筑,一条御街自中纵贯南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商贾行人熙熙攘攘。
宋朝钱塘人吴自牧《梦粱录·夜市》里曾云:“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安子衣寻了一家客栈,登记完毕。上得楼来,吩咐店小弄些吃食,与慕容楚楚用罢,便各自分房歇息。
居有顷,外面传来‘咚咚咚’梆敲,紧接有人唱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喽!”
安子衣暗付:“于今我已出山旬余,还不知所刺之人何等尊容,趁此月黑风高,何不亲自探一探?”想到这,忙滚身下榻支耳细听,觉没甚么动静,遂系戴面罩,转身推开后窗,施展轻功跃上屋顶,径朝临安府邸而来。
须臾,又闻‘吱呀呀’微响,一个黑影也闪出客栈,纵身远远跟随。
不多时,安子衣已潜入府邸。蹲在西墙角大树上,聚目朝下观看。
但见院里凉亭内,摆放一张圆石桌,三个腰悬武器的锦衣男子,正坐石凳上趴着打盹。另有十余名侍卫分成两队,挑灯笼出出进进巡逻。
安子衣思索片刻,便绕过凉亭飞于对面楼房之上,使出一招倒挂金钩,双脚勾住横檐,以食指轻轻捅开窗纸,单眼往里瞄窥。
见屋内有一位长髯中年男子,年纪约莫四十多岁,手中捧端本书坐在书案前,抬头问道:“橙儿,几更天了?”
立在身侧一位书童模样的少年听问,忙躬身回道:“禀老爷,三更方过。”
长髯男子点点头道:“橙儿,你也去罢。”
那少年书童道:“小的伺候老爷。”
安子衣无法估料长髯男子是否临安知府,只得耐定性子。
长髯男子道:“侍卫们该换班了,老爷也感有些乏累,这便回房歇息,你自去吧。”
那少年书童施礼道:“小的告退。”言毕,诺诺退出,转身掩门而去。
石凳上其中一个锦衣男子闻听响动,腾地站起身来,看罢似长舒口气,问道:“橙儿,老爷歇息了么?”
少年书童‘嘘’的一声,轻语道:“休要大声鼓噪,老爷正待歇息。”
锦衣男子伸手推推旁边两位,唤道:“醒一醒,换班了。”说完,也不顾他们听未听见,转身便走。
另八名侍卫闻言,也前后缓缓离开后院。
安子衣双脚一松,翻落在屋檐下,拔足疾至凉亭内,‘嗖嗖’并指点戳。
余下一位锦衣人打个哈欠,又恍恍惚惚睡去。
另一位唬得目瞪口呆,浑身颤抖。
安子衣单手携起他,拖到僻静之处,解开哑穴,拔剑低喝道:“我且来问你,要死要活?”
锦衣人颤声道:“爷爷,小的当然要活。”
安子衣道:“问甚么你答甚么,若有半字虚言,休怪我手下无情,即教你身首异处!”
锦衣人不迭点头道:“爷爷,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安子衣道:“知府现居于何处,有多少侍卫保护?”
锦衣人道:“在后衙正堂,除五十名带刀校尉外,还有绝命秀士万重山,昆仑老怪丁成岳二人值夜。”
安子衣厉声喝道:“当真?”
锦衣人道:“当真,小的长几颗脑袋胆敢诓欺爷爷?”
安子衣又问道:“那书房之人是谁?”
锦衣人回道:“乃永嘉侯爷张达。”
安子衣本想留他性命,然事关重大,怕万一被人撞见,难免露出痕迹。于是心一狠,伸手‘咔嚓’扭断其脖颈,提起扔在花丛里,又弄些杂草遮盖住。正欲按所指去寻,忽听有人说话,忙闪身躲在假山后,屏息以待。
一队侍卫边走边四处看了看,遂往别处巡逻。
安子衣这才拔出宝剑,径往那长髯男子书房冲去。
恰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左侧厢房悬挂的灯笼,不知被甚么暗器打灭,那暗器力道略减,又‘噹’的一声,将厢房门穿个窟窿。
安子衣急忙跃起,暗伏在凉亭之上。
“有刺客!”伴随喊叫,从厢房里奔出十余人,各手持兵器,护在书房周围。
安子衣情知良机已失,转身遁出府邸。方跃出高墙,打算自原路驰返。
骤见前方数十丈开外,有个黑影一闪。
安子衣暗暗纳惊,此人是谁,轻功怎如此高深,莫非叶大哥前来相助?
正揣猜之间,那黑影纵跳几下便消匿在楼阁之间。
安子衣一路满腹狐疑,悄然潜回客栈,来到慕容楚楚门前,旋抬手轻轻叩敲,旋低呼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如此唤了数声,未闻丝毫动静。
安子衣这才回到自己客房,和衣躺在榻上。又寻思适才夜色中那个黑影,倘是叶大哥,怎不知会一声,若非叶大哥,究竟何许人?
翌日晨起,洗漱完毕。
安子衣与慕容楚楚在集市上游玩半天,回客栈闲等。
好不容易捱至天黑,又闻‘咚咚’梆敲,紧接有人唱道:“亥时二更,防偷防盗喽!”
安子衣寻思,昨夜未探出知府居处,今晚须早些去,省得无功而返。想到这,便系戴好面罩。
就听门外有女子唤道:“安公子,歇息了么?”
安子衣微微一愣,回道:“无有,是慕容姑娘罢?”
慕容楚楚娇声道:“公子且打开门,待我进来细说。”
安子衣忙将面罩摘下藏于怀中,开门相请。
慕容楚楚水眸扫视几转,笑问道:“公子一身短衣,这要去哪里?”
安子衣搪塞道:“辗转难寐,欲外面走走。”
慕容楚楚长叹一声,盈盈落座,仰首言道:“公子可是把小女子当作外人了么,否然为何凡事皆刻意隐瞒?”
安子衣见她娇怜可人,柔情脉脉,登时有些神魂颠倒,痴痴言道:“在下怎敢,正待只身前往临安府邸。”
慕容楚楚美目流波送盼,莺声道:“何事夜探?”
安子衣支支吾吾道:“这个嘛,请恕在下有难言之情,并非......”
慕容楚楚款款起身立在面前,柔语道:“公子体中剧毒,至今未除。小女子虽称不上武功盖世,也略通几副拳脚,莫如陪你前往,彼时有个照应?”
安子衣顿觉馨香冉冉,通体燥热,慌痴痴点头道:“如此甚好,然......”
慕容楚楚伸出纤纤柔荑,竖起食指堵在他的嘴唇上,‘嘘’了一声含笑道:“公子倘再如此拒绝推辞,小女子委实难以安睡。”
安子衣此时只盼能与她多说一句话,能多瞧上几眼,暗付:“只要有慕容姑娘相依相伴,莫说刺杀知府,即便立刻教我死了,余生又有何憾?”当下依言,牵手并行。
刺卫最忌讳的,就是酒色财气。
十六亭卫门规中有这么一条:近女色者,废去武功;贪女色者,逐出亭卫;因女色而泄密者,立斩不赦。
安子衣见慕容楚楚十指相扣,温香暖玉不时触碰,早如痴如醉,将这些抛在九霄云外,沿途恍恍惚惚,险些忘记了此行目的。
忽闻耳根软呼道:“公子到了。”
安子衣方才恍然大悟,忙定了定神,抬头看去,二人早已置身于府邸屋脊之上。
只听中间厅堂内有人吩咐道:“来吖,传伶官与歌姬。”
话音刚落,遂见十数个少年男女,手拎怀抱琴瑟琵琶,姗姗而入。
少顷鼓乐齐鸣,有妙声吟唱,正是诗经中的《大雅·江汉》词赋:“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安子衣心中冷笑,蛮夷果真脸皮甚厚。他把元帝比作周王,把自己比作召虎,我呸,凭尔等这些茹毛饮血之辈也配!
慕容楚楚贴面呢喃道:“我们去放把火,烧了他的贼窝。”
安子衣脸颊一红,异样蔓延开来,只觉耳根温痒,青丝撩心。
慕容楚楚言毕,‘嗖’地跃下屋顶朝角落暗处飞去。
安子衣不及唤止,只得紧随其后。
不大会,东厢房浓烟滚滚。
霎时周围涌出许多侍卫,一个个拔刀环视。
有人叫道:“先救火!”,紧接‘噹噹噹’铜锣乱筛。
慕容楚楚道:“我们去适才那座大宅,伺机探查详情。”
安子衣颔首道:“今晚必定刺杀知府那狗贼,不枉负老亭主的搭救之恩。”
慕容楚楚闻言一怔,问道:“甚么?”
安子衣情知失口,忙道:“没甚么,我们快去。”
骤听有人喝道:“贼厮,哪里走!”
二人回首看时,只见一位身高约莫七尺左右,偏瘦的中年书生,轻摇折扇立在身后。头戴碧玉发冠,鬓角两边各垂下一条淡色丝绦,身穿绣纹白色长袍,衣摆上翻,塞进腰间锦带中,脚蹬黑面乌云长靴。
安子衣也不答话,拽剑欺身而上。
那书生桀桀笑道:“找死!”言语甫毕。
安子衣只觉眼前一闪,又听得‘噹’的一声。
书生已将折扇当作兵器,格开剑锋。紧接一股浑厚罡气自头顶迫来,似排山倒海推逼而下。
安子衣不由大惊,那敢硬接。仓促间一招灵狐出山,平身直射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适才立脚之处假山,被中年书生劲力激得石屑乱飞,烟尘滚滚。
安子衣登觉头昏眼花,呼吸受阻,他略微凝一凝神,使出一招嫦娥奔月,回首转腕,剑尖斜斜倒刺。
那书生单脚一顿,身躯倏向左边避开,折扇往下一伸,径朝他百会穴点去。
安子衣霎时得此空隙,呼吸已渐缓和,又使出一招‘倒划绕身卧’,直削他脚裸三寸处。
那书生左手折扇压住剑身,右手成爪探向他肩膀。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过数招。
慕容楚楚舞笛点到几名侍卫,旋纵跃旋言道:“你且在此支应片刻,我去刺杀知府!”
安子衣叫道:“千万小心!”
书生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心你自身吧,看掌!”忽地又迎面击来。
缠斗中,安子衣偷眼瞧了瞧周遭形势。
只见底下上百名侍卫,听说慕容楚楚之语后,俱转身飞奔,大喊着追将过去。
安子衣暗道声:“不好!这许多侍卫,慕容姑娘别说刺杀知府,就连脱身也并非容易。”想到这,虚晃一剑,也施轻功飞赶过去。
那书生见状,却未加阻拦,立在假山上缓缓轻摇折扇,观之视若无睹。
安子衣急拔足疾驰,方至后府墙上。
便听厅堂内有人尖叫道:“大事不好了,老爷被刺客杀了!”
安子衣闻言大悦,方待纵身前去察看。
一个娇小身影仿如飞燕般落在身边,握住他的胳膊催促道:“快走!”
安子衣知是慕容楚楚,忙携手跃出墙外。几纵之间,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客栈二楼,油灯忽亮。
慕容楚楚瘫坐在木椅上,娇喘吁吁,余魂未定道:“刚刚吓煞人了,以为吾命休矣。”
安子衣提壶斟了一杯茶水,双手端起送去,眉开眼笑道:“姑娘真好本事,先请喝杯茶压压惊,歇息片刻,再告之在下得手详情?”
慕容楚楚接过,朱唇轻启一饮而下,遂长舒口气,笑言道:“适才我只身去到后府,正欲抓住侍卫问个明白,说来也巧......”
——————————
注释①:出自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