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孙立人一战成名
- 东方隆美尔:蒋氏父子为何置孙立人于死地
- 罗学蓬
- 29216字
- 2019-05-30 17:59:21
1.话音未落,孙立人跃上座驾,飞驰而去
史迪威从车上下来,一头冲进长官部,怒气冲冲地对杜聿明大吼:“杜将军,放弃同古为什么瞒着我?同古战役计划是我们共同制订,并报蒋委员长批准实施的。为达成此一计划,我拜会了亚历山大将军,请求英军与中国远征军配合,发动一次支援性进攻,亚历山大将军已经同意我的请求,正着手组织有力部队与30辆坦克为先导向同古方向发动反攻,而你现在却下令守军弃城后撤,身为副司令长官,你敢对你的行为负责吗?”
杜聿明冷冷回应道:“我不仅对中国军人的生命负责,同时也对英国盟军的生命负责。你不是告诉我亚历山大已经答应出动部队策应同古守军的战斗吗?为什么戴安澜在同古打了10几天,英国人呆在旁边一枪不放不说,而且在没有通知我军的情况下,突然全线向印度方向撤退?”
史迪威像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吼道:“杜将军,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代表,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是受蒋介石将军之托来指挥和领导你们的。你必须无条件执行我的命令,如果你胆敢违抗,我一定要用军法对你严加制裁!”
面对气急败坏的史迪威,杜聿明淡淡一笑——这微笑,既含着轻蔑,也含着同情——不急不恼地说道:“对不起,史迪威将军,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副司令长官,我决不能让中国军队与如此强大的敌人冒险硬拼,我必须全力保全我最精锐的部队。只有这样,才有利于今后的作战,以至取得最后的胜利。”
“你敢不对我的命令负责吗?”史迪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电话跳了起来。
杜聿明回答得十分干脆:“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蒋委员长一人负责!”
史迪威咬牙切齿说道:“杜将军,请永远记住我说的这句话,1942年3月29号,是我38年戎马生涯以来最令我气愤、最让我失望的一天!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找你们的委员长说话!”
言毕,史迪威撇下杜聿明,拂袖而去。
杜聿明冲几位幕僚一声苦笑:“这个美国佬,还老把自己当成个中国通哩,对中国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入门。我敢公开顶撞他,是因为在事前我就此事已经直接向委员长做了汇报,委员长给我发来了10个字的方针: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仁安羌,夜色如墨。井架林立。夜空中火光闪烁,枪炮声不绝于耳。
英缅军第1师师部里气氛忙碌而凝重。斯科特师长在接电话,炮兵团长菲士廷等军官们全都注视着他。
斯科特听罢电话,虎地站起来:“是,将军,我马上行动!”放下电话,对军官们说道,“亚历山大总司令已决定弃缅保印,命令我师立即将仁安羌油田和电厂统统炸毁,决不能将缅甸最重要的石油和电力基地拱手让给日本猴子。”
菲士廷道:“我第1师从马圭退到科迪瓦,再退到这里,已经被追赶上来的日本人包围两天两夜,粮尽弹缺,水源断绝,已经无法坚守了。”
其余军官也纷纷叫苦:“没有粮食不说,更要命的是日军切断了我军通往平墙河的通道,在如此高的气温下长时间喝不上水,部队会很快崩溃的。”
斯科特说:“大家不要紧张,总司令已经命令中国远征军来救我们了,我想他们天亮前就能赶到仁安羌。”
深夜。曼德勒。皇宫。
孙立人抄起电话,要通了长官部:“罗长官吗?我是孙立人。大战在即,我必须郑重强调一点,此役敌强我弱,是一场少有的恶仗,我作为一师之长,必须亲赴第一线,指挥113团打这场恶仗!”
电话里传出的声音透出一股不容分辩的威严:“长官们已经作出决定,不能更改。孙师长,你严格执行吧。”说罢,“嗒”地挂断了电话。
“我一手训练出来的部队只有我最了解,我不明白长官部为何偏偏不让我带113团去打?”孙立人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行,长官部不让我打,我偏要打!陈秘书、罗副官,备车,我马上去长官部!”
孙立人大步出门,跳上吉普车。陈良埙与罗德辉也跳了上去。
引擎轰响,一前一后两辆吉普车飞快地蹿入夜幕之中。
处于伊洛瓦底江与平墙河环绕中的一大片三角洲上的仁安羌油田和巨大的发电厂、变电站突然黑烟滚滚,烈焰冲天,爆炸声不绝于耳,无数高耸的井架、钻机和厂房在火光和浓烟中倒坍,变成一堆堆焦黑的废铁残垣。满地纵横的输油管道,被烧成了一条黑乎乎的巨蟒。
乔克巴当也紧张起来了,昨天夜里,柳丹青接到孙立人师长的命令,协助前几天撤退下来的一支英国军队抢修工事,日本人攻来时必须死守,无论如何不能让乔克巴当落到日本人手里,113团的官兵也上了山。
天亮后,白色的雾团涌涌荡荡在山岭谷地疾速的滚动,密密实实地遮隔了天地,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人们像在水里移动,一个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由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两辆武装吉普车组成的小车队像几只蜗牛般从浓雾中缓缓地钻出来,驰进了乔克巴当113团团部。
在小车队的后面,长长的大车队车灯在浓雾中闪烁,恰似游动在大海中的一条长龙。
公路边、坝子上,113团官兵整装待发。
小轿车上下来了斯利姆军团长,柳丹青等一帮中国军官向英国将军敬礼,请他与幕僚进团部休息片刻。
斯利姆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向柳丹青简单交待战况:“日本人进攻迅猛,我们的部队已经没有可能阻挡敌人的攻势,亚历山大总司令已经下令放弃缅甸,全部英军撤往印度。可是,斯科特将军指挥的第1师在仁安羌已经被日本人包围了两天两夜,很快就要弹尽粮绝了,更为严重的是,日本人封锁了我军的取水通道,在那样高的温度之中缺水会很快让我们的官兵丧失斗志的。柳团长,我现在命令你立即率领你团,马上出发赶往仁安羌,救援我被围英军。运载贵团官兵的车队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言毕,斯利姆军团长立即签下一道手令,交给柳丹青。
但是,柳丹青的态度却并不能让英国中将心情愉快:“尊敬的将军,我必须告诉你,非经我新38师孙立人师长亲自下令,我团不能离开乔克巴当。”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斯利姆沉下脸道,“你的孙将军已受令归我指挥,如果他在此地,我会直接对他下令,我相信他也会遵命而行的。”
“我完全同意将军的说法,但是请理解,我是一个中国军人,我必须根据我的长官发出的命令采取行动。”
斯利姆无可奈何:“好吧,那请你立即用电台和你的孙师长联系,我到附近英国人的阵地上去看一看。”
上午10时许,浓雾开始消散,远远近近的绿色山岭像小岛一样从雾的汪洋大海中浮露出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清晰。
天非常蓝,太阳明亮得耀眼,巨大的雾团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一道道低凹的谷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像琥珀般的棕红。
这时候,鲁斯顿联络官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斯利姆将军的随从人员,以及前些时候撤到乔克巴当并在附近的山头上掘壕准备坚守的英军士兵全都配备有防毒面具,而113团的官兵却一副也没有。
他发怒了,立即找到守卫这座山头的英军指挥官——希罗中校——大吵大闹。
希罗中校对此事深表同情,却表示爱莫能助。
正在这时,有几辆小汽车、摩托车逶迤驶来,停在了山脚下。
一位60岁左右,身材瘦小,穿着高级呢料军服的老头儿带着一大帮衣饰楚楚神采奕奕的军官往山顶上走来。
希罗中校急忙对鲁斯顿联络官说:“你看,那是我们的军团长斯利姆中将,你找到他就有办法了。”
鲁斯顿高兴地:“啊,斯利姆将军是我的朋友,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
希罗中校与鲁斯顿迎上前去向斯利姆将军敬礼。
斯利姆还礼后,鲁斯顿仍然站得笔直地大声说道:“报告将军,我是你派到中国盟友的新38师113团担任联络官的,这支军队的1200余名官兵正在为您负责守卫的防区赶修工事,运送军粮,可是,他们没有配备防毒面具,如果日本人进攻的时候施放毒气,他们将会像绵羊一样柔顺地死去。”
“鲁斯顿先生,你应该去找军需部解决。”斯利姆将军脚不停步,继续往山上走去。
鲁斯顿上前一步,固执地堵住了将军的去路:“尊敬的将军,我必须找你,因为你是这片战区的最高指挥官,所以,你也是我所在的这支中国军队所有官兵心中真正的上帝。”
所有的军人全都惊讶地注视着这个胆大而又固执的老头儿。
斯利姆将军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飞快地在上面划了几行字,签上名,赞许地微笑着把纸条撕下来给了他。
鲁斯顿将纸条扫了一眼,“啪”地双脚一碰,庄重地向斯利姆将军行了一个军礼。
“司务长,立即跟我去火车站仓库。”
“鲁斯顿联络官,请让我也去吧。”游少卿不失时机地站出来请求道。
“你去,你会赶马车吗?”
“我……会搬运。”
“去吧,孩子。”
三人飞快地下到谷底,向路边的英国炮兵连阵地走去。
鲁斯顿找着英军炮兵连的指挥官赖特中尉,提出向他借一辆马车。
赖特中尉问:“有上级的批准令吗?”
鲁斯顿把斯利姆将军亲笔写下的纸条递给他。
赖特中尉扫了一眼,板着脸说:“不行,这上面没有写明要我们借马车给你。”
“你不能这样刻板,中尉先生。”鲁斯顿急了,“我的士兵为你修筑了炮兵阵地,他们现在还有一个排正为你的炮兵弟兄赶挖避弹洞。如果我不能在日本人打来之前运回防毒面具,那么,我的中国人面临的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赖特中尉,中国人干得不错,我认为应该帮助他们。”正在山壁前指导中国士兵挖避弹洞的桑德福上士跑过来劝告他的长官。
赖特中尉喝道:“你给我住口,马上滚回你的阵地上去!”
鲁斯顿联络官气得满脸通红,猛地冲正在挖避弹洞的中国军人吼道:“排长先生,把我们的人带回驻地!一会儿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这些狗娘养的!”
赖特中尉讥刺道:“退役军官,你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鲁斯顿毫不惧怕:“啊,不错,让我们一同下到地狱再争吵吧。”
炮兵们向着他们的连长吼叫起来。
赖特中尉无法可施,只好说道:“桑德福上士,给这个无法无天的老东西一辆马车。”
鲁斯顿少校亲自驾驶马车,催得两匹马撒开四蹄飞跑。
孙立人披星戴月,飞车赶到已经从梅苗前进到瓢背的中国远征军长官部,一进门便冲参谋长杨业孔嚷:“杨参谋长,我有紧急军务,必须马上见罗长官。”
杨业孔:“你嚷什么嚷?自己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罗长官早就睡了,现在由我值班,有什么事对我说。”
“命令是罗长官下达的,我只有找他才能更改。”
“就算你能找出一千条理由来,我回你的只有一句话:既然上面已经决定了,就不必再说,说得再多也没用。”
“我对长官部的命令有重大意见,英缅军第1师7000余人能被日军包围,那么日军想必也比英国人少不了多少,让我113团千把人去救援,不等同于让他们前去送死吗?”
“长官部原本也是不同意这一救援行动的,可亚历山大逼得厉害,我们也不得不做做姿态……”
孙立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做做姿态!原来你们是拿我113团1200个弟兄的性命去做姿态?”
“孙师长不要感情冲动,为了大局,做出局部的牺牲有时既是迫不得已,也是必要的。”
孙立人愤怒得在屋子里转圈圈:“岂有此理?长官部居然拿我上千官兵活生生的性命去敷衍英国人!我孙立人带兵十几年,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如此窝囊的事!”
一参谋进屋叫道:“孙师长,柳丹青团长的请示电报。”
孙立人接过电报刮了一眼,对杨业孔说:“杨参谋长,斯利姆军团长已经带着80辆大卡车囤在了乔克巴当我113团团部门前,坐催我部兵发仁安羌,军情紧迫,立人心急如焚,实在不能再等了。”他忽地站起,“既然长官部已决定让我师主力为全局战况作出牺牲,那我这个一师之长,就只有唯一的选择,我必须和我的战士们死在一起!”
杨业孔虎下脸:“孙师长,你想抗命行事吗?”
孙立人毫不畏惧:“如果杨参谋长不敢担当,那我就自己负责吧。不过拜托你明天报告罗长官,就说按照目前情况,我势在必行。孙子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不合理的命令不一定要接受,责任问题只有等我把任务完成之后再来承担——当然,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杨业孔大惊:“孙立人,公然抗命行事,无论战胜战败,都是要杀头的,你可要……”
话音未落,门外吉普车轰然响起,孙立人跃上座驾,飞驰而去。
2.“告诉洋人,我们是中国远征军,他们自由了!”
柳丹青与斯利姆将军走出团部,居高临下对聚集在公路上的113团官兵大声宣布:“我113团奉命驰援仁安羌,救英国友军于日军包围之中。本团长若战死,由副团长代理,副团长战死,由参谋长代理……”
游少卿不断向斯利姆翻译,英国将军大为感动。
柳丹青率113团乘坐一长串大卡车,向着仁安羌衔枚疾进……
部队终于赶到仁安羌附近。柳丹青与杨万里、张琦等十几名军官登上公路边的山头往南望去,透过迷蒙的月光,可以看到荒原上耸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井架。
柳丹青摊开地图,欧弟摁亮了方形军用电筒。
柳丹青道:“根据过去与日军作战的经验,我知道日军习惯于根据中国军队的机枪多少,来判断中国军队的人数。我命令,把全团的轻重机枪全部集中到第一线,战斗打响时一齐开火。张琦,你率敢死队从日本人手中夺取北岸桥头堡,我率一营向正面日军阵地进攻。”
枪炮声震碎了漆黑夜空,一番激战后,日军伤亡惨重,生者被迫放弃阵地,纷纷涉水退至平墙河南岸。
为配合中国援军的进攻行动,被围英军也同时展开突围战斗,仁安羌到处都是射击声和喊杀声。
孙立人赶到仁安羌,立即来到阵地前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南岸日军阵地动态,并与从火线赶回向其汇报的柳丹青与3名营长研议解围作战方案。
孙立人对柳丹青等军官说道:“日本人刚把英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气焰正炽,一时想不到竟然会有一支中国军队有胆量主动向他们迎头杀来,但是一旦被他们弄清楚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团,形势必然会急转直下。所以,趁敌人发蒙之际,我军决不能强攻硬打,而只能智取。”
柳丹青说:“对,我们只有区区一个团,强攻肯定会吃大亏。何况,我团的目的不在于消灭日本人,而在于救出英军。”
孙立人说:“眼下仁安羌只有113团,不过,我已命令陈鸣人率112团正从曼德勒往这里赶。”抬腕看看手表,“现在是两点25分,天亮之前,112团应当赶到。我决定,早上6点发起进攻。各位弟兄,此役事关我中国军队的声誉,拜托了!”
迷蒙的天光下,一排排中国士兵静静地卧倒在井架与井架之间的空地上,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日军阵地。一排排雪亮的枪刺,在月辉下闪耀着寒光。
柳丹青语调严厉,骨子里却明显透着特殊的关切:“游先生,这里马上要打大仗了,你不是军人,打仗不属于你的责任,本团长命令你马上离开阵地,到后面去。”
游少卿说:“柳团长,我对你的蛮横作风有强烈意见。我郑重提请你注意,我是一名随军记者,有责任报道国军的每一次战斗,反映每一个国军官兵在战斗中的表现,这也包括你。”
柳丹青不为所动:“欧弟,你马上把游先生带到炊事班去交给白幺爸,不准他到火线上乱跑。从今天起,你就负责游记者的警卫工作。”
欧弟:“是。”走到游少卿跟前,“游先生,我们走吧。”
游少卿仰天长叹:“奇耻大辱啊!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手里有枪,正是向日本人报仇雪恨的时候,没想却被强迫去当伙头军!”
斯利姆军团长放下电话对孙立人道:“斯科特将军再次突围失败,打电话向我求救,他说第1师已经无法坚持到天亮,要是今天夜里还不能获得粮食和饮水,整个军队只好被迫投降了。孙将军,请立即向你的部队下令,发起进攻吧!”
孙立人道:“如果现在进攻,我手中只有1团兵力,请转告斯科特将军,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下,等天亮后112团赶到,我再集中力量予敌猛然一击,这样才有更大胜算。”
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
斯利姆军团长抓起电话。
话筒里响起斯科特焦躁的声音:“斯利姆将军,我被围部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官兵们再也无法忍受,军心极为不稳……”
斯利姆将军陡然变色,凝视着孙立人,目光慌乱,神情紧张。
“将军,请把电话给我。”孙立人上前从斯利姆手中接过电话,用流利的英语斩钉截铁地对斯科特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科迪瓦的初次见面吗?”
“我听出来了,你是孙将军。”
“对,我原来的打算是等112团赶到后再集中兵力展开攻击,考虑你部眼下的严峻情况,我决定提前采取行动。”孙立人抬腕看看手表,“斯科特将军,现在是5点15分,我孙立人以一个中国军人的荣誉与人格向你保证,中国军队一定会在凌晨5点30分向日军发起总攻击,纵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把你们解救出险!”
一处民房里,几名战士正忙忙碌碌地做馒头。
灶洞里柴火熊熊,蒸笼上热气蒸腾。几名战士在案板上揉面。
白幺爸将一大笼刚蒸好的白花花的馒头倒在摊开的竹席上。
欧弟带着游少卿进屋:“白幺爸,队伍天亮前就要发起进攻了,团长让我把游先生带到你这炊事班来,让你严加看管,不准他到战场上乱跑乱窜,你给他找点活干。”
白幺爸指着案板:“去那儿帮着切咸菜。”
游少卿走到案板边,从盆里抓起两个黄亮亮的菜疙瘩,苦着脸儿叫:“白幺爸,你居然敢让我这么伟大的一名随军记者来切大头菜呀!”
白幺爸递给他一把菜刀:“游先生,我知道你是个金贵人,不过这活儿轻松,你只管把大头菜切成丝丝,再往上洒点干辣椒面就行了。”
游少卿、欧弟和两名战士坐在长长的案板边上切大头菜丝。
游少卿动作笨拙,一不小心差点伤着手指头,吓得惊叫起来。
白幺爸冲他一嗓子:“小心点,别自个儿往素菜里添荤。”
蓦然间,窗外闪过一团红光。
欧弟惊喜地叫道:“我们的进攻开始啦!”
随着一发红色的信号弹飞上夜空,中国军队的坦克、装甲、大炮、机枪同时开火。
孙立人将军亲临前沿,指挥部队进攻。战士们呐喊着一跃而起,跟在轰鸣的战车后面,潮水般向着日军阵地冲去。
欧弟往门外一跑,白幺爸等炊事兵全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呼隆全都跟了出去。
游少卿也拔腿便跑,可没跑两步他却蓦地转身,爬上窗台逾窗而出。
已经跑到门口的欧弟听见窗户响,回头看见游少卿已经跳了出去,大喊一声:“游先生!”慌不迭地跟了上去。
等欧弟跳出窗外,看见游少卿屁颠屁颠地已经跑远了。
“游先生!”欧弟大叫着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在敌人侧后也陡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枪炮声和喊杀声。
柳丹青杨万里率领的1营,利用夜色掩护,武装泅渡到平墙河南岸,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了猝不及防的日军后背。
日军在中国军队如此凌厉凶猛攻的攻势下乱作一团,无法招架。
张琦率敢死队渡河将南岸日军第一线阵地攻占。日军极为顽强,张琦身先士卒,率部猛攻,遭到躲藏在一株大树上的枪手狙击,背上连中数弹,血流如注。
郭廷亮端起机枪,将日军狙击手从树冠上打落下地。
天亮后,中国军队继续向日军猛攻。成排的油罐在猛烈的爆炸,无数条火龙到处乱窜,高大的井架有的被烈焰烧化,轰然倒塌。敌我双方在烈火与浓烟中混战拼杀,日军终于支持不住,纷纷溃败。
柳丹青下令各营奋力追击,英军被围之势顿时破解。更多的中国军人狂呼大叫着挺着武器杀气腾腾地向着井架林立的油田区冲去。
一名士兵跑到柳丹青跟前:“报告团长,张营长牺牲了。”
柳丹青拔腿便跑,冲到张琦身边,将张琦抱在怀里,热泪如雨:“好兄弟,我们攻克了仁安羌,救出了英国人,你却走了,苍天何其不仁呐?”
柳丹青走进帐篷:“报告师长,日军已被全面击溃,他们丢下1200多具死尸退出了阵地,我军现已攻占了油田和城区,英国人正在向北岸撤退。”
孙立人道:“敌人的尸体要一具具地清点准确。113团有多少损失?”
“204个。3营长张琦率敢死队冲在最前面,他也牺牲了。”
“马上就地掩埋,胜利后,我要给战死的弟兄们建一座大大的纪念碑!”
门外官兵惊喜地嘈嚷起来。
孙立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卫兵进屋:“报告师长,112团赶到了。”
孙立人和柳丹青出了帐篷。
远处公路上,一支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开来。
看着四处飘扬在油田上空的青天白日旗帜,走在涌荡着无数张喜极欲狂的英国人脸膛的油区大道上,游少卿拿着照相机边走边拍。
欧弟惊讶地叫了起来:“游先生,你的眉毛胡子都没了!”
游少卿笑道:“好意思说我哩,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
欧弟赶紧在眉棱上抹了一把,呻吟道:“完啦,我这张脸成白板了!连我妈也认不出来了!”
“放心吧,你就是变成个老头子,你娘也一眼能把你认出来的。”
英国人一路上向着中国远征军官兵竖起大拇指高呼:“Good,中国军人”,“中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绝处逢生的英军官兵们拥抱着中国远征军军官热泪长淌,感激之情到达了沸点。
脱险的斯科特与孙立人、柳丹青紧紧拥抱。
斯科特泣不成声,热泪滂沱:“谢谢……谢谢孙师长、柳团长……”
孙立人道:“斯利姆将军,我马上率112团保护贵军向曼德勒方向撤退,我的113团留下来阻击追敌。”
斯利姆手一挥:“你说了算,这里一切由你决定。”
游少卿和欧弟看到李冬青驾着一辆敞篷吉普过来,车上放着盛满馒头的箩筐,箩筐旁边站着两名腰里拴着围腰的炊事兵。
游少卿和欧弟跳上车,抓起馒头大吃起来。
游少卿:“能在外国战场上吃到新鲜馒头下香喷喷的大头菜丝,真有点珍珠翡翠百玉汤的味道啊!”
菲士廷和一帮英国兵堵在公路上,冲中国人哇哇大叫。
游少卿说:“英国人饿坏了,嚷着向我们要吃的。”
李冬青把车停下来。
欧弟也抓起馒头分发给饿鬼一样的英国人:“别抢别抢,人人都有。”
菲士廷双手接过馒头,大口吃起来,还夸:“这是中国面包吗?中国面包真是少有的人间美味啊!”
游少卿摘下相机拍照。
胡须长得像海盗似的菲士廷拉着欧弟,对游少卿道:“先生,请给我和这位年轻的中国士兵来一张。”
3.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搏杀的人类
天色熹微时分,浓雾开始在山头缭绕。日本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向中国军队的战线后方延伸。
鲁斯顿趴在战壕里,伸出脑袋,一个劲地向着对方搜索,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青白的晨光照耀着起伏的山岭。难道真的是在打仗吗?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一切仿佛都和平日一样……然而,眨眼工夫,他就知道刚才只不过是荒唐的幻觉。
日本人突然在对面出现了!他们从建筑物后面抬着无数张竹筏拼命地冲进河里。由于利用了汽车上的发动机作动力,所有的竹筏都具有了快艇的速度。几乎是眨个眼睛的工夫,日本人已经渡过了平墙河,像潮水般涌上了北岸的河滩。
很明显,日本人为今天的进攻做了精心的准备,不但是猛烈的炮火,他们甚至企图在精神上彻底地压垮中国人。骑兵高踞在步兵的头上,经过装饰的鞍具闪闪发光。战马如同士兵一样,迎着枪林弹雨毫无畏惧地下到河里,开始了泅渡。
鲁斯顿还看见了他们高举的团队旗帜与横幅。远远望去,那景象非常壮观。
这时候,他听见中国人的火炮开始起劲地射击,一发接一发的炮弹越过他们的头顶向前飞去,落在了日本人的队伍中间,掀起一股股冲天的烟柱和血肉之柱。河滩很快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调色板。
眼前的情景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他发现那些几秒钟前还不可一世的进攻者仿佛突然在地面上消失了。
这太神奇!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或者是做了一个梦。
他的劲头上来了,兴奋地叫道:“中国人,准备好手榴弹,等这些杂种冲上来,就炸死他们!”
当一个矮胖的日本人从烟雾中丧魂落魄地奔出来,突然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而撒腿往回逃去时,鲁斯顿愉悦地叫了一声。他看到日本人身上背的东西“咣哩咣啷”乱响,他觉得真是好笑。他伸直手臂瞄得准准地向那个家伙开了火,日本人张开双臂往前扑了下地,但却并没有立即断气。
他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日本士兵垂死挣扎的样子,突然间,他战栗起来,无数的日本人高呼着“天皇万岁”的口号,像恶魔似的从硝烟中冲了出来。手中的武器频频射击。跑在最前面的敢死队员离战壕已不过20码左右。
所有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中国人一梭子弹接一梭子弹地猛烈射击。根本不用瞄准,只要能打中地球就能击倒目标。无数挺轻重机枪冲锋枪像飓风一样向着战壕前沿横扫,无数的骑兵从马背上栽下来,无数的步兵倒在了地上。中国人杀得兴起,人的思维也不复存在,汩汩流淌的鲜血使队伍士气高涨,欣喜若狂。无论多么善良的人此刻也成了凶神恶煞。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一种野兽的欲望,愉快地残杀、幸福的残杀、如痴如醉地残杀,使这种野兽的欲望因得到淋漓尽致的满足而纵情欢歌!
太阳升起,雾岚散尽。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搏杀的人类。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自杀性冲锋,都以在河滩上铺下一层新鲜的尸体而告终。
第二天傍晚,在经过一顿猛烈密集的炮火覆盖后,日本军队再一次狂呼乱叫着向着北岸山头上冲去。
中国人的防御阵地静悄悄的。日本人胆战心惊,放慢了速度。
日军指挥官来到北岸桥头。
一个军官向他报告:“中国军已不知去向。”
指挥官呆呆的望着晨雾还未完全散尽的战场,回不过神来,痛呼道:“这个在仁安羌让大日本皇军吃够了苦头的孙立人,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柳丹青带着中国兵翻上一座山岗,熟悉的乔克巴当重新出现在他们脚下。
蜿蜒在谷底的丹那沙林河犹如一条细长的翡翠色玻璃绳。火车站此刻变得异常空寂,无数条铁轨像长长的死蛇瘫在地上。房屋、粮库、货仓腾起冲天的浓烟烈火,英国工兵还在忙碌着将一节节来不及撤下去的车皮炸掉。驳船在水中燃烧。小船在河面穿梭来往,把溃兵和难民运过河去。
鲁斯顿联络官悲怆喊道:“上帝啊,难道我们真的被日本人打败了?”
所有人心力交瘁地瘫坐在山岗上。
游少卿的眼光飞过阴沉的胡桃树林,落到了小村上。此时出现在游少卿眼中的那一个熟悉的村庄是那样的空寂恐怖,虞兮萍怎么了?他们一家已经撤到了对岸,还是呆在家里?强烈的担忧使他瑟瑟发抖……
身边的一片慌乱声响使游少卿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经像木桩一样站立起来,傻眉瓜眼地瞪着一个方向——极度的恐惧使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赶紧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儿尖叫起来!
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像一片黄色的云层铺山盖岭地向他们这一边涌涌而来。
坦克犹如在波涛中移动的一个个小岛,骑兵则似一块块飞速滚动的云团……
中国兵像潮水一样涌下山岗,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胡桃树林。
在小溪边,游少卿飞快地跑到欧弟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裳,低声道:“跟着我。”
刚刚爬上船头的福灵安蓦然回首,看见游少卿与欧弟向着小村子狂奔而去。
他痛苦地咬紧了嘴唇。
游少卿与欧弟故意放慢脚步,掉在了队伍后面。
等大队人马冲下沙滩,拼命奔上小艇,他们才从林子里跑出来,飞一样冲进了村子。
家家关门闭户,小村空空荡荡。可是他们却从许多窗口看见了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他们冲进了虞兮萍家。
两个持枪的男人冲进院门,把两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
坐在轮椅上的辛格飞快地抓起枪来,对准了冲进门来游少卿与欧弟。
“不要开枪!我是游少卿!”
虞母吃了一惊:“天呐,你可回来了!”
虞兮萍猛地扑进游少卿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拼命亲吻,泪水糊了他一个满脸花。
游少卿压下心中的激动,猛力抓住虞兮萍的双肩,大喊道:“日本人马上要进村子了!我们赶快过河!”
虞母眼泪花花地说:“辛格……他宁死也不离开这里!”
辛格大叔沉稳地坐在轮椅上,一支老式毛瑟枪横放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此时的他全身焕然一新。那是一套他珍藏多年的英国士兵的军服,从徽章上看出,老人曾经是一个中士。纽扣全是金属制成,下身是镶有金边的猩红色裤子,头上是一顶圆桶形的硬壳帽。他的下肢空空荡荡,伟岸结实的上身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凛然平视着前方……
虞母坚决地喊道:“游先生,我知道我女儿深深地爱上了你,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吗?”
游少卿大喊道:“我——愿意!”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虞母说,“我不能扔下辛格,他有恩于我们全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陪他一同去……”
虞兮萍喊道:“妈妈,我不走,死我也要和你们死在一块!”
村子遭到了日本人的炮击,一颗炮弹落到院子里,将围墙炸塌了一只角,灼热的气浪冲进了屋子。
虞母大声催促:“快走,你们快离开这里,我求求你们了!”
游少卿热泪夺眶而出,对着大婶重重跪下去,激动地喊道:“妈妈,只要我在,虞兮萍就在!你和辛格大叔……保重吧!”言毕,游少卿猛地蹦起来,“兮萍,我们快走吧。”
“我不走!我不能丢下我的亲人!”
游少卿把枪扔给欧弟,不管虞兮萍拳打脚踢,嘶声哭喊,把她背上便往外走。
河边的情景惨不忍睹,长长的沙滩上散乱地躺卧着士兵的尸体。
在他们旁边,一个人失去了双腿,还有一个人失去了脑袋。
两匹马在水里引颈长嘶。他们认出那是柳丹青和杨万里的战马。
齐腰深的水中,一个疯了的士兵双手像鸭子似的拍打得水花四溅,望着他们发出刺耳的笑声,重复地叫喊着:“活着……哈哈,我还活着……”
满载士兵的小艇正在没命地往对岸驶去,炮弹掀起的水柱像神话中突然长出的大树。
几只小艇被击沉击毁或者被打得失去动力,随着河水向同样响彻枪炮声的下游漂去。
许多英国兵纷纷跳入水中,炮弹将他们像大鱼一样抛起,炸碎。
游少卿急促地叫道:“欧弟,快去村里弄一块木板来。”
他把仍在挣扎的虞兮萍放在沙滩上,用力按住她。
近似疯狂的虞兮萍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痛得游少卿叫了起来。
他忍住疼痛吼道:“虞兮萍,你咬吧!你就是咬死我,我也不能让你回去送命!”
虞兮萍牙关一松,忽地瘫软了。
一会儿工夫,欧弟把一块门板拖下了水。
游少卿问他:“你会水吗?”
“糟了,我是只旱鸭子!”
游少卿说:“没办法了,让虞兮萍躺在门板上,你死死抓紧门板,我推你们过去。”
他把虞兮萍抱上木板,恳求道:“你再别乱动了,要不,我们都得死在河里。”
虞兮萍一跃而起:“我会水,让欧弟躺上去。”
柳丹青率领113团官兵过河后一路疾行,直到碰上赖特中尉的炮兵连才坐下来喘口气。
正在离公路不远的一处坡地上赶筑火炮阵地的炮手们,热情地向他们跑来。
赖特中尉神气地捻着漂亮的髭须,豪爽地命令他的部下:“快去,给柳团长的部队送些吃的来。”
炮手们立即拿来食物,饼干、泡菜、苏打水,还有涂上厚厚的黄油夹着牛肉的面包。
中国人英国人四下里围坐一起,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
桑德福上士仍然是那么生气勃勃,显得机灵诙谐。他早就不顾军人的尊严,敞着军装,挽着袖子,看上去简直是一个长着一张肥胖脸蛋的调皮娃娃。他不仅热情地和鲁斯顿少校说话,把自己的烟卷大方地撒给中国人,还饶有兴趣地和福灵安交谈开了。
鲁斯顿坐在地上,把赖特中尉给他的烟卷揉碎,塞进大烟斗里,心神不定地抽起来。他抬起头,眼光飞向远方,充满绝望地说道:“一切都无可挽回!日本人很快就会占领曼德勒,紧接着是密支那,缅甸已经完了。”
赖特中尉说:“先生,我们英国军队有着广阔的战略纵深,缅甸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丢掉了缅甸,我们还有更为辽阔的印度。”
鲁斯顿说:“这是亚历山大勋爵的命令?”
赖特回道:“是的。”
柳丹青的目光在一堆堆人丛中扫过,陡地眉头一皱,坐起身大声问:“游先生呢?怎么没见着游记者和欧弟?”
福灵安凑上前去:“柳团长,游少卿恐怕不会再归队了。”
柳丹青一愣:“你说什么?”
福灵安低声道:“刚才过河时,渡船刚离岸,我看见他和欧弟从岸上的胡桃林里钻出来,慌慌张张地向河边那个小村子跑去了。”
柳丹青不相信:“你看清楚了?”
福灵安肯定地说:“绝对不会错。我当时正站在船头上。”
“他跑到缅甸人的村子里去干什么?缅甸人对我们恨之入骨,还不活吃了他?”
“柳团长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姓游的可不简单,他已经在缅甸找到生根发芽的地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华侨姑娘,你见过的。”
“对呀,那姑娘我见过,那次要不是游少卿,她就差点被英国宪兵枪毙了。他们不是夫妻吗?”
“什么夫妻呀,不过是搞点小花样,瞒哄英国人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估计游少卿是开小差躲到那华侨姑娘家里去了。”
躺在旁边打瞌睡的杨万里睁眼说道:“福翻译官多虑了吧,我敢断定,游先生带着欧弟到虞兮萍家去,是因为他放心不下。道理很简单嘛,游先生要逃命只能跟着我们过河,怎么能留在对岸,就算缅甸人不杀他,也会被日本人抓去嘛。”
福灵安满面尴尬,结结巴巴地搭讪道:“我真的……看见他们……跑进了村子。”
杨万里说:“我敢断定他们一定是去救那一家人。出国前就已经宣布,开小差被抓住,立即枪决,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作为一个怕死鬼被自己弟兄枪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柳丹青说:“这样吧,队伍就在这里宿营了,马上派几个人去路上接他们。”
杨万里立即喊道:“小郭子,你带几个弟兄,顺着这条公路,马上回去接一下游先生和欧弟。”
游少卿和虞兮萍在连天炮火中拼尽全力把欧弟推过了丹那沙林河。
此时的河滩上散卧着一具具尸体,已见不着一个活人的影子。他们跳进齐腰深的水中,钻进一大片莽莽荡荡的芦苇丛,拼命跑了一段,才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
游少卿兴奋地呻吟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逃出来了!”
“可是……我的妈妈和辛苦格大叔……呜呜……日本人会杀死他们的……一定……会的。”虞兮萍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能言善辩的游少卿此时也只能无言而又充满同情地注视着她。虞兮萍所担忧的结果是必然无疑的,辛格大叔绝对会对闯入他家中的侵略者开枪,而日本人对敢于抵抗的人是绝不会施以仁慈的。
呆在这死人堆里,虞兮萍吓得心里“扑扑”直跳,她胆怯说道:“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兮萍,你不能再穿你的衣裳了。”游少卿突然喊道,“两个中国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姑娘在战场上跑,容易坏事的。”
“那怎么办?难道我还有另外一套衣裳?”
“欧弟,来,我们把那个英国军官的衣裳剥下来,让兮萍穿上,再戴上一顶钢盔,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姑娘了。”
游少卿边说边走到军官的尸体旁,弯下身从尸体上取下头顶正中涂有红十字标记的钢盔和挎在身上的战地急救箱:“嘿,这人还是个中尉军医哩。”
他和欧弟费子好大劲,才把外套、裤子、靴子从已经僵硬的尸体上脱下来,扔给了虞兮萍,连那军官的手枪,也一并给了她。
等虞兮萍到芦苇丛里换好衣服出来,游少卿和欧弟吃了一惊,那一身军官制服好像是比着她的身材做的——好一位漂亮潇洒小巧玲珑的英国军官!
虞兮萍把急救箱的皮带挎在肩上,挺着胸口说:“我原本就是学医的呀,有这东西,也好给你们当个战地救护员。”
欧弟把急救箱抓过去:“这箱子不轻,还是我来背吧。”
桑德福带着炮手们干活去了。鲁斯顿与赖特坐在一块儿聊天。
福灵安躺在两位英国人的身后,把钢盔拉下来连眼带脑一块遮住。
他的脸颊阵阵发烫,好像要燃烧起来。他凄凉孤独,感到自己已经被一种犯罪感死死攥住,全身透体冰凉。原想抓住机会狠狠参他游少卿一本,没料到反而自讨个尴尬……谁也看不起他。英国人、中国人,自己真真成了个孤家寡人!
“鲁斯顿先生,你的中国人干得怎么样?”
福灵安听出是赖特中尉的声音。
“相当不错,他们像一群中国猛虎,我非常喜欢他们。只不过,他们那种非英国式的残暴行为常常使我的良心感到不安。”
“对于这种来自野蛮国度的野蛮人种,自然不能要求他们具有大英帝国军人的文明风范。”
“他们在战斗中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令我感动而振奋,可是他们绝不会让一个日本人活着留在他们面前。你没有看到他们在战场上杀起日本人来是多么地让人痛快,但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那种狂暴的喊叫声又会使我不寒而栗,你听他们叫喊什么:‘弟兄们,把他们捅了!把这些小鬼子全都捅了!’”
赖特中尉夸张地叫了起来:“噢,上帝,日本人碰上这群中国魔鬼可倒霉了!”
福灵安虎地站起身来,撇下他们,独自向山坡上走去,登上了小山顶,四下的嘈杂声响离他远了,很远了……
天空蓝得耀眼,白云在凉爽的清风中飘浮,一团团影子在初夏的田野上缓缓移动。天气真是好极了。钻进林子里,四下的嘈杂声响突地离他远了,很远了……
登上坡顶,这儿的视野很开阔,伊洛瓦底江隐在一片白色的岩石下,在连绵起伏的山峦尽头又欢乐地流淌出来,看不见波澜与皱痕,只有绿油油的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醉人的光彩。他倚靠着一株白桦树坐下了,闭上眼睛,瞳孔里立即闪现出光怪陆离的光团,赤、橙、黄、绿、青、蓝、紫……虞兮萍的脸蛋像一块白玉熠熠生辉,可是那张美丽绝伦的脸蛋上却带着嘲弄与可怜他的神情……啊,他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脑袋里沸腾着炽热的岩浆,嗡嗡作响,太阳穴痛得厉害,仿佛有一柄沉重的铁锤一下接一下地猛击在上面。一股火辣辣酸溜溜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知道那是嫉妒……嫉妒像乌云一样塞满他的胸膛,将他的心灵囚禁。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他的嫉妒,但是他却不能也无法对自己隐瞒。因为他自己也非常明白那是一种阴暗丑恶的心理,怀有这样一种心理是可耻的!正因为他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愈发痛苦至极!啊,福灵安福灵安,你是一个弱者,你受尽欺侮凌辱而无法报复!你是一个傻瓜,你每一次的报复恰恰抬高了对方而糟蹋了自己!……啊,你死了吧!死了吧!你这个心灵卑微的可怜虫!你只有离开这个世界,你才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福灵安痛骂着自己。羞辱伤心的眼泪像小河般汹涌。他躲在这山林深处用泪水尽情地冲刷着自己的灵魂……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远山近岭已融入一片火焰般的夕晖之中。他的肚子饿得厉害,便起身下了山坡。
这时候,他看见不少中国兵呐喊着向公路上跑了过来。公路上的几个人也大呼小叫地迎着中国兵跑去。
他瞪大了眼睛——那是游少卿、欧弟他们回来了!
可是,令他奇怪的是还有一个身穿英国军官同他们在一起。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悸,像发现猎物的狗一样冲下山坡,冲进了欢呼的人群中。
福灵安夸张地嚷道:“哎呀,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他抓住游少卿的手亲热地大声叫着,“有人还开玩笑说你们开小差了哩。”
一个清脆得像百灵鸟般的声音在叫他:“福先生。”
这一下他真的傻了:“是你呀虞兮萍!”他的心情复杂万分,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柳丹青大步走上来,把游少卿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久久地摇动。
这种真挚的感情强烈地打动了游少卿。
柳丹青惊异地瞪住身边的那位英国军官。
游少卿蓦地醒悟过来,急忙说道:“柳团长,这是我的未婚妻虞兮萍。”
福灵安一听,犹如乱箭穿心。
柳丹青说:“用不着介绍,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
虞兮萍将钢盔揭下,用手理了理头发,一条油黑的长辫子立即垂了下来。
虞兮萍的声音坚毅而感人:“长官,我是学医的,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杀日本人!我要为我的亲人报仇!”
柳丹青的神情肃穆庄严,眼睛里洋溢着军人的威严与慈父般温暖的光彩。他很绅士地托起虞兮萍的右手,庄重地轻吻了一下,然后,注视着虞兮萍郑重地说道:“小姐,您的到来,令我不胜荣幸。我想,不管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全都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你的。因为,毫无疑问,你是上帝给我们派来的一位天使。”
柳丹青蓦地醒了过来。
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雾在谷底山坡飘袅聚集。战地寂静得令人心悸。他撩开军毯站起身来,远处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卧着身裹军毯的弟兄。英国人的火炮阵地上空无一人,只有5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亲人和家乡……
他看着呆在谷底山坡上的弟兄们,心中很是不安,前天在仁安羌,他们已经尝够了日本人大炮的滋味。可是那里毕竟还有避弹洞可以藏身。这儿地质恶劣,乱石丛生,别说挖能藏一两百人的避弹洞、地下掩蔽部,就连他昨晚带着弟兄们上山去挖条堑壕,挖了两尺深,下面便是坚硬的岩层。铁镐下去碰得四处火星乱溅,也只好作罢。倘若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弟兄们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切剁了。
昨晚临睡前,他曾把他的担忧告诉了鲁斯顿联络官。
鲁斯顿完全感到了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轻松也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你看看,英国人、印度人,千军万马都这样裸露在地面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白幺爸等几位炊事兵把英军炮连的行军锅抬了过来,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浓茶。冻得像死鱼一样的华工们每人捧上一铁盒滚烫的浓茶,真是欢喜至极。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纷纷坐在钢盔上,就着热茶吃咸猪肉、面包、牛肉和果酱。如果没有那些用来打仗的家伙,看上去真像是一大群过厌了城市生活的人在这里举行野餐。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击毕竟开始了。
第一批日本人的炮弹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来。此时并没有一发炮弹落进这块狭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开始颤抖,这种颤抖不会使任何人若无其事。
中国人惶惶张望,不知跑到哪儿去才能躲避必然将会倾泻到他们头上的炮弹。
直到听见柳丹青喊了一声:“快上山,躲进林子里去!”大家才撒开脚丫子飞快地往山坡上冲去。
树林并不茂密,但仍能给人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因为粗大的树杆能挡住崩飞的弹片与碎石。他们趴在山头上,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山下已经变得像煮沸的开水似的原野。
英国人所有的火炮开始了还击。炮口里喷出的火光与日本人的炮弹爆炸时腾起的火光交织在一起,使浓雾变得极其美丽壮观。像节日晚上的焰火,而又被一层朦胧的雾岚遮掩,便显得更加神幻迷离。美丽的雾团仓皇滚动,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这场大屠杀。
白发苍苍的鲁斯顿联络官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高声向着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赖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让日本人也尝尝我们英国炮弹的滋味吧!”
时光在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流逝。太阳升起,雾岚散尽,远处的伊洛瓦底江一线仿佛燃烧起来。那一带狭长的天空,红得厉害。枪声炮声大部分聚集在那里,数万人发出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像雷霆炸响着滚滚而来,又疾速地涌向天边。
正当中国人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垒起一个个屏障物时,一发炮弹像炸雷一样在山林里爆炸了。
鲁斯顿的喊叫让人心寒:“孩子们,现在该轮着我们挨炮弹了!”
又是一发炮弹爆炸,泥土、碎石,树枝像雨点般洒下。
兀地响起了尖厉的惨叫声——那是福灵安,一发炮弹差一点落在他的头上。
他的洋铁盒子被炸在地上,钢盔也飞到一边。
他用手在屁股上一摸,手上粘满了鲜血。他吓蒙了,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郭廷亮猛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脸一沉,斥道:“你乱吼乱跑个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弹片啃了一口!”
炮弹成批而来,尖厉的啸声与爆炸声响彻天宇,足以使人丢魂丧魄。
桑德福拉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冲上山顶,紧挨着鲁斯顿和游少卿趴下了。
“长官,我听这炮声很不妙。”
鲁斯顿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转过头大声问游少卿:“他说什么?”
游少卿:“桑德福上士说,他从炮声里听出,日本人已经过了乔克巴当。英国人没能在乔克巴当丹挡住日本人,就再也挡不住他们了。”
当他们重新回过头去,简直害怕极了。前面的英国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涌过一座座山坡,卷过一道道谷地,开始了又一次大溃退。
鲁斯顿慌忙回头,看见200码以外的火炮阵地上,赖特中尉拿着话筒,正等待着桑德福的消息。
郭廷亮突然大喊:“日本……山坡下到处都是日本人!”
鲁斯顿和桑德福、游少卿赶紧向山头的西北角跑去。
他们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日本人,成千上万的日本人正向他们汹汹杀来!无数面血红的太阳旗迎风招展!
桑德福对着话筒喊了一句:“准备开炮!”立即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地图,匆忙确定射程与射击诸元。
这时,话筒里传来了赖特中尉的声音。声音响亮,鲁斯顿与游少卿听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上士,马上撤下来,我已经接到少校发来的撤退命令。”
桑德福激动地喊道:“啊!连长,一定要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的炮弹会像驱赶羊群一样把日本人打回去的!”
赖特中尉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命令。上士。”
“如果我们不开火,日本人10分钟后就会前进到这里。”
接下去的对话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台词。
“什么?你说什么?10分钟?这绝不可能!你肯定弄错了……那一定是我们的军队!少校可没有这样告诉我。”
“让少校见鬼去吧!日本人正在向我挺进,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们立即撤退,火炮已经开始打装,桑德福,我提醒你,你是一个军人,军人首先要懂得服从长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开炮!开炮!”
“不行!少校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开炮。”
“就是战死,我们也会成为不列颠的英雄!让我们为祖国献身吧!”
鲁斯顿少校悄无声息地离开阵地,在郭廷亮身边蹲下了,压着嗓子说:“我命令你,向火炮阵地上的赖特中尉开枪。”
郭廷亮惊呆了。
“赶快射击,尽量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我……我没听错?”
鲁斯顿少校忽地站起来,粗着嗓门嚷:“他贻误战机,死有余辜!”
郭廷亮从潘蛮牛手里抓过步枪,架在一根树丫上……
几秒钟后,随着一声枪响,鲁斯顿看见赖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后,双臂无力地张扬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
鲁斯顿回到桑德福身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毫无表情地说道:“赖特中尉已经英勇阵亡,你赶快指挥你的炮队去吧。”
桑德福痴视着鲁斯顿少校,似乎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蹊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抓起话筒大声吼道:“中尉已为国捐躯,现在由我桑德福上士接替他指挥!”
第一发试射弹靠前了一点,没能落进日本人的队伍里。于是,他校正了射程与角度,接下去的几批炮弹准确地打入敌群中,炸得日本人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鲁斯顿乐不可支地用手敲击着桑德福头上的钢盔大声叫喊:“啊哈!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孩子,就这样指挥你的小傻瓜们射击吧!”
日本人的炮弹也愈发猛烈地倾泻在这座山头上,不少中国兵被炸死炸伤。
桑德福也中了弹片,他双手捂住脸倒了下去,血从他的指缝里猛烈地喷射出来,他呻吟道:“啊啊……我要死了……母亲……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叫喊了两声,真的死了。他的脸已经不成人形,大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绺黑发从钢盔下钻出来,在风中潇洒摇动。
日本人冲上来了……
英国兵慌不择路地向后狂奔。
中国兵冲下山坡,看见5门大炮扔在阵地上,炮手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一群群军帽后沿着几块驱蚊布片的日本人从山头扑下,从谷底奔出,与英国兵、中国兵以及难民混在一起。逃的拼命逃,追的拼命追。
游少卿拉着虞兮萍跟着队伍已经冲上了公路,突然听见落在后面的鲁斯顿联络官惊叫了一声。
游少卿对跑在前面的福灵安猛喊一声:“福灵安,你快带着虞兮萍跑!”立即回头向鲁斯顿跑去。
虞兮萍绝望地尖叫着“游少卿”,被福灵安强拖着往前飞跑。
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游少卿的钢盔上,又弹落下地。是一枚手榴弹!游少卿一个飞扑趴了下地。
手榴弹并没有爆炸,是一枚哑弹。游少卿昂起头,看见鲁斯顿与他近在咫尺,正趴在地上咻咻直喘:“联络官,你受伤了?”
鲁斯顿气喘吁吁地叫道:“我被绊了一跤……啊啊……我老了,累坏了。”
游少卿跑过去把他搀起来:“快走,日本人追上来了!”
鲁斯顿像喝醉了酒一样,高瘦的身子歪歪趔趔,又颓然坐下了:“你跑吧……啊,我老了……跑不过这些……日本杂种了!”
“柳团长已经带着队伍冲出去了,我们离不开你呀!快跑吧,还来得及。”
鲁斯顿甩开游少卿的手,掏出手枪对准他:“快跑!我命令你……快跑!”
“联络官!”
鲁斯顿咆哮起来:“再磨蹭,我真的会杀了你!”
游少卿狂吼起来:“你开枪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决不会把你扔给日本鬼子!”冲上去抓住鲁斯顿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鲁斯顿神色大变:“日本人!”
游少卿慌忙回头,一排三八大盖已经对准了他俩。
一个日本兵用枪托在游少卿肚子上捅了一下,痛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大叫。
鲁斯顿喊道:“我们英国人可不是这样对待日本战俘的!”
日本兵回答他的是枪托,然后粗暴地对他们搜身检查。
当一个日本兵摸到游少卿腰间的硬物,撩开衣裳,从腰间解下布口袋时,他的脸色倏地变得像死人一样蜡黄,额上冷汗如雨,仿佛重重一击将他全身的骨头抖散,他“扑通”跪下地,双手抱住日本兵的大腿哀叫起来:“你不能拿去!那是我的命根子啊!”身上挨了几枪托,他仍在拼命嚎叫。
鲁斯顿赶忙将游少卿拖起来,紧紧搂住。
日本兵抻直口袋,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镶嵌有宝石珍珠的戒指、项链;黄灿灿的金条、金钗、金镯;闪着盈盈绿色光芒的碧玉扇坠;还有金翘宝、金镑……
日本兵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像一个炸雷打在游少卿的头顶上,他傻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睁瞳孔发直。
鲁斯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嘶声叫喊:“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让他们全拿去吧!只要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父亲!我会报答你的……你听见了吗?我的孩子。”
游少卿痴痴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啥。
鲁斯顿面对着日本兵,神态俨然是一位庄重的外交官:“我提请你们注意,我是一位英国退役军官,他,这位中国人,是非军事人员。我希望你们日本军人能遵守国际公法,保障我们的生命安全。”
“可以。”旁边担架上坐着的一一个日本军官用流利的英语响亮地回答,“但是你们必须把受到你们的炮火伤害的大日本皇军少佐抬到乔克巴当,送进我们陆军的野战医院。”
鲁斯顿同意了,随着日本人来到公路上。
日军少佐负的伤不足以使他丧命,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左腿膝盖骨。
鲁斯顿走到日军少佐跟前,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腿,冷冷说道:“少佐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永远地脱离了这场战争。”
日军少佐昂起头来平静地回答:“对我和你来说,战争都已经结束。你为此而深感幸运,我却为此倍感遗憾。”
鲁斯顿和游少卿抬起日军少佐,在两名日兵的押送下,向丹那沙林河走去。
鲁斯顿走在后面,少校那张留着漂亮仁丹胡子的脸正和他迎对着。
他的胸部挂着一枚菊花勋章,证明他是一个英勇的日本军官。而且他很英俊,大概有30多岁。
鲁斯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掠过血战后的田野。
他那满头纷乱的银发让太阳照得很是漂亮。他表情严肃,嘴巴藏在浓密的金色胡须里,一言不发,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少佐沉重的身子把担架上坚韧的皮带无情地勒进鲁斯顿的肩里,为了减轻疼痛,他努力用双手提起担架上的两支柄,但无济于事,走了不一会儿,他已是大汗淋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鲁斯顿中国话说:“哦,游少卿,我们抬的简直是他妈一条肥猪!”
少佐用英语大吼:“为什么不说英语?你这老头!”
“不是老头。是前大英帝国陆军少校鲁斯顿先生。”
“啊,你这……勇敢的前少校先生,刚才在嘀咕什么?”
“我说少佐,你能不能看在我这满头白发的份上,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那不行,少校先生。我盼望着能赶到乔克巴当去进一顿丰盛的午餐……哦,一定要有烤猪、加奶油的面皮裹肉,如果再来上一盘加红辣椒的鲤鱼汤,那就更好了。前少校先生,丹那沙林河产的鲤鱼,我想味道挺不错的,你们英国人享受了那么多年,这下该轮到我们日本人了吧?”
鲁斯顿变得像一头隐隐发怒的雄狮:“少佐,你不应该捉弄一个论年龄可以做你父亲的老人,这是不人道的。”
“是的是的,我也认为如此。但是,我可以立即命令我的士兵把你这论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俘虏枪毙掉。”
“那我真应该感谢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彻底地解脱了。”
少佐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倔老头儿。休息一下吧。”
担架抬到路边放下,日本军官掏出烟卷,扔给他们一人一支。抽罢,又匆匆上路了。
前面的游少卿佝偻着腰,一路上像一具没有生命也没有思维的木偶,机械地向前移动着……胸脯犹如被一双铁爪撕开,将他的心、肺、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全拽了出来……脑汁被吸枯,浑身血液流尽,唯留下一具空空躯壳浑浑噩噩地蹀躞……一切是那么黑暗,那么冰冷,那么如血的粘腻。他仿佛走进了一条已吞下无数生灵的巨蟒腹中,脚底布满死尸烂肉,臭味扑鼻,磷火幽幽,他像一个植物人,皮带深深勒进肉里,他毫无知觉;滚滚热汗渗满额头,湿透内衣,他全然不晓;鲁斯顿与日军少佐唇枪舌剑,他置若罔闻……正因为他身上裹藏着价值万金的珍宝,他才对人生充满了信心,即使在沉沉暗夜里,他的心灵深处也有一轮绚丽明媚的太阳,照耀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开满鲜花的土地。而顷刻间,太阳被击碎,万点金光如雨坠下,世界陡然黑如地狱。24个年头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甜蜜、辛酸振奋、憎恶思恋、得意颓丧、希望绝望以至于太阳星光男人女人,全都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冷漠,神情冷漠,连不停迈动的双腿,也给人一种痴愚笨拙的感觉。两颗已成琥珀色的泪珠依依地滞留在眼睑上,欲下未下。那泪珠已被心中的火苗烤得粘稠了。在松姆河边上,鲁斯顿要不使劲往后拉住了担架柄,他真会一直走进河心里去。
被炮火翻腾过后的丹那沙林河上,此刻正呈现着另一副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
千军万马正源源不断地通过一座浮桥向东挺进,而送回西岸去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被撵回原地的难民,则分乘小艇过江。日军士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伸向江心。
把少佐抬上小艇,鲁斯顿立即跑过去紧紧挽住了游少卿的手臂。他害怕他会突然跳进江里。他悲恸而怜爱地注视着游少卿那张丧魂落魄的脸,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睛……他想安慰他,鼓励他,可嘴唇颤动,他终于还是缄口无言。他明白,游少卿的心已经死了,就在他的巨大的金银财宝被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全是为了我……全是为了我!哦,可怜的孩子!”他含泪叫道。
小艇在浮桥上游不远的江面缓缓驶向对岸。鲁斯顿看见一队日军骑兵走上了浮桥。蹄声嗒嗒,沉着坚定。剽悍的骑手们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三八大盖,血红的太阳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鲁斯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代蛮族侵入欧洲的情景——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圈锃亮夺目。紧随其后的是马拉的野战炮,炮手的皮靴以及马具上的新皮革嘎嘎作响。步兵像黄色的河流涌上浮桥,只有漆在钢盔上的红色团队番号显得无比鲜艳。突然,他们高唱起《同期的樱》:“我和你是同期的樱,绽放于同一兵学校的庭院,早已有了一开即谢的觉悟,为了国家,从容散落吧!”
雄壮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间回荡。
小艇倏地摇荡起来,所有的日本军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
少佐也支撑起身子坐在担架上,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太阳旗敬礼。
4.日军少佐的武士风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鲁斯顿和游少卿抬着日军少佐进入了熟愁的乔克巴当,他们看见到处是都得意扬扬的占领者,有的叼着香烟,傲然目空一切,有的高昂头颅,脖颈上道道横肉凸现,有的戴着单片眼镜,手里拿着英国军官的马鞭。全都是一副神气活现趾高气扬的样子。
日本军队足足过了两个钟头。
“上帝啊,这简直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一群魔鬼!”鲁斯顿悲哀地叫出了声。
少佐得意地说道:“我和你的观感可是截然不同。在新加坡,在马来西亚,在香港,想必是我们战无不胜的皇军已经给你们留下了永难忘记的印象吧?”
鲁斯顿说道:“我对你们的军队充满憎恨而又肃然起敬。我不能不承认,仅靠目前我们英国在亚洲的军事力量确实难以抵挡你们的大军。”
“谢谢你的坦率,前少校。”
“可是我相信,只要美国人与中国人全力以赴地和我们英国人一起对付你们,你们的攻势就会立即被遏止住。”
“哈哈,难道我们当前面对的敌人不正是英美中3国大军吗?在英勇的日本皇军面前,你们全都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鲁斯顿与游少卿抬着日军少佐,来到了乔克巴当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大教堂顶部剩下的最后两根“手指头”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骤起的喊叫,使鲁斯顿猝然止步。他看到走在前面的游少卿身子猛地一震,凄惨地号哭起来。
鲁斯顿对日兵喊道:“快接住担架。”
担架一放下,鲁斯顿立即跑上前去:“孩子,你怎么了?”
游少卿哭喊道:“日本人杀死了他们!这群恶棍!这群丧尽天良的杂种!”
这一刻强烈的刺激使游少卿突然清醒过来,正因为清醒过来他才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痛骂。
不少日本兵远远地注视着疯子似的游少卿,幸亏他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否则,一颗子弹就会让他立即住口。
鲁斯顿抬头望去,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老人、妇女,还有幼小儿童的尸体。在地上蜿蜒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游少卿大叫:“联络官,你看见了吗?日本人……杀死了虞兮萍的母亲和印度忠仆,还把他们吊在木架上!”
高高的木架上,悬吊着一男一女的尸体。男的没有双腿,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摇荡,旧式英国军服穿在他宽厚的身子上,胸膛被打得犹似蜂巢,一杆毛瑟枪,吊在他的脖子上。女的紧闭眼睑,平静得看不出她死时曾有过一丝的苦痛。
鲁斯顿叫道:“我看见了,孩子,让我们为这些被残杀的无辜百姓哀悼吧!”
少佐愤怒地吼道:“前少校,这条支那猪在叫什么?”
鲁斯顿转脸盯着他:“难道你的良心不感到震撼?这座城市已经被你们毁掉了。日本军队所到之处,轰塌教堂,焚烧城市,还大批地枪杀平民百姓……”
少佐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小胡子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住口!对于任何一个胆敢向日本士兵开火的家伙,我们绝不会以礼相待!”
“那满地横陈的妇女小孩,难道也向你们的士兵开了火?”
“他们是作为人质被处死的。我们杀死他们并不是对他们缺乏道德的行为的惩罚,而是作为对我们所有敌人的一种威慑和警告,在全世界面前显示日本的威力和姿态。”
“上帝呀!难道我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吗?你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你们的军队在中国的首都大开杀戒,炮轰香港,把新加坡城几乎变成了无人区,连教士也不能幸免……”
少佐的手从手枪套上松开了,冷峻地说道:“我坦率地告诉你,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同我一样,是带着武士的战争观念上阵来的。我们渴望着在战场上和对手较量,即使我们战败,也为对手的英勇叫好。是的,我们对南京大开杀戒,我们炮轰香港,火烧新加坡城。可是,当武装的教士带领着一帮帮无恶不作的市民阴险狡诈地伏击日军巡逻队时,难道我们还能对他们微笑吗?对于南京、新加坡市民的野蛮罪行所造成的他们的灾难,我深感痛心。”
“因为老百姓对闯进他们家园的强盗开火,所以强盗非常痛苦地将他们杀掉了……啊,少佐,你使我突然懂得了一个真理,一个民族的素质并不完全取决于后天的教养,而是由血缘所决定的。你们这样干是由于你们对具有优于你们的文化的民族的嫉妒——啊,正是这样,你们自卑的民族心理使你们产生了对文明、对文明民族的嫉妒而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
少佐大怒:“我们会教导所有反对日本的人,包括你,懂得怎样尊重大和民族。你看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他用手指着地上、架子上的尸体,最后指着教堂坍塌的顶部,“人们将世世代代来到这里,或者在南京、香港、新加坡,看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我们让日本的敌人永远不会忘记日本的方式!”
在医院分手的时候,日军少佐的武士风度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少佐主动向鲁斯顿伸出手去:“我在伦敦生活过七年,我欣赏你们英国人优雅的生活方式,我希望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有见面的一天。”
鲁斯顿冷冷地:“但愿吧。”
少佐改用日语,吩咐两名日兵将背囊里的补给品:两听脱水蔬菜、两包硬饼干和一包咖啡粉,送给了两位战俘。
一名日兵将鲁斯顿和游少卿送到进了战俘营。他俩身上所有的物品悉数被战俘营的日兵搜去,然后发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跟着正整队出营的战俘们一同去打扫战场,掩埋死尸。
近千名战俘在戴着防毒面具的日本士兵的押送下,穿过大街,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小巷。巷头巷尾到处散落着士兵做垫褥用过的满是污泥的干草,丢弃的背囊和血迹斑斑的绷带。队伍里臭气冲天,这是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战俘和日本士兵身上散发出的汗酸臭。越往前走,臭气便越浓烈丰富,因为逐渐混杂进原有的臭气里的不仅仅有血腥味、药品味、马粪味,还有恶臭无比的腐尸的气味。
他们穿出小巷,终于在陡峭的河岸上停了下来。这位置正在乔克巴当火车站与游少卿非常熟悉的那个小村子之间。可是,小村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再不见一个人影,再不见那些由苇草和木板搭盖的尖尖的屋顶,也不见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仅遗下一片黑乎乎的废墟。
河岸上的尸体已经掩埋掉了,地上到处可见斑斑点点的血迹。河边沙滩上,情景惨不忍睹,色彩斑驳的尸体在沙滩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绿色的、灰色的在下面,而上面的尸体几乎都是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谁都明白,下面的是英军和中国军队溃逃过河时被打死的,而日本士兵则是在强渡丹那沙林河时死于对岸射来的枪林弹雨之下。对岸的沙滩上,情景也同这边一般,只不过尸体明显更多一些,可以使人想象出昨天拂晓时分发生的一场血战是多么的惨烈。
江面上漂着一具具浮尸,不时还有在江底发胀了的尸体像充足气的皮囊一样高高地冒出水面,然后又平静地顺水流去。
在下游150码左右的河面上,另一座浮桥已经搭好,队伍像黄色的蚁群正源源不断地开过河去。
日兵留下一部分战俘在河岸上挖坑,把更多的战俘驱赶到河滩上去搬运尸体,他们则在高高的河岸上荷枪实弹地监视着。
俘虏们两人一组,用手抬着尸体穿梭往来。没走两趟,游少卿饿得几乎挪不开步子了。手上无力,尸体“噗”地掉到地上。
河岸上的日兵“叽里呱啦”地朝着游少卿吼骂起来。
游少卿赶紧抓住尸体的双腿——那是一个年轻的英国士兵——重新抬了起来。
游少卿和鲁斯顿把尸体抬上河岸,看见尸体旁边,战俘们站在齐腰深的大坑里还在挖着。
尸体有的已经发臭,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变质,阵阵无与伦比的恶臭几乎将人熏昏冲倒。有的人踉跄着哇哇呕吐起来。
两人一组,完全用手抬着尸体穿梭往来于河岸沙滩之间。不一会儿,每个战俘手上鲜血淋漓,脚下全被血水尸水浸湿。
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一点东西没进,游少卿饿得几乎挪不开步子了……眼前金星直冒,头也胀痛得厉害,他只盼着天快黑下来,只要熬到收工总会日本人给点东西吃的。于是频频地抬头看天,可那一轮橙黄的太阳却似一动不动地凝在天边。
手表也被日本兵抹去了,连时间也不知道。
“喂,你会游泳吗?”鲁斯顿突然问。
游少卿觉得联络官真是奇怪,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竟还有兴趣关心他会不会游泳!
“会……会游。”他懒懒答道。手无力,尸体“噗”地掉到地上。河岸上的日本兵“叽里呱啦”地朝着他吼骂起来。他赶紧抓住尸体的双腿——那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士兵——重新抬了起来。
按照日本人的命令,日本士兵的尸体要单独堆放在一起。他们把尸体抬上河岸,看见尸体旁边,战俘们站在齐腰深的大坑里还在挖着。
他们重新回到水边上,鲁斯顿幽幽的眼睛注视着宽阔的河面,突然问:“你知道丹那沙林河下游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鲁斯顿俯下身子装着抬尸体,悄悄说:“你知道吗,顺着这条河流游下去,可以流到伊洛瓦底江,再流到曼德勒。”
游少卿愕然瞪着他:“那怎么行?你还没来得及跑进水里,德国人就把你给打倒了。再说,下面还有两座浮桥拦着。”
鲁斯顿叹了口气:“说说罢了……当然,当然,那哪儿行呢。”
太阳终于泛红了,苍茫的天穹上镶嵌着大块大块斑斓绚丽的云霞,两岸起伏的山峦和河面上正在弥散开稀薄如纱的烟岚,晚风已带着森森的寒意。可是,日本士兵似乎毫无一点让他们收工的意思。
“游,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饿得发昏,什么也不能想。”
“孩子,你要有吃大苦的思想准备,日本人可不都具有少佐那样的骑士风度。”
他们抬起一具尸体,正欲往河岸上走去。这时候,突然发生的一桩事情使他们怔住了。他们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战俘软软地倒在了河岸上,日本兵吼叫着在他身上踢了几脚,战俘竭力挣扎,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但仍旧爬不起来。极度的疲劳与饥饿,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日本兵对准他的身子开了一枪,枪声响后,那位战俘却出人意料地抖瑟着站了起来。他们看见他那颀长枯瘦的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斜,然后栽下河岸,骨碌碌滚进了河滩上的死人堆里。
打死一个人,犹如踩死一只蚂蚁,每一个战俘心中顿时充塞一股兔死狐悲的酸楚。他们木然,他们沉痛,就连陡地从天边滚来的一团雷声也没能使他们惊醒过来……
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眨眼之间已在他们的头顶上轰鸣。
啊!那是一大群画有狰狞恐怖鲨鱼头图像的美国援华空军的飞虎队!
战俘们刚刚反应过来,炸弹已经像密雨似的落了下来。第一批炸弹就将两座浮桥炸得支离破碎,大批士兵滚进江里,河里犹如浮满开锅的饺子,坦克跌落水中,像黑色的鲨鱼背脊冒突了一两下,即刻沉入江底。大河两岸与乔克巴当火车站一带喷吐着浓烟烈火,日本人的高射炮弹也开始对空射击,高爆炮弹在晚霞燃烧的空中绽开一朵朵美丽的烟云。
长长的沙滩与河岸上再无一个活动的人影,日兵与战俘们全都趴下了。
美国飞机一批紧接着一批地飞来,对乔克巴当进行轮番轰炸。
炸弹同样落到了自己人的头上,几名战俘被炸得血肉横飞,沙滩上沙子硝烟漫天飞舞,弹片打在鹅卵石上四处乱蹦。战俘们死伤惨重。
一个英国战俘疯了似的往河岸上跑去,一边跑一边仰着脸狂叫:“日本人在河岸上!美国佬,日本人在河岸上!”
几颗子弹立即将他打倒在地。
沙滩上顿时大乱,有人往岸上跑,也有不少人往河里蹿。一阵慌乱的枪声响过,不少人倒进了河里。
鲁斯顿猛地在游少卿肩上一拍:“快逃啊!孩子!”飞也似的往河里跑去。
一个潜游,鲁斯顿往前蹿出足足30米,当他冒出头来,立即回头高喊:“游少卿!游少卿!”
游少卿奋力挥臂,紧紧跟着他:“我在这里!”
游少卿兴奋地大叫:“快冲向河心!只要飞机不往我们头上扔炸弹,我们就有救了!”憋足气,他又一头扎进了水中。
游少卿也学着他的样子沉进水中,拼命往河心游去……
他俩看见了一块从浮桥上被炸落到江心的大木板,欣喜若狂,赶紧游过去,死死抓住了这块救命的木板……
游少卿与鲁斯顿紧抱着大木板顺流而下。他俩看见大批日兵在两岸的山壁上、原野里、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俩不敢爬上木板被日兵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浮尸不少,使他俩能够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
5.他突然认识到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一弯月牙儿在如烟的薄云中款款浮游,若隐若现。
夜色浓重了,伊洛瓦底江两岸绵延不绝的篝火看上去蔚为壮观。空气中飘溢着好闻的带有焦煳味的松木的清香。遍地蛙声响起,微微轻拂的夜风裹带着料峭塞意。一支加弱音器的小号在对岸的篝火旁呜咽,总让人想起一个孤独的老人在苏格兰莽莽荡荡的荒原上悲怆地歌唱……
身体疲累已极,福灵安却辗转难眠……脑海中犹如起伏的汪洋……这是多么难忘的时光——炮火、硝烟、杀戮、流血、数不清的死尸,而他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中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温情!
“福灵安,你快带着虞兮萍跑!”他永远忘不了游少卿最后留给他的那一声信任的喊叫……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游少卿把他视若朋友信任,游少卿为救鲁斯顿联络官所表现出来的英勇行动,使他强烈地震撼了。
溃逃中,他觉得他的良心在对他不住声地呐喊:“福灵安,你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他和欧弟交替背着虞兮萍飞跑,那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他的心中油然升起正在进行伟大非凡事业的人才配有的自豪与荣誉……一切的杂念皆已消失……紧伏在他背上的虞兮萍也远不是一个仅能激起异性情欲的姑娘,而是一个具有世界、人类意义的母亲,那是慈爱、温柔、多情、纯洁的化身啊!他这样做,绝非是为了那传统的江湖义气所驱使,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那是一股陌生而又实实在在温暖人心的善的力量——在胸中撞击升腾,迸溅出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而现在,当他再度去感受去抚摸那善的力量时,他却隐隐地有了些儿羞愧。他为自己长时间对游少卿的嫉恨,为那阴险狠毒的一枪啊,幸亏没有打中而羞愧不已。当军刀像劈木柴似的戳进人的身体的时候,当炮弹把人的身体像掷破钵子似的掷向空中的时候,他那颗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垢的心突然被震醒过来,流淌着鲜血怆然呼喊:“人啊,怎么会变得像野兽魔鬼般的凶残?”
他那颗被血水浸泡洗涤过的心此时依然在他胸腔里怦怦蹦跳,然而,游少卿死了,鲁斯顿联络官死了,一起出国来的许多中国人也死了,还有那么多……啊,那么多英国人、缅甸人、印度人、新西兰人、澳大利亚人也死了,他们为什么变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得不可抵御的力量使人类轻易地退化为野兽?……啊,人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水一样温柔地相处?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何况,他那狭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这样一份重量。
福灵安异乎寻常的情态,使身边的虞兮萍忐忑不安了。
“福灵安,你为什么哭了?”
“没有,没有。”福灵安赶紧擦擦眼睛,把盛着咖啡的饭盒递给她,赧然道,“我给你煮了点咖啡。”
虞兮萍把饭盒放下,悲凄的神色又罩上了她的脸,她嗫嚅着:“我梦见游少卿……已经死了……啊,他会死的……日本人会打死他的。”
“不不,他不会死的。他跑散了,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福灵安用一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去竭力安慰她。
虞兮萍直直地望着他,无言的清泪潸潸而下。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蛋,她的皮肤焕发出红玉一样的光辉。钢盔早已揭去,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像一个带着山风野味的中国农村的姑娘。
对呀,现在游少卿不是已经死了么?我为什么不能爱她,得到她的爱……他的全身战栗起来:天呐,我在想什么?我……我还是我么?
一只口琴,在河滩上幽幽地响起,仿佛是一个死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在寞寞长夜里时断时续的啜泣……
冷,真冷啊!……游少卿觉得浑身血液已经凝固,两条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觉,仿佛已脱离开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江底。
那一弯月牙儿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间一片朦胧。水面粼粼闪动着细碎、清晰而颤抖的小波纹。
一颗星,仿佛跳动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划出一道亮光,无声地滑向了岸边的山脊后面。唯有徐徐江风掠过起伏的波纹时发出的轻微啸声,让人依稀可闻……
是东方的菩萨慈悲,还是西方的上帝保佑?他和鲁斯顿联络官不仅完好无损,而且还在乔克巴当下游几英里远近的江面上看见了一块从浮桥上被炸落到江里的大木板,他欣喜若狂,游过去死死抓住了这块救命的木板……
天色尚明的时候,他们看见大批日军士兵在两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里、苍翠的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们不敢爬上木板被日本人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浮尸不少,使他俩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才尝试着爬上木板,可是木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他们只好将上身趴在木板上,下身仍浸泡在江水里,任其顺水漂流。
……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远?眼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全不知道。鲁斯顿起初还能强撑起精神与游少卿说说话,可现在明显地不行了。牙齿咯咯地打颤,脸色灰白,一对蓝眼珠也失去了鲜活气,在苍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鱼一般的颜色。
脸对着脸,近在咫尺间,却长久的相视无言。
“上校……你……怎么样……还行吗?”游少卿费力地嗫嚅着。他的牙齿也抖得厉害。
“行……孩子……我能……挺住。”鲁斯顿强作坚毅地向他点点头。
游少卿那静如深潭似的脑子里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吃力地抓着木板挪到鲁斯顿身边,把他的皮带也抽了下来,将两根皮带系在一起。他觉得十个指头尖上全打进了铁钉,痛得钻心。
“你……干什么?”
“别动……联络官,我把你捆在……木板上,你会……轻松一些。”游少卿将皮带兜住鲁斯顿的上身,再把皮带固定在木板上,这样,联络官的双手就不必死死抓住木板了。
“孩子……看到你的心情……好多了,我真为你……高兴。”
“咳,钱嘛……毕竟是身外……之物,再怎么想……它也不会回来了……我又冷又饿……真想喝口……热汤。”游少卿又挪回到对面,以便保持木板的平衡。
“孩子,打起精神来吧!我们既然已经……战胜了死亡,就一定能够战胜……饥饿与寒冷。”
联络官踊跃地耸动着身子,两条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木板上敲击。
他振奋了一下精神,继续说道:“战争迟早会结束的,如果失败,我也就不会再存在了;如果胜利,啊哈,孩子,我一定请你到我家里,当然还有你那美丽的未婚妻和我们一起生活,我的阿斯米娜会像亲人一样地待你们的。我可以帮助你们加入英国籍,包括你们的孩子再也用不着回国去了,你们那个国家太穷太愚昧,像地狱一样的黑暗肮脏……啊,孩子,请你原谅,我绝不是有意的。”
听到联络官这样放肆地糟蹋自己的祖国,游少卿心中难受极了,可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只好淡淡回道:“没什么,你的话虽然让我无地自容,但事实确是如此。”
“孩子,你一定要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就是靠希望走过来的,它会使你在任何困难面前永不消沉。”
他们对视着沉默了。
转过一道湾,大河两岸,出现了连绵不绝的篝火。
“孩子,我的眼睛不行了,你看看是我们的军队,还是日本人?”鲁斯顿激动地说。
游少卿紧张地注视着河岸上的动静。士兵们围着篝火睡去了,偶尔可见几个游动的黑影。
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苟延残喘着,用僵硬的双腿蹬动河水,悄无声息地向河岸缓缓靠去。
“日本人!”游少卿突然看清了哨兵头上的驱蚊布片,赶紧叫道。
他们立即掉转头,拼命地向河心游去。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使他们像被放了气的皮囊,顿时变得萎颓不堪了。
饥饿和寒冷如一对形影相随的魔鬼,联袂而至,又将他们死死攥住。
再无声息,只有河水幽幽地流。
“孩子……啊……不太妙……我眼前怎么老是……晃动着……死神的影子?”鲁斯顿显然心枯力竭了,他的脸贴在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呢喃着。
游少烽也是奄奄一息了,他的头脑里一忽儿昏沉,一忽儿清醒……整个身体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颗垂死的心在挣扎……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见,眼中的世界黑如锅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他们此刻是在丹那沙林河上,还是在伊洛瓦底江上,离曼德勒还有多远?还有多久才能逃出日本人控制的地方,真要到重获自由的时候,没准他和鲁斯顿已经变成两具浮尸了。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虞兮萍,虞兮萍,你跑出去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啊?”他无声地呐喊着。他突然认识到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一个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
“联络官,鲁斯顿先生!”他诧异地喊道……我不是已经用皮带把他系在木板上了吗?他怎么会挪到我的身边来了?
那人一声不吭,身子在水中浮荡隐现……一股强烈的臭味冲进他的鼻孔,啊,死尸!他吓坏了,赶紧用力把他推开。
他的惶乱举动,鲁斯顿毫不知觉。
“联络官,你……怎么了?”
仍不理,花白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过去,在鲁斯顿脸上拍了拍。
鲁斯顿终于醒来了,脸仍贴在木板上,眼睛呆滞地瞪着他。
“联络官,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我们……已经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了!”
鲁斯顿悲苦地摇了摇头,一绺白发搭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说话吧,联络官,给我谈谈你的阿斯米娜!”
他突然怔住……他听到了一种神奇而熟悉的声音透过沉沉夜空悠悠袅袅地飘了过来……
口琴声……啊,那是郭廷亮的口琴声!!……哀怨如诉的旋律正在闪动着微弱波光的江面上缠绵悱恻地流泻……
“郭排长……郭廷亮!”他昂起头,拼命向着河岸上口琴声飞来的方向喊道……他感到自己的喊声是多么的微弱。
他的眼泪哗地冲出眼眶。他奋力地蹬动着双腿,嘶声狂叫:“我是游少卿!我和联络官……在一起!”
隐约听见鼓噪声。
不少人从篝火边跳了起来。
他看见水花四溅,有人——不止一个——正飞快地向他们游来……
“是游记者吗?”
他听出那是李冬青的声音……顿时,他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