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两个诗人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84144字
- 2022-07-26 16:49:20
幻灭
一一家内地印刷所
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代,内地的小印刷所还没采用斯丹诺普印刷机[1]和油墨滚筒。安古兰末虽然凭着当地的特产[2]同巴黎的印刷业经常接触,用的始终是木机。俗语把印刷叫作“叫机车叹气”,就是从木机来的,这句话现在可用不上了。城里落后的印刷所当时还用皮制的球,给掌车工人蘸了墨涂在铅字上。预备铺纸上印,排满铅字的版子,安放在一个云石做的活动盘上,所以盘子在行话中叫作“云石”。这种机器尽管简陋,埃尔塞弗,柏朗坦,阿尔特和第多[3],用来印过不少精美的图书。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机了,奚罗姆-尼古拉·赛夏当作宝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经给忘得干干净净,需要我们重提一下才行;因为那些工具在这个重要的小故事中颇有作用。
赛夏出身是个掌车的。排字工用印刷业的行话称掌车工为“大熊”。他们从墨缸到印刷机,从印刷机到墨缸,来来往往,动作很像关在笼子里的熊,那绰号大概是这样来的。大熊反过来把排字工叫作“猴子”,因为他们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拣铅字。在一七九三那个灾深难重的年头,五十上下的赛夏已经结了婚。全国大征兵[4]几乎把所有的工人编入军队,赛夏亏得上了年纪,成了家,逃过兵役。印刷所的老板,也就是行话所谓“傻瓜”,死去不久,遗下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店里只剩一个掌车的赛夏。看来铺子立刻要关门了,孤零零的大熊没法变成猴子,因为他只管印刷,一字不识。一位人民代表[5]急于分发国民议会的皇皇文告,不管赛夏有无能力,给了他一张印刷执照,征用印刷所。赛夏公民[6]收下棘手的执照,拿老婆的积蓄送了一笔补偿费给东家的寡妇,只花一半价钱买进印刷所的机器。可是这不算什么。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货,一字不能印错。奚罗姆-尼古拉·赛夏正在为难,幸而碰到一个马赛的贵族,怕丢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丢了脑袋不敢出面,只能找个工作糊口。特·摩公勃伯爵穿上寒碜的工衣,做了内地的印刷监工。某些公民为着隐匿贵族而被处死刑的布告,就是那监工从排字到校对,改校样,一手包办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印刷,张贴。他们俩居然太平无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风暴过去了,尼古拉·赛夏不得不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对和监工的多面手。一个拒绝向政府宣誓的神父接替特·摩公勃伯爵,直到首席执政恢复天主教[7]为止。神父在王政复辟时代升为主教,在贵族院和特·摩公勃伯爵坐在一张凳上。尼古拉·赛夏在一八〇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时多识一个字,却赚了不少钱,有力量雇一个监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伙计,现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子见着害怕。贫穷消灭了,啬刻脾气跟着出现。印刷所老板一看到有希望挣家业,发财的念头使他对本行心窍大开,变得又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着自己的经验,瞧不起理论。他只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体,估出一小页或一整张的价钱。他告诉外行的主顾,大号的铅字成本贵;倘若用小号的铅字,他又说排起来费工。他在本行中一窍不通的是排字,最怕弄错,所以只承接高价的买卖。凡是按时计酬的工人,赛夏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什么纸厂周转不灵,他买进便宜的纸张囤起来。因此,那所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就做印刷工场的屋子,一八〇二年时已经是他的产业。赛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运:老婆死了,只有一个儿子。他把儿子送进当地的中学,主要不是给儿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预备后任。赛夏待孩子很严,有心把家长的权威延长时期;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铅字架上做活,说他应该学会自食其力,将来好报答流着血汗养育他的可怜的父亲。未来的主教离开印刷所的时候,赛夏听着他的指点,在四个排字工人中挑了一个又聪明又老实的人做监工。老头儿的事业从此安排妥当,可以维持到孩子来接管的一天;那时铺子交给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不怕不兴旺发达。大卫·赛夏在安古兰末中学成绩优异。老赛夏虽然是从没有知识没有教育的大熊爬上来的,非常瞧不起学问,却也打发儿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严厉地嘱咐大卫别指望老家的接济,必须在巴黎,据他说是工人的天堂,好好地攒一笔钱。可见送儿子到智慧的国土去留学是他的一种手段,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卫在巴黎一边学印刷,一边进修,完成学业。第多厂的监工成了一个学者。一八一九年年终,他听从父亲的命令回去接管买卖,离开巴黎,从头至尾没有花过父亲一个钱。当时尼古拉·赛夏的印刷所发行一份刊登司法广告的报纸,那是州内独一无二的刊物,另外还承接州公署和主教专区的印件。靠着这三宗买卖,一个活跃的青年不难挣一份大大的家业。
正在那个时期,开纸厂的戈安得弟兄买下安古兰末的第二张印刷执照。那家印刷厂一向被赛夏利用帝政时代连年战祸,百业萧条的局势,排挤得没有生路;赛夏为了时局,也不曾收买那铺子;这个小算盘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后来一败涂地。当时老头儿听见消息私下欣幸,以为同戈安得弟兄的竞争有儿子来担当,不用自己对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挡不住的,可是第多厂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准有办法。”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称心惬意地过活。他对高等印刷固然知识有限,在另一门艺术,工人们说笑话叫作“酒醉学”方面,倒是一个高手。那门艺术,《邦太葛吕哀》的了不起的作者[8]当年很重视,不幸遭到一些“节制会”[9]的摧残,钻研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奚罗姆-尼古拉·赛夏不愿辜负他的姓氏,永远口渴得厉害[10]。他对“发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来受着老婆约束,只能适可而止。其实那嗜好是出于大熊们的天性,夏朵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11]。据一般哲学家的意见,一个人年轻时代的习惯老来会变本加厉。这条规律在赛夏身上证实了:他越老越贪杯。嗜酒的习惯在那张大熊脸上留着标记,使他的长相与众不同:鼻子尽量发展,近乎一个三号大法规[12]的大写A字,布满血筋的面颊像葡萄叶,红里带紫,长着许多小瘤,往往还有细毛点缀;整个脸庞仿佛秋天的葡萄叶包着一只奇大无比的鸡 菌。两道浓眉好比两簇堆着雪花的小树,底下一双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时候也很精神,显出一种贪婪成性的狡猾。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灭了,连父子的天性在内。光秃的脑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头发,还有点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芳济会修士。他矮身量,大肚子,像一盏费油而光线不足的旧油灯。一个人无论什么嗜好过了分,都能使身体往原来的方向发展。酗酒同研究学问一样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来尼古拉·赛夏老戴着民兵的三角帽;那种帽子当初出过风头,如今在某些内地城市的鼓手头上还看得见。他穿着似绿非绿的丝绒背心和丝绒长裤,棕色的旧大氅,一双花色纱袜,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赛夏这副布尔乔亚服装并不能遮盖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嗜好和习惯再合适没有,而且完全表现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家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们提到葱不能不联想到葱的皮[13],提到赛夏也不能不联想到他的装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贪心,单单那次退休的经过也尽够描画他的性格。不管儿子要从赫赫有名的第多厂带回许多学识,赛夏只打算跟儿子做一笔好买卖,这个主意他已经酝酿了多年。老子要赚钱,儿子势必要吃亏。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买卖根本谈不上父子。赛夏先把大卫看作独养儿子,后来认为是当然的受盘人,同老子有利害冲突:他必须高价出盘,大卫必须低价盘进;因此儿子变为一个非制服不可的敌人。从感情转化到自私的过程,在有教养的人总是迂回曲折,慢慢来的,还得用虚情假意遮盖;在老熊身上却直截了当,非常迅速;他的行动说明狡黠的酒醉学比高深的印刷术强得多。儿子回家,老头儿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实人的手段,对他像招待主顾一般亲热,像服侍情妇一般关心:走路扶着他的胳膊,叫他脚下留神,别踩着泥浆;吩咐用人替他暖被窝,生火,预备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赛夏备了一顿丰盛的饭,竭力劝酒,想灌醉儿子;饭后他醉醺醺地说:“咱们谈正经事吧?”这句话夹在两个饱嗝儿之间说出来,声音特别古怪,儿子听了,要求下一天再谈。老熊平日最会利用醉态,当然不肯放弃这场准备已久的斗争。他说他挑了五十年的担子,一小时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儿子来当傻瓜。
讲到这儿,或许应当说一说厂房的情形。屋子从路易十四末期起就开印刷所,坐落在菩里欧街和桑树广场交叉的地方。内部一向按照行业的需要分配。楼下一间极大的工场,临街一排旧玻璃窗,后面靠院子装着一大片玻璃福子。侧面一条过弄直达老板的办公室。可是印刷在内地始终是人人爱看的新鲜事,顾客宁可走铺面上临街的玻璃门,不怕工场的地基比路面低,进门要走下几级。少见多怪的客人穿过工场里的走道,从来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碍。他们望着楼板上吊的绳,晾的纸,像花棚的顶,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铅字架上,或者被支撑印刷机的铁棍把帽子撂在地上。动作灵活的排字工从铅字架上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拣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里的排字夹,加一根空铅条;来客眼睛瞪着他们,不防地上有大石板压着整令浸湿的纸,绊他们的脚,再不然腰眼撞在纸架的角上;诸如此类的笑话叫一帮猴子和大熊乐不可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太太平平地走到办公室。办公室是两个简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场的尽里头,紧靠院子;监工和老板各据一方。后院墙上很幽雅地点缀着一些葡萄藤,以老板的名声来说,颇有一种本地风光,助人酒兴。院子尽头,靠着黑黢黢界墙有间破落的偏屋,专为浸纸和整理纸张用的。那儿还有一个水斗,冲洗上印前后的版子,俗语所谓字盘;墨汁和厨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赶集的乡下人看了以为真有什么魔鬼在屋内洗脸。偏屋的一边是厨房,另外一边是柴房。正屋最高层只有两个阁楼式的房间,二楼有三间屋子。第一间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旧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楼下的过弄一样进深;临街有一扇狭长的小玻璃窗,靠院子开一个大圆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简陋,活现出生意人家的吝啬:肮脏的地砖从不擦洗;家具只有三把蹩脚椅子,一张圆桌和一口碗盏柜。柜子两旁都有门,一扇门通卧房,一扇门通客室。门窗全是油腻,变了暗黄色,屋内常常堆着白纸或印好的纸;纸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赛夏的饭后点心、酒瓶、菜盘。卧房装着铅格子镶嵌的玻璃窗,从后院取光;壁上挂的旧毯子和内地在圣体节上挂在屋子外面的一样。房内放一张有栏杆的大床,挂着帐幔,铺一条红呢床罩,附带床几;还有两把虫蛀的大靠椅,两把胡桃木花绸面的单靠,一张旧书桌;壁炉架上面有一只挂钟。这间卧房颇有朴素的古风,一片暗黄色调,原是尼古拉·赛夏的老东家罗佐先生布置的。客室曾经由赛夏太太重新装修,恶俗的门窗跟护壁板全是理发师染假头发用的浅蓝色;白地的糊壁纸画着深褐色的东方景致;家具是六把蓝羊皮面子的单靠,椅背做成竖琴式;两个窗洞上部的半圆形砌得很粗糙,不挂窗帘,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树广场全景;壁炉架上没有烛台,没有座钟,没有镜子。赛夏太太不曾装修完就死了,大熊觉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无用处,工程便不再继续。当下尼古拉·赛夏东倒西歪,带儿子进去的便是那间客室:圆桌上摆着一份印刷所的机器生财的清单,那是监工照着他的意思写的。他指着文件对儿子说: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赛夏一双醉眼骨碌碌地望望儿子,望望清单,“我给你的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卫拿着清单念道:“一、木机三架,都有铁棍支撑,下装生铁盘……”
老赛夏插嘴道:“这是我的改良。”
“……连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纸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卫·赛夏念到这儿,放下清单说:“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机全是蹩脚货,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当柴烧。”
“蹩脚货?……”老赛夏嚷起来,“蹩脚货?……你拿着清单,咱们一块儿下楼,瞧瞧你们发明的烂铁车可抵得上这些久经考验的老机器!你看了才不敢糟蹋这些实惠的印刷机,走起来像驿站上的包车一样,用上一辈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脚货!对,就是这些蹩脚货将来供给你油盐酱醋的!也就是这些蹩脚货在你老子手上用过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天。”
老头奔下高低不平、摇摇晃晃的旧扶梯,居然没摔跤;他走进过道,推开工场的门,冲向第一架车子。所有的机器都暗中擦抹干净,上了油;两根交叉结实的橡木轴也由学徒擦过了。他指着轴梗说:“这样的印刷机还不讨人喜欢吗?”
车上有一份结婚帖子。老熊放下边框压住纸格,拉过生铁盘,覆上纸格,拉一下轴梗;然后放松绳索,拖开生铁盘,把边框和纸格往上收起,动作灵活,不亚于年轻的大熊。车子开动的时候声音怪好听,赛过鸟撞在玻璃窗上飞走的叫声。
“哪一部英国车子有这样的气派?”老赛夏问儿子,儿子看着呆住了。
老赛夏奔向第二第三架车子,照样轻松利落地表演了一番。酒鬼眯着醉眼发觉最后一架机器上有个地方学徒忘了收拾,狠狠地咒骂了一阵,扯起衣摆就抹,好比马贩子出售牲口,非把毛刷亮不可。
“就凭这三架车,告诉你,大卫,不雇监工,你好挣九千法郎一年。我以你未来的合伙人名义,反对你改用混账的铁车,磨坏铅字。那英国鬼子——还是法国的敌人呢,——只想让铸字铺发财,亏你们在巴黎对着他的发明大声叫好!哼!你们想用斯丹诺普!得了吧!一架斯丹诺普卖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宝贝车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贵两倍,还没有弹性,容易磨坏铅字。我不像你有学问,可是你记住:斯丹诺普跟铅字是死冤家。这三架车还能久用不坏,做的活干净整齐,安古兰末人的要求不过如此。铁机也罢,木机也罢,金机银机也罢,不管你用什么车子印刷,反正他们不多付你一个子儿。”
大卫往下念道:“二、铅字五千斤,华弗拉铸字所出品……”念到华弗拉的名字,第多门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还簇新。这才说得上铸字专家!华弗拉先生做人规矩,卖出来的字都料子挺硬。依我说,顾客上门次数最少的才是最好的铸字铺。”
大卫接着念:“估价一万法郎。——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两法郎一斤;第多厂出的西塞罗[14],全新的才卖一法郎八十生丁。你那些钉头只能当旧铅卖,一斤不过五十生丁。”
“嘿!你把奚莱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圆体字叫作钉头!奚莱在拿破仑时代就开印刷所,造的字要卖六法郎一斤,铜模是头等刻工,我买来才不过五年,好些铅字还是崭新的呢,你瞧!”老赛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过的铅字给儿子看。
“我没有学问,一个字也认不得;不过我知道,奚莱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国体的祖宗。瞧这个圆体字,”赛夏指着一个字架子,拣出一个M来,说道,“这个西塞罗圆体还没用旧呢。”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开入清单。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像守财奴一般精细。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出盘的价钱总共是三万法郎。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也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地接受。遇到这一类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益。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的。”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内地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如何有用如何坚固。
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像都是无价之宝。他告诉儿子,内地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你给他们最漂亮的东西也不受欢迎。他,尼古拉·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埃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15]印的《列埃日人》,不要富丽堂皇的新历本。大卫不久自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高得多。
“唉!孩子,内地是内地,巴黎是巴黎。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环的爱神,只像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准会把帖子退回给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内地来。就是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更没法为了金钱同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赛夏当初向罗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还是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用到现在开出三万法郎价钱,显然太过分了。大卫说:“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执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这门独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州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将来送你到玛撒克那样的好庄园上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在大卫·赛夏不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不难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老头儿见惯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洋。父亲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地交给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份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只管装傻。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钱。等到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罗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何况做爹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
“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卫气愤地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买书的人不相宜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份,难堪极了。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傍,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卫说他从来没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
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财产吗?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结没完,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休想叫父亲摊出清账,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
他心上想:“好好地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再说,我卖力也还是为我自己。”
儿子不作声,父亲看着不大放心,便说:“我给你留下一件宝贝呢。”
大卫问什么宝贝。
“玛利红。”父亲回答。
玛利红是个乡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里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纸、切纸边、做饭、洗衣、上街跑腿、从车上卸纸、洗纸格、到外边去收款。如果玛利红认得字,老赛夏还会要她排字呢。
父亲动身了,一路走到乡下。他虽则借着合伙的名义出盘了印刷所,十分高兴,却也担心将来怎么收款。先是着急交易做不成,接下来总是着急款子没有着落。所有的情欲本质上都会自欺欺人。那家伙一向认为读书无用,此刻偏要相信读书的影响:儿子受过教育,必定讲信用,赛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这一点上。大卫既是有教养的青年,准会埋头苦干,偿还父亲的钱;他有知识,不怕想不出办法;看他心地那么好,绝不至于赖债!许多父亲做了这一类的事,还相信一切是为儿子好;老赛夏回乡那天,走到他葡萄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葡萄园坐落在玛撒克村上,离安古兰末十二里。前任的业主在村上盖着一所漂亮的屋子。庄园自从一八〇九年老熊买进以后,每年有所扩充。赛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转移在榨葡萄机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葡萄园中混过多年,也很内行了。
从前他整天守着工场,现在整天守着葡萄园。告老回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儿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笔钱。越是非分之财,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从玛撒克赶往安古兰末,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进工场,瞧瞧儿子是否能应付。印刷车还在老地方,独一无二的学徒戴着纸帽[16]正在擦纸格上的油腻。老熊听见一架车咯吱咯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他认得他的老铅字,看见儿子和监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书,只当他们看校样。和大卫一同吃过饭,老赛夏回到玛撒克,始终牵肠挂肚。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故闻得出、猜得到。赛夏在工场里看到机器会出神,想起他赚钱的年月;现在离开了工场,葡萄园主照样感觉到儿子精神懒散,叫人担忧。他害怕戈安得弟兄的名字,眼看“赛夏父子”的招牌被他们压下去了。总之,老头儿觉得风头不对。这个预感是不错的,赛夏铺子已经走上背运。可是守财奴有守财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重价出盘铺子的钱送进酒鬼的荷包。现在得解释一下,明明可以办得发达的赛夏印刷所怎么会败下去的。
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进步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内地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才有主顾,在进步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挑选一个。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不会像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内地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细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州府里却非常突出。戈安得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论调,经常进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紧重印,在利润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还诬蔑大卫是进步党人,无神论者。他们说,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卖呢?爹是九月党人[17],拿破仑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是大富翁,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州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的业务给了戈安得弟兄。不久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胆,也办了一份刊登广告的报纸。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一半。戈安得铺子靠宗教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州的广告和司法公告,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种葡萄的老人看着戈安得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玛撒克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
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戈安得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戈安得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们大吃一惊。他说他儿子险些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进步党;戈安得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俩,说他们是进步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进步党人的广告还是照顾赛夏铺子的!出让报纸?还不如连机器执照一起脱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戈安得弟兄,讨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乡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这个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这样,便是儿子定要那样,逼戈安得弟兄逐渐让步;他花了一番气力,两个戈安得终于答应出两万两千法郎收买《夏朗德时报》。条件是大卫不得再发行任何报刊,否则赔偿三万法郎损失。赛夏印刷所做的这笔交易,等于自杀;种葡萄的却满不在乎。犯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老头儿打算用出卖报纸的收入抵充他出盘铺子的钱;只要能到手这笔款子,他情愿牺牲大卫,尤其这讨厌儿子对这笔横财也有权利分去一半。慷慨的父亲放弃印刷所,算是补偿大卫;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旧维持。报纸让给戈安得弟兄以后,老人难得进城,推说年纪大了;其实印刷所已经不是他的产业,他不再关心。只是几十年来对老机器的感情一时不能完全消灭。他有事上安古兰末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时候,到底是为了他的木机呢,还是为了儿子,我们很难断定。他向儿子催讨房租不过是个形式。赛夏的监工如今在戈安得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为什么这样大方,说老狐狸有心让大卫积欠房租,一朝大卫有事,老头儿可以凭着优先债权人的资格出来干预。
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岁,名叫吕西安·夏同,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夏同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巧在安古兰末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正在做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学之间,夏同懂得唯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房的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夏同治病的是有名的台北兰医生,眼看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夏同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庞泼莱家硕果仅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夏同像奇迹一般从断头台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地印在夏同太太心里,美丽的面貌大大地改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厄运。药房设在安古兰末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妇出盘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耻,自愿做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吃了人家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唯恐这样降低身份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德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夏同药房的卜斯丹先生接洽。吕西安的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利欧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些。普利欧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尊重,跟夏同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全部花在吕西安身上。夏同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乌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钱向夏同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间。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安古兰末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18]。
两个老同学碰巧相遇的时候,吕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人常有的念头。大卫提议教吕西安学做印刷监工,很慷慨地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从绝望中救了出来;其实大卫的铺子根本不需要监工。中学时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运的相似和性格的不同使两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他们俩的头脑不难挣上好几份家私,聪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的人物,事实上却屈居人下。命运的不公道成为他们之间有力的联系。并且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出发,都热爱诗歌。吕西安预定的专业是高级的自然科学,但他热烈向往文学的声名;沉思默想的大卫天生宜于作诗人,趣味却倾向严格的科学。志趣的交错使他们俩情投意合。不久吕西安告诉大卫,他的父亲在应用科学方面有过哪一些卓越的见解;大卫向吕西安指出,要在文坛上成名致富应当走哪一些新路。两个青年在短时期内的友谊,只有刚刚脱离少年时代的人才会那么热烈。不多几日,大卫见到美丽的夏娃,凭着他忧郁深思的性格,一见生情。祈祷文上说的海枯石烂、永矢勿渝的话,往往被一般无名的大诗人当作格言;他们的辉煌的诗篇是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的,也是隐藏在两个人的心里的。等到大卫发觉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寄托在诗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们的盲目的热诚,更觉得能接近夏娃,参与她的希望,分担她的牺牲,十分快慰。因此大卫对吕西安视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保王党比王上还要激烈,大卫比母亲和妹子更相信吕西安的天分,像母亲宠孩子一般地宠他。两人因为缺少资金,一筹莫展,常常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左思右想,要找一条致富的捷径,把捷足先登者已经采摘一空的果树使劲摇撼还是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谈话中间,吕西安想起父亲提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采用新的化学药品,制糖的成本可以减低一半;另外一个计划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纸,近乎中国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纸价降低一半。大卫知道这问题重要,曾经在第多厂引起辩论,便抓住这个主意当作生财之道;又认为吕西安指出这条路来,变了他永远报答不尽的恩人。
谁都看得出,两个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们完全不宜于管理一个印刷所。戈安得弟兄成为主教专区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州今后独一无二的报刊——《夏朗德时报》的业主,每年有一万五到两万法郎的营业额;小赛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强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监工的薪水、玛利红的工资、捐税、房租,大卫一个月只到手上一百法郎。换了勤谨巴结的人,准会添一批新铅字,买几架铁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揽生意;这位老板和他的监工却一心一意在学问上做功夫,看见还有最后几家客户的生意就满足了。戈安得弟兄终究摸清大卫的性情脾气,不再毁谤;他们觉得最聪明的办法是让那家印刷所苟延残喘,维持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同行手中;他们自动把零件生意介绍给大卫的铺子。可见只因为竞争的人算盘精明,大卫在生意上还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觉得。戈安得对于他们所谓大卫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对待大卫很公道、很正直,其实他们的行事和驿车公司差不多,为了防止竞争,自己开出新公司来假装有人抢生意。
赛夏屋子的外表同内部的寒酸简陋完全一致,老熊从来没修理过什么。日晒雨淋,天时不正,过道的门像老树干,布满不规则的裂痕。虫蛀的屋顶盖着法国南方通行的凹瓦;门面造得很坏,砖石并用,杂乱无章,似乎吃不消屋顶的压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槅子装着高大的护窗板,因为天气热,外面加上厚实的横闩。开裂得那么厉害的屋子,安古兰末城里很难找出第二所;要没有三合土的黏力,早已支持不住。两头亮、中间黑的工场,壁上全是招贴,下半截经过工人们三十年来的摩擦,变了棕色;楼板上吊着绳索,地上堆着纸张,放着几架旧机器,压纸的石板,一排排的铅字架;工场尽头,两边两个小亭子,老板和监工各据一方: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就能体会到两个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四五个工人离开工场去吃饭,大卫和吕西安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门后。学徒关上临街那扇装着小铃的门,大卫仿佛受不住纸张、墨缸、印刷机和旧木料的气味,把吕西安拉往后院。两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见工场里是否有人进来。阳光在葡萄藤中闪烁浮动,笼罩着两个诗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轮。那时,两种个性两副面貌的对比格外显著,给大画家看了准会技痒。长相像大卫那样的人注定要做剧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宽广的胸部,结实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丰满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脸上血色很旺,带些紫色,脖子粗壮,一大堆乌黑的头发:粗看像波阿罗赞美的那种教区委员[19];可是你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皱纹,下巴上的窝儿,方鼻子的模样,鼻子两半边的骚动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不难发觉他有一股专一的爱情在不断燃烧,还有思想家的智慧,忧郁而热烈的性情;他的头脑能纵览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对纯粹空想的乐趣容易感到厌倦。脸上有天才的闪光,也有火山脚下的灰烬;使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所以脸上看不出一点希望;多少杰出的人都是为身世低微、没有财产而压在底下的。虽然印刷和知识密切相关,大卫却讨厌他的行业。这个身体笨重的西兰纳[20]陶醉在诗歌和科学中间,借此忘掉内地生活的苦闷。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吕西安的优美的姿势真像雕塑家设计的印度酒神。他脸上线条高雅,大有古代艺术品的风味:希腊式的额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肤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蓝得发黑,眼白的鲜嫩不亚于儿童。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国画家的手笔,栗色的睫毛很长,腮帮上长着一层丝绒般的汗毛,色调正好同生来卷曲的淡黄头发调和。白里泛着金光的太阳穴不知有多么可爱。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齐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容像凄凉的天使。一双血统高贵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亲吻,随便做个动作会叫男人服从。吕西安个子中等,细挑身材。看他的脚,你会疑心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长得和女性一样,凡是工于心计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这种腰身。这个特征反映性格难得错误,在吕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灵活的头脑有个偏向,分析社会现状的时候常常像外交家那样走入邪路,认为只要成功,不论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得。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做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像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地利用邪恶,作为晋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先是青春时期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同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争;而对于生性轻浮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虽然像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像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才能无忧无虑地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连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华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贝尔才里于斯、大维、居维埃[21]、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忱再写。他们不断地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的精力从来不松懈。两人同样穷,也同样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那天印刷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册十八开本的小书,说道:“吕西安,你知道巴黎寄来什么书?让我念给你听。”
大卫能够像诗人一样地朗诵,他念了安特莱·特·希尼埃的两首牧歌:《奈埃尔》和《年轻的病人》,还有那首纯粹古风的关于自杀的挽歌,以及讽刺诗中的最后两首。
吕西安不住地叹道:“想不到安特莱·特·希尼埃是这样一个人物!”等到大卫感动得不能再念,吕西安把诗集接过去的时候,又说了第三遍:“真是望尘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签名,说道:“原来发现这诗人的也是个诗人![22]”
大卫道:“写了这部集子,希尼埃还自以为没有写出一点值得发表的东西。”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像被仙女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特莱·特·希尼埃笔下的加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像一个金色的梦,世界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像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才,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对大卫说:“我有部论文打算出版,请你估一估价钱。”
大卫不看本子,就回答说:“我们不印大部头的手稿,先生还是去找戈安得弟兄吧。”
吕西安接过手稿,说道:“我们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让我们估价,请你明天再来。”
“阁下莫非就是吕西安·夏同先生?……”
“是的,先生。”监工回答。
那位作家说:“先生,我能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诗人,高兴极了。我是特·巴日东太太介绍来的。”
吕西安听到那名字,脸红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谢特·巴日东太太关切的话。大卫注意到朋友的发窘和脸红,让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乡下绅士,写好一部讨论养蚕的书,为了虚荣想印出来给农学会的同道拜读。
乡绅走了,大卫问:“喂,吕西安,难道你竟爱上了特·巴日东太太吗?”
“爱得像发疯一样!”
“可是你们受着成见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兰还要离得远。”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吕西安低下眼皮说。
“那你会忘记我们的。”夏娃的胆怯的情人说。
吕西安嚷道:“相反,也许我为了你,把我的爱人牺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那么爱她,虽然为着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诉她,我有个朋友才具比我高,将来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卫·赛夏;她要不招待我这个朋友,我的兄长,我从此不见她了。等会儿我回家去等她答复。尽管她今晚请了全体贵族来听我朗诵诗歌,倘使拒绝我的要求,我永远不再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的大门。”
大卫抹了抹眼睛,和吕西安热烈握手。钟上正好敲六点。
吕西安忽然说:“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见吧。”
说完他溜了,让大卫独自在那儿激动;一个人只有在那个年纪上才能充分体会这种情绪,尤其在当时的处境之下,两个青年诗人的翅膀还没有被内地生活斩断。
大卫望着吕西安穿过工场走出去,叹道:“心肠多好!”
吕西安回乌莫,走的是菩里欧的美丽的林荫道,麦市街,出圣·比哀门。他挑这条最远的路线,可知特·巴日东太太家就在这段路上。吕西安觉得从那位太太的窗下经过,即使她不知道,心里也非常快乐,两个月来他回乌莫不走巴莱门了。
到了菩里欧的树荫底下,他凝神望望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距离。当地的风俗习惯筑起一道精神上的界墙,比吕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过。在府城和城关之间,雄心勃勃的青年靠着声名做吊桥,不久才闯进巴日东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复,正如得宠的人做了得寸进尺的试探,唯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凡是分作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风俗,不知道那风俗的人一定觉得上面的一段话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讲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安古兰末,帮助读者了解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特·巴日东太太。
二 特·巴日东太太
安古兰末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贝利谷方向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像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安古兰末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安古兰末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贝利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州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像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安古兰末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麇集在安古兰末的山脚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坊,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安古兰末,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地增长,终究是安古兰末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像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州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嫉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闭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像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州之内,安古兰末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旋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安古兰末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安古兰末比法国别的地方更褊狭。乌莫人的地位竟像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〇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内地贵族的人心,内地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特拉维涅和卡那利斯[23],贝朗瑞和夏朵勃里昂,维勒门和埃宁,苏梅和蒂索,埃蒂安纳和达佛里尼,朋雅明·公斯当和拉美内,古尚和米旭,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进步党。特·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安古兰末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特·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特·巴日东,在内廷禁卫中当军官,结了一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特·巴日东先生。那位特·巴日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安古莫阿[24]境内,原是从拉·洛希夫谷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25];那块地和安古兰末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特·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像多少人一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〇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士-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小姐,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26]手下被俘的人中就有一个奈葛柏里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勃齐欧近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扩充一下庄园,绝不怕人笑话。
由于穷乡僻壤,虽然机会很少,特·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到兴趣。大革命时期,罗士神父[27]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父,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巴那个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父,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佣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父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和对位学教了奈葛柏里斯小姐;替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作曲家的音乐。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父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教给她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父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进越轨的行动,变作有害了。神父感情丰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父不断地告诫学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却自视甚高,总是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唯命是从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礼数。可怜的神父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做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侣。即不必在态度和衣着上头为别人做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特·奈葛柏里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安古兰末叫人笑话。至于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父死于一八〇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头亲事。神父死了,老乡绅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一无所事倔强脾气的女儿势必要发生冲突,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绝不迟疑。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呢?如此这般的女婿像凤凰一般少有。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州的男人,觉得只有特·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地说出他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弟,巴日东家的纹章[28]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29],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班朋友做帮衬,她尽可称心惬意地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特·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特·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特·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外刺目,因为特·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作少女的模样,穿上粉红衫子,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特·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特·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安古兰末;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行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内地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像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内地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隘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特·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般俗物夸大其词地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间,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特·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人新行出来的歪风。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富希弟兄的处决[30],阿兰戈先生的《伊普西蒲埃》,留伊斯的《阿那公达》[31],拉华兰德的越狱[32],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雅尼那总督[33]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丹诺普夫人[34]。她想进圣·加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35]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伦、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36]的美黑美特-阿利。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特·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特·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特·巴日东太太身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有的是。在法兰西帝国声威鼎盛,拿破仑把精锐的队伍送往西班牙的时节,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过来了。她出于好奇,想见识见识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略欧洲的英雄,把骑士们神话式的奇迹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国禁卫军路过的地方,便是最吝啬最倔强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州长市长预备好长篇演说,出去迎接,像恭迎圣驾一般。特·巴日东太太出席一个团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看中一个青年贵族,军阶不过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仑暗示他有做元帅的希望。两人的抑制、高尚、强烈的爱情,和当时一般随便结合随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经过死神之手,永远变为贞洁而神圣的了。华格拉姆一仗,一颗炮弹击中特·刚德-克洛阿侯爵的胸口,炸毁了唯一画出特·巴日东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着功名和爱情鼓励,在两次战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书信看得比帝国政府的褒奖还重。娜依斯长时期悼念这个俊美的青年,哀伤在她脸上罩着一重凄凉的幕。这块乌云消散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华年虚度、悔恨无穷的年龄,眼看自己花残叶落,不禁重新燃起爱情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一朝感到内地生活的寒冷,特·巴日东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变为内心的伤口。倘使和一般饱餐过后,只想玩几个铜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下而玷污自己,她势必要像银鼠一般羞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过了内地那种可叹的私情。在虚无寂灭和周围的庸才俗物之间,像她这样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虚无寂灭。在她心目中,结婚生活和上流社会等于修道院。嘉美丽德会的女修士靠宗教过活,特·巴日东太太靠美丽的幻想过活。过去没听见过的外国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间发表许多作品,鲍那和特·梅斯忒两个大思想家[37]的重要论著先后刊行,气魄较差的法国文学也在蓬蓬勃勃长出第一批枝条;特·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是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特·巴日东太太的身世便是这一段枯燥的历史,必须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吕西安的关系,而吕西安被人引进的方式也相当古怪。上年冬天,城里新来一个人物,特·巴日东太太单调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间接税稽核所所长的位置刚好出缺,特·巴朗德先生[38]派来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便利用妇女的好奇心作为晋身之阶,去接近当地的王后。
杜·夏德莱先生出世的时候只姓夏德莱,名叫西克施德;从一八〇六年起,他灵机一动,自封为旧家,称为杜·夏德莱[39]。拿破仑时代,有些讨人喜欢的青年靠着帝室的光辉,逃过每一届的兵役;夏德莱便是这等人物,开始在拿破仑家里一位公主身边当首席秘书。杜·夏德莱先生一无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职位。他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弹子,锻炼身体的玩意儿都很在行,会唱多情的歌,茶余酒后能够粉墨登场,爱听俏皮话,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嫉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全盘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替大家助兴,唱一支花了个把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来的歌,他能在钢琴上胡乱伴奏。他一点诗意都不能领会,却胆敢自告奋勇,散步十分钟,吟一首即兴诗,味同嚼蜡的四行诗,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德莱先生还有一件本领,能够把公主开头绣的花接下去。公主绕线,他张开手臂有模有样地托着,嘴里东拉西扯,隐隐约约夹几句风话。他不懂绘画,照样能临一幅风景,勾一张侧面的人像,画衣服的图样,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操纵政治、权势惊人的时代,凡是对前程大有帮助的小本领,杜·夏德莱无不具备。他自命为擅长外交。外交原是不学无术而用空虚冒充深刻的人的学问,而且并不难学,但看怎样充当高级的差事就知道:一则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尽可一言不发,用莫测高深的点头耸脑做挡箭牌;二则精通此道的高手好像在支配时局,其实在潮流中载沉载浮,尽量把头昂在水外,可见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艺界一样,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个天才。杜·夏德莱尽管替公主办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着后台老板的面子进参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没有资格当一个风趣十足的评议官,而是公主觉得他留在自己身边比担任别的职位更好。他终于封了男爵,派到卡赛尔[40]去当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别,换句话说,拿破仑在紧急关头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场。帝国瓦解的时候,上面刚好答应让杜·夏德莱到奚罗姆宫中去,做法国驻威斯特发里亚公使,据他说是当家庭使节。这个希望破灭之后,他灰心了,和阿尔芒·特·蒙脱里伏将军一同游览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两年,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辗转出卖,谁也没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进入玛斯卡德教主境内,蒙脱里伏往坦丹尔进发。夏德莱在玛斯卡德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着从前的一些老关系,目前走红的人受过他的好处,新近又遭了难,总算得到内阁总理的关切;总理在没有什么司长出缺之前,把他交给特·巴朗德先生安插。杜·夏德莱在帝政时代的公主手下当过差,出名是个风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经历,受过许多磨折,引起安古兰末的太太们注意。西克施德·杜·夏德莱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风俗习惯,相机行事。他装作病人,性情忧郁,兴致全无,动不动双手捧着脑袋,仿佛随时在发病;这个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关心。他在上司门下走动,拜访将军、州长、税局局长、主教;到处摆出一副有礼的、冷淡的、带点轻慢的态度,俨然是个大材小用,但等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艺,因为没有显过身手而更受重视;他叫人仰慕而不让大众的好奇心冷却;看透了一般男子的无用,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最合适的是和特·巴日东太太交个亲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乐做敲门砖,打开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觅到米罗阿的一部弥撒祭乐,在钢琴上弹熟了,然后拣一个星期日,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都在望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来,把那些外行听得赞叹出神,还让教堂的小职员泄露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对他的兴趣。特·巴日东太太在教堂门口恭维他,说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一同弄音乐。他在这次有心钻谋的会面上,叫人把他自己开口得不到的通行证,心甘情愿地送在他手里。机灵的男爵进入安古兰末的王后府上,大献殷勤,不避嫌疑。过时的美男子——他年纪已经四十五——看准特·巴日东太太还能燃起青春的火焰,还有财富可以利用,说不定将来是个遗产可观的寡妇;要是跟奈葛柏里斯家结了亲,他可以接近巴黎的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仗着她的势力重新进政界。虽然那株美丽的树给苍黑茂密的藤萝损坏了,夏德莱决心依附,由他来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安古兰末的贵族看见蛮子闯进宫殿,大惊小怪地直嚷起来。特·巴日东太太的客厅一向是最严格的集会,没有外人羼入,经常来的只有主教,州长每年只招待两三次,税局局长根本轮不到;特·巴日东太太出席局长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那儿吃饭。不接待税局局长而容纳一个稽核所所长,这样颠倒等级的行为,在受到轻视的官员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罗浮宫的气派,本地朗蒲依埃[41]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42]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特·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德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做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像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庞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德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绝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德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安古兰末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特·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德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43]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特·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朵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44]。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德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安古兰末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忒吞[45]第二,可不像查忒吞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像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特·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像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特·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地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德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你们倘是生在内地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46];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夏同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菩里欧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47]的积蓄,为吕西安向安古兰末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比哀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菩里欧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德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麦市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罗浮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内地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碜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地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地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特·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特·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份。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鬈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儿,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像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志,说明她容易激动,像公台[48]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特·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地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德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乌莫的诗人被特·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坐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酒糟颧骨的面颊神态憔悴,被烦闷和痛苦染上一层土红色。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像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特·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特·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施德·杜·夏德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菩里欧走下乌莫的石扶梯,直到第一个拐角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份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德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德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德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特·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安古兰末只有这个女人还像点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特·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德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敌。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特·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份,赔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像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无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安古莫阿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词地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份,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地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忽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忽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特·巴日东太太当作像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特·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士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士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士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刚德-克洛阿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残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爱人,只是很天真地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起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士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士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斯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做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像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地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士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地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士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特·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地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德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德太太便是夏同太太,被他说作“乌莫夏朵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特·乡杜太太第一个赶往特·巴日东太太家,说道:“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安古兰末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德太太!”
特·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特·吕庞泼莱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特·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特·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服尔德、玛西翁、菩玛希、狄德罗,至少也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49]。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韦斯脱[50];路易士满面春风地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作“夏德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德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志,夏德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特·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各个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地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特·乡杜太太——听着夏德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特·巴日东太太唱对台。特·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脱里脱拉[51];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像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52]”,这是亚历山大·特·布勒皮安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王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格洛、葛里姆、克莱皮翁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像夏德莱这种人。”
杜·夏德莱做了夏同的替死鬼,各个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德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特·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反而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州长、税局局长、驻军司令、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的行政首脑。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上甜菜的时候,夏德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萨达那巴勒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约翰-巴蒂斯德·卢梭[53]也不能写得更好了。西克施德·夏德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在这个天才不曾夭折的时期,夏德莱的雄心似乎为特·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定好计划,要像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行动,等候机会消灭吕西安。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安古莫阿出了一个大人物。舆论一致赞美特·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特·巴日东太太发现她的行事有人赞同,就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州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
路易士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难瞒着吕西安,可也透露几句上流社会反对他的阴谋。她认为应当让吕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危险,有些难关需要过人的勇气才能冲破。她拿这种胜利当作教育。她伸着雪白的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听的空话,最浮夸的辞藻。那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正是学了《高丽纳》小说中的缺点。她自以为雄辩滔滔,伟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朋雅明的感应,也就更爱他了[54]。她劝吕西安放大胆子抛弃父亲的姓氏,改用吕庞泼莱那个高贵的姓,不用管群众起哄,反正将来王上会批准的。勃拉蒙-旭佛里家的小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士是至亲,在宫廷中很有势力,请求改姓的事由路易士负责就是了。听到王上、宫廷、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这些字,吕西安好比看见一连串美丽的烟火,觉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亲爱的孩子,”路易士带着又温柔又打趣的口吻说,“事情早一天做,公众就早一天承认。”
她把社会的阶层一一揭开,叫诗人明白这个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凭空跳过多少等级。吕西安听着她的劝告,立刻改变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那个年代的虚幻的平等;对于名位的饥渴本来被大卫用冷静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士的煽动,她说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愤懑不平的进步党人内心深处变了保王党。吕西安咬着荣华富贵的禁果,发誓要送一个胜利的花冠给他的王后,哪怕是染着鲜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任何代价在所不惜。他要证明他的勇敢,说出眼前的痛苦。至此为止他瞒着路易士;年轻人初次恋爱都莫名其妙地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质,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赏识。此刻他说出如何受贫穷压迫,自己如何高傲地忍受,提到在大卫那儿的工作,深夜的用功。这股青春的热诚使特·巴日东太太想起二十六岁的上校,眼神愈来愈柔和。吕西安看出他的尊贵的情人动了心,便抓着她的手(她也让他拿着),凭着诗人的、青年的、情人的冲动亲吻。路易士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把颤动的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
她从迷惘中醒来,说道:“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要闹笑话了。”
那天晚上,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摧毁了不少。据她说来,天才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他们要建立伟大的事业,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他们的成就不能不牺牲一切。家属开始不免被巨人式的头脑蚕食,因为要帮助一股被压迫的力量奋斗而做种种牺牲,可是后来分享胜利的果实的时候,得到的报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负责;手段只能由他决定,因为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超于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订法律;能控制时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险,因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路易士举出许多名人的少年时代做例子:裴那·特·巴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恺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险家,开始都债台高筑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误解,当作疯子,败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来却为一家,一国增光,甚至为全人类增光。
这些议论正好迎合吕西安隐藏的邪念,进一步败坏他的心术。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恶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玛里于斯[55]。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56]。
诗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士从内地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来,他竟想试探特·巴日东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这个高贵的俘虏,不至于遭到拒绝,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他做这个尝试。他的爱情中间有野心羼入。他动了情,同时也想往上高升;这股双重的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穷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去赴同一个宴会,叫他们年纪轻轻就有野心。社会使青年失去妩媚,做着自私的打算,破坏他们仁厚的心地。我们美妙的理想但愿情形不是这样,无奈事实往往破坏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纪的青年以外没法写出另外一种青年。吕西安还觉得自己的计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对大卫友情深厚呢。
吕西安动笔比说话大胆,便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路易士。十二张信纸誊了三遍,叙述他父亲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尽折磨的贫穷。他把心爱的妹子写成天使,大卫·赛夏写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如果他不要求路易士对待大卫像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士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荣。他宁可放弃一切,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用自杀来威吓,关于良心问题发表许多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的心灵的荒谬的逻辑;长篇累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欢的。吕西安把信交给女佣,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只字不提。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念过希尼埃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像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
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安古兰末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贵的太太要生气吗?会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易士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跨过。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特·巴日东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士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安古兰末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要远而避之,像中世纪的人躲避麻风病人一样。娜依斯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和下等人往来可是罪大恶极,永远不能赦免;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看不见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心里发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拉辛的风度固然不亚于身份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像一个牛贩子。笛卡儿长得像老实的荷兰商人。孟德斯鸠肩上扛着铁耙,头上戴着睡帽,到拉·勃兰特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粗俗的园丁。上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特殊的音色。这些重要的小节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吕西安承继母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57],体格像他掌车的父亲。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特·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总之,他虽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以后不再凭冲动行事,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了。
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地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像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像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夏同药房——卜斯丹新记
好像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要到菩里欧去,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挽着特·巴日东太太露面的时候,跨过他家里的难看的铁栅门,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弄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特·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卜斯丹先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后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作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卜斯丹先生是个标准的内地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地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卜斯丹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卜斯丹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像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58]旁边。”
特·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罐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叫着:“吕西安,快些!饭菜等了你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卜斯丹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像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地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唯恐夏娃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的人的儿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玛撒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可能候着机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玛撒克不过是一八一〇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夸他的收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地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的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油,一起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你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得吃,又拿着特·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所以她等着。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像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权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的偏见。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像古时候用牛羊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欢的人来往吧?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件,你不至于见怪吗?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错了人。亲爱的诗人,既然我要像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他觉得那封信是他的胜利。大卫可以到特·巴日东太太家里去,显露他天才的光辉了。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扬扬,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看着叫好,说他美极了。
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卖俏。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变作耗子,钻到那儿去看你!来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还过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一方薄薄的绿地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着白窗帘。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地砖上过颜色,夏娃擦得很干净。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三只茶杯,一只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瓷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只旧沙发,临窗一张女红台。房间小得像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虽然处处地方显出境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凡是认识那娘儿三个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和谐,动人。
吕西安正在扣领带,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印刷商进门了,动作和神气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
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地说,“我专诚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吕西安,我的身份早已确定。我是大卫·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安古兰末开印刷所,墙上的招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的菩里欧街上有个铺子。我还没有格莱的家财,也没有台北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59],贵族还不肯承认呢。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有绅士的气派;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耻笑,也要受布尔乔亚耻笑。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读法律啊学外交啊,进衙门啊。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地享受。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就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会。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彩,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生活,长时期地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摇晃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来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的是永远不变的爱。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我对你非但不嫉妒,还愿意为你牺牲。你因为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像兄弟一般,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着好像占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兄独得大份的办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这两句,大卫怯生生地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来,叫吕西安听着诧异:“并且你长得一表人才,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像样,穿着你的黄纽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像个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我永远是大卫·赛夏。在你来往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对我不利。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准定喜欢,夏娃,你说是不是?”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起解决了。大卫从友谊出发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野心家和情人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起振动,发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唯我独尊的倾向越发加强。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卫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特·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妹子和大卫的情分。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围在四周扩大起来,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经气息太重,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州最不容易讨好的群众见面,也不大放心。大卫劝他把安特莱·特·希尼埃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定受欢迎的东西。吕西安擅长朗诵,必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处。他们俩像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不曾犯过错误的青年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作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说来,法国领会诗歌的人很少,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他先往大卫家拿诗集。
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他心慌得厉害,既要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唯恐说出话来好像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像罪犯。这种老实人的苦恼,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赏大卫的静默。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特·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开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地哼起来;忠厚的卜斯丹听着奇怪,不禁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像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士还没进客厅,只有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特·巴日东先生单独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地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特·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地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真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像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比如说:“我怕特·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特·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像气喘的老哈巴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安古兰末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特·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地表示赞许。特·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特·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各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像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特·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像小孩,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绝不因此滥用威权。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特·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像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地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特·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为了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唯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特·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特·巴日东先生看作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斯[60],非奉承不可,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特·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特·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特·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恢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特·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
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特·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旧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吕西安担着心事,傻乎乎地走过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特·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特·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像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吕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来,引起他疑心?看样子他对我大有反感!”
特·巴日东先生瞧着吕西安走来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吕西安十分难受;幸亏穿着号衣的老当差通报杜·夏德莱先生到了。男爵神态自若地进来,向他的朋友巴日东行了礼,对吕西安略微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当时很流行,诗人却觉得他是仗着财势瞧不起人。西克施德·杜·夏德莱的裤子白得耀眼,裤脚上两条带子套着鞋底,把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着讲究的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手眼镜的黑丝带在白背心上飘荡。黑礼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别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过去的经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纪,滚圆的肚子不容易约束到合乎风流潇洒的标准。因为出过远门,饱经风霜,有股冷酷的神气,头发和鬓角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来很娇嫩的皮色同去过印度的人一样变成古铜色;举动态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显出他在帝政时代的一位公主身边当过讨人喜爱的首席秘书。他擎着手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靴子、背心、安古兰末做的蓝色礼服,把情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地把手眼镜放进背心口袋,仿佛说:“行!”吕西安被税务官的高雅大方压倒了,只想等会儿在众人面前动了诗兴,神采飞舞的时候吐一口气。刚才他以为特·巴日东对他没有好感而慌张,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财势仿佛全部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发难堪。特·巴日东先生只道从此不用说话了,谁知两个对头互相虎视眈眈,一声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一句救急的话;当下他认为应当装着忙人的样子,拿出这个法宝来了。
“喂!先生,”他对杜·夏德莱说,“有什么新闻?外边谈论些什么呢?”
税务官不怀好意地回答:“新闻?夏同先生是个新闻人物,应该请问他才对。——你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带来吗?”男爵意气扬扬地问吕西安,同时他觉得一边鬓角上的头发卷乱了,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诗好不好还得请教你呢,你是写诗的老前辈了。”
“噢!我为了应酬写过一些有趣的通俗诗,应景的歌曲,全靠音乐帮忙的罗曼斯[61],还有写给波那帕脱一个姊妹(忘恩负义的家伙?)[62]的一首书信体的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作。”
那时特·巴日东太太出场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夺目。犹太式的头巾扣着东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妩媚地围一块薄纱,底下挂一条宝石项链。短袖的印花纱衫露出一双白净美丽的胳膊,戴着一串手镯。这一派舞台式的装束把吕西安迷住了。杜·夏德莱先生对王后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她笑盈盈地听着,在吕西安面前受人赞美,特别高兴。王后和她宠爱的诗人只交换一个眼风,对税务稽核所所长却礼数周到,不当他亲密的朋友,使他难堪。
请的客人开始上门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长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两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苍白,副主教满面红光,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态度谨慎,难得开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说他们俩智慧极高。
跟着来的是特·乡杜夫妇。这是两个怪物,说出来恐怕不熟悉内地的人不会相信。特·乡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特·巴日东太太对抗的角色。特·乡杜先生,大家称为斯大尼斯拉,是个过时的年轻人,年纪已经四十五,身段还苗条,脸孔像只筛子。打的领结老是翘起两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倾斜,接近纽孔上的勋饰。衣摆犟头倔脑地翻在外面,背心领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浆的衬衫,扣着好几支镶满珠宝的别针。浑身的装束都夸张过分,像漫画上的人物,叫外国人看着好笑。斯大尼斯拉一刻不停地打量自己,很得意地从头看到脚,查点背心上的纽扣,瞧着紧窄的裤子刻画出来的曲线,欣赏自己的大腿,恋恋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为止。他要不这样自我欣赏的话,便远远地照着屋子里的镜子,看卷好的头发是否牢固;眼睛喜滋滋地向女人们打问号,一个手指插在背心袋里,侧着大半个身子,微微往后仰着;这套卖俏的玩意儿在贵族圈子里很能叫座,他是他们中间的美男子。开出口来多半是十八世纪的风情话。他靠着这套恶俗的谈吐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同她们逗笑取乐。近来他对杜·夏德莱先生不大放心。因为狂妄的税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他假装消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口气仿佛是一个享受过度而百无聊赖的苏丹;这些表现大有刺激作用,所以从特·巴日东太太迷上安古兰末的拜仑以后,一般妇女想接近夏德莱的心比他初来的时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个子,头发乌黑,喜欢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样样夸张,说话高声大气,头上夏天插着成堆的鸟毛,冬天插着鲜花,摇来晃去的摆架子;她最爱讲话,每句话末了总得哼一阵,因为她闹着气喘病而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特·桑多先生,名叫阿斯多弗,皮色鲜红,又高又胖,像一条拖船似的跟着太太到场。太太赛过干瘪的凤尾草,名叫埃丽莎,简称丽丽。这个带点孩子气的名字,同她的性格举动正好相反。她态度庄严,对宗教非常热心,打起牌来脾气挺坏,最会作难人。阿斯多弗被认为第一流的学者。他一窍不通,却翻遍了报纸和前人的著作,把有关糖和酒精的文字详细抄下来,为《农学辞典》写了两个条目。全州的人都以为他在准备一篇讨论新式种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关在书房里,十二年工夫还没写上两页。客人上门,老是撞见他在纸堆中乱翻,寻找一条丢失的注解,或是修笔尖[63]。他在书房里的时间就是做些无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报纸,用小刀雕刻软木塞,在吸墨纸上画奇形怪状的图,翻翻西塞罗的文集,看有什么能够同时事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谈话引到他预定的题目,说道:“西塞罗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像就为今天这件事写的。”接着他背出原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争着说:“阿斯多弗真是无所不知!”这桩稀罕事在城里到处传扬,替特·桑多先生维持声誉。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特·巴尔大先生,他名叫阿特里安,专唱次低音[64]的歌曲,在音乐方面自以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练习音阶;一边唱一边自我赞赏,然后谈论音乐,最后只关心音乐。他为着音乐犯了神经病,只有谈到音乐才有劲,晚会上没有人请他唱歌就苦闷。直要穷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奋发,趾高气扬,提起脚跟接受恭维,同时还装作谦虚;可是照样往各处人堆里转一转,收集赞美的话;等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乐上来,解释刚才那支歌多么难唱,或者捧一阵作曲家。
陪特·巴尔大先生同来的是位水墨画大家,亚历山大·特·布勒皮安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们的屋子和本州所有的纪念册都玷污了。他们俩各人搀着朋友的太太。据熟悉内部丑事的人说,这个交换很彻底。夏洛德·特·布勒皮安太太简称洛洛德,约瑟芬·特·巴尔大太太简称斐斐纳;两人对于围巾,绲边,搭配不调和的颜色,同样感兴趣,一心要学巴黎的时髦,不问正事,家里弄得一团糟。她们穿着精打细算做起来的衣衫,像小孩玩的娃娃,身上开着颜色刺目的展览会。两个丈夫又自命为艺术家,不修边幅,一派内地人的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们穿着破旧的礼服,活像小戏院的跑龙套扮着上流人物去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中间,有个怪物叫作特·塞农希伯爵,在贵族圈子里称为雅各。他是打猎专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脸色,脾气和善像野猪,多疑像威尼斯人,爱吃醋像摩尔人,跟一个同住的朋友相处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奥多阿先生,简称法朗西斯。
特·塞农希太太名字叫柴斐莉纳,长得高大漂亮,可是脸上长满红斑,因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气难缠。她仗着腰肢细小,身段苗条,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爱,满足她的情欲,对她百依百顺。
法朗西斯相貌还不错,放弃了华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安古兰末来陪柴斐莉纳,一名齐齐纳。卸任的领事替她处理家务,管教孩子,教他们外国文,忠心耿耿地经营特·塞农希夫妇的产业。有过一个很长的时期,安古兰末的贵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尔乔亚,看着这三个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奇迹越看越难得,越看越可爱,万一杜·奥多阿先生再想结婚,反倒要受批评,说他太不道德了。特·塞农希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做伴,叫作特·拉海小姐,外边看特·塞农希太太对干女儿过分钟爱,觉得事情蹊跷:虽则年代合不上,法朗梭阿士·特·拉海小姐的面貌和法朗西斯·杜·奥多阿长得一般无二。雅各出城打猎,各个人向他打听法朗西斯的近况,他便讲他义务总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个爱吃醋的人会这样糊涂,真是不可思议,连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欢逗他表现,告诉不知道内幕的人,引为笑谈。杜·奥多阿先生是个爱装腔的哥儿,那套保养身体的办法终于变了撒娇跟胡闹。他关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饮食。柴斐莉纳把她的总管弄得娇生惯养;给他穿上棉衣,戴上风帽,叫他吃药,做些精致的饭菜,当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巴狗看待;要他吃这样,忌那样;还替他绣背心、领带、手帕,经常把法朗西斯装扮得花花绿绿,好比日本的神像。两人心心相印,从来不曾闹过误会:柴斐莉纳时时刻刻望着法朗西斯,法朗西斯也看着柴斐莉纳的眼色行事。他们俩一同皱眉头,一同微笑,似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要彼此商量。
安古兰末四周最有钱的地主,大众看了眼红的特·比芒丹侯爵,夫妇俩有四万法朗收入,每年在巴黎过冬;他们从乡下坐着篷车,带着邻居特·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来,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两个可爱的姑娘教养极好,虽然家境清寒,朴素的穿扮反而显出天生的美。这批人当然是全场的精华,一进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地静下来,尊敬中带着嫉妒,尤其因为特·巴日东太太接待他们的礼数与众不同。内地自有少数几户人家,像他们一样不听闲言闲语,不同外界往来,无声无息地过着隐居生活,保持他们的尊严。众人对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称;他们的妻子女儿跟安古兰末上层的小圈子也谈不上亲昵:他们的地位已经接近宫廷贵族,绝不有失身份,沾染荒唐的内地习气。
州长和将军最后到场。同来的有个乡绅,就是白天拿养蚕的稿子送往大卫那儿的人。大概他是什么镇长之类,靠一些良田美产抬高了身份,态度衣着却显出他完全不懂得应酬交际:他穿着礼服老大不自在,一双手没处安放,一面讲话一面在人家身边打转,对答的时候先站起来,又坐下去,好像准备替你当什么小差使;他忽而过分巴结,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经;听到一句笑话,来不及地笑出来,人家和他攀谈,他毕恭毕敬地听着,有时以为受了讽刺,装出一副阴险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着那部论文,闷得发慌,几次三番提到养蚕;可是特·赛佛拉克先生运气不好,撞着特·巴尔大先生回答他音乐,又撞着特·桑多先生引证西塞罗。晚会过了一半,可怜的镇长好容易遇到一个寡妇杜·勃罗沙太太和她的女儿杜·勃罗沙小姐,谈得很投机。那母女两个在当夜的宾客里头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总括一句:她们的穷苦跟家世的高贵不相上下。她们竭力讲究衣着,可是遮盖不了寒酸。杜·勃罗沙太太手段笨拙,口口声声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纪二十七,说是弹的一手好钢琴。一知道某个单身汉爱好什么,杜·勃罗沙太太马上宣布她女儿也爱好什么。为了要嫁掉她亲爱的加米叶,她在同一个晚上说加米叶喜欢随着军队调动,过流浪生活,又说她喜欢经营田地,过安静的地主生活。娘儿俩故意装作尊严,半和气,半尖酸。遇到这等人物,谁都乐于同情,表示关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够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乐趣;不过听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特·塞佛拉克先生五十九岁,老婆死了,无儿无女;他讲到蚕房的细节,杜·勃罗沙母女俩诚心诚意地听着,赞叹不止。
母亲说:“小女向来爱动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动物吐的丝,女人都感兴趣,所以请你允许我们到宝庄上去,让加米叶见识见识丝是怎么收获的。加米叶聪明极了,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吕西安朗诵完毕以后,杜·勃罗沙太太和特·赛佛拉克先生的交谈就是用这句夸耀的话结束的。
几个熟客随随便便溜进场子,还有两三个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出,衣服穿得像供圣体的宝匣,因为被请来参加隆重的文学晚会,觉得很得意,胆子最大的一个还同特·拉海小姐谈了不少话。所有的太太一本正经团团坐着,男人站在后面。这批古怪的人物,离奇的服装,涂脂抹粉的脸孔,在吕西安心目中变得十分可怕。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第一次考验实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样壮他的胆,为着他卖弄行礼的风度,拿出全身本领来应酬安古兰末的名流。吕西安本来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桩意料之中的难堪事,使一个不懂交际手腕的年轻人大为惊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时特别灵敏,听见路易士,特·巴日东先生,主教,和几个存心讨好女主人的来宾,叫他特·吕庞泼莱先生,而他见了害怕的大多数人都称他夏同先生。他被许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虚胆怯,看见人家嘴唇一动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评他,用的又是内地人那种坦率的、近于无礼的话。这一类连续不断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吕西安越发心绪不宁。他只盼望时间快到,一开始朗诵,身心就有着落,不至于受罪了。无奈雅各还在跟特·比芒丹太太讲他最近一次的行猎;阿特里安和洛尔·特·拉斯蒂涅小姐谈着乐坛上的新明星洛西尼;阿斯多弗背熟了报上描写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诉男爵。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特·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特·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特·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地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然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安古兰末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各个人以为那声明是特·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像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地露着牙齿。等到他像洪水中的鸽子[65],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特·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士,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合拢来了。”
法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柴斐莉纳悄悄地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韦斯脱。”
因为韦斯脱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66],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士,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特·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柴斐莉纳打发法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特·吕庞泼莱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德。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各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特·吕庞泼莱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多弗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德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词,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希尼埃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特·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安古兰末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像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作《奈埃尔》。
特·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伸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特·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夏同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多弗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作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德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特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
柴斐莉纳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法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德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地笑了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德说。
洛洛德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希尼埃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地瞧了瞧特·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特·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唯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 给 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炫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像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久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德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作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奥喜安的浓雾里:什么玛维娜啊,芬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竿’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67]。”
柴斐莉纳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法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特·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作天使,气恼得很,装作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德吩咐她亲爱的阿特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特里安只有服从的分儿。
柴斐莉纳对法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大尼斯拉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像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作天使长,好像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各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68]。”
斯大尼斯拉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像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法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致吕西安的死命。于是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德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法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法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法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特·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地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份,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安古莫阿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夏同先生,一忽儿称他特·吕庞泼莱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作洛洛德,阿特里安,阿斯多弗,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特·塞农希先生叫作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特·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69]。
特·塞农希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柴斐莉纳问特·比芒丹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夏同先生跟特·刚德-克洛阿先生非常相像吗?”柴斐莉纳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特·比芒丹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像吧。”
特·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法朗西斯补上两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柴斐莉纳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了。
“先生,你很幸运,”特·比芒丹先生叫了他夏同,又改口称他特·吕庞泼莱,“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德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特·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特·吕庞泼莱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德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静的时间才写得出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有人用这样庄严的话庇护吕西安,吕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着主教表示感谢,没料到正直的教士会拿他开刀。特·巴日东太太得意扬扬,瞧着周围的敌人,目光像匕首一般直刺过去,惹得她们愈加气愤。
诗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击那些蠢货,回答说:“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没有您的智慧,也没有您的慈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劳动。工人从矿井里开采黄金,也不像我们在最贫乏的语言中追求我们的意境那么艰苦。假如诗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的思想表达得非常明确,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诗人对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该不断衡量,才能使各个人满足;必须把两种对立的力量、逻辑和感情,藏在最强烈的色彩之下;一个字要包含无数的思想,一个画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总之,诗句是一些种子,应当在别人心里开花,在每个人的感情刻画出来的沟槽中开花。要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强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吗?所以只有在社会和思想的广阔的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过后,才能产生诗歌。创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实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孙的克拉立萨,希尼埃的加米叶,提巴拉斯的台莉,阿里欧斯托的安日丽葛,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赛斯德,菩玛希的斐迦罗,华尔特·司各特的利蓓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杜·夏德莱问道:“那么你给我们创造些什么呢?”
吕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为天才,预告这样的计划。而且这一类伟大的出品需要长期的社会经验,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关系,我还没有这些准备;不过我正在开始,”他带着牢骚的口吻对周围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头脑需要长期的酝酿……”
法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说:“你的了不起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话,这一下人人渴望的报复,使每一双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每个人嘴边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特·巴日东先生还糊涂透顶,等了一忽儿笑起来,让他们更加高兴。
特·巴日东太太说:“大人,您这话对我们说来太微妙了些,这些太太们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听着马上收起笑容,诧异地望着特·巴日东太太,“在圣经里找灵感的诗人,他的真正的母亲是教会。——特·吕庞泼莱先生,请你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或者《巴尔泰乍的宴会》,证明罗马始终是维琪尔的伟大的祖先[70]。”
太太们听见娜依斯说出几个拉丁字,彼此望着笑笑。
初出茅庐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丧气总是免不了的。吕西安当头挨着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脚又浮上水面,发誓要控制这个社会。他像一头牛中了乱箭,怒不可遏地重新站起来,预备按照路易士的意思朗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多数客人却受着牌桌吸引,回到他们的老习惯中寻快活去了,那种乐趣在诗歌中是得不到的。何况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要不消极地轻视本地出品的诗,不拆特·巴日东太太的台,怎么能出尽恶气呢?每个人都好像心中有事:有的同州长讨论区里的一条公路,有的提议晚会的节目应该有些变化,不妨来点音乐。安古兰末的上层社会知道自己不懂诗,特别想探听拉斯蒂涅和比芒丹两家对吕西安的看法,当下就有好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遇到重大事故,这两家在本州的声望是一致公认的;每个人嫉妒他们,同时也巴结他们,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们照应。
常在比芒丹家打猎的雅各问侯爵夫人:“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侯爵夫人笑道:“在内地,他的诗也不坏了,并且这样漂亮的诗人无论干什么不会不好的。”
各个人认为这评语精彩之极,拿去到处宣传,还超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话说得很刻薄。
杜·夏德莱被请去替特·巴尔大先生伴奏,《斐迦罗》[71]的大段唱词在巴尔大嘴里变得面目全非。音乐节目开了场,就得听杜·夏德莱唱几支骑士风格的罗曼斯,夏朵勃里昂在帝政时代写的作品。接着姑娘们表演两人合奏的钢琴曲,杜·勃罗沙太太提出这个节目,让她亲爱的加米叶在特·赛佛拉克先生面前显显本领。
特·巴日东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诗人,心中有气,就照样回敬,趁他们弹琴唱歌的当口躲往小客厅。主教听见副主教解释,知道刚才一句无心的话竟是尖刻的讽刺,他有心补救,跟在女主人后面,特·拉斯蒂涅小姐受着诗歌吸引,不给母亲发觉,溜进小客厅。路易士挽着吕西安坐在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不给人瞧见也不让人听见,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吕西安受到夸奖,安慰了些,暂时忘记了痛苦。
特·巴日东太太抓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廉价的光荣。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个人受了苦才伟大;你的苦恼是换取不朽的声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经过一场战斗,受一番磨炼。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过死气沉沉的、没有斗争的生活,使大鹏没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为你至少是活着!你可以发挥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的斗争一定是轰轰烈烈的。一朝你进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国土,别忘了一班薄命的可怜虫。他们的智力在恶浊的气氛中化为乌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辈子没有生活过,目光犀利而一无所见,灵敏的嗅觉只闻到腐烂的花,那时你应当歌咏在丛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压在蔓藤和贪馋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阳光的抚爱,没有开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伤心惨目的诗吗?不是充满奇思幻想的题材吗?再不然描写一个生在亚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带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热爱的太阳,受着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样的作品岂不悲壮?并且也代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说:“这样你就写出了我们的灵魂对天国的怀念,那是应当在古代出现的诗,我很高兴在《雅歌》中发现这样一个片段。”
洛尔·特·拉斯蒂涅说:“你就来担任这个事业吧。”她表示很天真地相信吕西安的天才。
主教说:“法国缺少一首伟大的宗教诗。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为宗教服务才能得到光荣和财富。”
“大人,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使命,”特·巴日东太太用着夸大的语气说,“这种诗歌的意境不是已经像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吗?”
斐斐纳道:“娜依斯太冷淡我们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大尼斯拉道:“你没听见吗?她在那里说一些没有头没有尾的大话。”
特·拉斯蒂涅太太过来找女儿,准备回去;阿美莉,斐斐纳,阿特里安,法朗西斯,陪着特·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厅门口出现。
两个女人能够打扰小客厅里的密谈,非常高兴,说道:“娜依斯,请你弹几个曲子给我们听。”
特·巴日东太太回答说:“亲爱的,特·吕庞泼莱先生要给我们念他的《圣·约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辉煌的诗用的是圣经的题材。”
斐斐纳诧异道:“圣经的题材!”
阿美莉和斐斐纳把这句话带往客厅,当作取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性不行,谢绝了朗诵。等到他重新出场,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大家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诗人变得黯淡无光了,地主们觉得他一无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们的无知。照副主教的说法,特·巴日东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俾阿特利克斯;嫉妒特·巴日东太太的妇女用着冷冷的轻蔑的目光瞅着吕西安。
“这就是上流社会!”吕西安对自己说着,走下菩里欧的石梯回乌莫。我们有时喜欢挑最远的路走,用步行来刺激当时的思想,让自己浸在里头。野心家碰过钉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勃勃。像他这种还没有力量在高等社会中站稳脚跟,光凭着本能闯进去的人,决意牺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声自言自语,把当晚遇到的一些蠢货痛骂一顿,对他们荒唐的问话想出许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过境迁,念头来得迟了一步。走到在山脚下沿着夏朗德河前进的波尔多公路上,吕西安趁着月光,好像看见一所工厂附近,夏娃和大卫两人坐在河边一根横木上,便抄着小路走过去。
吕西安赶往特·巴日东太太家去受罪的时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红的条纹纱衫,戴上草帽,裹一条小小的丝围巾,这个朴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装一样;有的人生来气派很大,能够使极平常的装饰显得很体面。所以她一脱下女工的衣衫,大卫见着格外胆怯。印刷商决心要谈谈自己,不料搀着美丽的夏娃穿过乌莫,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动了真情的人喜欢这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仿佛信徒见到了神的光辉。两个情人一声不出走向圣·安纳桥,打算穿往夏朗德河的左岸。夏娃觉得一路静默很不自在,便在桥中央停下来欣赏河上的景致;从这里到正在建造火药厂的地方为止,一长条水面照着落日,放出绚烂的光彩。
夏娃想找个谈话的题目,说道:“晚景多美啊!空气又温和又新鲜,到处是花香;天气好极了!”
大卫回答说:“是啊,样样打动人的心。”他想借这个譬喻来谈到他的爱情,“多情的人最喜欢在景色的变化,明净的空气,泥土的香味中,体会他们心里的诗意。大自然代替他们把话说出来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们开口了。刚才穿过乌莫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说,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卫天真地回答:“刚才你那么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么现在我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的,我能够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着圣者路从上面盘下来的一带山冈。
“你要觉得这次散步快乐,我很高兴。我认为你牺牲了晚会,应当给你补偿。你谢绝到特·巴日东太太家去,跟吕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样慷慨。”
大卫道:“不是慷慨,是识时务。此刻除了夏朗德河两岸的芦苇和杂树,只有我们两个,请你允许我,亲爱的夏娃,说一说我为吕西安眼前的行动担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说了那番话,想必你能体会到,我的忧虑只是表示我进一步的友谊。你和你母亲想尽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们鼓动他的雄心,不是轻举妄动叫他将来更痛苦吗?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会里,他怎么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气喜欢不劳而获。应酬交际势必吞掉他的时间,而除了聪明没有别的财产的人,时间是唯一的资本。他爱出风头,上流社会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来愈大,无论多大家业也满足不了:将来他只会花钱,不会挣钱;总之,你们养成了他自命不凡的习惯,社会却先要看到辉煌的成绩,才肯承认你的本领。而文学的成就又只能靠孤独的生活和顽强的工作去争取。你哥哥在特·巴日东太太脚下消磨了多少光阴,特·巴日东太太拿什么来酬报他呢?吕西安太高傲了,绝不肯受她帮助;同时他还太穷,没法老是在特·巴日东太太的圈子中来往,花那么高的代价。那女人要使我们亲爱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爱奢华,爱享受,瞧不起我们朴素的生活,加强他游手好闲的倾向,这是富于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后她有朝一日把吕西安丢开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胆,生怕这位贵族太太玩弄吕西安:她或是真心地爱吕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爱他而使他伤心绝望,因为他对特·巴日东太太简直爱得发疯。”
夏娃走到夏朗德河的水坝那儿停下来,说道:“我听着你的话心都凉了。不过只要母亲还能对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着,我们挣的钱大概足够吕西安花,维持到他事业成功。我永远不会缺少勇气,”夏娃说着兴奋起来,“替一个心爱的人干活,不会觉得工作苦闷或者厌烦的。就算辛苦一点,一想到为谁辛苦,我也快乐了。因此你不必担心,我们一定能挣到足够的钱,供给吕西安去结交上流社会。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断送他的地方,”大卫接着说,“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时期写得出来的,他需要一大笔现成的产业,或者是满不在乎地过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话!吕西安最恨穷苦,他已经挺得意地咂摸过酒席的香味,虚浮的名声;他的自尊心在特·巴日东太太的小客厅里不知扩大了多少,现在他什么都肯干,只要能维持他的地位。你们两人的收入永远不可能满足他的需要。”
夏娃发急了,叫道:“你叫我们泄气,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大卫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吕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给我这个身份,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权利替他尽心出力。我对他除了和你们一样忠心耿耿以外,还能帮他辨别利害。夏娃,亲爱的孩子,你可愿意让吕西安有一个拿了钱不用脸红的银库吗?哥哥的钱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钱吗?你不知道吕西安目前的处境叫我想起多少念头!可怜的孩子要在特·巴日东太太家进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监工,不能再住在乌莫,你不能再干活,你妈妈那个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你要肯嫁给我,一切都解决了:吕西安暂时住在我三楼上,等我在院子尽头的偏屋顶上替他盖起一个楼面来,除非我父亲肯把正屋添盖一个三层楼。这样他可以不用操心,独立过活。我因为存心帮衬吕西安,挣起家业来比单为我自己挣钱劲道更足。不过我的尽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许。说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儿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才有人赏识他的才具,给他报酬。巴黎开支浩大,我们三个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说,你同你的母亲不是也需要有个依靠吗?亲爱的夏娃,你既然爱吕西安,你就嫁给我吧。以后你看到我为了帮助他,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许你会爱我的。我们两人都欲望不大,没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大事只是要吕西安幸福,我们的财富、感情、激动的情绪,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见这股伟大的爱情谦卑到这个田地,很感动,她说:“我和你地位相差太远了。你富,我穷,真要十二分的爱才能破除这个顾虑。”
大卫丧气地说:“那么你还不大爱我吗?”
“说不定你父亲会反对……”
大卫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亲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亲爱的夏娃!这一下你使我觉得生活好过了。可怜我的满腔热情一向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要你告诉我有点爱我,我就有勇气把其余的话一起说出来。”
夏娃说:“真的,你使我惭愧得很。不过我们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过别人。一个女人能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丈夫,是值得骄傲的。我是个没有前途的可怜的女工,不敢指望这样的好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大卫说着坐在水坝的横木上。他们俩像疯子般老是在一个地方来回打转,那时又回到水坝旁边。
“你怎么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关切。女人只有把你看作自己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表示。
他道:“事情太圆满了。看到一生快乐的前景,我头脑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为什么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带着怅惘的口气说:“反正我心中有数。”夏娃望着大卫,做出一副卖俏而不相信的样子,等大卫解释。
“亲爱的夏娃,我受的多,给的少。将来我对你的爱永远要超过你对我的爱,因为我有更多的理由爱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着回答:“我不像你这样博学。我只是很爱你。……”
大卫抢着问:“跟你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给你,在共同生活中尽量不给你一点烦恼,因为我们的生活开头必定有些困难的。”
“亲爱的夏娃,你可曾发觉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了?”
她反问道:“哪有女人不发觉人家爱她的?”
大卫道:“你以为我有钱,因此有顾虑,让我来替你解除。亲爱的夏娃,我是个穷光蛋。父亲有心剥削我,想从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笔钱来,他的作风像自命为做好事的人对待受他们帮助的人。假如我将来有钱,也是靠你的力量。这不是为了爱情故意把话说得好听,而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点,在一个应当挣一份家业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点。我的性格、习惯、喜欢的工作,都不适宜做买卖、做投机;而事实上我们又只能靠实业发财。我就算能发现一个金矿,可没有本领开采。可是你啊,为了爱你的哥哥,你会注意到最细微的事,你有理财的天赋,像真正的生意人一样肯耐心等待,将来我播的种子,你会去收获。咱们的处境——我说咱们,因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们一家人,——咱们的处境压在我心上多么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发财的机会。我懂得化学,也看出商业上的需要,正在研究一样极有出息的东西。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事情绝对快不了。也许咱们要苦熬几年;可是我准能找出工业上的一些新技术;摸索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挣一笔极大的家私。我对吕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冲动,可能弄糟事情;他会把我的希望当作现实,生活过得像王侯一样,说不定会背债。所以请你保守秘密。我做着长时期试验的时候,有你这个温柔可爱的人陪着,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吕西安有钱的愿望能给我恒心和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个发明家,跟我可怜的爸爸一样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那么你是爱我的了!啊!别害怕,说出来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爱情的象征。夏娃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当初对亚当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你爱我吗?”
“爱的。”夏娃拖长着声音,表示情意深长。
大卫挽着夏娃走到一家纸厂的机轮底下,指着一根长长的横木说:“好,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气,听听青蛙的叫声,欣赏在水面上抖动的月光。没有一样东西不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发现自然界这样光华灿烂,它受着爱情照耀,被你点缀得更美了。我要把这些景致牢牢地记在心上。夏娃,亲爱的人儿!这是命运第一回赐给我纯粹的快乐!我怕吕西安没有我幸福!”
大卫握着夏娃的手,觉得有些汗湿,有些颤动,不禁掉了一滴眼泪在她手上。
夏娃娇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吗?”
大卫道:“我应当给你知道,因为那是你父亲考虑过的,将来问题更要严重。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从帝国崩溃以后,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织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纸还用破旧的萱麻布和亚麻布;这种原料很贵,法国出版业必然会有的大发展因此延迟了。我们不能加速破布的生产,那是大众用旧的东西,数量受一国的人口限制。希望用布的数量增长,先要生育增长。而一个国家不经过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在风俗、商业或农业方面来一些大改革,人口不会有显著的变动。假如纸厂的需要超过法国破布的供应,或是超过一倍或是超过两倍,我们就得采用另外一种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纸张。这个结论有本地的事实做根据。至今还用破麻布造纸的,安古兰末的纸厂是最后一批了,那些厂家发现棉料侵入纸浆的情形越来越惊人。”
年轻的女工不懂什么叫纸浆,问了一句,大卫便告诉她造纸的常识;这常识放在这儿叙述也不算越出范围,我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纸张。不过要了解两个情人之间的一大段插话,最好先来一个提要。
给印刷作基础而和印刷的产生同样奇妙的纸,在中国出现很久之后,方始由地下商业网传到小亚细亚;相传七五〇年左右,小亚细亚用棉料捣成的薄糊造纸。羊皮纸价值奇昂,不能不找代用品,于是有人仿照茧纸(当时称呼东方棉料纸的名字[72]),用破布造出一种纸来,有人说是一一七〇年时流亡瑞士的希腊人在巴尔创制的;也有人说是一个叫作巴克斯的意大利人一三〇一年在巴杜创制的。可见造纸工业进步极慢,经过情形也不大有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73],巴黎有人做纸牌用的纸浆。等到了不起的费斯德、高斯忒和加顿堡[74]发明书籍的时候,同当时许多大艺术家一样默默无闻的工匠改进了造纸技术,满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纪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纸和大小铅字的名称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天真。葡萄纸、耶稣纸、鸽笼纸、水壶纸、银洋纸、贝壳纸、王冠纸,都是用纸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稣、王冠、钱币、水壶等的图像命名的;正如后来拿破仑时代用鹰做水印的纸叫作大鹰纸。同样,第一次排印宗教书、神学书、西塞罗文集等的字体,从此叫作西塞罗、圣奥古斯丁、大法规。斜体字是十七世纪威尼斯的印刷商阿尔特发明的,所以称为意大利体。在长度没有限制的机器纸[75]出现之前,尺寸最大的纸是大耶稣或大鸽笼[76];而大鸽笼只限于印地图或版画。纸的尺寸必须适应印刷车上的云石的大小。在大卫和夏娃谈论造纸问题的时候,连续不断的纸在法国还近于空想,虽然一七九九年时但尼·劳培已经在埃索纳发明造这种纸的机器,以后第多-圣-莱日又想法改良[77]。至于安布罗阿士·第多发明仿小牛皮纸,还不过是一七八〇年的事。从这段简短的叙述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实业界和知识界的一切重大收获都极其迟缓,有赖于不知不觉地积累,跟自然界化育万物的情形完全一样。书法,也许连文字在内,还有许多别的东西,都经过类似印刷和造纸的摸索,才逐渐完美的。
大卫结束的时候说:“破布商在全欧洲搜罗破布、旧衣,买进各种破烂的纺织品。这些破烂东西分门别类清理之后,由批发破布,供应纸厂的商人送进仓库。要知道破布买卖有多大规模,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小姐。银行家加同是皮日和朗葛莱纸厂的主人,早在一七七六年,雷沃里埃·特·列尔就在那些厂里打算解决你父亲想到的问题;一八一四年加同跟一个姓普罗斯德的人打过一场官司,因为在一笔总数一千万斤,价值四百万法郎的破布交易中弄错了两百万斤!纸厂把破布洗净、捣碎,做成洁白的纸浆,再同厨娘用筛子过滤沙司[78]一般,浇在一块金属的网板上,四面围着铁框,中央嵌一个水印图案,根据图案定出各种纸张的名称。纸张的尺寸随网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厂工作的时代,已经有人研究原料问题,至今还在研究。你父亲想要改进的技术原是现代最迫切的问题之一。原因是这样的。麻料虽则比棉料耐用,所以归根结底更经济;可是要穷人掏出钱来,多花一文总不如少花一文,不管从长远计算有多大损失,这也是吃了穷苦的亏!中等阶级和穷人一样作风。麻料织物因此大大地减少。英国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织品,他们已经只造棉料纸了。这种纸性质太脆,折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纸的书泡水一刻钟就成为纸糊,麻料纸的旧书浸两小时还不要紧,晾干之后尽管颜色发黄,墨色变淡,文字照样看得出,作品并没毁掉。我们这个时代,财产经过平均分配[79],数目减少,大家都穷了,需要廉价的内衣、廉价的书籍,正如屋内没有地方挂大画,我们都在物色小画。结果是衬衫和书都不经用了。样样东西不再讲究坚固。因此,我们所要解决的造纸问题,对于文学、科学、政治,重要无比。有一次在我巴黎的办公室内,几个人为了中国造纸用的原料,展开一场热烈的争论。由于原料关系,中国纸一开始就胜过我们的纸。中国纸又薄又细洁,比我们的好多了,而且这些可贵的特点并不减少纸的韧性;不管怎么薄,还是不透明的。当年大家对中国纸极感兴趣。有位非常博学的校对,——巴黎的校对员中不少学者,傅立叶和比哀·勒罗此刻就在拉希华第埃那儿当校对!……我们正在讨论,那时正在做校对员的特·圣西门伯爵来看我们[80]。他说开普弗和杜·阿尔特[81]认为中国纸和我们的纸同样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82]。另外一个校对认为中国纸主要用动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国大量生产的丝。他们在我面前打赌。第多厂平日承包学士院的印件,就把问题送交学士院,由前任帝国印刷所所长马赛尔先生作评判。马赛尔先生打发两个校对去见阿尔什那图书馆馆长葛罗齐埃神父。据葛罗齐埃神父的意见,两个打赌的人都输了。中国纸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丝,而是用捣碎的竹子纤维做的纸浆[83]。葛罗齐埃神父藏着一部讲述造纸技术的中国书,附有不少图解,说明全部制造过程;他指给我们看纸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画得很精。我听吕西安说,你们的父亲凭着聪明人的直觉,想出破布的一种代用品,用极普通的,生长在本地而随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纸的原料,像中国人利用纤维质的枝干一样。我听了这话把前人做过的试验整理了一下,开始研究。竹是一种芦苇,我自然想到我国的芦苇。中国人工便宜,一天只要三个铜子,所以他们的纸从网板上揭下以后,尽可一张一张压在白的瓷砖中间,用火烘烤;这么一来,纸就有光彩、韧性,又轻又薄,像缎子一般柔和,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们要用机器来代替中国人的办法。便宜的成本在中国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们可以依靠机器。如果能造出一种廉价的纸,和中国纸的品质差不多,书的重量和厚薄可以减去一半以上。用我们的仿小牛皮纸印一部精装的《服尔德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国纸印不到五十斤。这一点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图书的地位越来越成问题。我们这个时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缩小规模,连房屋在内。巴黎的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来的建筑,我们的财产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来的书不能传久,真是这个时代的耻辱!再过十年,所谓荷兰纸,就是说破麻布做的纸,再也造不出来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诉我,你们的父亲想到用某种植物纤维造纸,将来我要成功的话,你们不是有权利……”
那时吕西安走到妹子身边,打断了大卫那句表示感激的话。
吕西安说:“不知道你们觉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对我来说可着实难受。”
夏娃发现哥哥脸色紧张,便问:“可怜的吕西安,你碰到了什么事啊?”
气恼的诗人说出他的苦闷,把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想倾注在两个知己的心里。夏娃和大卫不声不响,听着吕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伟大和渺小,很难过。
最后,吕西安说:“特·巴日东先生已经老了,不久准会闹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时我就能压倒那些骄傲的家伙,我可以和特·巴日东太太结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爱情跟我的爱情一样强烈。是的,她感觉到我受的伤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伟大不亚于她的美貌和风雅!她永远不会欺骗我的!”
大卫轻轻对夏娃说:“你看,不是得赶快让他生活安定吗?”
夏娃悄悄地把大卫的胳膊捏了一把。大卫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吕西安说出他的计划。两个情人和吕西安同样只想着自己,急于要他赞成他们的婚事,没有发觉特·巴日东太太的情人听着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吕西安梦想等自己发迹以后,叫妹子嫁给高门望族,让他靠着有势力的亲戚关系,多一个帮衬。夏娃和大卫结了亲,吕西安在上流社会出头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碍,因之他心中懊恼。
“就算特·巴日东太太答应做特·吕庞泼莱太太,可绝不肯做大卫·赛夏的内嫂!”这句话把吕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简单明了地包括尽了。他好不心酸地想道:“路易士说的不错!有前程的人永远不会受到家属了解。”
如果换了一个时间,他没有想入非非叫特·巴日东先生离开世界的话,听到妹子攀这门亲事一定欢喜不尽。只要考虑到他当前的处境,考虑到夏娃这样一个穷苦的美人儿能有什么前途,他准会觉得妹子嫁给大卫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无奈那时他做着年轻人的好梦,左一个假定,右一个假定,一厢情愿地闯过了所有的难关。诗人刚才在上流社会中露过锋芒,马上跌回到现实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卫只道吕西安不说话是受了朋友的义气感动。在两个心地善良的人看来,吕西安悄没声儿地接受倒是显出真正的友谊。印刷商描写他们四个人将来的幸福,话说得亲切动听。不管夏娃插嘴反对,他要把二层楼布置得十分讲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吕西安盖三楼,在偏屋顶上为夏同太太造一个楼面,尽量孝顺她、照顾她。总而言之,大卫要家里的人完全快乐,要他的兄弟完全独立。吕西安被大卫的声音和妹妹的抚爱陶醉了;在路旁的树荫底下,沿着平静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着,头上是明星灿烂的天空,夜间的空气十分暖和,他终究忘了上流社会给他戴上的荆冠。特·吕庞泼莱先生又承认大卫是他的朋友了。反复无常的性格很快地使他想起过去的纯洁、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后无忧无虑,更美满的生活。贵族社会的喧闹逐渐消失。等到走进乌莫镇,野心家居然握着他兄长的手,和两个快乐的情人语调一致了。
他对大卫说:“但愿你父亲不反对这头亲事。”
“他要为我操心才怪呢!老头只顾他自己。可是明儿我还是要上玛撒克去;单单要求他替我们盖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卫送兄妹俩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马上向夏同太太求亲。母亲满心欢喜,拿女儿的手放在大卫手里;情人大着胆子亲了亲未婚妻的额角,夏娃红着脸向他微笑。
母亲说:“这是穷人的定亲。”她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求上帝赐福。又对大卫说:“孩子,你勇气不小;我们遭着不幸,我真怕我们的背运连累人。”
大卫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会有钱的,会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儿子女儿一同住到安古兰末去。”
于是三个孩子急不可待地说出他们美好的计划,母亲听了只是诧异。家庭中常有这一类疯疯癫癫的谈话,把播种当作收成,不等幸福实现,先快活起来。大卫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们只能逼他动身。吕西安陪着未来的妹夫走到巴莱门,已经半夜过后一点钟了。老实的卜斯丹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大放心,站在百叶窗后面张望;他打开窗子,发现夏娃家那时还有灯火,私下想:“夏同家有什么事啊?”
他看见吕西安回来,问道:“老弟,你们有什么事啊?要不要我帮忙?”
诗人回答说:“用不着,先生。不过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大卫·赛夏向我妹子求婚,妈妈答应了。”
卜斯丹一言不答,霍地关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没有向夏同小姐提亲。
大卫不回安古兰末,直接上路去玛撒克,只当散步一般走往父亲家。太阳刚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园子外面。情人瞥见老熊站在一株杏树底下,头耸在篱笆上面。
大卫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出门的?打这儿进来,”种葡萄的向儿子指着一扇小栅门,“我的葡萄藤都开花,一棵也没冻坏!今年一亩能出二十桶酒;不过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来同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啊!咱们的印刷车怎么啦?你钱赚饱了吧?”
“慢慢会赚的,爸爸,眼前我可没有钱。”
父亲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说我不该拼命上肥。那些大户,什么侯爵,伯爵,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坏了酒味。哼!教育有什么用?只能叫你头脑糊涂。你听着:他们一亩出七桶酒,有时八桶,每桶卖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时候大不了一亩收入四百法郎。我一亩出二十桶,每桶卖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谁傻谁聪明,你说吧!品质!品质!品质跟我有什么相干?让那些侯爵去关心品质吧!我只晓得钱就是品质。——你说什么?……”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来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么都没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对;可是别向我开口,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人工把我弄穷了。两年工夫下的本钱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税,各种各样的开销;样样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归了政府!这两年种葡萄的什么都没捞到。今年年成不坏,谁知该死的酒桶已经涨到十一法郎!我们的收成还不是孝敬箍桶匠?干吗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结婚?……”
“爸爸,我只是来征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对方是谁呢,告诉我行不行?”
“夏娃·夏同小姐。”
“她是谁?靠什么过活的?”
“她父亲死了,夏同先生从前在乌莫开药房。”
“你,堂堂一个生意人,娶一个乌莫的姑娘!你还是在安古兰末领着王家执照的印刷商呢!受了教育,结果这样!唉!这就是送孩子上学的报应!那么,我的儿,她一定非常有钱喽?”种葡萄的眉开眼笑挨近儿子:“你要肯娶一个乌莫的女孩子,她准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经欠了两年零三个月,总数有两千七百法郎?付给我正是时候,我好拿来开发木桶账。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有权利向你讨利息呢;归根到底,买卖总是买卖;不过我对你客气,不问你要了。话说回来,她手头有多少?”
“不多不少,跟我妈妈一样。”
老头险些没说出:“原来只有一万法郎!”他想起过去不肯向儿子交代他妈妈的遗产账,便叫道:“那么她竟一无所有了!”
“妈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说给人家听听,看他们怎么说!该死!做老子的多倒霉!大卫,我娶亲的时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只有头上一顶纸帽子,我是个可怜的大熊。你啊,我给了你一个出色的印刷所,凭你的本领、学问,正应该娶一个城里的布尔乔亚,有三四万陪嫁的女人。你的痴情还是趁早撂开,让我来替你找一门亲事!离这儿三四里有个寡妇,三十二岁,开着磨坊,有十万法郎产业,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产跟玛撒克的合起来,两块地本来连在一块儿。哎!这么一来,咱们的庄园可体面啦,你看我将来怎么经营!听说她要嫁给她的大伙计戈多阿,你比戈多阿强多了!我管理磨坊,让她到安古兰末去做你得力的助手。”
“爸爸,我已经订婚了……”
“大卫,你一点不懂生意经,我看你是弄穷人家。你要娶那乌莫姑娘,我就跟你算账,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为我料你没有好结果。哎哟!我可怜的印刷车啊,我的印刷车啊!车子要上油,要保养,要开动,哪一样少得了钱?唉,除非来个大好的年成,我心里是不会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为止并没给你多少烦恼……”
“也没付我多少房租。”种葡萄的老头回答。
“我除了来请你答应我结婚,还想请你在正屋上面盖一个三层楼,偏屋上加一个楼面。”
“呸!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再说那不是平白无故把钱扔在水里吗?那会给我生利吗?嘿!你大清早跑来要我盖新屋子,花一笔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钱!你虽然名叫大卫,我可没有梭罗门的财富[84]。你不是疯了吗?我的孩子变作吃奶的娃娃了。这一棵一定结葡萄!”他把话岔开去,指着一棵葡萄藤叫大卫看,“这些孩子才不会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进中学,花了多大本钱培植你成为学者,到第多厂去研究印刷,谁知全是没出息的事,临了给我弄一个乌莫姑娘来做媳妇,一个钱陪嫁都没有!要是你不读书,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个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万法郎产业。嘿!你真聪明,当我会赏识你的好主意,替你盖起宫殿来?……难道你现在的屋子两百年来都是养猪的,你的乌莫姑娘住不得吗?呦!难道她是法兰西的王后吗?”
“好吧,爸爸,盖三层楼的费用归我负担,就让儿子来替父亲挣家业吧。事情虽然颠倒,有时还看得见。”
“怎么,小家伙,你有钱盖屋子,没有钱付房租?你好调皮,耍弄你父亲!”这样一来,问题不容易解决了。老头能够做到一钱不花而不失其为慈爱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卫结婚,允许儿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钱在老家添造房屋。大卫得到的不过是这些。老熊这个保守派父亲的模范,居然宽宏大量,不向儿子讨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风的私蓄捧给老子。大卫怏怏不乐地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难,绝不能指望父亲帮忙。
四 内地的爱情风波
安古兰末城里只听见谈论主教的话和特·巴日东太太的回答。晚会上每一桩小事都被添枝接叶,经过装饰,改头换面地传开去,诗人也就成为当时的红人。在上层社会中兴风作浪的谣言,也有几滴水星飘入中产阶级。吕西安穿过菩里欧去看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好几个青年不胜羡慕地望着他,还听到一些话使他暗暗得意。
“这小伙子运气真好。”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说。他名叫柏蒂-格劳,是吕西安的中学同学,长相难看,吕西安一向对他摆着老大哥面孔。
一个听过他朗诵的大家子弟回答说:“是啊,他长得漂亮,又有才气,特·巴日东太太被他迷上了!”
吕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时间路易士一个人在家,他急煎煎地等候这个时间。如今这个女人变了他命运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赞成才好。经过了前一天的晚会,路易士或许更加温柔,可以让他快乐一下。特·巴日东太太不出他所料,对他特别多情,没有经验的情人以为对方的爱又进了一步。隔天晚上诗人太痛苦了!路易士便听让吕西安在她美丽的金发上、手上、头上,热烈亲吻。
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上一天路易士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希尼埃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士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真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士,那么你愿意做我的俾阿特利克斯了,肯接受爱情的俾阿特利克斯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噘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事。”
吕西安怯生生地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像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佣,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士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了;路易士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
特·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特·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士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地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的愚蠢和路易士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特·巴日东太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德莱先生同来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德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夏同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分儿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作小姑娘,像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作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没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特·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特里安轻轻地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下一天,安古兰末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夏同先生——一名特·吕庞泼莱——和特·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特·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作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特·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法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地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内地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作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向往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特·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特·吕庞泼莱先生了。无名的夏同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屋子不知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每星期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份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作《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地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优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利用。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作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可是从吕西安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大露锋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唯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夏同太太按照内地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安古兰末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才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内地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夏同一家分摊。下乡玩的时候,吕西安忘了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安古兰末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玛撒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德莱在吕西安和路易士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施德想逼特·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证明她已经像俗语所谓失身。他假装是特·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麦市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觉地让夏德莱在她家随便进去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士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钩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内地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许情人称心惬意地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内地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里藏不住一点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后才失足的,特·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士遭受的困难又极像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利佛的绳子[85],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特·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作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地打开着。一切都按照规矩,不失体统。特·巴日东先生像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内地人天生爱捣乱,喜欢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安古兰末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特·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无论屋内屋外,特·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内地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路易士像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特·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德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特·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儿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特·乡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特·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嫉妒路易士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士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特·乡杜先生抬杠。照杜·夏德莱的说法,路易士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绝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作站在特·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大尼斯拉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德莱和斯大尼斯拉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之间,不免有些乡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内地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德莱说他和特·乡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用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大尼斯拉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地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
像吕西安下一天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安古兰末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地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士一般身份,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拼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辣辣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骚动,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她自命为王后,是俾阿特利克斯,是洛尔[86]。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把拉马丁,华尔特·司各特,拜伦,一起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特·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西奈[87]的角色,像许多内地妇女一样,要吕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吕西安用怄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士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肉欲。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俾阿特利克斯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士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
那时斯大尼斯拉正好悄没声儿地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士膝盖上。斯大尼斯拉见了这副可疑的情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德莱退回去。特·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像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特·巴日东太太问用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扬蒂回答:“特·乡杜先生和杜·夏德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特·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内地,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特·乡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地宣传。杜·夏德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大尼斯拉说话,夸大细节;斯大尼斯拉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安古兰末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大尼斯拉的榜样添枝加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柴斐莉纳、斐斐纳、洛洛德,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夏同先生的保护人,绝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各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德莱道:“我认为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法朗西斯色眯眯地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柴斐莉纳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地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大尼斯拉:“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大尼斯拉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画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德莱替特·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安古兰末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德莱跑去见特·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韦斯脱。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德莱轻轻地说:“全个安古兰末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捣蛋鬼斯大尼斯拉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德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特·吕庞泼莱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菩里欧。如果我当场知道,我绝不离开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大尼斯拉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绝不能让一个混账东西玩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像忠心的仆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我到处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大尼斯拉的只有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庞泼莱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德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内地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了。听着杜·夏德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特·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明家伙感到为难。
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
她回答说:“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考虑的。”
两人半天没有话说。
“难道你对小家伙吕庞泼莱真是爱得很吗?”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德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了,特·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特·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事地说道:“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
特·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
她说:“先生,我提拔特·吕庞泼莱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情话。我正在把孩子扶起来,斯大尼斯拉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大尼斯拉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大尼斯拉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无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特·吕庞泼莱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大尼斯拉,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像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扬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葛柏里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88],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特·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又快活又得意地吻着。特·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特·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地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乡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特·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89]的情形相仿。特·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太哥拉派[90]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大尼斯拉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乎乎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像冷笑。屋内寂静无声,像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德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地望望特·巴日东,望望斯大尼斯拉,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大尼斯拉走过去。
杜·夏德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德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特·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大尼斯拉说话吗?”
“是的。”老头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特·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德莱对特·乡杜说:“斯大尼斯拉,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像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大尼斯拉和杜·夏德莱两人很快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特·巴日东太太跟特·吕庞泼莱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
“跟夏同先生。”斯大尼斯拉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番话是特·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大尼斯拉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像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特·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德莱堆着笑容,特·巴日东先生完全像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大尼斯拉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情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地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大尼斯拉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特·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德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特·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告辞了。
夏德莱凑着斯大尼斯拉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大尼斯拉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地急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特·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特·桑多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
毫不留情的雅各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特·巴日东的战绩。”
法朗西斯对夏德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德莱安慰斯大尼斯拉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玛撒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夏同太太慌慌张张赶来说:
“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特·巴日东先生差点没把特·乡杜先生打死。场子叫作丢罗阿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91]。昨天特·乡杜先生说撞见你和特·巴日东太太有事。”
吕西安嚷道:“胡说!特·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清早三点赶到,替特·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特·乡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特·奈葛柏里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德莱先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隔开二十五步。特·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像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特·乡杜先生脖子里,特·乡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特·乡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特·巴日东太太,也不要在安古兰末露面,或许特·乡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
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特·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扬蒂,把路易士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特·乡杜先生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来听听你的俾阿特利克斯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
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特·巴日东太太。”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办,她比我们懂得多。”
夏同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这个变化。
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
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像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夏同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的困难,唯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做了牺牲,心中不安。
夏同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想结婚呢!”
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瓷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像当时的安古兰末那样落后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特·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余,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扬蒂报出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名字,白头发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调情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士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地说:“朋友,我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特·奈葛柏里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特·埃斯巴太太是勃拉蒙-旭佛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地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州的议员,使他在本州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乡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安古兰末;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份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勒和吕番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内地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班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待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内地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特·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身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进步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特·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安古兰末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内地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像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特·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颗眼泪,搂着路易士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像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哟,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士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地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和妹妹。
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一顿喜酒!”
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士的原谅,可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
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像奥兰斯德摆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92];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卜斯丹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士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
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绝不泄露,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起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通通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夏同太太立即去向卡斯丹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
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姊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地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安古兰末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
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地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
他说:“有事不要瞒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夏同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卜斯丹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
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夏同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卫噙着眼泪说道:“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像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
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
“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卜斯丹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
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郎,现在只向卜斯丹借到一千。”
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
夏娃非常激动地扑在情人怀里,温柔地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是单身汉吧。我再去做工,挣回这笔钱来。”
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房间,对吕西安说:
“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
夏同太太说:“你们去找卜斯丹,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
两个朋友回到楼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这两句分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特·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93]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特·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特·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德莱知道了。他要打听特·巴日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番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车辆。
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玛撒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芒勒镇外等候。特·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