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乐爱好者(2017年第1期)
- 《音乐爱好者》编辑部
- 2020-08-29 16: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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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拉西亚:巴赫依然是我音乐的核心 Murray PerahiaonBach
2016年10月,以诠释莫扎特成名的
佩拉西亚刚刚出版了巴赫的《法国组曲》全集。
他在采访中说:“今天巴赫依然是我音乐的核心。”
一、“槌子键琴”音乐会
佩拉西亚2017年即将满七十岁。与之前唱片封面上那个爱笑的小伙子相比,大师现在已是头发灰白,一副腼腆、不善社交的样子,见陌生人甚至略显羞涩。如果不知道他是钢琴大师,可能会把他当作某个有点宅的知识分子。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太接受媒体采访吧,事实上,熟了以后,他可以和你聊美国大选。
此次借大师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举办独奏会之际获得采访机会,我首先关心的是他此次演奏贝多芬《“槌子键琴”奏鸣曲》的初衷。据说为了演奏这部长度约四十五分钟的钢琴巨作,佩拉西亚的老师之一、鲁道夫·塞尔金准备了五十年!不过佩拉西亚只是“自然而然”对它产生了兴趣。“贝多芬对我来说很重要。起初我不太理解他的作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认识到了贝多芬内在的力量,开始越来越多地练习他的作品,查阅他的奏鸣曲手稿,例如‘槌子键琴’就有一些草稿没公布。经年累月,我才对贝多芬充满热情。”
围绕着“槌子键琴”,佩拉西亚组织了音乐会的其他曲目,作曲家甚至作品之间都互有联系。“我首先从海顿、莫扎特开始寻找,这很有难度。有意思的是,此次演奏的海顿《F小调变奏曲》写于莫扎特死后不久。作品有两个变奏,其中第二个变奏非常炫技,我认为是为了纪念莫扎特的钢琴演奏。莫扎特的《第八奏鸣曲》比较戏剧化,可能与他母亲的去世有关,曲调不再时尚,而是非同寻常的有力。勃拉姆斯受贝多芬影响巨大,很少人知道他有‘槌子键琴’奏鸣曲的草稿,他说这首作品有一个内在联系的三度核心链条(Chain of thirds)。勃拉姆斯的最后一首钢琴音乐受到这种理念的影响,称为下行三度(Falling thirds)。”
二、人生低谷中的巴赫
来中国之前,佩拉西亚已在美国巡演了同一套曲目。《纽约时报》的乐评人托马西尼评论称:“佩拉西亚精力耗尽,而这充分体现出了其(指‘槌子键琴’奏鸣曲)深刻性和里程碑意义。”熟悉大师的乐迷也许会想:“他的右手已经完全康复了?”
对此,佩拉西亚自信地笑道:“是的,是的,完全没问题了,不然我怎么会选择这首奏鸣曲呢?”稍倾,他又仿佛陷入回忆,喃喃自语似的补充道:“但我还得注意保护,受伤带给我太久的打击。现在,我晚上会给右手戴手套,有时也做练习,确保其状态良好。”
大师的手伤事故发生在1990年7月的某一天,佩拉西亚不小心被纸片划伤了右手大拇指。起初他没在意,继续在柏林与男中音菲舍尔-迪斯考录制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不久,伤口感染了,医生告诉他这是败血症,要用抗生素。服药立竿见影,刚好了三天,佩拉西亚又和柏林爱乐录制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去了。但他没能坚持下来,因为抗生素让他感到恶心,治疗半途而废。
随后的几年,麻烦接踵而至,他的大拇指已经不能并拢,不得不做了手术。在1992年至1994年,医生一方面研究他的病因,一方面认为他有可能不得不告别钢琴事业。
佩拉西亚进入了人生低谷,非常沮丧,因为他想不到在弹琴之外他能做些什么,也许只好干些音乐编辑、研究和教学方面的事情。这时,佩拉西亚在巴赫的音乐中找到了安慰。“我第一次听到巴赫大约是十五岁时在卡内基音乐厅,由帕布罗·卡萨尔斯指挥《马太受难曲》,他指挥得非常人性化。今天巴赫依然是我音乐的核心,每当我听到巴赫,就有一种远行的感触。当时我右手受伤不能演奏,很需要这种营养,所以我总是聆听巴赫,试着研究他的前奏曲与赋格,思考和想象。这给了我很多安慰与平静,以及一种没有挫折就不可能有的内在的力量。”
1994年,佩拉西亚一度弹琴无碍,于6月录制了复出之作——肖邦《叙事曲》,赢得一片喝彩。但是后来医生又看到骨刺发生,可能与十六年前的另一宗感染有关,后于1996年9月通过手术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从此佩拉西亚弹琴非常小心。
2004年到2005年,有9个月时间,佩拉西亚的病情突然恶化,遂取消了诸多演出计划;2006年和2007年他恢复了德国、英国的独奏会以及美国十座城市的巡演;2008年2月,在医生的建议下,佩拉西亚再度取消多场音乐会,直到8月才履行与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的巡演以及随后的亚洲巡演。如今,大师手的情况才终于稳定。
三、新唱片《法国组曲》
佩拉西亚的最新唱片
此次亚洲巡演的同时亦是佩拉西亚音乐事业的一个节点:他在DG录制发行了巴赫的《法国组曲》全集唱片。不得不说,自莫扎特、肖邦之后,佩拉西亚的唱片纪录在巴赫作品上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峰。他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康复后用现代钢琴录制了一系列巴赫的键盘作品,其中最出名的是《哥德堡变奏曲》。佩拉西亚的巴赫在清晰、细腻的同时倾注了深深的情感。说到这次录制《法国组曲》的原因,佩拉西亚表示:“很自然,我已经完成了《英国组曲》《哥德堡变奏曲》《帕蒂塔》《键盘协奏曲》等录音,接下来就是这套作品了。”《法国组曲》处于巴赫创作的最高水平。“前三首是小调,听上去有一股温和的伤感,萨拉班德舞曲尤其动人;后三首是大调,情绪欢快,像最著名的第五首吉格舞曲,完全是兴高采烈的,第六首则是天堂之作。”说起新唱片,佩拉西亚忍不住哼唱起来,生怕你不理解他的形容。“《法国组曲》不同于《英国组曲》和《帕蒂塔》的地方是它更为精致,多为两声部或三声部,句法轻快优雅,富于法国特征。每首组曲均以阿勒曼德、库朗、萨拉班德、吉格舞曲为基础,然后再加上加沃特、布列、小步舞曲等。”
佩拉西亚的唱片
谈到巴赫键盘音乐的演奏历史,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多数演绎风格仍是机械的,不少评论家和某些钢琴大师还反对在钢琴上演奏巴赫以及禁用踏板,羽管键琴被认为是唯一合适的演奏巴赫音乐的乐器。佩拉西亚说:“巴赫是一位非常有表现力的作曲家,所以我很有兴趣了解在羽管键琴上如何演奏他的作品。于是我买了一架,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它的声音很小也不柔软,如何传达丰富的情感是我的探索目的,包括节奏练习,这是琢磨弹性速度的方法。如果你看过C.P.E.巴赫的手稿,他有不少弹性速度的标记,这也是为了在古乐器上增加表现力。后来我逐渐找到了在钢琴上表达巴赫的方法。在钢琴上,也需要注意连奏发音的表情,不能像打字机那样哒哒哒的。如果你仔细听羽管键琴的演奏,会听到短暂的回声,类似踏板的效果,干燥的声音不是巴洛克音乐的特征。”
四、“没人喜欢练琴”
佩拉西亚1947年4月19日生于纽约布隆克斯区一个希腊犹太人移民家庭。除了父亲以外,他的母亲和兄弟都不喜欢古典音乐,但他们彼此温暖、亲密。佩拉西亚在四岁以前就开始学习音乐,他很喜欢演奏,管弦乐、歌剧、歌曲什么都弹,或者即兴改编,在歌剧院担任伴奏等,但直到十五岁才比较努力。钢琴对佩拉西亚来说比指挥和作曲更现实,虽然他更希望作曲,“可惜我做不到了,因为我受的音乐教育中没有这一项,我已无法掌握这门语言,太晚了”。
佩拉西亚告诉我,他学习音乐的方法只有练琴和分析作品。时至今日,他每天都练琴,巡演的时候保持在日均两个小时以上。这次提前到北京,“大概早上练习三小时,下午练习两小时吧”。如果不想练琴怎么办?“那就不要做任何相关的事,而应当思考原因所在。学习音乐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是爱,对音乐的爱。那么必须建立这种爱。只要有足够的爱,自然就会喜欢上练琴。如何建立对音乐的爱?它来自于聆听唱片、即兴演奏和放声歌唱。这些都得发自内心。没人喜欢练琴,练琴让人有压力。练琴的愿望还源于对作品的进取心,想要演奏得更好,你必须爱音乐、欣赏音乐,练琴才能有效果。”
说到对作品的分析,佩拉西亚的经验很独特。“对一个伟大的作曲家来说,每一个音符都有意义,而不是这儿好一点,那儿好一点。它是一个整体,由各种音乐动机以及和声关系组成。对我来说,作曲家的教学十分有趣。贝多芬向老师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ohann Albrechtsberger)的学习今天已有不少研究,莫扎特也留下了给一位年轻英国作曲家阿特伍德(Thomas Attwood)上课的许多资料,还有亨德尔、巴赫如何教学亦有记录。这些总是让我思考,他们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学习或者教学?其实并不完全是教,他们教授数字低音、和声、对位、指挥以及一些无法教的东西。学习作曲家教与学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年轻时的佩拉西亚
五、“我不理解现代音乐”
听古典音乐正在成为越来越多人的选择,不过他们经常困扰于如何理解的问题上。佩拉西亚耐心地举了巴赫的例子:“比如我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但在音乐里我是。我认为音乐的生存和被理解不能没有这样的背景。首先要相信音乐,这是一种精神力量,对聆听音乐非常重要。音乐不只是音符,必须来自灵魂才拥有话语权。巴赫的音乐深深触碰了这样的灵魂,虽然我不认为听众对此要照单全收,但我确实,也希望听众能感受到它,理解它。”
佩拉西亚还认为,音乐的基本问题是不和谐与和谐。“不和谐的意思是摩擦、有冲突或者感觉‘错误’的音调,和谐的意思是使之‘正确’。和谐的方法之一是对位,研究如何叠加更多声部加入音乐表达,而不是让一个声部决定。这些声部必须‘协商’,比如什么是不和谐,这样才能推动音乐。不和谐是必需的,不可能只有平静,打扰与被打扰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人必须有解决办法。我喜欢现代音乐的理念,也聆听现代音乐,但演奏现代音乐必须理解它,而我真的不理解。对位不只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感觉,通过它把所有声部或者和声围拢起来,让它们‘共事’。伟大作曲家创作时都不只思考和声问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佩拉西亚曾跟随钢琴前辈霍洛维茨学习、演出达四年之久,直到大师去世,获益匪浅。“霍洛维茨大师对我影响很深,他曾说过,即使你不满足于仅仅成为一名技巧大师,但还是首先要成为一名演奏大师。因此,我向他学习了一些从未演奏过的大师作品,比如拉赫玛尼诺夫、李斯特、斯克里亚宾,而之前我认为弹莫扎特、海顿、贝多芬才是音乐家。他还告诉我,演奏钢琴的价值就是通过钢琴表现出一切可能性,管弦乐般的、不同的、大的或小的各种声响……他影响我思考音乐的格局,我永远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