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陕西当代文化名人访谈
- 黎峰 沙莎
- 3615字
- 2020-06-25 14:30:39
一、“关学”对我的影响太大了
问:1923年你出生在耀县。儿时的生活,你还有哪些印象?
石兴邦:我出生于1923年农历的十月十一日。那个时候皇上已经没有了,换成了“中华民国”。奶奶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勤学”,后来上中学,老师又给我起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兴邦”。这两个名字都是对我的期望,我一生都不敢辜负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我所做的并非是兴国大业,而是拿起考古铲子。
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姓的这个“石”在历史上到底是哪家“石”。早先,祠堂存有家谱,“文化大革命”时全部被红卫兵烧了。有些老人说,我们是石敬瑭的后人。虽然一直有这个口头流传的说法,但谁也拿不出可靠的历史证据。关中地区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人类定居较早,传承下来的村庄规矩很多,也特别讲究宗亲关系。我们靠近关中,当地人也跟着学习这些老讲究。由于村上姓石的人口多,石家在村上的势力就很大。我记得小时候这些石家的每个祠堂里都有一个大大的“神轴”,上面画的都是一个共同的祖先。我记得给“神轴”上画祖先像是一件大事,要请专门的画匠。我总觉得他们画的人物,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可是在当时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孩提时期,最深刻的记忆,是坐着父亲赶的木轮子骡子大车,上过一次县城。天不明一家人就咣当咣当地坐着木轮大车走,好不容易到县城,人都快被颠散架了。我隐约记得,县城路边有很多卖吃食的小摊子。人也多得很,熙熙攘攘,也不知道都挤着堆干啥营生。在一个孩子的记忆里,县城就是很大很远的村庄。
问:听说你家在当时也是富农,故乡包括家庭对你有哪些影响?
石兴邦:现在回忆起来,故乡似乎是我学习人类学最好的启蒙,也是最有趣的课题。那里的乡俗、变故、故事,到后来都成为我分析人类发展思考的源点。
我小的时候,陕西的政区根本不是现在这样划分的。耀州那一块还有一个县,叫同官。这个县名听起来有点古怪,年轻人甚至没听过陕西居然还有这么个县份。它和潼关同音异字,是一个山区小县。我就是同官人。我们村叫故县,村名里有“县”也是奇怪的事情。从历史渊源上说,苻坚时期,我们那儿是陕北、关中之间汉羌地域重要分界线,被称作岱玉。故县,就是“过去的县城”。
我父亲是个比较开朗的人,后来还学着做点小生意。不过,他赔得多,赚得少。他就一个嗜好,爱买地。每年忙罢,新粮食入仓前把陈粮食卖掉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置地。到最后,攒了大概有上百亩地。那时兵荒马乱,地价很便宜。我家地多,粮食也多,这是真实情况。记得那时候,即使是青黄不接的春荒三月,我们家还向外卖粮食呢。农民嘛,也就知道种地打粮食,粮食就是他们最大的财产。我们家的家境,一年四季倒是能吃饱饭、吃稠饭。到后来慢慢不行了,主要是我父亲在治家方面算计差一点。他买地花的积蓄太多,加之买来的地又都是山坡地,肥料运不上,庄稼种不好,天旱一点就没有多少收成。只是在名分上拥有这么多土地,在乡邻们面前摆个阔样儿。后来,他干脆把一些地租出去收租子。结果呢,租种的农户都是左邻右舍的乡里乡亲,有些干脆就是亲戚。他那个人面皮薄,性格懦弱,做事又碍于情面,租子也收不了多少。甚至,到了催租子的时候,那些佃户道理比他还多,不是推说雨水不好,就是丁捐太多没余下粮食,总之是不给他好好缴粮。
电影上常看到那些地主收租子,坐着轿子,领着管家和背着枪的家丁,穷凶极恶地到佃户家,捉鸡牵羊很威风。其实,这种事情让我父亲这个人去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每到麦子上场的时节,他就给佃户一户户说好话,和人家商量着,看能不能多少交些租子。那个时候,尽管我年纪很小,都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到目前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为啥自己的地收租子,还得给别人说那么多好话呢?
我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地主家的“少爷”。我平常在同官十字镇上的小学上学,假期就在家里放羊。我家里有上百只绵羊,所以不缺吃穿,还有些富余,再就是羊的副业,可以卖羊,可以剪毛,还可以擀毡,我们那个时候自己做毡帽子、毡袜子。农村的生产除了摇耧我不行,其他的耕种我基本上都会。
问:听说你13岁就娶了小媳妇,你当时怎么对待这样的事情?
石兴邦:13岁那年,家里就给我娶了房小媳妇。我那个小媳妇也是本村的。三四岁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玩泥巴,谁也不知道大点会成为一家人。9岁那年我就出村念书了,13岁成亲那年,我已经在上初中了。尽管同在一个村,两人多年根本就没正式见过面。定亲那天,我去她家吃馄饨席,两人都没碰面。根本就不知道人家姑娘长得高矮胖瘦,她当然也不知道我这个中学生究竟变成啥模样了。
我这个小媳妇过门时也是13岁,比我小一两个月。那时候,封建礼仪讲究那些“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出了小房不能亲热地说句话,更不用说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大大方方地拉着手去逛街买东西。当时,我们俩也就是那么大点年纪的娃娃,啥都不知道,根本谈不上家庭和美。让我说,娶了这么个媳妇,基本就是家里添了个陌生的小妹妹,干脆点说,也就是给我妈找来个做饭拉风箱的小丫鬟。随着双方年岁大点了,知道过日子了,我开始对这门亲事感到不满意,又不能说出口。当然,自己也明白这件事情凭我在家里那个小地位,也没法改变,只能按照父辈的旨意过日子呗。
好在我还有书本,还有学校,还有更大的世界。那时读书对于我来说是件幸福的事。
问:你从小学习就很好,1938年后分别在西安力行中学、省立西安第一中学、省立三原第三中学学习,这中间有什么样的缘由吗?
石兴邦:我们小时候政治也比较复杂,因为正好是国共两党期间。那时候在我们家那边划了一条线,我家就划到了国统区,另一边叫陕甘宁边区。到耀县我上小学的时候,娃娃上学就是识字,为光耀门庭不受骗就行了,当然传统的想法都是升官发财,很多人当时的理想就是当个县长就行了。我很幸运,就是从小学到大学遇到的都是好老师,所以成绩一直都比较好。上小学的时候,一伙娃娃在乡村大庙里上课,有个老师叫寇怀义,给我的启蒙基点就高。那时,我还是十岁不到的娃娃,他就给我讲了很多新思想。晚上我就跟老师住在一起,说这呀说那呀,他讲的很多东西都很吸引我。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红军改成了八路军,我就上了省立第一中学就是西安一中。当时西安最好的学校有三所,西安一中、二中和三中。西安一中是现在的西安中学,一中是“关学”正宗,比较保守,我们有许多乡土文化教材。关学创始人是张载,他在关中地区讲学而形成了这么一个大的学派。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其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言,以及“民胞物与”——就是民为同胞,物为同类,一切为上天所赐,要爱人和一切物类的治世理想,现在看来,依然是很好的。
一中也特别重视爱国主义教育,我们校歌上都是歌颂着英雄。我还记得我们一中的校歌:“一中一中可爱的一中,荟萃三府精英,锻炼气派,修养学行,济济一堂乐融融,关学重实践驷铁美秦风,好青年好学生远道任非轻,莫让那骄子立柱燕然勒名,天载独光荣,勉负历史使命,争为民族英雄”。这首校歌把陕西历史上的光彩一下就都说清楚了,就是说你这个青年要继承历史光荣,莫让那骄子立柱燕然勒名,骄子立柱就是马援征伐越南立柱为证,东汉窦宪为保卫西北疆土抗击匈奴登燕然山刻石记功,燕然山就是今天的外蒙古杭爱山,不要独自奋斗,要大家一起都光荣。一中出来的学生,在国民党里面出了几个将军,有个关麟征,有个杜律明,都是一中出来的。也别看,我们一中出去的学生,还真的把日本人打跑了很多。所以陕西的这个教育,应该是成功的,勉负历史使命,争为民族英雄,继承了陕西的精神,陕西的也就是中国的。
我在一中只上了半年学,日本就开始轰炸了,就是“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人先占河北再占山西,就快到潼关了。西安遭空袭,我们学校和很多学校都开始搬迁了,一中搬至汉南了。1938年,也就是抗战的第二年,我转到距离我们家较近的三原三中继续读书。在一中虽然只住了一学期,但是“关学”那一套理论给我的影响太大了。我和同学们还一起出过一期学刊叫《互利》,不几天就出名了,还有同学称我为诗人。
初中毕业时,我是全班第一,免试上了高中。本来我毕业后可以教书,家里都跟我说好了让我去教书。后来我接到同学的来信说,免试生可以免费上高中。所以我就接着上高中,算工读生,就是四个学生分一个教师的工资。这就到了抗战时期,其实我家里那边还是不太安宁,我家那边是险要的地方,国民党和共产党抵抗那会儿不是拿正规军参战,是用各个地方的保安团队的人。我家里是养羊的,他们把我家的羊吃完了,那个时候根本不讲道理,一只羊能卖十几块钱,人家只给你一块钱,你不卖也得买,你不要钱还不行。后来我们就把羊都卖了,家里也没有了收入,嫌麻烦。
在三原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占了便宜,因为二战区的山西大学搬来了,教我们的老师有些是讲师,有些是副教授,给我们讲地理啦,讲生物啦,上了一些大学的课。老师们讲得都很好,质量很高,比西安、宝鸡的很多高中讲授的质量都高。我的那些同学也都很优秀,有些是战区跑来的,有些是本地请来的,全国各地很多学生都到三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