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黑奴的非分之想

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一位旅客在肯塔基州N村一家乡村小旅店门前,跃身下了马车。在酒吧间里,他看到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各色人等,都是由于天气恶劣躲进来避雨的,于是房间里呈现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相逢所常有的一番景象。一些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肯塔基人,身着猎装,以其特有的闲适和懒散,四仰八叉躺着,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房间的一角,步枪叠架在一起;周围角落里,堆放着子弹袋和猎物袋,加上猎狗和小黑奴,乱成一团。而这就是这一景象当中极突出的特点。壁炉两侧,坐着两位长腿绅士,头戴礼帽,椅子后仰,沾满泥浆的靴跟凛然撂在壁炉架上小憩——诸位看官听了:原来在西部酒店里,盛行着沉思的风气,而这种姿势有利于沉思,因此,不少旅客显然偏爱这一能提高悟性的特殊姿势。

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像自己的大多数同胞一样,也身材颀长,心地善良,手脚笨拙,脑袋上偌大一团头发,外加一顶高筒礼帽。

实际上,屋里面人人都头戴这样一顶礼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无论是毡帽也好,滑腻的水獭帽也好,还是精致的新帽子也好,都高踞于人们头上,显示出名副其实的共和独立精神。从本质上说,每顶帽子还代表了每个人的不同特点。有的随随便便把帽子歪戴一边——这是些快活、幽默、无忧无虑的人;有的独出心裁,把帽檐压在鼻子上——这是些生性精细、难以对付的人,他们乐意的时候,就戴上帽子,而且愿意怎么戴就怎么戴;还有的把帽子远远地扣到后脑勺上——这是些头脑清醒、想把眼前的东西看个一清二楚的人;还有的粗枝大叶,不知道或不在乎怎么个戴法,因此,帽子在头上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这些如此等等的戴法,实在是像研究莎士比亚那样的一门深奥学问。

有好几个黑人,光着膀子,穿着宽大的裤子,正在屋子里东奔西走地忙。他们虽然异口同声,表示愿意为店主和顾客的利益效劳,然而,除了把一切搅得一塌糊涂之外,什么特别的事情都干不好。此外,在画面之中,还可见到一团噼啪作响、欢腾嬉戏的炉火,正沿着宽阔的大烟囱,欢快地奔腾而上。旅店外面的门和所有窗户,通通大敞四开,印花布窗帘,在潮湿、阴冷的狂风中,呼啦呼啦地飘扬摇曳。加上这些,你就会领略到肯塔基旅店里欢腾热闹的景象了。

今天的肯塔基人,是证明本能和癖好遗传学说的出色标本。他们的父辈都是非凡的猎手,住在森林里,以星为烛,睡在自由广阔的天幕之下。因此,直到今天,他们的子孙后代,还总是把房子当成帐篷,无论什么时候,都戴着帽子,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像父辈在青草地上打滚,把脚放在树木上那样,把脚撂在椅子背或壁炉架上。也无论天热天冷,总是开着门窗,让他们宽阔的肺部得到足够的空气,总是带着一丝亲昵,把什么人都称作“老兄”。总而言之,他们是世上最坦诚、最随和、最快活的人。

我们的这位旅客就来到了这样一群自由自在的人中间。矮小粗壮的他,衣着讲究,一张圆脸透出和善,从外表看去,是个小心翼翼而又有些挑剔的老绅士。他十分爱惜自己的提包和雨伞,亲手拿了进来,有几个仆役想代劳接过去,他都执拗地一一谢绝。焦虑地环顾酒吧间之后,他便带着那些宝贝,退避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把宝贝放在椅子下面,坐了下来,一面还十分惊恐地望着用靴跟来说明壁炉架用途的可敬的高个儿汉子。只见他,正左右开弓,不断吐痰,那勇气和劲头,足以令胆怯而有洁癖的绅士们惊讶不已。

“哎呀,老兄,你好啊?”刚才提到的那个汉子一面说,一面朝新来的老绅士吐出一口烟草汁,以此表示敬意。

“很好,我看。”老绅士答道,同时惊恐地躲避着给他面子的那口来势凶猛的烟草汁。

“有什么消息?”高个儿汉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烟叶和一把大猎刀,说。

“没听到什么消息。”老绅士说道。

“嚼烟草吗?”最早发话的汉子说,一边把一块烟叶递给老绅士,脸上流露出友好的神色。

“不嚼,谢谢你。我嚼不惯烟叶。”老绅士躲闪着说。

“嚼不惯,噢?”那汉子随随便便地问道,同时把那小块烟叶丢进嘴里,以便不断地提供烟草汁,让同伴们普遍受益。

每当那位高个儿仁兄朝老绅士开火时,后者都不免胆战心惊。让老绅士察觉之后,那汉子掉转炮口,对准另一方向,接着便以足可攻城略地的军事才能,朝一根火棍猛烈进攻。

“那是什么?”老绅士见人群中有些人团团簇拥在一大张告示前,不由问道。

“是通缉黑奴的。”其中一个人简短地答道。

原来,这位老绅士就是威尔逊先生。他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一下提包和雨伞,慢条斯理地拿出眼镜,架在鼻子上。之后,去看告示,只见上面写着:

敬告人之混血黑奴乔治在逃。该黑奴身高六英尺,头发黄褐鬈曲,系肤色白皙之混血儿;生性机敏,谈锋颇健,能读书撰文,极有可能冒充白人逃跑。然,其肩背均有深创疤痕,右手烙以字母H。

凡将其活捉或确证其已死亡者,一律赏洋四百元。

老绅士把告示从头到尾低声念了一遍,仿佛在琢磨着它的含义。

方才表过,那位长腿老战士一直在围攻火棍。这时,他放下笨重的长腿,挺直腰板,走到告示前面,慢腾腾地把一大口烟草汁吐在上面。

“这就是我对那件事的看法!”他说得简单扼要,接着又坐下来。

“我说,老兄,这何苦来?”店主说。

“要是那个写告示的人在眼前,我会朝他脸上吐,”大汉说着,又重新干起切烟叶的活计,“不管是谁,要是有这么个黑奴,又找不到待承他的好办法,跑了活该。这样的告示,真叫肯塔基州丢人现眼!有人想知道的话,这就是我的全部看法!”

“是啊,这倒是实话。”店主一边说,一边记下了一笔账。

“我有一群黑奴,先生,”大汉重又对火棍发起了攻击,“可我只是对他们说:‘伙计们,’我说,‘逃跑吧!溜吧!撒丫子吧!什么时候愿意跑都成!我压根儿不去追你们!’这就是我管理黑奴的办法。叫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跑,都随他们的便,这倒叫他们死了逃跑的心思。更绝的是,我还给他们准备了自由证书,备了案,为的是我一旦给人杀了不好办。这他们也清楚。我告你说,老兄,在我们那一带,谁也没有我从黑奴身上搞到的好处多。这不,有好多次,我的黑奴赶着值五百块钱的马驹子到辛辛那提去,出手以后,给我分文不差地带回钱来。他应该这么干,这合情合理。把他们当狗看,他们就有狗的德行,狗的作为;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有人的德行。”诚实的奴隶主说得高兴,又朝壁炉放了一声精彩的礼炮,来证明这种道德感情的合理。

“叫我说,你做得完全正确,朋友,”威尔逊先生说,“告示上说的那个黑奴,是个好仆人,这没错。他在我的麻袋工厂里给我干了五六年活,是我最好的人手,先生。他还是个机灵鬼,发明了一架洗麻机——是架很有价值的机器,不少工厂都采用了。他的东家还攥着机器的专利权哩!”

“我敢说,”大汉说,“他攥着专利权,用它可以赚钱,可反过来,又给人家右手上烙了字。我要逮住机会,也会在他身上烙个字,让他带着烙印待一会儿。”

“这些机灵的黑奴总是冒失无礼,叫人恼火,”房间另一侧一个面相粗俗的人说,“所以才叫人家揍他们,烙上字。要是他们规规矩矩的,就不会了。”

“也就是说,上帝把他们造成了人,就难以把他们挤对成野兽。”大汉冷冷地说。

“聪明的黑奴对东家没什么好处。”那人继续说道。他十分粗鄙,体会不到自己的愚钝,所以对对手的轻蔑,根本没有察觉,“要是你自个儿派不上用场的话,那么,有本事什么的又有什么用?哼!他们的本事全用在骗你上面了。这样的黑奴,我有过一两个,都叫我卖到南边去啦。我明白,他们早早晚晚会跑掉的。”

“你最好给上帝送张订单,给你定做一批完全没有灵魂的黑奴。”大汉说。

这时,一辆轻便小马车来到旅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马车外表很时髦,上坐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由一个黑奴驾着车。

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打量着新来的人。下雨的日子,无事闲逛的那些人,通常都这样打量新来的客人。只见那人,高挑的个头,皮肤发黑,像个西班牙人,一双能传情达意的黑眼睛,还有一头紧贴头皮的黑色鬈发,油光可鉴。他那端正的鹰钩鼻子、扁平嘴唇,以及匀称的四肢和令人艳羡的翩翩风度,立刻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认为此君不同寻常。他镇定自若地走进旅店,朝侍役点点头,示意他皮箱放在什么地方,然后朝人们鞠躬行礼,手里拿着礼帽,从容不迫地朝酒吧走去,接着自报家门:谢尔比郡奥克兰镇人氏亨利·勃特勒。随即,又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到告示前面,看了一遍。

“吉姆,”他冲侍役说,“在北边伯南旅店,我们遇见的那个黑人,跟这人有点相仿,对不对?”

“对,老爷,”吉姆说,“只是说不准手上烙字了没有。”

“嗯,当然啦,我也没看过。”说着,陌生人不经意地打了个呵欠。然后,他走到店主面前,让他准备个单间,因为自己要马上写点东西。

店主百依百顺领了命,当即六七个黑人——有老的也有少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矮的也有高的——便一窝鹧鸪似的飞奔起来。他们出自给老爷准备房间的热情,风风火火,手忙脚乱,一会儿我踩了你的脚,一会儿你撞了我个满怀。这当儿,陌生人却安然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与邻座的那人交谈起来。

从陌生人踏进门槛起,制造商威尔逊先生就以忐忑的神情望着来人,心里又好奇又不安。他似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十分熟悉,然而记不起来了。来人的言语举动和声音笑貌,每每叫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紧紧盯着那人,当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冷漠地与他对视时,他立即将目光收回来。终于,他似乎顿时恍然大悟,记了起来,不由得露出诧异和惊恐神色,望着陌生人,一面朝他走过去。

“是威尔逊先生吧,”那人用刚刚认出他的口吻说,一面伸出手来,“恕我眼拙,刚才没认出来。我看你还记得我——谢尔比郡奥克兰镇的勃特勒先生。”

“记——得,先生。”威尔逊先生像在说梦话。

就在这当儿,一个黑奴进来禀报:“老爷的房间已经安排就绪。”

“吉姆,看着箱子,”那人不理不睬地吩咐了一句,又对威尔逊先生说,“我想就生意上的事跟你谈一会儿,到我屋里来,请。”

威尔逊先生梦游似的跟着他走进楼上一个宽敞房间。里面,新生起的炉火噼噼啪啪,几个仆役飞也似的穿梭来往,正在做扫尾的活计。

一切布置停当,仆役离去之后,年轻人慢悠悠地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接着转过脸,两手交叉在胸前,面对面望着威尔逊先生。

“乔治[27]!”威尔逊先生说。

“不错,是我。”年轻人答道。

“我简直难以相信!”

“看来我化妆得不错,”年轻人微笑起来,“一点核桃树汁,就把我黄色的皮肤染成了体面的褐色。另外,我还把头发染黑了,这样,你看,我就跟告示上说的人大不相符了。”

“哦,乔治!可你玩的这套把戏很危险啊!在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嘛。”乔治还是那样骄傲地微笑着。

我想顺便提一笔,乔治从父亲一方说,是白人血统。他的母亲却是个身遭不幸的黑种女子,由于长得天生丽质,成了主子泄欲的奴隶,生下了一群不知父亲是谁的子女。从肯塔基州一家望族那里,乔治继承了欧洲人的美轮美奂的相貌,还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灵。从母亲那里,他得到只是混血儿的浅黑肤色,不过,配上那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也就足以弥补这点缺陷了。因此,稍稍改变皮肤和头发颜色,就把他变幻成了眼前这副西班牙人模样。加之,举止潇洒、风度翩翩,于他一向是极为自然的,所以,装扮成他大胆冒充的这个角色——绅士携仆出游的角色来,是不费举手之劳的。

威尔逊先生这位心地善良,却又异常谨小慎微的老绅士,在房间里迈着方步,走来走去,那样子诚如约翰·班扬所说,“像怀里揣着一只小鹿,心头突突直跳”。他想帮乔治一把,可同时又有一种维护法律和秩序的杂乱想法,让他举棋不定。终于,他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发表了如下看法:

“嗯,乔治,我看你是想逃跑——丢开你的合法主人,乔治。这我并不觉得奇怪。可同时我很难过,乔治——是的,非常非常难过——我觉得我不得不这样说,乔治——我有责任这样说。”

“难过什么,先生?”乔治镇定自若。

“哦,可以说是,眼睁睁看着你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

“我的国家?”乔治痛心疾首,大大加重了语气,“我有什么国家,我只有坟墓,但愿上帝这就把我埋进坟里去!”

“噢,乔治,不——不——不能这样。这么说罪过,违背了《圣经》上的教导。乔治,你东家心狠手辣,这没错——还有,他自己干的事应该受到谴责——我也无法替他辩解。可是你知道,天使让夏甲回到她主母那里去,帖服在她的手下[28];圣徒也打发阿尼西母回到他主人家去。[29]”

“别给我这样引用《圣经》啦,威尔逊先生,”乔治目光炯炯,“别来这一套!我老婆信基督教,只要我能到达目的地,我也打算信教。然而给一个处于我这种情况下的人引用《圣经》,反而足以叫他一股脑儿抛弃基督教。我要向万能的上帝申冤——把我的冤案交给他来裁判,问问他,我寻求自由是不是做错了。”

“有这些义愤之情再自然不过,”善良的老绅士抽咽着鼻子说,“是啊,合情合理,可我不能纵容这些情绪,这是我的义务。不错,孩子,我替你难过,你的处境很糟糕——糟糕透顶。可是圣徒说:‘人人都必须对自己的处境心安理得。'[30]大伙儿都必须遵从上帝的旨意,乔治——难道你不明白?”

乔治昂首挺立,双臂紧紧抱在宽阔的胸脯上,嘴唇扭动着浮现出一丝苦笑。

“威尔逊先生,假使印第安人来了,把你当成犯人,把你从老婆孩子那里逮走,让你今生今世给他们去锄玉米地,我不晓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有义务‘对自己的处境心安理得’。我倒觉得,只要你能找到一匹走失的马,那就是上帝的旨意,对不对?”

听了这番描绘,矮小的老绅士不由得瞠目结舌起来。他虽然算不上个雄辩家,但心里也明白,在这个问题上,连逻辑学家也难望其项背。因此,无话可说之际,也就缄口不语,只是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抚弄着雨伞,把上面的所有皱折都伸开抚平,一边泛泛而论地规劝着。

“我说,乔治,你明白我一直是你的好朋友,无论我说过什么话,都是为了你好。可这会儿,你冒的风险太大了,计划不可能全部实现。如果你给逮住的话,情况会比以往糟糕得多。他们会虐待你,弄得你半死不活,然后把你沿河卖到南方去。”

“这我都清楚,威尔逊先生,”乔治说,“我是在冒险,可是——”他猛地解开大衣,露出了两把手枪和一柄长猎刀。“哼!”他说,“我正等着他们哪!我说什么也不到南边去。绝不去!要是到了那一步,我就给自己找一块起码六英尺的净土。这将是我从生到死在肯塔基州拥有的土地了。”

“不,乔治,这种心思太可怕,真是顾前不顾后了。乔治,我为你担心,去破坏你的国家的法律。”

“又是我的国家!你有国家,威尔逊先生,可我,或者像我这样奴隶生、奴隶养的人,还能谈到什么国家?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法律?法律,不是我们制定的,我们不赞成这些法律,我们跟法律没有任何关系。对于我们,法律只是压榨我们,让我们低三下四。难道我没有听到过你们那些七月四日的演说吗?你们不是一年一次地告诉我们,说政府的权力来自被治理者的许可吗?听到这种说法的人,难道没有脑子吗?难道不会把桩桩事情摆在一起,悟出其中的奥妙吗?”

威尔逊先生的脑筋若有一比,可以比作一包棉花:细细软软、模模糊糊、稀里糊涂,但又不乏善意,这倒是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打心眼儿里说,他的确同情乔治,对乔治那令他痛心的情绪,也依稀有所了解。然而,他还是认为,继续坚韧不拔地劝他向善,依旧是他的责任。

“你说得不对头,乔治。你瞧,作为朋友,我不得不告诉你,千万别产生这些想法。这不对头,乔治,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十分不对头。”接着,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紧张不安地咬起伞柄。

“我说,威尔逊先生,”乔治走上前,决然在他对面坐下来,说,“现在,请看着我。我坐在你面前,无论从什么方面说,难道不是完全跟你一样,也是个人吗?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身上,”年轻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我跟别人一样,可为什么不算人?喏,威尔逊先生,请你听我讲一讲。我有一个身为肯塔基州乡绅的父亲,可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所以,他死的时候,为了抵偿庄园的债务,就把我跟他的狗和马一起出了手。我亲眼见到地方官拍卖我母亲,身边带着七个孩子。当着她的面,孩子们一个个卖给了不同的东家,而我是最小的一个。她走过来跪在老东家脚下,乞求他把我们母子买下来,这样起码有一个孩子待在她身边。可他却用沉重皮靴踢她,这我亲眼见到过。我给拴到马脖子上,准备运回他的庄园时,临别我听到了她的呻吟和哭叫。”

“那后来呢?”

“后来,东家从一个人手里把我大姐买了过来。她是个虔诚的好姑娘,加入了浸礼教派,长得跟我可怜的母亲一样漂亮,既有教养,又仪态万方。起初,东家把她买下我很高兴,因为一个亲人来到了我身边。可过了不久,我就为这事伤心难过起来。先生,因为我站在东家门口听到了她在里面遭到鞭打的声音。那时,每一记鞭子都好像打在我的心坎上,要帮她一把,我又无能为力。先生,她之所以遭到鞭笞,是因为她想过体面的基督徒的生活,而你们的法律是不允许当奴隶的女孩子过这种生活的。最后,我看见她跟奴贩的黑奴拴在一起,送到新奥尔良去拍卖。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这个。从此她就杳无音信。咳,我在漫长的年月里长大了,没爹没娘没有姐妹,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连条狗都不如,所得到的只是鞭笞、斥责和饥饿。因为,先生,我当时饿得连抢到块他们丢给狗的骨头都高兴。然而,我小时候整宿不合眼地哭叫,并不是由于挨饿,也不是由于遭到鞭打。不是,先生,是由于想我的母亲和姐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疼爱我了。我从来不知道宁静和舒适的滋味。在来你工厂干活以前,我没听到过一句温存的言语。威尔逊先生,你待承我很好,鼓励我向上、读书写字,让我做个有用的人,上帝知道我对此多么感激!后来,先生,我有了家室,你见过我妻子,你知道她多么漂亮。我发现她爱我的时候,我跟她结婚的时候,我真幸福,简直不相信我还活在世上。而且,先生,她不但相貌美丽,而且生性善良。然而现在她在哪儿?现在,哼,东家来到工厂里把我带走了,把我从朋友和我所喜欢的所有人那里带走了,然后把我踏在脚下折磨我。为了什么哪?他说,因为我忘了自己是谁,他还说要教训教训我,让我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黑鬼!到头来,他最后又要破坏我们的夫妻关系,说什么我非得丢开她、跟另一个女人过不可。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法律,给了他这样做的权力,而不怕受到天谴或众怒。威尔逊先生,瞧瞧这一切吧!所有这些使我母亲、我姐姐、我妻子和我自己伤心的事情,件件桩桩都是你们的法律,纵容授权他们在肯塔基州干的,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先生,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国家的法律?先生,我什么国家都没有,正如我没有父亲一样。不过我会有的。对你们的国家,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求它别来干涉我的行动,让我平平安安地离开它。等我到达加拿大——那里的法律将承认我、保护我——的时候,那里将成为我的国家,我也愿意服从那里的法律。可是,如果有谁胆敢来阻挠我,那让他留点神,因为我已经无所顾虑,誓为自由战斗到最后一息。你说过,你们的父辈就是这样做的,那么,如果他们做得正确,在我也是正确的。”

乔治慷慨陈词,有时坐在桌旁,有时站起来在房间踱步,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同时还配合着绝望的手势。一席话,使心地善良的老者实在于心不忍,掏出一块黄色的丝织大手帕,用力擦起脸来。

“让他们通通见鬼去吧!”他突然破口大骂,“我不是常常这样说嘛——这群下地狱的畜生!我实在不想骂人。好吧!走吧,乔治,远走高飞吧!不过,要当心些,孩子,千万别伤害人,乔治,除非——嗯——最好别开枪,我看。起码来说,我不忍伤害别人,这你清楚。你妻子在哪儿,乔治?”他补充了一句,一面焦虑不安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逃跑啦,先生,抱着孩子逃跑啦!天晓得她这会儿在哪里。她是朝北斗星的方向跑的。今生今世,什么时候团圆,在哪儿团圆,就难说啦!”

“不可能!从这样一个善良人家逃跑,简直叫人震惊!”

“善良人家容易欠债,而我们国家的法律又允许他们卖掉妈妈怀里的孩子来抵东家的债。”乔治愤愤不平。

“咳、咳,”诚实的老者在口袋里摸索着,说,“我看,也许我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去他的吧,我就是要违背自己的原则!”他又突然补充道:“喏,乔治。”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乔治。

“不,善良好心的先生,”乔治说,“你已经帮了很大忙,这样会连累你。你看,我身上带着钱,够我的盘缠。”

“不,你得收下,乔治。钱到哪里都有用,只要是正正经经挣来的,再多也不算多。收下吧,收下吧,孩子!”

“那我就收下了,先生,不过有一样,日后我得还给你。”乔治拿起了那笔钱。

“喏,乔治,你这样出门在外还要多长时间?我希望别太长了,走得也别太远了。装扮得不错,可太大胆了。而这个黑人是谁?”

“是个可靠的人,他一年多前到了加拿大。可是到了那边以后,听说东家发现他逃走,大发雷霆,不断鞭打他可怜的老母亲。于是,他一路回来安慰她,想趁机把她带走。”

“带走了吗?”

“还没有。他近来一直在庄园附近侦察,还没遇上机会。这会儿,他先陪我到俄亥俄州去,把我交给帮过他忙的朋友,然后返回来接他母亲。”

“危险,太危险啦!”老者说。

乔治昂首挺胸,不屑地笑了。

老绅士迷惑不解,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乔治,不知怎么回事,你变得不同寻常了。你扬着脑袋,一言一行都换了个人。”威尔逊先生说。

“因为我是个自由人啦!”乔治不无自豪,“是的,先生,我不会再叫什么人老爷了。我自由啦!”

“可要加小心!逮住逮不住你,还没准儿。”

“事情要是到了那一步,那么,在阴间,人人就都自由平等了,威尔逊先生。”乔治说。

“你的大胆,真叫我万分惊异!”威尔逊先生说,“竟敢闯到最近的旅店里来!”

“威尔逊先生,是太大胆了。不过,正是因为旅店离得很近,人们才压根儿想不到。他们肯定会到前头找我,你自己也没认出我来呀。吉姆东家不住在本郡,这一带没人认识他。再说,他东家已认了倒霉,没人追捕他,而且我想,谁也不会凭着一纸告示认出我来。”

“可你手上的烙印怎么办?”

乔治摘下手套,手上露出刚刚愈合的伤疤。

“这是哈利斯先生临别留下的,以表示对我的关心,”他轻蔑地说,“半个月以前,他忽发奇想,给我留下了这个标志,因为,他说他自己猜想,终有一天,我会逃跑的。听来也真有意思,对不对?”他说着又戴上手套。

“想到你的处境和你冒的各种危险,我真的心惊肉跳啊!”威尔逊先生说。

“多少年来,我都是在心惊肉跳中讨生活,威尔逊先生,可眼下,我的血却在沸腾。”乔治说。

“嗯,好心的先生,”一阵沉默之后,乔治接着又说,“刚才我知道你认出了我,觉得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的话,你脸上吃惊的样子,会暴露我的身份。明天一早,天不亮我就离开这里,希望明天夜里在俄亥俄州,平安无事地睡一觉。我想白天赶路,在上等旅馆里歇脚,跟州里的大人先生们一起吃饭。所以,再见吧,先生,如果听到人们抓到了我,你就会知道那也就是我的死期。”

乔治岩石般巍然站起来伸出手,那神情颇似王孙公子。矮小但又友善的老者由衷地握住手,一再道了当心之后,拿起雨伞,蹒蹒跚跚走了出去。

老者关门之后,乔治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房门,脑海里似乎闪现出了一个念头,于是便急忙走过去,打开门,说:“威尔逊先生,再跟你说句话。”

老绅士又走进屋。乔治像方才那样锁好门,心中犹犹豫豫,望着地板站了一会儿。终于,他鼓了鼓勇气,抬起头来。

“威尔逊先生,从你如何对待我当中,你自己体现了基督徒的仁慈,还有件小事,想托付给你这位善心的基督徒。”

“说吧,乔治。”

“是这样,先生。你说对了,我冒的险很大,人世上谁也不在乎我的死活,”他粗声粗气十分吃力地补充道,“我会像狗一样给人踢出去埋了,第二天,人们便会丢在脑后。只有我那可怜的妻子,那没福分的人才会悲痛欲绝呀!威尔逊先生,拜托你把这只小别针捎给她吧。这是她给我的圣诞礼物,可怜的姑娘!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我永远永远爱她。这行吗?这行吗?”他恳切地补充道。

“行,不成问题,可怜的人!”老绅士接过别针,眼里含着泪花,悲怆的声音颤颤巍巍。

“就告诉她一件事,”乔治说,“她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最后的心愿就是劝她到加拿大去。无论太太对她多么仁慈,也无论她多么爱这个家,求她千万别回头,因为当奴隶的结局永远是悲惨的。告诉她,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自由人,那样,就不会像我这样受苦了。把这层意思告诉她,威尔逊先生,好吗?”

“好的,乔治,我告诉她。不过,我相信你绝不会死,振作起来,你是个勇敢的人。信赖上帝吧,乔治。我打心里祝愿你一路平安。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难道还有可以信赖的上帝?”乔治的语调嫉愤而绝望,猛然间使老绅士无言以对,“哦,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不少,可都叫我相信,上帝不可能存在。不过,你们基督徒不明白,这些事情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们是有个上帝,可我们有吗?”

“哦,别——快别这样说,孩子!”老者说着话,几乎抽泣起来,“快别这么想!有上帝,是有上帝。虽然他身边笼罩着阴云和黑暗,可是正义和公正却栖身于他的宝座。上帝存在,乔治,要相信这一点。我敢说,你只要信赖他,他一定保佑你。天下的事都能得到补救,今生不成,还有来世。”

纯朴的老者说话的时候,自己那真实的虔敬和仁慈,一时间使他平添了高尚和威严。乔治停下脚步,不再在房间里走动,站在那里,有一会儿陷入沉思,尔后安详地说:“你对我说这些话,我真感激你,好朋友。我要好好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