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阿谦,学校的图书室今天进新书了。”
“哦,是吗。”
“对!上次我不是去了趟办公室找刘老师吗,就是说这件事。当时只是答应了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是件好事。”
晚餐时间内,树一直在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树是图书管理员,照看着校内唯一一间不算庞大的图书室。由于他是个认真的笨蛋,课余时间和午休时间几乎都会兢兢业业地待在那里,即使会去看书的人压根没几个。
树和白谦之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树胆小而细腻,并且深知所谓笨鸟先飞的道理。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是害怕孤单,所以他积极地去改变。那间图书室鲜有人问津,树就带着笔记本一个个找上学生们,耐心询问对方想看的书籍类型,整理过后递交给老师。或许负责管理图书的那位老师一想起这个认真的笨蛋也会苦笑连连,原本半年一次的进书周期,硬是被这家伙的积极缩到了两个月一次。
树的努力或许是有效的,然而也仅仅如此。进出图书室的脸谱没有多出几张,学生时代的白谦之算是唯一每天都会去那里转转的人。一半是为了和这个认真的笨蛋说说话免得他孤单,另一半是为了远离人群的嘈杂。要是一直对第一个原因心怀感动的树知道了第二个原因,恐怕表情会很有意思。
无论如何,树是白谦之心目中重量仅次于白敬之的挚友。白谦之还记得亲眼观看自己的葬礼时他哭得有多难过,所以为还能见到这个笨蛋而高兴。
夜深了,树没有留宿的打算。对这里还有许多异样感的白谦之也无意留他。
“路上小心,明天我会去学校的。”
“嗯!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
送走树,白谦之转身回到客厅。叮叮当当的瓷器碰撞声是白敬之在收拾碗筷的声音。
“敬之,干嘛呢。”
“啊,洗碗?”
“放那我来吧。”
“我来。我都十岁了,也得帮上哥哥的忙才行。”
白敬之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懂事笑容,让白谦之的心又一阵抽痛。
由于父母的不靠谱,白谦之很早就学会了自主生存。白敬之这么大小的年纪,他就已经把包括掌勺在内的所有家务事精通。这不仅是为了照顾弟弟,还是白谦之向世界和父母赌的一口气。
或许是从小就看着哥哥在身边忙碌,从未对自己产生过怨言,那份可靠让白敬之也在无形间开始追随他的脚步。白敬之很优秀,比白谦之还要优秀。他身上没有白谦之的那份忿怨,打心底里理解、爱着这个扭曲的家。这样充满活力的存在,在永远离开之前,一度是白谦之存活下去的希望。
咚咚——白谦之看着弟弟走神的时间里,又有敲门声。
“树吗,忘带东西了?”
门后站立的人,让白谦之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
那个女人。
“掰掰~”
那个女人喝得醉醺醺的,朝她开着豪车的几个闺蜜招手过后,转过头来。
母子俩视线相交。
白谦之无意用冰冷的目光去看自己的生身母亲。真的。
可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身为「母亲」的自觉。
“谦之,我回来啰~吃过饭了吗?弟弟呢?唔……唔呃——”
最后,在白谦之的认知中阔别两年后再度重逢的第一句话,居然夹杂着呕吐-
——
“哥哥,可以关火了吗?”
白敬之站在浴室外面,隔着门朝里面问。
“应该可以了。”
方才出浴的白谦之应答着打开浴室门,一面用毛巾撮着头发的水珠一面朝厨房走。
“那我去把你脏掉的衣服洗了……”
“别去。那么臭。要不是我还想要这身衣服,就让她醒了酒自己洗。”
白谦之摆出嫌恶的表情,把正煮着的醒酒汤倒进碗里。
他事先预想过很多个和母亲再见时有可能发生的场景,但被自己的老妈吐一身是他这辈子都想不出的结局。因此,目前的白谦之很窝火。
“来,把醒酒汤端上去。”
白谦之把醒酒汤交给白敬之,并且接着嘱咐:“听着,她再叫难受你也别靠近她。把醒酒汤放床头柜上,提醒她冷掉之前喝了,然后就走。”
“噢……知道了。”
白敬之上楼后不久,正头疼如何清理脏污衣物的白谦之猛然听见头顶传来什么碎裂的声音。
“啊,我就知道。”
哒哒哒哒哒哒——白谦之快速踏着兴师问罪的步子来到母亲房门前,拉开大门。他那醉得不成样子的母亲正把白敬之搂在怀里,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专吃小孩的妖怪。而原本应该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醒酒汤洒了一地。
“哥哥,对不起。”
白敬之的表情是乞求。并不是乞求白谦之不要发火,而是希望白谦之对自己发火。这样母亲的失态就不必被记恨。
“敬之,下楼洗漱过后就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白谦之强硬分开了白敬之和母亲,他的温柔目光更让白敬之相信有场风暴在其中酝酿。并且这场风暴今天一定会落到母亲身上。
“哥哥……”
“听话,去睡觉。”
和缓的嗓音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白敬之低下头来,离开房间前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
喀——房门关闭。然后是下楼声。
“敬之,怎么了嘛?来妈妈抱抱~咦?你怎么一眨眼就长得和哥哥一样大了,不过也没差啦~”
烂醉的母亲毫不在乎洒落满地的醒酒汤,仍保持迷糊的状态要伸手抱过来。白谦之颤抖着眼角,深吸一口气——
“你该适可而止了吧!”
那声特意控制了音量的低吼让母亲呆愣在原地,像刚醒来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母亲使劲眨眨眼,认出了白谦之。
“原来是谦之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了。谦之乖宝宝,不要生气,妈妈也爱你~你啊,总是不开心……”
“别碰我。”
白谦之冷冷推开母亲的手,那让她更加露出一副受伤的无辜样。
“咦?怎么了,小时候谦之那么喜欢妈妈抱的啊?谦之不喜欢妈妈了吗?”
“不喜欢。你不配让我喜欢。”
白谦之不断推开伸来的手,瞪着她回答。被如此悲愤的目光注视着,她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醉得更厉害了。她小心观察着白谦之的表情,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似地慢慢问:
“我……被谦之讨厌了吗?”
“没错,我讨厌你。自从我懂事起,你从来都没有对我们尽过母亲的责任。有可能的话我真想带着敬之离开这个家,离开你们夫妇。免得敬之被伤害,免得我继续对你们失望。”
那些话,似乎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太尖锐了。儿子怨恨的目光、儿子冷漠的语气、儿子抗拒的动作,全都在提醒一个不愿被她接受的事实。她停在原地大口喘气,随后一下子哭号起来。
“呜呜……妈妈知道对不起你们,妈妈错了可以改的。谦之你不要讨厌我,不要带着敬之离开我,呜呜呜呜……”
母亲最终还是凭借泪水抱住了白谦之。豆大的泪珠不断落在他肩膀上,濡湿刚换上没半小时的干净衣服。白谦之想推开母亲,他的本意是这样的。此刻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用那张无比苦涩的脸望向一旁,任凭母亲发泄情绪。
——母亲的性格,就像闹着不愿长大的小女孩一样。
小女孩既无法背负「母亲」这样沉重的身份,也当然无法忍受丈夫长久不在身边的寂寞。她如果想成为称职的母亲,就得逼自己成长。成长意味着辛苦,她害怕辛苦,于是她抗拒成长。她刻意逃避有关兄弟俩的事,以为自己只要能躲开那两对目光就能躲开一切。可兄弟俩就在这个家里,她不可能逃得掉,并且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妄想维护住孩子对自己的信任和喜爱。
接受事实很可怕。
接受事实很痛苦。
可一旦有了责任,人就必须要接受事实。白谦之接受了自己身为哥哥的事实并为此一直努力变成能使弟弟依靠的人,因此他无法原谅这样的母亲。即使她有再多苦衷。
“养孩子好难的。以前总觉得小孩子很好养,当妈妈了才知道好难……妈妈知道对不起你们,但是妈妈也好辛苦……”
母亲嚷嚷了一大堆白谦之听不懂的话,唯有最后一句被他听到。这一句像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扶正已经算是靠在自己怀里的母亲,拉着她站起来。
“走,下楼。”
“下,下楼做什么?”
“醒酒。你看看你的房间,再看看你自己吧。你有妈妈的样子吗?我已经够对你失望了,别让敬之也对你失望。”
拉着母亲走下楼的白谦之咬紧牙关,发誓要改变这个女人。
即使,这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