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托普茜

一天清晨,奥菲丽亚小姐正忙着处理家务,只听得圣克莱在楼梯脚下呼唤她。

“下来,堂姐,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奥菲丽亚小姐手里拿着针线活,一面下楼一面问道。

“我替你管辖的部门添置了一样东西,你瞧。”圣克莱说着,把一个年纪八九岁光景的黑人小女孩拉了过来。

小女孩的肤色,在黑种人当中属于最黑的一类。两只炯炯有神的圆眼睛,犹如玻璃球闪闪放光,迅速而又心神不安地扫视着室内的所有东西。新老爷客厅里布置得豪华,使她惊诧地半张着嘴,露出一排熠熠发光的白色牙齿。毛茸茸的鬈发梳成了各式小辫,向四面八方披散开来。脸上的神情夹杂着机警和狡狯,显得十分奇特,而在这上面又奇怪地勾勒出沉痛的悲哀,宛若一层面纱,庄重而又严肃。身上只穿着一件用麻袋拼成的又脏又破的衣服,拘拘束束地抱着两手站在那里。总之,她的外表透出些许怪异,活像一个小精灵。这正如奥菲丽亚小姐后来所说的,是“野蛮异常”,故而这位善心的小姐心里十分错愕。于是她转过身来问圣克莱道:

“圣克莱,你把这个小东西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让你教育她,按照应有的规矩训练她呀。我觉得,她在黑人里头是个十分有趣的标本。过来,托普茜,”他又说,同时吹了一声口哨,仿佛人们唤狗时所做的那样,“给我们唱支歌,再给我们跳跳舞吧。”

女孩那双玻璃球似的黑眼睛闪烁着光芒,露出滑稽可笑的恶作剧的神色,用清脆高亢的声音唱起了一首奇怪的黑人歌曲。同时,手舞足蹈击着节拍,忽而旋转,忽而拍手,忽而两膝相碰,动作之快,如痴如狂,嗓子里飞出与当地黑人音乐不异其趣的滑稽喉音。最后,她翻了一两个筋斗,把歌曲结尾那个类乎汽笛的荒诞不经的音符拖得很长。随即,又突然落在地毯上,交叉起手来站在那里,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脸上泛起了温驯和严肃。这种神情,只是偶尔被她从眼睛中射出的狡黠的斜视目光所打断。

奥菲丽亚小姐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惊异得有些不知所措。

圣克莱本来是个善于恶作剧的人,这时,见到奥菲丽亚小姐失措的神色,似乎十分得意,于是又冲孩子说:

“托普茜,这是你新主母。我把你交给她了,你可要放老实点儿。”

“是,老爷。”托普茜一面说,一面假装出严肃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恶作剧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你要学好,托普茜,明白吗?”圣克莱说。

“嗯,明白,老爷。”托普茜眼睛又一次闪现出光芒。一双手仍然虔诚地交叉着。

“喏,圣克莱,这到底是什么?”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家里这种可恶的小家伙有这么多,一抬脚都会踩着他们。我早晨起床时,看到门后睡着一个,桌子底下伸出一只黑脑袋,门口踏垫上还躺着一个。他们挤在栏杆中间,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做出各种怪相,还有的在厨房的地上摸爬滚打。你又把这一个弄了来,到底干什么?”

“让你去教育呀!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总是宣扬教育,我想给你一个刚抓到的标本做礼物,让你用她试一试,按部就班地把她教育成人。”

“她我可绝对不要,我现在忙得还不亦乐乎哪!”

“这就是你们基督徒的作为,通通都是这样!你们组成什么团体,派个可怜的传教士到这些异教徒中间,去待一辈子。可是,我倒想看看,你们当中有什么人把一个异教徒带到家里去,亲自担起让他们皈依基督的任务!根本不会有人这样做的。一论起这种事,不是他们太脏,太讨厌啦,就是太麻烦啦,等等,不一而足。”

“圣克莱,你清楚我没有从这方面着眼过,”奥菲丽亚小姐的口气显然缓和了下来,“嗯,也许这真是一件当传教士的工作。”她说着,一面颇有好意地望着女孩。

圣克莱一语中的。奥菲丽亚小姐良知原本十分警觉,这下正触到痛处。“不过,”她又说,“把这个孩子买来,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你家里的已经不少,足够我赔上全部时间和能耐去对付的了。”

“那么,好啦,堂姐,”圣克莱把她拉到旁边,说,“我说了一套不中听的话,应该向你赔不是。你毕竟十分善良,我的话毫无道理。嗯,事情是这样的,这孩子的主人和主母是一对酒鬼,开了一家低级饭馆。我天天路过那里,不愿意再看到她大声哭喊,也不愿再看到他们打骂她。再说,这孩子一副聪明有趣的样子,也许能调教得有点出息,所以买下来给你。现在,你就按正统的新英格兰方式,把她调教长大,看她究竟能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我在这方面一无所能,倒希望你来试一试。”

“嗯,那就尽我所能吧。”奥菲丽亚小姐说着朝她的新下属走过去,仿佛人们怀着善意朝一只黑蜘蛛走过去似的。

“她太脏了,还几乎光着屁股。”她说。

“那就带她到楼下去,叫人给她洗洗,穿上衣服。”

奥菲丽亚小姐于是把她带到了厨房里。

“真搞不明白,圣克莱老爷又弄个小黑鬼来干啥!”黛亚娜不无恶意地打量着新来者,说,“我可不愿叫她跟在我屁股后头,不愿意!”

“啧,啧!”罗莎和琴恩极端憎恶地说,“叫她滚开,离我们远远的!老爷再弄这么个下贱的小黑鬼来到底为了啥,我真搞不懂!”

“去你的!比你也黑不到哪里去,罗莎小姐,”黛亚娜觉得罗莎最后那句话,是在影射自己,于是说道,“你好像觉得自个儿是白人似的,其实,你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我倒愿意不是黑人就是白人哩。”

奥菲丽亚小姐明白,这伙人谁也不愿意担当给新来小女孩擦澡和穿衣的差事,无奈之中,只得自己动手。琴恩不情愿地帮了一把,还露出一副十分无礼的神色。

对于有教养的人,给一个遭到遗弃、受尽凌辱孩子洗澡的种种详情,也不宜尽闻。事实上,这个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其生死之惨状,即使其同类仅仅听到人们说起来,也是神经上所承受不了的一种震惊。奥菲丽亚小姐善良刚毅,处事实际而果断,以大无畏的彻底精神,事无巨细,给孩子洗完了澡,尽管令她每每作呕。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她那副神情远非和蔼,因为她的天性只能让自己做到忍耐这一步。她看到孩子肩背上的鞭痕和老茧,看到孩子迄今生长于斯的奴隶制所留下的不可磨灭印记的时候,内心油然生出怜悯之情。

“你瞧,”琴恩指着伤痕说,“这不说明她是个小淘气吗?我看,我们跟她可得费费精神了。我恨死了这些小黑鬼!这么叫人讨厌!老爷竟然买下她来,真弄不明白。”

称作“小黑鬼”的,听到这番议论后,只是出于习惯露出了压抑的悲哀神色,熠熠闪光的眼睛,犀利地偷偷审视着琴恩耳朵上戴的耳环。最后,给女孩穿上了一套囫囵的体面衣服,头发剪得紧贴头皮。这时,奥菲丽亚小姐才不无满意地说,与方才相比较,孩子有点像个基督徒了。于是,一套教导女孩的计划在她心里渐渐成熟起来。

奥菲丽亚小姐坐在女孩面前,开始询问起来:“你几岁了,托普茜?”

“不知道,小姐。”女孩笑着露出了全部牙齿。

“不知道你几岁了?就没有人告诉你过吗?你妈妈是谁?”

“压根儿就没有妈妈。”孩子又笑了笑,说。

“从来没有妈妈?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压根儿就没有出生过。”托普茜执拗地说,又一次咧开嘴笑了笑。那样子活像小精灵似的,假如奥菲丽亚小姐神经脆弱,她很可能以为,自己从下界捉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妖怪。不过,奥菲丽亚小姐神经坚强,性格爽快,头脑清晰,于是以严厉的口气说:“你不该跟我这样说话,孩子,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你跟我说,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你爸爸妈妈是谁。”

“压根儿就没有出生过,”孩子加重语气重申了一遍,“压根儿没有爸爸妈妈,谁都没有。是一个黑奴拍卖商把我养大的,跟老多孩子在一块儿。苏老大婶常常照顾我们。”

显然,孩子讲的是实话,琴恩不禁急促地笑了一声,说:“天哪,小姐,有一堆堆这样的孩子哩。他们很小的时候,拍卖商就买下来,养大了再弄到市场上去。”

“你跟你老爷太太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小姐。”

“是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天哪,小姐,这些下贱黑人,他们说不清,他们根本不知道时间,”琴恩说,“他们不知道一年有多长,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你听过上帝的事吗,托普茜?”

女孩惶惑不解,像往常那样只是咧着嘴笑。

“你知道是谁造的你吗?”

“就我知道的,没有什么人造我。”孩子略微一笑,说。

这种造人的说法,似乎使女孩感到有趣,于是她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又说:

“我猜我是长出来的,没有什么人造我,我想。”

“你会做针线吗?”奥菲丽亚小姐问道。她心里觉得,自己应该转而问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了。

“不会,小姐。”

“那你会做什么?你替你老爷太太干过什么?”

“打水,洗盘子,擦叉子,还有招待客人。”

“他们对你好吗?”

“想起来很好。”孩子一面狡黠地打量着奥菲丽亚小姐,一面答道。

这番令人鼓舞的会谈之后,奥菲丽亚小姐站起身来,只见圣克莱正倚在她的椅子后背上。

“你发现了一块处女地,堂姐,把你的见解付诸实行吧,并没有多少需要拔除的东西。”

奥菲丽亚小姐对于教育所持有的观念,与自己的其他观念相同,都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属于一百年前盛行于新英格兰的那种类型。至今,在铁路未通、风气未开的偏远地区,仍然保留着这些观念。它们可以尽量地表述为这样几句话:教导孩子认真听别人讲话,教授教义问答、缝纫和识字。倘或说谎,即予以打罚。现在,虽然由于有关教育的观点不断涌现,这类观念已远远落在了后面,然而,我们不少人仍然能够记得并且能够证实,就是在这种制度下,我们的祖母抚育出了相当出色的男人和女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无论怎么说,奥菲丽亚小姐除此别无他知,因此,便竭尽勤勉,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个异教徒的教育上面。

于是,奥菲丽亚小姐在家里当众宣布,女孩应该当成她的丫头看待。由于女孩在厨房里绝对受不到青睐,奥菲丽亚小姐决定限制她的活动范围,教育主要在自己卧房进行。她以看官诸君也会首肯的自我牺牲精神,决定迄今为止由自己包揽,绝不屑于让家中女佣插手帮忙的活计,诸如把自己床铺收拾得舒舒服服,把卧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等活计,不再亲手去做,而是指点着托普茜来完成。这样忍痛割爱,做出巨大牺牲,咳,真是天大不幸!倘或看官诸君有谁遭此经历,肯定会对奥菲丽亚小姐自我牺牲之巨深有体察的。

第一天早晨,奥菲丽亚小姐将托普茜领进自己卧房。她神情庄严肃穆,开始了铺床艺术及奥秘的教程。

不过且慢,先看看托普茜吧。她洗得干干净净,心爱的小辫子剃了个精光,身穿一件清洁长衣,外套浆得括净的围裙,毕恭毕敬站在奥菲丽亚小姐面前,脸上带着死了人似的严肃神色。

“喂,托普茜怎样收拾我的床铺,我想给你做个样子看。我对床铺十分讲究,你一点都不能马虎。”

“是,小姐。”托普茜深出一口气,脸上既悲惨又诚实的样子。

“喏,托普茜,你看这里。这是床单的镶边,这是正面,这是反面。记住了吗?”

“记住啦,小姐。”托普茜又出了一口气,说。

“好的。喏,下面的单子必须包住枕垫——像这个样子;然后把它全部掖到床垫下面,掖好弄平——像这个样子。看清了没有?”

“看清啦,小姐。”托普茜全神贯注地答道。

“不过,上面这层单子,”奥菲丽亚小姐说,“一定得这样抻开,在脚头掖紧抻平——像这个样子,镶边窄的一头掖在脚下。”

“是,小姐。”托普茜的回答一如此前。不过,想补叙一笔的是,在奥菲丽亚小姐回过身来,热情操作示范的当儿,这位好心的千金小姐没有看到,她的小门徒飞手抻过一副手套和一条缎带,灵活地塞入袖筒,然后规规矩矩交叉起来,像方才那样站在那里。

“喏,托普茜,你试试看。”奥菲丽亚小姐拉下床单,坐下来说。

托普茜表情严肃,动作敏捷,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奥菲丽亚小姐十分满意。托普茜抻平床单,拍打得皱折全无,整个过程之中,都表现出女导师所谆谆教导的那种严肃和认真。然而,正当她即将结束演练时,不幸一时大意,缎带的一头飘飘悠悠,从一只袖子里耷拉出来,引起了奥菲丽亚小姐的注意。她猛然伸手,抓住了缎带。“这是什么,你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原来是你偷的!”

缎带被从托普茜的袖口里拽出来,然而她却毫不惊慌失措,只是带着下意识的无辜,十分惊讶地说:“天哪,这不是菲丽[88]小姐的缎带吗?它怎么挂到我袖子里去了呢?”

“托普茜,你这个调皮的丫头,别跟我说谎啦,是你偷了缎带!”

“小姐,我敢保证没有偷,直到这会儿,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托普茜,”奥菲丽亚小姐说,“说谎是罪过,难道你不明白?”

“我从来没有撒过谎,菲丽小姐,”托普茜露出富有美德的严肃神情,说,“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别的。”

“托普茜,你要是这样说谎,我就得打你了。”

“天哪,小姐,就是抽我一整天,我还是这么说,”托普茜嘟嘟囔囔地说,“我压根儿没见过,一准是挂到我袖子里去了。菲丽小姐一准是放在了床上,裹到了单子里,所以挂到了我袖子里去。”

听了这番赤裸裸的谎言,奥菲丽亚小姐十分气愤,一把抓过孩子,来回摇晃。

“别再跟我来这一套!”

这一摇晃,把那副手套从托普茜另一只袖子里摇落到地上。

“你看!”奥菲丽亚小姐说,“现在你还说没偷过缎带吗?”

这会儿,托普茜承认偷了手套,但仍然否认偷缎带一节。

“喂,托普茜,”奥菲丽亚说,“要是你全部坦白承认了,我这次就不打你。”受到这种胁迫,托普茜终于承认偷缎带和手套的事,同时哭丧着脸,信誓旦旦,表示悔过。

“那好,说出来吧。从你到家里来,我知道你还偷过别的东西,昨天我让你在家里到处跑了一天,喂,要是你还拿过东西,就告诉我,我不打你。”

“天哪,小姐!我拿了伊娃小姐脖子上戴的那条红色的东西。”

“这你也拿了,你这个坏东西!喏,还有什么?”

“我拿了罗莎的耳环,那副红的。”

“马上给我拿出,两件东西都拿出来。”

“天哪,小姐,拿不出来了,都烧啦。”

“烧啦!编造得真好!去拿来,不然就得打你。”

托普茜流着泪呜呜咽咽,大声争辩说她拿不出来,“都烧啦,是这样。”

“你烧它们干什么?”奥菲丽亚小姐问。

“因为我坏,我真坏。不知怎么回事,我太没出息啦,可又没办法改。”

正在这时候,伊娃天真烂漫地走进屋来,脖子上挂着那一条珊瑚项链。

“怎么,伊娃,你是从哪里找到项链的?”奥菲丽亚小姐问。

“找到?哦,我整天都戴着呀。”伊娃说。

“昨天你戴着吗?”

“戴着哇。有趣的是,姑姑,我戴了一夜哪。睡觉的时候,忘了摘下来啦。”

奥菲丽亚小姐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同一时刻,罗莎头顶一篮刚烫过的亚麻衣服走进屋来,那对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摇摇晃晃。见此光景,奥菲丽亚小姐更迷惑不解!

“我简直不知道拿这孩子怎么办!”她灰心丧气地说,“你说拿了这些东西,到底为了什么,托普茜?”

“哦,小姐说我一定得坦白,除了这,我想不起别的东西来啦。”托普茜揉着眼睛说。

“不过,我没有叫你承认没做过的事呀!”奥菲丽亚小姐说,“这就跟别的谎话一样,也是说谎啊!”

“天哪,是这样吗?”托普茜天真而又惶惑地问。

“天哪,这个调皮鬼压根儿就没句实话,”罗莎悻悻地望着托普茜说,“要我是圣克莱老爷,不打她个皮开肉绽才怪。这我做得出来,叫她尝尝滋味!”

“不,不,罗莎,”伊娃带着有时也能做出的威严命令的神色,说,“你不能这么说,罗莎,我听不得这种话。”

“天哪!伊娃小姐,你太善良啦,不知道怎么对付黑鬼子。告诉你吧,除了狠狠揍他们,没别的办法。”

“罗莎!”伊娃说,“嘘!别再说这种话!”伊娃眼睛放射出了光芒,脸颊上的颜色也愈益加深。

一时间,罗莎吓得不敢出声。

“伊娃小姐身上有圣克莱家族的血统,这很清楚。说起话来,总像她爸爸。”罗莎说着走出了房间。

伊娃小姐站在那里望着托普茜。

这两个孩子站在那里,代表了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孩子出身高贵,白皙的皮肤,金黄色头发和深陷的眼睛,眉宇之间流露出灵性和雍容,一举一动,透着王孙贵胄气派;另一个则皮肤黝黑,既机灵又高深莫测,对人卑躬屈膝而又断事敏锐。她们两个是不同种族的代表。一个是撒克逊后裔,世世代代享受着文明的陶冶,占据着主宰地位,拥有受教育的权利,无论在体质抑或道德及说话方面,都卓越无比;另一个则是非洲人后裔,祖祖辈辈受尽压迫,愚昧驯顺,辛勤劳苦而又处境邪恶!

或许,这类想法也搅动了伊娃的心田,不过,孩子的思想依稀朦胧,都是些混混沌沌的直觉。在伊娃高贵的天性中,这一类思想正在酝酿,躁动,但还没有力量形诸言辞。奥菲丽亚小姐数落着托普茜调皮冥顽的行径时,伊娃露出了迷惑和忧伤的神情,但却亲切地说道:

“可怜的托普茜,你干吗偷东西呢?现在,人们会好好照顾你啦。凡是我的东西,不等你偷都会给你,真的。”

女孩从生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温言好语,伊娃语调和态度的和蔼,异样地震撼了她那粗野的心灵,那双犀利放光的圆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泪花。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习惯了的、龇牙咧嘴的短促笑声。不!一个除了辱骂别无所闻的女孩,对于超乎寻常的善意,格外难以置信。托普茜对于伊娃的话,心里只是感到好笑和莫名其妙——她根本不相信这些话。

可是,又该拿托普茜怎么办呢?奥菲丽亚小姐觉得事情实在棘手,她的教育准则似乎行不通。她觉得需要花些时间加以考虑;同时为了争取时间,又把托普茜关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壁橱里,以便好就这个问题进一步调整自己的思路。再说,奥菲丽亚小姐对于人们设想中壁橱具有某种捉摸不定的道德力量,也还抱着一线希望。

“不靠打骂,”奥菲丽亚小姐对圣克莱说,“怎么把这孩子调教过来呢?我简直搞不清楚。”

“好哇,那就打吧,打到你满意为止。我交给你全部权力,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孩子不挨打,就长不大,”奥菲丽亚小姐说,“从来没见过孩子不挨打就成大器的。”

“嗯,那当然,”圣克莱说,“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好啦。不过,我只有一点建议:我见过这孩子被火棍打过,也被铁铲和火钳打过,什么顺手就抄过来用什么打,直到打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这孩子对这种打法,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我看,要打你就得狠劲地打,不然,她不大会记住的。”

“那拿她可怎么办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这对你就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圣克莱说,“希望你能找出答案来。对于一个只能用鞭子来驾驭的人,到底该怎么办?而其实,鞭子也不管用了——这种情况在南方这一带,是屡见不鲜的!”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哩。”

“这样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有的是,还有这样的成人男女奴隶哪!到底该怎么管束住他们呢?”圣克莱说。

“这我真的说不上来。”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也说不上来,”圣克莱说,“这种骇人听闻的残酷暴行,时不时地在报纸上登载出来,比方说,普露那类事件。这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在不少情况下,这是双方心肠逐渐变得狠毒的一个过程,奴隶主越来越心狠手辣,而奴隶则越来越无情无义。打罚和虐待正如鸦片酊一样,随着敏感度的减弱,不得不把剂量加倍。这一点,早在我当上东家的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暗自下了决心,绝不引发这一过程,因为我知道,这永远没有收场的时候。起码来说,我下这个决心,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道德品性。可结果呢,我手下的仆人都像是娇惯坏了的孩子;不过,我认为,这总比我们双方都变得野蛮粗暴来得好些。关于在教育上我们应负的责任,你已经说得不少了,堂姐,我倒真想让你在一个孩子身上试一试,在我们千百万孩子的一个标本身上试一试。”

“这样的孩子都是你们制度所造成的。”奥菲丽亚小姐说。

“这我明白。他们是这个制度造成的,可他们又确实存在,那拿他们该当如何呢?”

“嗯,你让我做个试验,这我一点也不能恭维你。不过,既然这是一项义务,那我只好尽自己所能,坚持不懈地去试一试了。”奥菲丽亚小姐说。于是,自此以后,奥菲丽亚小姐便以令人艳羡的热情和精力,对这个新的教育对象,注入了自己的心血。她把女孩的作息时间安排得有条不紊,着手教她识字、做针线。

对于前一种技艺,女孩聪敏异常,仿佛凭着魔法学会字母,很快就能阅读浅显的读物。至于做针线,却是一项比较困难的任务。那轻巧如猫、灵活似猴的女孩,讨厌关在屋子里做针线,于是要么把针折断,偷偷扔出窗外或者藏到墙缝里,要么把线扯断,弄成脏兮兮的一团,要么眼疾手快,干脆把线轴一下子丢出去。动作之快,简直可以与一个老到的魔术师相比,对于脸部表情的控制,也不亚于魔术师。虽然奥菲丽亚小姐觉得,绝对不可能接连出现这么多事故,然而,除非她整天不干别的,只对女孩加以监视,否则便发现不了女孩的这些伎俩。

很快,托普茜在家里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在各种滑稽表演、做鬼脸、出洋相上的天赋,在舞蹈、滚爬、唱歌、吹口哨,以及模仿各种心之所感的声音方面的天赋,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玩耍的时间,她总是把家中每一个孩子都吸引到她跟前,个个羡慕惊讶得张着大嘴,连伊娃小姐也不例外。正如鸽子有时受到闪闪发光毒蛇的诱惑一样,伊娃小姐被女孩那粗野邪恶的举动吸引住了。对于伊娃竟然喜欢和托普茜混在一起,奥菲丽亚小姐心有不安,于是请求圣克莱出面制止。

“哎!别去管她吧,”圣克莱说,“托普茜对她也有好处。”

“不过,这样一个坏孩子——你就不怕她把伊娃教坏了吗?”

“她教不坏伊娃。她也许能教坏一些孩子,可是邪恶在伊娃心里就像白菜叶子上的露珠,一下子就滑掉了,连一滴也渗不进去。”

“千万别这么十拿九稳的,”奥菲丽亚小姐说,“要是我的孩子,绝不让他跟托普茜玩,这我心里有数。”

“是啊,你的孩子不必跟托普茜玩,”圣克莱说,“可我的孩子可以。要是伊娃能学坏,好几年前就学坏了。”

起初,托普茜受到了上等奴隶的轻视,为他们所不屑一顾。可是,他们不久就觉得有理由来修正这种看法了。人们很快发现,凡是对托普茜施以侮辱的人,无疑都立即会遇到一些麻烦。不是一副耳环或者什么心爱的装饰品不知去向,就是一件衣服突然给弄得一塌糊涂;再不然,就是其人偶然踢翻一桶热水,或是当他身着盛装的时候,一盆脏水不知其所以然地从头顶上猛泼下来,弄得个落汤鸡似的。在所有这些场合,任你怎样盘问,也找不出这种捣乱行为的始作俑者。托普茜受到了传讯,三番五次站到了全体家庭法官面前,但都以最令人折服的、天真无辜的严肃神色,经受住了对她的盘问。无论什么人,都猜得出这些勾当是谁干的,但却又找不到点滴直接证据来确证这种推断。奥菲丽亚小姐极为主持正义,觉得没有证据是不能随便做出处理的。

再者,这些捣乱行为,其时间又总是选择得恰到好处,这就给滋事者进一步打了掩护。比方说,对罗莎和琴恩这两位室内女侍进行报复的时间,总是选择在她们失宠于太太的时候——这是经常出现的情况——选择在她们的抱怨自然不能博得同情的时候。总而言之,托普茜很快就让家里人明白,人们不宜去管她的事,因而,也就没人过问她的事了。

在种种体力活计中,托普茜机灵且又充满活力,无论教她做什么事,其领悟能力之快,令人惊讶不已。只教了她几次,就能把奥菲丽亚小姐的卧房,收拾得熨熨帖帖,连这位挑剔的小姐也找不出毛病来。只要她高兴,谁也赶不上她收拾得那么平整,枕头摆得那么规规矩矩,打扫整理得那么完美无瑕。不过,她高兴这么做的时候却并不多见。如果说,经过三四天细致耐心的监督之后,奥菲丽亚小姐乐观地认为,托普茜已经步入正轨,自己无须监督,而可以径自走开,忙于处理别的事务的话,那么,托普茜就会在一两个钟头之内,闹它个天翻地覆。她不仅不整理床铺,还会把枕头套扯下来,让自己长着鬈发的脑袋钻进枕头中间,把脑袋弄得奇形怪状,沾满了朝四面八方伸展着的羽毛,以此来取悦自己。她还会爬到床柱顶上,倒挂下来,把床单、被单丢得满屋都是,把奥菲丽亚小姐的睡衣套在枕垫上,推出各式各样的好看的表演:唱歌呀,吹口哨呀,以及对着穿衣镜扮出鬼脸呀,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正如奥菲丽亚小姐所言,是整个地“掀起了一阵大骚乱”。

有一回,奥菲丽亚小姐撞见托普茜把她那块最好的印度产广东绉纱猩红披肩,当成头巾裹在脑袋上,正面对镜子,气度非凡地进行着排演。因为这一次,奥菲丽亚小姐出于她生平之中绝无仅有的粗心大意,把钥匙忘在了抽屉里。

“托普茜!”她实在无法忍耐时总是这样说,“你怎么这个样子?”

“不知道,小姐——大概是我太淘气了!”

“我简直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托普茜。”

“天哪,小姐,你得打我呀,我原来的太太老是打我。不挨打,我就不愿干活。”

“唉,托普茜,我不想打你。只要你用心,你能干得挺棒的。可你为什么不愿干活呢?”

“哦,小姐,我挨惯了打,恐怕挨打对我有好处。”

于是,奥菲丽亚小姐只得如法炮制。然而,托普茜却一如既往,大喊大叫,央告求饶,闹了个鸡犬不宁。可是,半个钟头以后,托普茜蹲在阳台突出的地方,身旁簇拥着一群崇拜她的“小家伙”的时候,她又对整个事件表示出全然不屑一顾的样子。

“呸,菲丽小姐也配打人!连只蚊子也打不死。瞧瞧我原来的老爷是怎么个打法,打得简直是血肉乱飞,人家那才叫在行哩!”

托普茜一向把自己的过错和恶行当成卖弄的资本,显然以为这些都是某种特殊的荣耀。

“哼,你们这些小黑鬼,”她总是对自己的听众说,“都是有罪的人,明白不?是啊,你们是,人人都是,连白人也是有罪的人——菲丽小姐就这么说来着。可叫我看,黑人是罪过最深的人,可是,唉,你们的罪过,谁也比不上我。我坏得任谁都拿我没办法。从前,我老是惹得原来的太太骂我,一骂就是半天。叫我说,我可算是天底下最坏的人了。”说到这里,托普茜会一个跟头,轻快地翻到更高的地方,笑容满面地坐在那里,显然是在夸耀自己的与众不同。

到了礼拜天,奥菲丽亚小姐总是认认真真,忙着教托普茜教义问答,而托普茜对文字的记忆力又不同一般,对所学东西能够倒背如流。这使女教师深受鼓舞。

“你盼着这对她会带来什么好处呢?”圣克莱问。

“哟,这总归是对孩子有好处的。这一向是孩子们应该学习的东西,你是明白的。”奥菲丽亚小姐答道。

“也无论孩子们懂不懂?”圣克莱又问。

“哦,眼下孩子们都不会弄懂的,不过日后长大了,就明白过来啦。”

“我学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哩,”圣克莱说,“而且,我小时候你给讲解得十分透彻,这点我还是能证明的。”

“嘿,你总是学得很好,圣克莱。那时,我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奥菲丽亚小姐说。

“噢,现在不寄予希望了?”圣克莱问。

“要是你还跟当年小时候那样就好啦,圣克莱。”

“我也是这样想,真的,堂姐,”圣克莱说,“好啦,继续教托普茜教义问答吧,或许能够收到一些效果,也未可知。”

他们谈话的当儿,托普茜一直规规矩矩地交叉着双手,宛若一尊黑色雕像站在那里。此刻,见到奥菲丽亚小姐朝她打的手势,于是接着往下背诵:

“由于造物赐予我们第一代祖先以运用自己意志的自由,他们便从自己被创造出来的那个‘州’[89]里,坠落了下来。”

托普茜眼睛射出了光芒,露出欲求其解的神色。

“你背的是什么,托普茜?”奥菲丽亚小姐说。

“请问,小姐,那不是说肯塔基州吗?”

“什么州不州的,托普茜?”

“他们从那儿坠落下来的那个州哇。常听老爷说,我们是从肯塔基州来的。”

圣克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你得给她把意思讲解清楚才行,不然她就瞎猜了,”他说,“这句话似乎还有移民的意思哩。”

“得了,圣克莱,别作声,”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一个劲地笑,我还能做成什么事?”

“好吧,我保证不打搅你们练习了。”圣克莱说完,便拿起报纸,坐到客厅里去,等候托普茜背诵结束。她们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托普茜偶尔奇怪地颠倒了一些重要字眼的位置,而且,尽管她自己努力想再颠倒过来,但仍然一再出现这类错误。圣克莱虽然三番两次做出保证,不去打搅她们,心里还是对这些错误幸灾乐祸,觉得好玩。每逢觉得自己需要消遣一下的时候,便把托普茜叫到面前,让她重复那些听起来刺耳的段落,而对奥菲丽亚小姐的不满置之不理。

“圣克莱,如果你这样搅乱下去,你看,我怎么教孩子学点东西呢?”她总这样反问。

“好、好,太不应该——再不这样啦。可我真的喜欢听这个小淘气在这些大字眼上别不过嘴来!”

“可你肯定了她背错的地方啊!”

“那又有何妨?对她来说,这个字眼和那个字眼没什么两样!”

“你要我教她学好,那就别忘了她是个有理性的人;你对她会产生什么影响,也要检点一些。”

“嘿,可真没意思!是啊,我应该检点一些,可正像托普茜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太坏了!'”

对托普茜的训练,大体上以这种方式,持续了一两年。她像一种慢性瘟疫日复一日,耗散着奥菲丽亚小姐的心血。渐渐地,她对于这种折磨也习以为常了,仿佛患者有时对神经痛或呕吐性头痛习以为常一样。

对这个孩子,圣克莱抱以浓厚的兴趣,正如人们对鹦鹉或猎狗耍的把戏感兴趣一样。每逢托普茜因自己的过失在家里别的地方遭到人们白眼,总是躲到他椅子后面避难,而圣克莱又总是采取或此或彼的办法,为她息事宁人。她从圣克莱那里得到了不少零星的五分硬币,便用它们买来坚果和糖果,满不在乎地慷慨分给家里所有的孩子们。因为,说句公道话,托普茜还是心地善良、慷慨大方的,除了为自己开脱的时候,对人毫无恶意。现在,圣克莱已经完全把托普茜介绍进入了我们的芭蕾舞团,以后轮到她的时候,她还将与其他表演者时时联袂登台献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