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晓晨来到村子的第二天
今天的风刮得格外的大。
晓晨使劲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扫视了一下右边的大海,又转过头看回左边举着手机相机拍个不停的世玉。最后她选择从副驾驶上下车,坐在马路旁边半米高的水泥台阶上。
应该怎么形容面前的男人呢?晓晨的脑子百无聊赖的想道。说他幼稚,却早已身经百战,心里已然老成之翁。说他成熟,却也时常从心冲动上头,在她眼里怎么也觉得幼稚。
她看不懂世玉,她突然发现。并不是说他有多么难懂,而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明显的对立性,无论用他的哪一个行为归纳他的类型,他的另一个行为都能反例推翻。
这么看来,他还是挺迷人的——对于晓晨来说,越捉摸不透越是魅力四射。
“就是那里。”
世玉直起身子,指向左手边第三个胡同,转身向正在出神的晓晨看过来。
“你到底在干嘛?”晓晨提高了点嗓门,风声太大,隔了五米的距离,他们都听不清对方的话。
“我在拍照片给奥托,借助AR功能复原一些场景。”世玉走了过来,他不习惯大嗓门说话,“如果没有计算错的话,那个胡同,应该就是昨晚晶尘反应最剧烈的地方。”
“你在计算地脉泉?”晓晨有些难以置信,“这种古老的方法,上一次听说还是在颜格那里,他说他的父亲用测定地脉泉找到了死侍的巢穴。”
“我可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吹牛,毕竟正统猎人基因是隔代遗传,说不定他曾奶奶也是猎人,那他家可就满门忠烈了。”世玉调侃了几句,“不过话说回来,地脉泉也有它的实用性,用来测定死侍聚集地这块的确很有用。”
“难不成你想找这里的死侍聚集地?你不是来找何谨的吗?”晓晨问道。
“也不全是吧。”
世玉把万修的话给晓晨转述了一遍,省略了有关汐璃诅咒的部分。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来保证何谨能够顺利复活的吗?”晓晨更加难以置信,“这也太违反科学常识了吧?你确定不是在骗我?我还以为何谨只是活着没被找到而已。”
“麻烦你成熟一点,抓一下重点好不好。”世玉有些无奈,“不要像小孩子一样一惊一乍的,经历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复活一个人能算得了什么?”
这时,车上开着的车载电视里突然传来了声音。
“……最新消息表明,截至今天,已经有三起此类事件的发生,警察局呼吁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在夜间独自出行。距离“千寻”台风登陆仅有五天,在此电视台建议各位市民注意自身安全……”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因为安静凸显了出来,世玉不禁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心里有些沉重。
“杀人犯……”世玉下意识嘀咕了一句。
“杀人犯?”晓晨皱了皱眉头,“难不成?”
“嗯,我在意的就是这个杀人犯。”世玉点了点头,“仔细想想,第一起杀人事件和推测出何谨会在这里出现的日期是在同一天。我们在这里所知道的唯一一件异常事件也就只有这个。”
“你想说,这就是所谓的意外事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警惕的总该警惕。现在把这件事了解透彻了,万一真的事到临头了,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世玉摊开手耸了耸肩,在这一刹那,晓晨捕捉到了他摊开的手掌上一晃而过的伤痕,她脸上的慵懒褪去,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机敏。
“瞧你说的这么煞有其事,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了。”晓晨突然说道。“别撒谎了,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嗯?你多心了吧?能有什么事?”
“昨晚吃过饭之后,你去哪了?”
“就是出去散步了啊,哪能有什么异常嘛。”世玉笑了笑,可是晓晨看得出他的故作镇定。
“骗人。”晓晨戳穿了世玉的谎话,她抓起世玉的手掌,白净的手心上残留着掌心和虎口上略微发黑的灼伤痕迹,“这是红水银灼烧造成的痕迹,那是你和明诚一起发明用来对抗死侍的特殊物质对不对?你们把它用苏联在冷战时期谣传的一种不存在的物质命名,这件事我还记得。并且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把它做成了赤银子弹和震撼弹。”
世玉倒吸了一口气,想要用深呼吸来从脑子里找到什么反驳的话,最后却无话可说。他耸了耸肩:“真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忍不住感叹你的明察秋毫啊。”
“算了吧,如果我真的明察秋毫,早就可以抓到何谨的踪迹了。是你太不懂得撒谎了。”晓晨甩开世玉的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从哪里说起呢。”世玉梳理了一下思维,“昨天夜里,我遇到了新闻里说的那个杀人魔。”
“你说是杀人魔?”晓晨看了看新闻标题里虽然不算显眼,但是白底黑字清清楚楚的“杀人犯”三个字,对世玉的用词有些奇怪,“虽然说是连续三天杀了三个人,这样的频率的确是有些过于快了,但是用杀人魔这个字眼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不,我绝对没有过度渲染的意思。如果你当时也在场,那你肯定也会说他是杀人魔的。他对待尸体的态度没有一丝怜悯,只是出于兴趣就亵渎地大卸八块。他的眼神里根本看不到对待人命最基本地尊重,不过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地吧,毕竟,杀人魔地本质是一个死侍。”
“死侍?”晓晨皱起了眉头,她现在的内心非常排斥这些东西,“你怎么会确定他是死侍呢?”
“冥照,我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吧。那是一种死侍才会使用的衍化能力,能力效果是在施术者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把所有的声光电折射全部抹除的能力,说白了就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创造一个完全消声和隐形的环境,之所以从杀戮开始所有的惨叫到战斗的枪声没有被人发现,就是拜这能力所赐。”
“怪不得,你会用杀人魔这个词来形容。”晓晨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杀戮啊。”
“嗯,只有当人类拿自己的尊严做出杀人前后的比较,选择舍弃其中之一,并且为之背负罪孽和惩罚的时候,才叫做杀人。而当杀人者不是人类,或者说没有人类的尊严的时候,他便不必为之担负罪孽,那这样的杀人,只是和宰杀牲畜同样的没有区别的杀戮罢了。”
“跨越种族的杀戮就像野兽之间的搏斗,昨日的杀生,今朝便能够忘却,不会被记忆束缚。而杀人不同于杀戮,会把记忆铭刻在脑海里,所以杀死别人的同时,也就杀死了自己。为了不成为游荡的孤魂野鬼,人只有杀死自己,才能形成闭环,既不麻烦别人,也能从肉体和根源上抹除自己的存在……何谨和颜格所说的[人一生只能杀一个人]理论,无论怎样都能总结出来呢。”
“扯远了。”世玉回过神来,“如果只是普通的死侍倒还好说,可是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杀人魔无意间露出的刀柄上,有着何谨的刀特有的绑带,并且他还说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好久不见。”
“你是说何谨的刀?那可真是个无法忽视的线索。莫非……这死侍和暗影会有关系?”
“总会让人忍不住往这方面联想啊,毕竟我所认识的人里,能对人命有这样淡薄的认知和强烈的鄙视,就只有暗影会里处理人命的那帮疯子了,再加上持有暗影会特有的绑带,身体还死侍化这些特征……”
“难道你想说是孤家人?”晓晨试探着问道,孤存这个名字对世玉来说意义非凡,是他踏上禁忌之路的开始,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不想勾起不好的回忆。
世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平复心情,随后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还不好说,按理说自从孤存被我杀死开始,孤家在暗影会的行动就里收敛了许多。但是既然何谨都可以死而复生,那么没有理由不能相信孤存也还活着。毕竟孤存和何谨有着这样那样的渊源。”
“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循着这条线继续走下去?如果那东西真的凑巧是孤存呢?我不知道以你现在的能力遇到孤存能有几成胜算,但是哪怕你可以完胜,你确定可以下的去手吗?”
“说的也是。”世玉装作无力的样子耷拉了一下脑袋,然后抬头看向晓晨,“那神通广大的晓晨姐可以在这个时候帮助一下你弱小无助的小弟吗?”
“我拒绝。”晓晨双手交叉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也是呢。”世玉苦笑着叹了口气,“那我只能继续旁敲侧击找线索,为了和杀人魔迟早要到来的正面交锋到来的做到知己知彼吧。”
“既然是找线索,那你为什么不去凶杀现场看看?”晓晨放下手问道,“虽然你当时也在现场,可是夜色下你不能保证看的一清二楚吧?”
“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进出凶杀现场?那些警察们查得到的东西,我用奥托黑进他们的网络就能一览无余。再说,他们警察能查到的也只有普通人这方面的东西,死侍这方面,还要我亲自调查。”
“这也亲自调查,那也亲自调查,你的时间够用吗?”
“不够用也要够用啊。”世玉苦笑着,“不光要处理这件事,暴风眼还有六天就要登陆,我们好要做好准备应对来袭的死侍群。如果不事先疏散群众的话,等到尸潮来临时再撤离肯定会伤亡惨重……不,不应该说是撤离,真到那个时候,就只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晓晨用夹克包裹住自己的身体,窝回车座里看着世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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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暴雨,空气中充满了雨水的腥味,黏着在鼻腔里让何谨很是不爽。
当然更不爽的,还有他正在处理的这件事情。
自从何谨知道了晓晨被绑架这件事,焦躁不安的情绪就漫上了他的心头。更何况一直作为他后援的世玉也和他分道扬镳之后,像是无头苍蝇的自己更加让自己难过。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暗影会解散之后,几乎所有的狩魔猎人都在一夜间失业,大部分人选择了转职,而像何谨这样坚守的人,自然成了无业游民,既没有收入,更没有情报。
但是何谨还是找到了罪犯的藏身处,就在自己面前这幢破旧的小公寓的一隅。
何谨推开了单薄的铁门,小心翼翼地闪进了房间内。
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庆幸的是在电视机的光亮和落地窗外的月光下还是可以勉强看清房间内的情况的。何谨发动了气息感知的能力,防止罪犯躲在角落里偷袭自己,但是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也许是阳台和房间之间的落地窗开着,雨风吹进来打乱了气息的流动吧。这一切都不是好兆头,何谨悬着的心没有轻易放下。
何谨环顾四周,客厅茶几上摆放的书本被打开,吃剩的半个汉堡也被随意放置着,感觉就像是有人前一刻还在看书和吃汉堡,而下一刻突然人间蒸发,把书本和汉堡随意的丢弃在那里。
就在刚才这里还是有人的。让何谨得出这样结论的理由,是他注意到烟灰缸里,有一支烟头上还燃着细微的火星。
电视屏幕上巨大的“No signal”的字样和蓝色的底色照亮茶几和沙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这里曾经充满了活人的生气,但不知怎的,死气在刹那间席卷了这间屋子。
何谨又把目光看向巨大的落地窗,雨风尖啸着,窗帘在风中飞舞,雨水从阳台上潲了进来,浸透了木质地板。
何谨往更深处探去,他推开虚掩着的门,卧室里也是空无一人。床上凌乱的被褥枕头,像是刚掀开被子起床那时候的样子。何谨确认了一下,床已经凉了。
突然一股烟味钻进何谨的鼻子里,在雨腥味中特别刺鼻。那不是烟灰缸里散出来的,而更像是上一秒还被吸在肺里,吐出来带着湿气的二手烟味。
闪电突然划破了夜空,银光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落地窗角落阴暗处的玻璃椅上,坐着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他的眼睛反射着银光,盯着何谨。
一瞬间的寂静凝结了时间,然后巨大的雷电轰鸣声引爆了何谨心中的警惕,他抬起手枪瞄准那人,正欲扣动扳机……
“别来无恙啊,何谨。”那人说话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就在几十个小时前还和这声音的主人闹过矛盾。
“世玉?你在这里干什么?”何谨放下枪问道,“罪犯呢?”
“罪犯,早就不在这里了。起码两个小时之前我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世玉掐灭香烟,一副了如指掌的语气。
“不在这里?然后你浪费了两个小时追击凶手的时间?”何谨反问道,显然很是气愤。
“放轻松,我既然可以这么悠闲的在这里等你,那就说明我已经有了准备,确切地说……”世玉自信的笑了笑,“我已经抓住了犯罪凶手。”
“什么?”何谨有些难以置信。
“更确切的说,我的助手们已经包围了凶手,但是还没有控制住他。”世玉站起身子,自顾自的走出门外,“虽然咱们按你说的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但是能万无一失控制住死侍的只有你,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
何谨跟在世玉后面,焦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有了一些和世玉争论的心思:“结果总归是好的,不过我还是没办法接受你投靠政府和军队的做法。”
“现在已经不是曾经了好吗?曾经我们是说过我们不会接触任何政府和大型组织,做一个自由意志的猎人。但是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没有了暗影会的帮助,我们已经得不到任何行动上的支持。更何况纸包不住火,死侍的事情渐渐的被政府知道了,他们不会对超自然势力坐视不管,和死侍同根同源的我们,如果不归顺政府,那等待我们的只有被政府一视同仁的消灭掉。如果我们加入政府,我们不但可以得到人力物力的支持,甚至我们也可以和政府适当的说假话,这才是保全真相的正确方法,毕竟我们是唯一了解死侍的人,政府也要听我们的不是吗?”
“这种灯下黑的做法迟早有一天是要暴露的,我也不希望被大型势力制约住。”何谨不依不饶。
“还真不一定被戳穿。”世玉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毕竟他们不像我们,从小就被人教导过,死侍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密党给我们的脑海里灌输了死侍的认知概念,大脑和眼睛的认知水平提高了,我们自然可以想象得到,就看得到。所以只要不让一般人对真正的死侍有认知概念,他们想破脑袋也看不到死侍。”
“也不是没有道理,人的怨念意志汇聚,融入新鲜的尸体,转化成死侍,这种唯心主义的理论,在这个唯物主义的世界里还真是很难想得到。”何谨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之前一直在为晓晨被绑架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这次你又出现了。”世玉话锋一转,追问道。
“你以为是我想出现就出现的吗?”何谨语调里没什么好气,“你们需要我,所以我必须要出现。”
“都多少年了,你当我们不会成长的吗?”世玉对被看低这种事不怎么高兴,“按照旧时代的划分标准,现在的我已经足够拿到高级猎人资格,完全可以代替你来保护晓晨了。反过来看看你这几年有半点进步吗?对不起我都忘了,现在的你是个死人,死人谈什么进步,不腐烂就算奇迹了。”
“怎么,稍微会了点东西尾巴就翘上天了?”何谨没有把这种小孩子气的争论进行下去的打算,“该我保护的还是要我保护的,我还能拿得动刀,罩得了你们,所以趁现在你们赶紧变强,如果哪一天我消失了,你们才能有足够的实力生存下去。”
“如果哪一天你消失了……说的真轻巧啊。”世玉抓着方向盘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你要知道你现在之所以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动,还不是消耗着我们所有人对你的回忆构筑了这幅肉体?如果哪天你消失了,就代表着所有人对你的记忆都被耗光了。你本来就是个影子,你的功绩都无人见证,如果我们再忘了你,那你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不想看到你被整个世界遗忘。”
“你也许想让我在回忆里永远活下去,可是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多活个几秒。再说,有能力而不去做些什么,这种事我也做不到。”
“为了什么?你那中二的‘人一生只能杀一个人’的准则?”世玉咬了咬牙,“我知道你想要保护我们,让我们的双手不沾血,可是如果不杀人就要失去重要之人,那我宁可杀人……”
“够了,你说的倒是轻巧。”何谨冷冷的叱责道,“你永远体会不到杀人者和普通人类的差别,当你体会到的时候,一切已经万劫不复了。我已经站不回你们那边了,所以我宁可把所有杀人的勾当都揽在身上,也要保证你们所有人都干干净净的。”
相对无言,马路两边的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透过爬满扭曲雨水的窗户照进来,就这样一明一暗不断交错着,两人驱车赶往目的地。
城市里的排水系统处在崩溃的边缘,车子稍一加速就能溅起一米高的水花。雨还在下,天气预报说暴雨将持续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