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蹲在地上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平静道:“为什么?”
赵英一脸茫然,不解道:“大哥你在说什么?”
李安无声地笑了,之后慢慢解释道:“起初,我把这件事总的归在了黑发身上,觉得他为此次逃亡蓄谋已久。后来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李安从地上站起来,指尖还带着些许的馍碎渣。
“首先,我安排下药的是你,你也确实在饭菜里下了药,这没问题。问题在于,为何黑发没有吃掉那碗饭?你很聪明,知道如果给黑发吃了没有下药的饭菜会引起我的怀疑,于是你把饭菜拿了进来,却告诉黑发这饭菜里被下了药,然后给了他几个安全的馍吃。接着你给了黑发兽栏的地图,以及逃跑的路线,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我差点就给你骗了。”
李安看着低头的赵英,像看着一具尸体般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弄到那只土蝼,你也知道这次输赢对我有多重要,但是为什么呢?”
被揭穿的赵英,发出了嘿嘿哼哼的恐怖笑声,抬起头狰狞地看着李安:“那我就讲点你不知道的,从前有一对兄弟,他俩年幼之时父母双亡,两人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后来被当地一位善良的富商收养,长大以后两兄弟便留在府中报效恩人。有一次,那善良的富商去关外处理生意,便带上了身强体壮的弟弟,留下那大哥在家中。”
李安说:“然后呢?”
赵英继续说道:“后来那个富商到了关外失去了消息,富商的长女贪婪无厌,使了些小手段将那个大哥还有富商那体弱多病只会读书的嫡长子赶出了家门,还私下请了杀手追杀两人,最后嫡长子暴死街头,而那个运气好的大哥侥幸不死,做了条丧家犬流浪在外。那个大哥名叫吕福,这两年换了名儿,叫赵英。”
李安点了点头,这下水落石出,全明白了。
曾叫吕福,现在名叫赵英的男子面部狰狞:“我努力寻找义父和弟弟的下落,找到了你,在你手下藏了两年,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忍到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斗兽前,我便与黑发做了一笔交易,只要他能成功打赢土蝼,并成功的逃出去。以他的实力和重要性,你肯定会派出你最信任且最厉害的樊黎去追捕他。”
他越说越高兴,狰狞的面部配上欢快的语气委实有些可怕:“他一旦成功勾走了樊黎和他的弟兄,只要他能活着,我在玉门关的钱庄给他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报酬,外加我赵英欠他一个人情。这是个双赢的买卖,所以他考虑了过后便答应了。还好他争气,不然想要再有这个机会不知得何年何月。”
“你杀了我相依为命的亲生弟弟,杀了对我恩重如山的义父,害死了义父可怜的儿子。这两年我每时每刻都期盼你突然死去。”
李安对赵英的心机微微蹙眉,但依旧没有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你此番所作所为是为了替他们报仇是吗?但你似乎失败了。”
“失败?”赵英摇了摇头,笑道:”看来你还是不懂。”
李安脸色阴沉,一板一眼道:“我倒要看你如何杀我!”
赵英拍了拍一旁男子的肩膀,男子点了点头,李安见状,眯起了眼睛冷声道:“你买通了我手下的弟兄?”
赵英点了点头:“也非全部,不过你那些忠心的伙计,如今都出去找黑发囚傀咯,原本你最大的倚仗是那个二品的樊黎,确实是我除掉你最大的阻碍。”
李安眼神越发阴冷,狠狠道:“你就不怕樊黎回来宰了你?”
赵英无所谓道:“这个无须你操心,你只要准备好和我义父和两个弟弟在下面见面即可。”
李安满脸不甘,手已开始颤抖,一手用力锤砸在了大腿上,赵英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到了下面,能否跟我义父,两个弟弟道个歉?”
李安牙关颤抖,想要说点什么,脸上表情从不甘变幻到认命再到恐惧,赵英手中的刀,转向上方,定住。
“我替他们接受你的道歉。”
话音刚落,刀锋戳进了李安的身体,赵英握住刀柄,猛地上拉,鲜血喷了出来,然后染红了整个牢房。
赵英冷漠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张月初醒时,发现自己被横负在一老骆驼之上,他撑起身体滑落到地。身上已经不痛了,反而有些难以说明的通畅。周围戴着斗笠的中年人倒是不陌生,正是先前请自己喝“酒”的李牧之。李牧之见他短短三个时辰便醒了倒是有些惊讶,之后便是满脸的欣喜。
他伸手拍了拍眼前少年的手臂,说道:“醒了?”
少年点了点头,问道:“我之前怎么了?”
李牧之倒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轻声问了句:“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有个不速之客。”
少年皱了皱,疑惑道:“不速之客?找你的吗?”
李牧之伸手取下了挂在骆驼上的白布条,布条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形状像根棍子:“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找我了,所以估计是你的。”
张月初点了点头,毕竟张家仇敌遍布天下,也有可能正是当时追杀自己的那三个人。不过奇怪的是自己被困在兽栏了那么久都没人找上门来,为何一出兽栏便追了上来?
李牧之扶正了蓑笠,气息外放如临大敌,轻声道:“之前客栈在你面前装了回高人,不得已外放气息,所以被人察觉。不然我刻意掩饰气机,即便是当世顶尖的练气士也无法捕捉到蛛丝马迹。”
说话之间,有一人影落于黄土之上,距离两人不远不近。张月初望去,人影双手抱拳于身后,全身上下除去白色右袖竟是清一色的墨绿,右腰佩一柄长刀,虽然已步入中年,但干净的脸庞依旧俊雅年轻。张月初再望向身边邋邋遢遢的李牧之,两人风姿高下立判。
左手刀。
那人笑道:“原来是李牧之李将军,难怪气机如此雄厚。”
被认出身份的李牧之望着明显是敌非友的陌生男子,眯了眯眼,笑道:“将军不敢当,这位兄台是?”
只见那人依旧满脸笑容,轻轻抱拳道:“在下徐陆芝。
“原来是新晋的天下第六,不知有何贵干。”李牧之倒也没客气。
来者便是武评榜新评的第六徐陆芝,传说也是天下最神秘组织“墨沙”的领袖。说起墨沙,平常百姓或许不知道,但王侯将相或是江湖绿林听到必会胆寒。墨沙它不知何时兴起,不知从何兴起,仿佛一夜之间,遍布于天下间。而墨沙的成员无一不是江湖高手,他们的宗旨也简单明了:你出钱,我杀人。
江湖传言只有委托人出不起的钱,没有他们杀不掉的人,只要你囊中金银够,皇帝老儿也杀得!
至于传言中杀皇帝是否真实,无人知晓,但从墨沙出现至今,上至旧汉右相魏晋,下至寻常平民百姓,共三百二十七场刺杀竟无一失手。更人有人扬言“墨沙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不过虽说行事恐怖,但墨沙确实神秘至极,若非领袖徐陆芝被排进武评榜第六,天下除墨沙内部,竟无人能知晓任一成员姓名,保密程度比朝廷内的司密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匪夷所思。
徐陆芝右手握住腰间刀鞘,刀鞘内装着天下名刀第三的愚公:“今天来,跟李将军要一颗人头。”
李牧之哈哈一笑:“总不是李某的吧。”
徐陆芝摇了摇头。
李牧之握住白布条,眼神渐渐变冷:“没得谈?”
徐陆芝要一颗人头,在场除去徐陆芝和李牧之,那结果显而易见了。
徐陆芝依旧摇头。
李牧之不放弃:“如果我出两倍金……”
李牧之话还未完,便直接被徐陆芝大笑打断:“你有钱?”
可以说全身上下破烂的李牧之倒是不恼怒,右手向上轻甩,拇指正好指向身后的张月初:“他爹有。”
徐陆芝一脸好笑,他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枪王李牧之不仅带兵打仗行云流水,做起生意来也不含糊,不过墨沙的规矩不能坏:“他爹有又怎么样,除非你现在当场拿出来,那看在你和他爹的面子上,我拿钱就走,就当没接过这笔单子。不过我很好奇,当年你跟张云平打的死去活来,现在竟然肯护着他儿子,莫非当年你离开南唐真与张云平有关?”
对此事向来闭口不谈的李牧之竟破天荒地解释起来:“我当年离开南唐只是随自己的意愿,和他人无关。至于这小子,我跟他爹斗,不管输赢和他有何关系?我护着他,跟他是谁儿子无关,只是听他喊我叔叔顺耳罢了。不过你一不参政事的杀手,对于战国之事为何如此好奇?”接着他轻声念了两遍墨沙,顿时茅塞顿开,竟笑道:“原来是墨家余孽。”
余孽两字一针见血!
徐陆芝听到余孽一词不怒反笑,右手按在了腰右侧的愚公上。
“余孽?好一个余孽!”
在战国之前所谓的三教指的乃是儒,道,墨。战国事起,烽火狼烟,儒家入庙堂之上,与君王携帝王之术,为各国攻伐出谋划策;道家隐深山老林之中,不问天下事,一心求道飞升,与世无争;唯有墨家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了“非攻”,当代巨子公孙班更是游说各国,妄想停止战争,结果引的各国君王大怒,天下灭墨。这才有了佛家顶替了墨家,成为新三教,而灭墨之中墨家领袖巨子惨遭烹杀,其余墨子只要不被捕杀,便统统消失于人间,下场惨烈非常。
直至今日,李牧之终于知道那些曾经消失于人间的墨子去了哪里。
不过知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如何保住身后这孩子的命。
于是李牧之开口道:“我倒是没想到,隐匿于世的墨家竟成了买凶杀人的墨沙。不过当年灭墨是由各国君王发起,你现在为朝廷来杀这小子,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而且我可记得,当年全天下,可只有张云平这蛮子一人为你们墨家说过不少良心的好话,你现在这样算是恩将仇报吗?”
徐陆芝静静道:“用李将军之前的话说,那些好话皆是张云平说的,和你身后的小子又有何关系?”
李牧之听完竟无言以对。
然后徐陆芝继续说道:“这笔买卖起初墨沙并不想接,但买主开出的价格实在太过诱人了。但墨家上下包括徐某皆非忘恩负义之人,大家也时常感慨齐王当年的雪中送炭,所以今日在下可以做出让步。”
听到事情有转机,李牧之赶紧问道:“什么?”
徐陆芝缓缓道:“我两人比试一场,若在下输了,那在下即便破坏了墨沙的规矩也不会再找这小子的麻烦。喂,小子你叫什么?”
身处李牧之身后的张月初听到后,大声回答道:“张月初!”
而李牧之听完徐陆芝所谓的让步后,点了点头。随后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向徐陆芝讨价还价道:“不过,若我赢了,佩刀可否留下?相对的,若你赢了,那我李牧之的人头一并奉上。”
徐陆芝眯起眼睛,看着李牧之正经的脸,思考着缘由。
随后他回答道:“一柄刀换一颗价值无限的头颅,我觉得还是在下赚了。不过为什么?”
李牧之转身拍了拍张月初,后者聪明地领悟到了,牵着那匹老骆驼远离两人。然后李牧之回过身大笑道:“这小子再过几日便及冠了,我还没准备及冠礼。”
徐陆芝毫不犹豫:“好!”
话音刚落,李牧之揭开白布条,一柄崭新的长枪落在了李牧之的手里,枪头圆滑而不尖锐,竟是罕见的圆头枪,有一条龙盘卧在枪头周围。
天下名枪第二,盘龙。
而此时,徐陆芝体内气机也开始流转,而流转之势谈不上有多深厚,但快得让李牧之匪夷所思。
忽然,愚公出鞘,徐陆芝动了。
刀罡如同一阵烈风,向李牧之袭来。而李牧之提起手臂,一枪直入,破开了刀罡,枪头与前来的愚公撞在了一起,天下名刀第三的愚公与天下名枪第二的盘龙此时竟扭打在了一起。徐陆芝主进攻,李牧之主防守,两人有来有回。
愚公在徐陆芝手中翻转,贴在了盘龙的枪杆之上,徐陆芝双手握刀将愚公向枪杆根部推去,李牧之不得双手弃枪,而同时右脚向徐陆芝袭去,被后者躲开,李牧之右手握住盘龙,一记横扫将徐陆芝击退。但徐陆芝攻势依旧,挥刀前冲,刀势迅猛非常,一刀接连一刀,重叠如同千层波浪,而李牧之手中的盘龙在空中弯曲跳动,将那些波浪一一点化。但只见徐陆芝的攻势并无颓势,竟是越发迅速,越发刚猛。
李牧之身上不少衣物已被刀气划破,但他毫无退意,直至头上的蓑笠被劈出一寸裂痕,他后撤一步,将盘龙向前轻轻一推,一道如落雷般的崩劲在徐陆芝身前炸开,连同之前所有的刀势碎裂在了空中,两人之间溅起阵阵涟漪,徐陆芝被冲退几步,攻势暂时地被打断,他左手握刀将愚公横于腰腹前,右手摊开五指并拢置于刀身之上,嘴中轻念:“移山。”,短暂的停顿后,一瞬间刀身竟附着风雷之势,周身的尘土、花草不少被风雷包裹住。徐陆芝向前一挥,那气吞山河席卷江山的风雷之势便向李牧之横向斩去,李牧之看到此势,将盘龙扔出,盘龙在空中旋转几圈后,落在了不远处张月初的身前,枪头插入黄土之中直立向上。就当张月初还未弄清楚发生什么之时,夹杂着风雷的刀势已经向徐陆芝眼前所有东西席卷而来,李牧之满脸严肃,抬起右脚,大喝一声:“定!”并猛地踩住土地,他身前的大地顿时咆哮,跳动的沙土挡住了一小部分的刀势。但其他未被阻挡的庞大刀势,依旧刺地张月初睁不开眼,耳朵也被巨大的声响震地嗡嗡作响,一时间不知道天地间发生了什么。
而再当张月初睁开眼睛之后,发现徐陆芝不再展开攻势,周围小部分土地已遭到毁坏,遍地烟尘。而自己周围和身后百米内只要长度过腰的物体,不管是植被还是岩石都以被拦腰斩断。但自己以及面前的盘龙毫发无损,特别是盘龙枪,依旧笔直如树,没有一丝一毫地的偏移。
张月初目光赶紧寻找李牧之,发现李牧之站在不远的烟尘之后,整个人跨立,双膝微曲,双手上臂交叉于胸前,上衣腰部产生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亦如被刀势拦腰斩断,好在衣服下的肉身完好无损。他神情严肃,却不动如山
徐陆芝望着眼前名于中原隐于关外天下却无人小觑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无奈笑道。
谁说他当年风流无比的?这堵墙可真是又臭又硬。
而另一侧手握天下名枪第二的李牧之望着眼前不管是穿着还是气息都简单无比的男子,神情也不轻松。
不愧是天下第六!
两人僵持数十秒,最终徐陆芝率先动了,只见他摘下腰间的刀鞘,将愚公收在其中,整柄刀被笔直的插入泥土之中,他朝着张月初笑道:“听说你没几日便要及冠,这柄刀就算是我的及冠礼了,也算是我对令尊多年前所言的感谢。”
早已被两人对杀惊的目瞪口呆的张月初,缓缓地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艰难地说:“谢过徐叔叔了。”
一旁李牧之顿时怒目圆睁。
这刀明明是我送给这小子的及冠礼,怎么就成了你的!
徐陆芝不理会李牧之的愤怒,潇洒一笑,瞬间消逝不见。
留下李牧之叹了口气,此人行事大气,性子怎就如此小气。他走过去拿起被插入泥土中的名刀,突然他感受到某些东西,他先是惊喜然后释怀大笑。
原来这才是及冠礼,看来也不是很小气嘛。
张月初看到那边李牧之大笑,到现在脑子还是懵懵的,本以为自己曾在兽栏里经历的搏杀的已经是超出常人的战斗,直至今日,他才发现与真正的宗师相比,自己就如同泥地里的玩耍的孩子般幼稚,当然他自己年纪确实也不大。
李牧之看着张月初,将手中的愚公丢给了他,后者双手稳稳的接住,雕花的刀鞘加上里面黑铁锻造的刀本身倒是比想象来的还要沉重些。张月初一手拖住刀,一手轻轻地抚摸,他知道从今日起它便属于他了。
见到这一幕,李牧之笑着拍了少年一下,说道:“好了,别摸了。刚才一架打的饥肠辘辘,得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你饿不饿?”
不提倒未注意,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张月初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有点。”
少年回答也在李牧之意料之中,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不打紧,吃饭的时候慢慢问。”
少年点了点头,握紧手里的愚公,目光坚定地望向了东方,李牧之也跟着望向了东方。
玉门关不远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轻声念道:“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