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丑夫释疑,凤鸣遗计

  • 鬼谷凤鸣
  • 舞檐
  • 5397字
  • 2019-08-17 22:09:31

半月后,范雎携家眷离都,东往封地应城。此行范雎只带财帛及衣物,另护卫二十名,一路护送。此次辞归,范雎已决意不再踏入朝堂,过问国事,故临行前已尽遣其门客。车队出函谷关,行至伊阙,有人拦住去路。那人于车队前喊道:“应侯可在?在下敢请应侯下车,有事相谈。”

范雎闻之,拉开帷幔一探究竟,原来拦车者乃魏丑夫。范雎下车,来到魏丑夫跟前,说道:“魏先生何以在此?”

魏丑夫回道:“在下在此等候应侯多时矣。”

范雎疑惑道:“等我?”

魏丑夫说道:“正是。在下有事相告于应侯,故在此守候。”

范雎说道:“何事?请魏先生明说。”

此时正值日中。魏丑夫说道:“说来话长。想必应侯赶路已久,不如移步附近凉亭。鄙人已备好酒食,边吃边谈如何?”

范雎思虑片刻,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随即范雎吩咐其家眷及护卫就地休息,自己与魏丑夫到附近凉亭攀谈。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凉亭。凉亭位于山脚下,旁边是一座草木密集的大山,谓伊阙山。

亭中案上已摆有牛酒及各式菜肴和水果,范雎和魏丑夫分别于案两边,对案而坐。魏丑夫先为范雎斟酒,后再将自己酒杯斟满,随后说道:“此杯庆应侯辞官成功。”言毕,一饮而尽。

范雎不知何意,但也饮尽之。放下酒杯,范雎说道:“先生要说之事,可言乎?”

魏丑夫则慢悠悠用筷夹起葵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范雎略显不悦,亦起筷夹食。良久,魏丑夫方放下手中筷子,说道:“应侯可知,你为何陷入此境?”

范雎回道:“故语云:‘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伸缩,与时变化,圣人之道也。今仇已报,恩已还,夙愿已圆,已功成名就,当全身而退矣。故而向大王辞归,有何不可?”

魏丑夫反诘道:“真是如此?”

范雎不悦,回道:“当然。”

魏丑夫继续说道:“非郑安平、王稽之故,才使应侯心生隐退之意邪?”

范雎之意被魏丑夫一语道破,使其更加不快,说道:“那又如何?”

魏丑夫说道:“应侯不想知其叛敌之因乎?”

范雎说道:“皆因我识人不善也。只知报恩,不知细查。”

魏丑夫笑道:“应侯识人不善只是其一。此二人乃中计矣。”

范雎疑惑道:“中何人之计?”

魏丑夫则说道:“以郑安平之才,想必那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非其所出吧?”

范雎回道:“此计乃其出征前,我为其所谋。怎奈被毛遂识破,反遭其计。”

魏丑夫继续说道:“可你不知为何毛遂可识破此计?”

范雎说道:“此人有胆有识,识破我计,情理之中。”

魏丑夫说道:“非也,是我告知毛遂,毛遂再进言平原君也。”

范雎不信,说道:“此乃荒谬至极。”

魏丑夫继续说道:“后来郑安平中计被围于邯郸,也是我为毛遂所献之计也。”

范雎将信将疑,说道:“你不过宣太后男宠,何德何能能出此计?”

魏丑夫未答,又说道:“应侯是否已从王稽那里得知佚庄这人?”

范雎回道:“此人罪大恶极,竟献拙计给王稽,使其陷不忠不义之境。若被老夫抓住,定将其碎尸万段。”

魏丑夫问道:“那应侯是否知佚庄现身在何处?”

范雎不耐烦,说道:“不知。”

魏丑夫笑道:“此人就在你眼前。”

范雎将信将疑道:“你?”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久居甘泉宫,侍奉太后,此乃人人皆知之事。可见过我面者,却寥寥无几。因此,我便化名为‘佚庄’,以舍人之名混入王稽府中。此前我与王稽素未谋面,其不知我曾为太后身边之人,对我信任有加。后来应侯你来河东郡衙署宣诏,我便知时机已到,便劝王稽通敌。”

听到此,范雎大怒,起身欲喊亭外护卫,进来将魏丑夫拿下。

魏丑夫见状,轻声说道:“还请应侯勿轻举妄动。山中密林有几十只箭正对准应侯脑袋,若再妄动一步,不出此亭,应侯将满身箭眼。”

范雎转身望向伊阙山,半山坡处草木微动,再细查之,林中果然有人。而林中之人,有持剑跃跃欲试者,也有拉弓搭箭者,不下百人。

魏丑夫举着酒杯,说道:“还请应侯坐下,让我继续讲下去。”

范雎望着魏丑夫,面目狰狞,但也不敢妄动。

魏丑夫继续说道:“林中箭手、剑客不下百人,却人人武艺超群。而应侯所带护卫不过二十,且皆为平庸之辈。孰强孰弱,应侯已心知肚明矣。”

范雎无奈,愤而坐下,端起案上酒杯,怒饮之,随后说道:“看来你早有准备。”

魏丑夫阴笑道:“若无万全准备,以我所做之事,今日怎敢与应侯豪饮于此。”

范雎嗤之以鼻,又饮一杯,说道:“还有何言,请再说下去。”

魏丑夫继续说道:“王稽通敌,本可瞒天过海。是我密告于大王,使王稽东窗事发。”

范雎怒道:“你如此大费周章,意欲何为?”

魏丑夫回道:“想应侯你遭到报应。郑安平、王稽皆为你举荐之人,此二人有罪,你难辞其咎。”

范雎疑惑道:“可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害我?”

魏丑夫嗤之以鼻,说道:“你是与我无怨,可你以言中伤我姐,便是你之罪也。”

范雎反诘道:“你姐何人也?”

魏丑夫吐出两字:“凤……鸣……”

范雎闻之,惊慌失措,忙问道:“凤鸣未死?”

魏丑夫咬牙切齿,说道:“拜你所赐,你三番四次在秦王面前中伤武安君,使秦王对武安君痛下杀手,我姐亦含恨而终。”

范雎问道:“凤鸣既死,我想以你之才,断不会想出兵围郑安平、构陷王稽如此妙计。”

魏丑夫说道:“当然。计为我姐所出也。”

范雎不解,说道:“可凤鸣已死矣。”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姐早料定应侯你对武安君图谋不轨,在你派人监视武安君府时,我姐便找到我,将其料定之事,通通告知于我。”

范雎问道:“所告何事?”

魏丑夫说道:“我姐说,应侯你将对武安君不利。为此,她已计划与武安君潜逃,只是正值武安君病重,又尚未摸清应侯在武安君府周围的眼线,故而还须等待。”

范雎说道:“没错,若被我发现武安君潜逃,便有把柄在手。可她也可与武安君遵照王命,迁往阴密,如此便无叛逃之罪。”

魏丑夫回道:“我姐说,阴密乃郑安平戍守之地,入之则比待于咸阳更险。”

范雎又言:“可待于咸阳亦险。”

魏丑夫说道:“故而我姐让我往邯郸,将玉佩交与毛遂。毛遂曾因我姐之计,而得平原君赏识,故而感激我姐。我携我姐之玉,毛遂见之,即愿助我。”

范雎问道:“此事与武安君待于咸阳甚险,有何关系?”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姐说,邯郸一战,结束之日,便是大王弑杀武安君之时,故因应当拖延。而我姐早料应侯为郑安平所谋之计,我便将应侯之计告于毛遂,使其转告平原君。”

范雎哀叹道:“凤鸣神人也。可她又如何猜得我会出此计?”

魏丑夫答道:“我姐告知,以当下之势,唯有此计可破邯郸。故我在郑安平出咸阳时,已秘随其后。至邯郸,果然探得郑安平未与王龁汇合,而是秘密驻扎于深山中。当然,郑安平若未驻扎于山中,我也无须献计于毛遂,两军也将继续僵持。”

范雎又问:“可凤鸣又如何得知,王龁不会因兵败而撤军?”

魏丑夫回道:“秦王对邯郸势在必得,若非惨败,王龁怎敢轻易退兵?”

范雎说道:“凤鸣果然名不虚传。”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姐又说,若她与武安君相安无事,则应侯你便可居秦相而无忧;若武安君身亡,则必为应侯所致,让我替她报仇。而我又如何使你所荐之人,一一获罪,前面已言,不再累赘。”

这时,范雎大笑道:“可凤鸣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大王待我甚厚。纵使郑安平和王龁负罪,我亦安然无恙。”

魏丑夫反诘道:“真安然无恙乎?”

范雎笑道:“你是眼拙乎?老夫手脚身首具在,何来有事?”

魏丑夫则说道:“应侯原为大秦之相,高高在上,可如今却只能辞归封地,何也?”

范雎说道:“前已言明,是因功成名就,当全身而退也。”

魏丑夫嗤笑道:“我想并非如此,以应侯对权利的痴迷程度,若非遇到麻烦,怎会轻易辞相?郑安平、王稽之罪,令你忧心忡忡,惶恐不安,自感已渐渐失去秦王信任,又恐日后秦王秋后算账,难免于祸,故而抽身离开,以求万全。”

范雎忽然拍案道:“莫非蔡泽也是凤鸣安排?”

魏丑夫说道:“非也。蔡泽者,我与我姐皆不识也。此人出现,不过使你有辞相之意。”

范雎说道:“然则,蔡泽乃我恩人也。”

魏丑夫笑曰:“应侯想当然矣。无论是否有蔡泽这人,只要郑安平、王稽犯事,我姐之计必成也。”

范雎问道:“此话怎讲?”

魏丑夫回道:“应侯乃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之人,彼二人又与你关系甚密,则此二人犯事,必令你整日心烦意乱。若仍居于咸阳,但见秦王则会使你想起所犯之事,从而悔恨益大,恐惧益深。”

听到此,范雎强忍内心不安,说道:“何以见得?”

魏丑夫回道:“如没猜错,应侯今日身体抱恙吧。此乃恐惧、悔恨之状也。”

范雎又言:“那又如何?如今我已功成身退,归应城休养时日,便可痊愈。”

魏丑夫说道:“这便是我今日来此之目的。应侯若还在咸阳,则必因恐惧而使身心日渐消沉,离死不远。”

范雎怒斥道:“难道你想在此将我杀害,好替凤鸣报仇?”言毕,范雎欲起身逃离。

魏丑夫忙劝阻道:“应侯多虑矣!只要你不妄动,今日我不会动你分毫。”

范雎说道:“如今酒已喝,食已毕,魏先生何时放我前行?”

魏丑夫回道:“应侯莫急,待我把话讲完,自然放你归去。”

范雎重新坐下,不耐烦道:“那先生快讲。”言毕,自斟自酌,以解心中烦闷。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姐知会于我,若应侯你辞相离都,则让我将其之计,全盘告知于你,让你知晓你惨败于她矣。”

范雎问道:“如此又能如何?”

魏丑夫轻笑道:“‘名声受辱而身全者,下也。’日后,世人皆知应侯败于女子,后人又如何评判范雎这人。应侯辞相,看似全身而退,却已名声受辱。”言到此,魏丑夫夹一块牛肉,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继续说道:“我与应侯相谈甚久,难道应侯心中没有不快?还请莫憋于心中,而使自己病情加重。”

听到此,范雎心中忧愤难忍,口吐鲜血。

魏丑夫继续说道:“我姐说,应侯乃锱铢必较之人,若知她死后,仍可技高应侯你一筹,必然更加忧愤,比待于咸阳而毫不知情,更加难受。”

此时范雎已是气郁难平,唇白面青,全身哆嗦,瘫坐于地,双手趴于案上。

魏丑夫见状,怒目道:“我已说完,应侯随时可走。”

范雎遂使劲站起,几经挣扎,方双脚站稳,随后蹒跚而出。

魏丑夫喝下一杯酒,望着范雎背影,说道:“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姐让我问你:‘败于女子之下,滋味如何?’”

范雎未回头,也未作答,而是口中念念有词:“我不如也,我不如也,我不如也……”范雎边喃喃自语,边步履蹒跚走到车旁,由其子将其扶进车内。

随后,车队继续前行。魏丑夫则走出亭外,望着远去的车队,低语道:“姐姐,我不负所托,为您报仇矣!”

这时,伊阙山上,梧桐树上,栖有一凤。此凤忽腾空而起,悲鸣一声,翱翔西去。魏丑夫见之。范雎闻声,拉开帷幔,亦见之。凤渐行渐远,最终无影无踪。

五日之后,范雎至应城。半夜,范雎使其子为其研磨,随后于竹卷上写道:

“吾王亲启。今别大王已半月有余,思念倍增,常忆大王昔日对臣之恩,思至深处,潸然泪下。臣于归途,被一事困扰,容臣禀告。臣赋闲在家,而大王日理万机,实不忍扰,但此事关系甚大,不得不报。凤鸣者,即王言也。古人云:女子当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而此女仗其才,指点江山,左右天下格局,天下男子无人可及也。想我大秦,子民千千万万,却无人可及之。后世之人,若知秦为女子左右,即使可统天下,也将为后人耻笑。此乃我大秦之不幸也。臣有一计,恳请大王纳之。后人知前事,不外乎言传书记。故而大王可令秦史官,勿记王言之事,已记者责令删之。然则,它国史官仍会记王言之事于史书中,大王勿忧。大王可下一密诏,待秦一统天下之后,由其王轻启此诏。命其将有载王言事之书,焚之;有谈王言事之人,坑之。如此,几十年之后,天下便再无言王言事之人,无记王言事之书。而秦统一天下之迹,可受万世之人景仰也。恳请大王,为大秦之名,纳臣之言。臣则不胜受恩感激。”

书毕,范雎将竹卷卷起,再用锦带捆紧,递与其子,对其说道:“务必将此书交于大王手中,由秦王亲启阅之。”

范雎之子既得竹卷,连夜出城,快马加鞭,赶往咸阳。

其子走后,范雎仍日益忧愤,致病情恶化。未等其子将信呈予秦王,范雎病重而亡。

章台宫内,秦王得范雎之信,阅毕,沉思许久,后想起秦太后临终前所言:“那王姑娘功劳大于本宫,本宫不想后人只知其事,对本宫之事知之甚少。故日后秦一统天下之后,愿大王命史官勿记其事,而已有载其事者皆焚之。”秦王乃召来史官,对其说道:“勿记王言之事于史书中,若已记载者,则复查后删之。”

史官领命后退出。秦王又于锦帛上写道:“无论何人为王,统一天下后,将载凤鸣事之书,焚之;有谈凤鸣事之人,坑之。勿让凤鸣之其人其事,传于后世,以损秦之尊。”随后将此锦帛封存于锦盒中,锦盒之上写道:“统一天下之王亲启。”

次日,秦王将锦盒亲送至太庙,奉于大殿之内,只待后世帝王开启。

公元前二五一年,秦王嬴稷驾崩,谥号秦昭襄王。其子嬴柱为秦昭襄王守孝一载后继位,仅在位三日即亡,谥号秦孝文王。其子嬴子楚继位,在位三年而亡,谥号秦庄襄王。其子嬴政继位。

嬴政在位期间,先后灭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完成统一大业,自称“秦始皇”。是年公元前二二一年。

已并天下,秦始皇往宗庙祭告,取秦昭襄王昔日锦盒。掸灰启之,得秦昭襄王密令,阅毕,召来丞相李斯,使其按先王令行事。李斯遂将载凤鸣事之书,焚之;有谈凤鸣事之人,坑之。如此,世人自危,不敢再谈王言之事,更不敢将王言之事载于书中。李斯甚慕王言,私藏有载王言事迹数卷于章台宫藏书阁秘处,望后人得之,使其事迹重现天日。

公元前前二零九年,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天下响应。刘邦、项羽起兵于江淮,共同抗秦。公元前二一七年,秦亡。次年,项羽引兵西进,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而那仅存的数卷载有王言事之书亦随之而毁。如此,世间再无谈凤鸣事者,亦无载凤鸣书者。

两千年来,黄河奔流不息,王朝更迭不止,而凤鸣王言之名,于历史长河中,无影无踪,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