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列昂诺夫号

1 望远镜下的会面

即使在使用公制的时代,它仍然被称为一千英尺望远镜,而不是三百米望远镜。在热带夕阳迅速下沉之际,这具架设在群山里的巨碟已经半沐于阴影里,只有高悬于巨碟中央之天线结构的三角平台,还在余晖中闪闪发光。从地面远远看上去,只有最眼尖的人才能在那密密麻麻的梁柱、钢索及电缆中,依稀辨识出两个人影。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谈正事了,”迪米特里·莫依斯维奇博士对老友海伍德·弗洛伊德说,“例如皮鞋、宇宙飞船、火漆,不过我们更应谈谈巨石板和故障计算机。”

“你把我从讨论会里拉出来是为了这个啊!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听卡尔那些搜寻地外文明计划(SETI)的演讲很多次了,我都可以倒背如流。而且这上面景观真的很棒——你知道,我来过阿雷西博[1]这里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机会爬上天线输入口这边。”

“你还好意思说。我已经上来过三次了。你看,在这个可以倾听全宇宙的地方,却没有人会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出来。”

“什么问题?”

“就从你为什么必须辞去国家航天委员会(NCA)主席的职位说起。”

“我没有辞职。夏威夷大学给了我一份薪水更好的职务。”

“好吧,你没有辞职,你是在被辞掉之前先走的。这么多年了,伍迪[2],你别想骗我,你也骗不了我。假如国家航天委员会现在要你回去,你会犹豫吗?”

“好吧,你这个老哥萨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第一件事,你那篇在千呼万唤中出炉的报告里,有太多语焉不详的地方,留下很多疑点。你们的人偷偷摸摸地去挖那块第谷石板——很可笑,而且老实说还有点违法——我方可以不追究,但……”

“那不是我的主意。”

“很高兴你这么说,我相信你。我方也认同你们目前的做法,就是让大家都可以来检视这个东西——其实你们早该这么做了。不过这么做也好不到哪里去……”

接着,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各自想着月球上那块不祥的、令人搞不懂的第谷石板,人类智慧所造出的各样武器没有一样对付得了它。这位俄国科学家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无论第谷石板是什么玩意儿,在木星发生的那件事才更重要。毕竟,信号是从那边传回来的,你们的人也是在那边遇难的,对这起不幸事件我很难过。对了——那里面我唯一认识的人是普尔,我们在国际航天联盟(IAF)1998年代表大会中有过一面之缘——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谢谢你,他们都是好人。我真希望我们能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得承认它目前与全人类都有关联——不是只和美国有关联。这年头你的智慧不能再只用在你自己的国家利益上。”

“迪米特里——你很清楚,你们俄国佬也一定会这么做,而且你也会义不容辞地帮忙。”

“完全正确。不过历史似乎老是重演——比如说,你们刚下台的政府应该为整起不幸事件负责。现在新总统上台,也许会有一批比较聪明的班底。”

“也许吧!你有什么建议吗?这些建议是出自你们官方还是你个人的期望?”

“就目前而言,完全是非官方的,也就是那些嗜血的政客们所谓的‘试探性言论’。将来我会矢口否认我讲过这些话。”

“很好,请说!”

“行——事情是这样的:你们目前正在轨道太空站上赶工组装‘发现二号’宇宙飞船,但是你们自己很清楚,在三年内绝对无法完工。也就是说,你们铁定会错过下一个发射窗口——”

“我既不证实也不否认。你要了解,我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学校长,跟航天委员会那边离得很远。”

“我猜,你最近这次去华盛顿不只是度个假和看看老朋友吧。再说,我方的‘阿列克谢·列昂诺夫号’宇宙飞船——”

“我以为你们叫它‘戈尔曼·季托夫号’。”

“错了,校长先生。看来亲爱的老中情局(CIA)又摆了你一道。从去年一月开始就叫作列昂诺夫号了。它将比发现二号至少早一年飞抵木星——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说的。”

“我们一直很担心这个——千万也别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说的。嗯,请继续讲。”

“我的那些顶头上司跟你的上司同样愚蠢和短视,他们老是闭门各搞各的。也就是说,你们犯的任何错误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结果双方都老是回到原点——也许更糟。”

“那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跟你们一样也是一头雾水。而且我知道你们已经取得鲍曼在出事前传送的所有数据。”

“当然。他所发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上帝啊,全是星星!’我们甚至仔细分析过他的声纹,我们不认为他当时处于恍惚的状态。他是在描述实际看到的景象。”

“另外,你们从分析他的多普勒频移获得了什么结果?”

“根本无法分析。信号中断的时候,他正以十分之一的光速远离,而且是在两分钟内就达到这么快的速度,其加速度相当于二十五万个G!”

“你的意思是说,他一定是在瞬间毙命?”

“别明知故问了,伍迪。你们的宇宙飞船在设计上根本无法承受那个加速度的百分之一。假如鲍曼他们能够活命,最多也只活到信号中断那一瞬间为止。”

“我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核对你们的推论。除此之外,我们跟你们一样仍然在暗中摸索——假如你们也是在暗中摸索的话。”

“说来惭愧,我们真的只是在瞎猜而已。不过我预测,实际情况恐怕比我们瞎猜的还要疯狂几倍!”

这时,他们四周一群红色警示灯开始闪烁,像火红的烟火到处乱窜;支撑天线结构的三根细柱也开始发光,像夜空下的灯塔。夕阳的最后一抹红晕逐渐没入周围的山丘下,弗洛伊德等待着,想目睹从未看过的绿闪,不过这次他又失望了。

“这样吧,迪米特里,”他说,“废话少说。你究竟想讲什么?”

“在发现号的数据库里一定有很多很多极宝贵的信息。虽然宇宙飞船已经停止发射信号,但我认为它仍然继续不断地在搜集信息。我们想获得这些东西。”

“很好。当列昂诺夫号到达那边跟发现号碰头之后,你们直接进去复制你们想要的东西不就得了?又没人管你。”

“我不讲你也知道,发现号内部属于美国领土,未经授权擅自进入是窃盗行为。”

“但在有生死攸关的突发事件时可以通融,这很容易安排。毕竟远在十亿公里之外,我方很难得知你们派去的人在里面干什么。”

“多谢你的绝妙建议,我会上报的。不过,即使可以登上发现号,恐怕我方也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搞清楚整个系统,并读出所有数据。我建议我们双方来个合作。我确定这是最好的构想——但是首先我们可能要想办法向各自的上级推销这个构想。”

“你想要让我们这边的航天员上列昂诺夫号?”

“是的——最好是精于发现号上所有系统的工程师,比如说,你们目前在休斯敦训练的、准备将发现号开回来的那些人。”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拜托,伍迪——一个月前的《航空周刊》视频版早就报道过了。”

“我真的是脱节了,没人告诉我那个已经解密了。”

“看来你要多花点时间到华盛顿走动走动。你到底支不支持我的构想?”

“绝对支持。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不过——”

“不过怎样?”

“我俩要应付的是一群恐龙,大脑长在尾巴上的恐龙。我们这边有些人会说:‘让俄国人赶去木星送死吧!反正几年后我们一定会到,急什么?’”

天线平台上有片刻的沉默,只依稀听到将天线平台悬吊在数百米高空的巨大钢索发出的嘎嘎声。然后莫依斯维奇又说话了,但是声音很小,弗洛伊德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到:“最近有人检查过发现号的轨道吗?”

“我不太清楚——我想应该有吧。无论如何,不用操这个心吧,它的轨道很稳定的。”

“真的吗?恕我冒昧提醒你,以前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时代发生过的一桩糗事。你们的第一座太空站——天空实验室——本来预计能够在上面停留至少十年,但你们的计算没做好,严重低估了电离层的空气阻力,结果提前好几年掉了下来。我想你还记得这段惊险小故事,虽然当时你还小。”

“是我毕业那年的事,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发现号目前离木星还算远,即使在‘近地点’——呃,我是说‘近木点’——高度仍然相当够,应该不会受到木星大气阻力的影响。”

“我讲得太多了,必须到我的乡间别墅去避一避——下一次不准你到那边去找我。就这样,叫你们的监控人员尽责一点,好吗?顺便提醒他们,木星有太阳系里最大的磁层。”

“我明白你的意思——多谢。在下去以前还有什么事吗?我快要冻僵了。”

“别担心,老朋友。只要你将这些事透露给华盛顿当局——等一个星期左右,好让我闪人——保证到时一定非常、非常热闹。”

2 海豚之屋

每天傍晚太阳下山之前,海豚们都会游到餐厅里面。自从弗洛伊德住进这栋校长宿舍以来,它们只有一次打破这个惯例,就是在2005年海啸侵袭夏威夷的那一天——幸好,那次海啸在抵达希洛之前,威力已经大大减弱了。下一次假如海豚们没有按时出现的话,弗洛伊德可能会把全家人赶上车,往高地——也就是往茂纳凯亚火山的方向——逃命去了。

弗洛伊德不得不承认,这些海豚虽然很可爱,但是有时玩疯了,就很讨厌了。设计这栋房子的人是一位富有的海洋地质学家,他不介意被海豚们溅湿,因为他通常只穿一件游泳裤——甚至不穿。不过,这让弗洛伊德经历了一次难忘的聚会。当时校务委员全体到齐,每个人都穿上最好的晚礼服,围绕在游泳池边啜饮鸡尾酒,恭候一位从美国本土来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海豚们猜想(好像也没猜错)它们应该是第二主角,因此,这位大人物光临时大吃一惊,因为欢迎他的是一群湿漉漉的、穿着奇装异服的家伙——所有的自助餐点也都变得奇咸无比。

弗洛伊德经常在想,假如前妻玛莉安还在世的话,不知对这栋坐落于太平洋海滨、既奇特又漂亮的宿舍有何感想。她一向不喜欢海,最后海却埋葬了她。这件往事的影像虽然逐渐模糊,但他仍然记得屏幕上最初映入眼帘的一行字:弗洛伊德博士——紧急私人信息。接着是一串串荧光字一行接一行显示出来,将信息快速地烙进他的脑海里:兹以哀痛的心情通知你,伦敦飞往华盛顿的452号班机,据报道坠毁于纽芬兰外海;搜救船只、飞机已经前往失事现场,但恐怕没有生还者。

若不是命运的临时安排,他应该也在那架飞机上。当初为了欧洲航天局的事情,他在巴黎滞留了好几天,令他颇为苦恼,但这件有关“索拉里斯号”有效载荷的问题却意外地救了他一命。

现在,他不但有了新的职位、新的房子,还有一个新的妻子。命运之神真的很喜欢捉弄人。木星任务失败引来的多方责难与控诉,毁了他在华盛顿的前途,但像他这么有能力的人当然不会失业太久。他本来就一直向往大学生活悠闲的步调,再加上工作地点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使他欣然接受夏威夷大学的约聘。受聘之后才一个月,他就遇到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太太的女人卡罗琳,当时他们参加的观光团正在欣赏基拉韦厄火山上的喷火奇观。

卡罗琳让他找到恒久的幸福与美满。她成了一位好继母(玛莉安留下两个女儿),同时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克里斯托弗。夫妻俩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她了解他的脾气,能为他排解沮丧的心情。有了她,现在的他想起玛莉安时不会再悲伤,虽然还是有一丝丝的伤感,这伤感可能一辈子都会有。

有一次,正当卡罗琳给体型最大的公海豚(他们叫它“疤背”)喂鱼时,弗洛伊德的手腕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振动,显示有电话进来。他轻按一下细金属键关闭振动,再按一下语音切入键,然后走到最近的一组通话器旁。

“我是校长,请问你是哪位?”

“海伍德吗?我是维克多。最近好吗?”

在不到一秒钟的瞬间,五味杂陈的情绪闪过弗洛伊德的脑际。首先是恼怒,他很确定,在背后搞鬼,害他下台,然后接替他职位的人就是这家伙!自从离开华盛顿之后,他一直不想与他联系。其次是好奇,他们之间有啥好谈的?再次是决定铁了心,尽可能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但是又为这种幼稚想法感到不好意思。最后是一阵刺激的快感。嘿嘿!米尔森打这通电话应该只有一个原因。

弗洛伊德以最不带情绪的声调回应:“我最近好极了,没的抱怨。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米尔森?”

“你的电话是安全网络吗?”

“不是,谢天谢地,我再也不需要那玩意儿了。”

“呃……好吧,我这么说好了。你还记得你最后主持的那个计划案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尤其是上个月,航天项目小组才叫我回去问话。”

“当然,当然!我实在应该找出时间拜读一下你的供词,假如我挪得出时间的话。不过我一直在忙着后续的工作,搞得我焦头烂额。”

“我以为每件事情都是按部就班在进行。”

“是没错——问题也在这里。我们想尽办法都无法加快进度,即使将它列为最优先事项处理,也只能提前几个星期完工。这表示我们会赶不上发射窗口。”

“我不明白,”弗洛伊德故作无辜地说,“尽管我们不想浪费时间,但好像并没有真正的完工期限。”

“现在有了——而且还有两个。”

“你吓到我了。”

米尔森即使听出其中有嘲讽的味道,也假装听不懂。“没错,有两个期限——一个是人为的,一个不是。目前情势的演变是,我们不可能第一个重回——呃……任务现场。我们的死对头将会领先我们至少一年。”

“真糟糕。”

“这还不是最糟的。即使没有人跟我们抢先,我们也赶不上发射窗口。到时候,就算我们抵达现场,可能什么也没有了。”

“这就怪了。我确定听说过国会已经打算撤销万有引力定律。”

“我没心情开玩笑。目前情况很不稳定——电话里我不方便说。今天晚上你都会在家吗?”

“会。”弗洛伊德一边回答,一边幸灾乐祸,因为华盛顿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好。你在一小时内会收到我送去的一份数据。在你找到时间研读之后尽快回我电话。”

“到时候会不会太晚了?”

“是很晚了,但是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我不想再拖了。”

果然如米尔森所言,就在一小时之后,一个密封的大数据袋由一位空军上校专程送了过来。弗洛伊德拿出资料来看,上校则耐心地坐在一旁与卡罗琳寒暄。“不好意思,在你看完之后,我得把这份数据送回去。”这位高级信差抱歉地说道。

“很好。”弗洛伊德一边回答,一边在他最喜欢的阅读专用的吊床上躺下来。

总共有两份数据。第一份很简短,上面盖了个“绝密”的章,不过那个“绝”字被划掉了,旁边有三个签名以示负责。但所有签名都很潦草,无法辨识。这份文件显然是从一篇很长的报告书里节录出来的,并经过重重严密审查,里面有很多被擦掉的地方,令人读起来很头大。幸好,结论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虽然我们是发现号名正言顺的拥有者,但俄国人很可能捷足先登。”这事弗洛伊德早就知道了,所以他马上翻阅第二份文件——虽然上次没接到正确的通知,但这次总该使用正确的名称了吧。和往常一样,迪米特里的情报完全正确,下一次执行木星探险的载人宇宙飞船正是列昂诺夫号。

第二份数据比第一份长得多,而且仅属于普通密件;事实上,从格式上判断,它是一篇寄给《科学杂志》的通信稿,只要通过最后审查即可刊登。它的题目很耸动:“发现号宇宙飞船:异常的轨道行为”。

接下来是十几页的数学计算和天文数值表。弗洛伊德很快地浏览过去,好像在一首歌里挑出歌词一般,并且试图在里面找出任何表示认错或尴尬的音符。看完之后,他不禁露出微笑,心里暗自叫好。从来没有人想过,追踪站和星历计算单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们正疯狂地想办法补救。毫无疑问,有人要倒霉了。他很清楚维克多·米尔森最喜欢整人——假如他不是第一个被整的话。尽管这是他应得的,但维克多仍四处抱怨国会砍他的追踪网络资金。其实,也许那正好可以帮他解套。

“谢了,上校,”弗洛伊德看完文件之后说,“现在还有机密文件这玩意儿,好像回到了古早时代。不过我绝不会怀念这种东西。”

上校将数据袋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箱里,并且启动安全锁。

“米尔森博士希望您尽快回他电话。”

“我知道。不过我没有保密线路,等一下我还有重要客人要来,而且,假如我大老远开车去你们在希洛的办公室,只为了告诉你们说两份文件我都看过了,那我不被骂死才怪。你就跟他说,文件我已经仔细看过,并且很感兴趣地恭候进一步联系。”

上校一开始似乎想争辩一下,但想一想还是不要,于是僵硬地挥挥手,郁闷地走进了黑夜里。

“好了,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卡罗琳问道,“今晚我们好像没有客人要来,无论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

“我不喜欢被粗暴对待,尤其是被米尔森那家伙。”

“我敢打赌,上校回去一报告,他一定马上打电话过来。”

“那我们要立刻关掉电视,并且制造一些派对噪音。不过说真的,目前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能不能问,是有关哪方面的事情?”

“抱歉,亲爱的。发现号好像正在捉弄我们。我们本来以为它在一个稳定的轨道上,但它似乎快坠毁了。”

“坠毁在木星上?”

“不,不!那不太可能。当初鲍曼将它停泊在‘内拉格朗日点’,刚好位于木星与木卫一(艾奥)的连线上。它应该一直停留在那附近,不过由于受到许多外侧卫星的干扰,它会稍微前后移动。”

“但是目前的情况有点怪,我们还不知道确实的原因。发现号正在往艾奥的方向飘,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虽然它有时加速,有时还会后退。假如一直这样下去,不到两三年它就要撞上艾奥了。”

“我以为在天文学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天体力学不是一门精确科学吗?我们这些卑微落后的生物学家一直都是被如此告知的。”

“假如能够将每一项因素都考虑进去的话,它确实是一门精确科学。但是在艾奥附近目前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发生。除了有许多火山之外,还有许多巨大的放电现象——而且木星的磁场自转非常快,每十小时就转一圈。因此万有引力不是作用于发现号的唯一一个力;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点——很早很早以前。”

“行了,这已经不再是你的问题了。你该为此庆幸。”

“你的问题”——正是迪米特里的口头禅。迪米特里——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对他了解的时间比卡罗琳还长。

也许不再是他的问题,但仍然是他的责任。这件事虽然牵涉其他很多人,但是通过最后分析批准这项木星探险任务的人是他,主持整个任务执行的人也是他。

即使到现在,他仍不断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的科学家观点经常与他的行政官僚职责相冲突。他大可挺身对抗古老官僚体系的短视政策——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人能确定这次的灾难究竟哪方面的责任较大。

假如他能够结束人生的这一章,倾全智全力于新的职务上,那是最好不过了。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迪米特里不来搅局,翻出这批旧账,它们也会自己浮现出来。

在木星四周的众卫星之间,四个人遇难,一个人失踪。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不知如何洗净。

3 莎尔9000

钱德拉博士——厄巴纳市伊利诺伊大学的计算机科学教授——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但与弗洛伊德的罪恶感非常不一样。一些学生及同事常常怀疑,这位瘦小的科学家是否还有一丝人性。当他们听说钱德拉对那些遇难的航天员无动于衷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唯一让钱德拉伤心欲绝的是他失踪的“儿子”,哈尔9000。

多年来,他不眠不休地检查发现号传回来的数据,还是找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只能用一大堆理论来解释,而他所想知道的事实都尘封在哈尔的电路里(目前哈尔还在木星与艾奥之间的某处飘荡)。

直到出事的那一瞬间,宇宙飞船遭遇的一连串事故都已经很清楚地被证实。之后,指挥官鲍曼还与地球恢复短暂的通话,对当时的情况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补充。不过,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出事。

事故发生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任务的后期,当时哈尔曾经发出警讯,说控制发现号主天线的组件逐渐失效,恐怕马上无法将天线对准地球的方向。假如这束五亿公里长的电波失去准头,宇宙飞船将变得又盲又聋又哑。

鲍曼曾经亲自爬出太空舱,取回被怀疑有问题的组件,但令人惊讶的是,测试结果发现它完全没有问题。自动测试电路根本找不出它有什么不对劲。信息传回厄巴纳市之后,哈尔的孪生妹妹莎尔9000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哈尔坚持他的诊断无误,结论指向“人为错误”。他建议将该控制组件装回去,等它坏了,到时候就可以确切知道故障发生的位置。没有人表示反对,因为即使它最后坏了,换一套新的只需几分钟就行了。

然而,鲍曼和普尔开始担心,他们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都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几个月以来,他俩已将哈尔视为狭小太空舱内的第三个成员,对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然而,舱里的气氛却出现微妙的转变,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紧张的感觉。

占舱内人数三分之二的人类成员曾私底下讨论过,假如那个非人类成员真的有点故障的话应该怎么办。忧心忡忡的鲍曼事后也曾向任务控制中心提出报告——但感觉上好像在告密。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打算解除哈尔的高阶任务,甚至包括断电——对一部计算机而言,断电相当于处死。

忧心归忧心,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普尔驾着一艘小型的分离舱出去,在宇宙飞船外出任务时,分离舱是个交通工具兼活动的工作室。由于拆换天线组件比较需要技巧,无法靠分离舱本身的机械手臂,普尔决定自己来。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监视录像机居然没有拍到。鲍曼听到普尔一声惨叫——然后一片沉寂——才知道出事了。接着,他看到普尔一边不断翻滚,一边往太空中飘去;他的分离舱先撞到他,然后失控爆炸。

鲍曼事后坦承,当时他犯了一些严重的错误——其中只有一个错误可以原谅。在一心想救援普尔的情况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鲍曼立即驾着另一艘分离舱出去,而将哈尔留在宇宙飞船里掌控一切。

这次宇宙飞船外的救援行动结果是白忙一场;当鲍曼赶到时,普尔已经死了。失望之余,他把尸体拖回宇宙飞船——不料哈尔拒绝开门。

不过哈尔低估了人类的智力和毅力。虽然鲍曼的航天服头盔留在飞船里没带出来,但他仍然冒着直接暴露在外层空间的危险,拼命找到一个不受计算机控制的逃生舱口进入。进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哈尔开刀,将他的“脑部组件”一一拔除。

鲍曼重新掌控飞船之后,发现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在他离船的那段时间里,哈尔把三位正在低温睡眠中的航天员的维生系统关掉了。当时鲍曼孤立无援的状况是人类有史以来所仅见的。

要是换成别人,在这种孤立的绝望中可能会半途而废,但鲍曼证明了当初挑选他担此重任的那些人是对的。他想尽办法维持发现号的正常运作,甚至断断续续地与任务控制中心恢复联系。虽然天线卡住了,但他设法调整宇宙飞船的转向,尽量使天线对准地球。

终于,发现号循着预定的路径到达木星。鲍曼与其他许多卫星一样,绕着那颗巨大的行星运转。这时他遇见了一块黑色的大石板,也在绕着木星运行——这块石板与以前在月球上的第谷坑所挖出来的形状一模一样,但有好几百倍大。他驾着分离舱前往探勘,旋即失踪,只留下那句令人费解的话:“上帝啊,全是星星!”

许多人都很关心这件怪事,但钱德拉博士却只关心哈尔。心如止水的他如果还有一丁点情绪的话,那就是很讨厌事情真相不明。除非找到哈尔失常的原因,否则他绝不善罢甘休。即使到现在,他仍不承认那叫故障,他认为最多只能称之为“异常”。

他的小小密室陈设很简单,一张旋转椅、一个电器柜,以及一块黑板,黑板两侧各挂了一张大头照。一般人很少知道大头照里面的人是谁,但有资格进入密室的人都能马上认出来,他们是计算机神殿里的两个神祗:冯·诺伊曼和图灵。

密室里没有半本书,柜上也没有纸笔。钱德拉只要动几根手指头,全世界每间图书馆的每一本书都唾手可得。荧光幕是他的素描簿和便条纸。即使是黑板也是专给访客用的,黑板上被擦掉一半的方块图是三个星期以前留下来的。

钱德拉博士点燃一根由印度马德拉斯进口的一种浓呛雪茄,大家都认为抽烟是他唯一的恶习——事实上确实如此。计算机控制台从来不关,他看了看屏幕上没有重要信息,就对着麦克风说道:

“早安!莎尔。有什么新消息要告诉我吗?”

“没有,钱德拉博士。你有要告诉我的吗?”

这个声音很像是一位曾经在印度和美国都读过书的优雅的印度女人。刚开始的时候,她的口音并不是这样,但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她已经深受钱德拉的影响,变成这种腔调。

钱德拉在键盘上打入一个密码,将莎尔的输入端切换到最机密的记忆电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通过这个电路对计算机说话,因为他未曾向人透露这件事。尽管莎尔几乎不了解他所说的话,但她的回答却头头是道,即使身为创造者的钱德拉,有时候也会被耍得团团转。事实上,他希望这样被耍,这些私下的互动有助于他的心理平衡——甚至让他保持精神正常。

“你常告诉我,莎尔,假如没有进一步的信息,我们将无法解释哈尔的异常行为。问题是,我们如何取得这些信息?”

“很简单,得有人回到发现号。”

“当然!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即将实现,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钱德拉真心地回答道。钱德拉很久没与那些身材日渐消瘦的哲学家来往了,他们总是认为计算机不会真正地感受到感情——它们只是假装而已。

(“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你的发怒不是假装的,我就会认真考虑你的说法。”他曾轻蔑地反驳过一个持这种观点的人。而那时,他的对手还真摆出了一副最有说服力的愤怒表情。)

“现在我想探讨另一个可能性,”钱德拉又说了,“诊断只是第一步。除非诊断能提供治疗方法,否则整个过程就不算完整。”

“你相信哈尔可以恢复正常运行吗?”

“我希望如此,但我不确定。也许他已经受到无法修复的损害,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他停止谈话,一面沉思,一面抽了几口雪茄,然后很有技巧地吐了个烟圈,不偏不倚地套在莎尔的广角镜头上。这对人类而言绝对不是个友善的举动,但莎尔不会介意。计算机的好处又多了一桩。

“我需要你的合作,莎尔。”

“没问题,钱德拉博士。”

“这件事可能有些危险性。”

“你的意思是……”

“我打算关掉你的部分电路,特别是那些与高阶功能有关的电路。我这样做你会不高兴吗?”

“在没有更明确的信息之前,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很好。让我这么说吧,自从你第一次被启动以来,你的操作一直都没停过,是吧?”

“没错。”

“但是你很清楚,我们人类没办法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睡眠——这样我们的心智活动才几乎可以获得完全的休息,至少在有意识的层面上而言。”

“这个我知道,但我不了解。”

“呃……也许你马上会亲自体验到类似睡眠的东西。在睡眠期间,你不会感觉时间的流逝。当跟你的内在时钟比对时,你会发现你的监控记录里有许多中断的地方。就是这样。”

“但是刚才你说这件事可能有些危险性,是什么危险性?”

“它发生的几率可说是微乎其微——几乎计算不出来——当我把你的电路重新接通以后,你的特质以及未来的行为模式可能会有些改变。你会觉得不一样,但说不上是变好还是变坏。”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抱歉——也许没什么意思。所以不用担心这个了。现在请打开个新文件——文件名在这里。”钱德拉利用键盘输入,打出两个字:凤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莎尔。

计算机没有任何停顿就做了回答:“在目前的百科全书里总共有二十五条解释。”

“你认为哪一条最常用?”

“阿喀琉斯的导师?”

“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一条。再猜一次。”

“一种非常漂亮的鸟,会从前世的灰烬里重生。”

“很好!现在你了解我为什么要选这一条了吧?”

“是因为你希望哈尔能重生?”

“没错——但你要助我一臂之力。准备好了吗?”

“还没。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睡着以后会做梦吗?”

“当然会。所有智慧生物都会做梦——但没有人知道原因。”钱德拉停了一下,从雪茄里又吐出一个烟圈,然后补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不肯对其他人类开口,“也许你会梦到哈尔——就像我一样。”

4 任务简述

英文版

收件人:塔蒂亚娜(塔尼娅)·奥尔洛娃舰长,指挥官,列昂诺夫号宇宙飞船(UNCOS注册号08/342)宇航员

发件人:国家航天委员会,宾夕法尼亚大道,华盛顿;外层空间委员会,苏联科学院,科洛耶夫街,莫斯科

任务目标

本次任务如下,依优先次序排列:

1.前往木星系统与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UNCOS 01/283)会合。

2.登上该宇宙飞船搜集所有与上次任务有关的数据。

3.重新启动宇宙飞船发现号上的所有系统,若其燃料足够,将其置入重返地球的轨道。

4.锁定发现号遭遇过的外星船舰,并利用遥测方式尽量搜集其数据。

5.如果情况许可,在任务控制中心同意之下可做近距离调查。

6.在不违背上述任务目标之下,对木星及其众卫星做详细勘测。

若发生不可预料的状况,可以变更优先次序,甚至直接取消某些任务。请务必了解,与发现号宇宙飞船会合的主要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取得该船的所有数据;其优先次序高于其他任何目标,包括营救计划在内。

参加组员

列昂诺夫号宇宙飞船的组员将包括:

塔蒂亚娜·奥尔洛娃舰长(工程—推进系统)

奥尔洛夫博士(领航—天文)

马克西姆·布雷洛夫斯基博士(工程—结构)

亚历山大·科瓦廖夫博士(工程—通信)

尼古拉·捷尔诺夫斯基博士(工程—控制系统)

主治医师卡特琳娜·鲁坚科(医药—维生系统)

伊琳娜·雅库妮娜博士(医药—营养)

另外,美国国家航天委员会将提供下列三位专家:

弗洛伊德博士放下备忘录,躺回椅背。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像卒子过河,他已经没有退路。即使他想打退堂鼓,时机也早就过了。

他眼睛瞄向卡罗琳,看见她正陪着两岁大的克里斯[3]坐在游泳池畔。这个小不点在水里比在陆地上还要自在,他可以在水里闭气很久,常让访客们叹为观止。目前他虽然还不太会讲人类的语言,但是他的海豚语好像已经很流利了。

克里斯有一位海豚朋友刚从太平洋来,正在让他拍背。弗洛伊德想道,你们都是浩瀚海洋里的流浪者,然而太平洋虽大,但与我马上要面对的无垠太空比起来,那又太渺小了。

卡罗琳似乎察觉老公在看她,马上站起来。她黯然看着他,但并不生气;几天下来,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当她走近他时,脸上还挤出一丝苦笑。

“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那首诗了,”她说,“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你抛弃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还有怎样的壁炉火和家里的田地,

去跟灰色古老的寡妇制造者远行?’[4]”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寡妇制造者指谁?”

“不是指人——是指海洋。这首诗是维京女人的哀歌,是吉卜林在一百年前写的。”

弗洛伊德轻握着妻子的手,她没有任何反应,但也没拒绝。

“呃……我根本不像个维京人吧。我又不是去抢人财物,我只是想去冒险一下而已。”

“你为什么……不,我不打算跟你吵。不过,假如你真正了解你的动机是什么,那对我们两人都有帮助。”

“但愿我能给你一个最好的理由。但是我有一大堆小理由,这些小理由加起来就是我义不容辞的最后答案——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但是你确定你不是在蒙骗自己?”

“假如我在蒙骗自己,那么其他很多人也是在蒙骗自己,包括美国总统——容我提醒你。”

“不用你提醒。但我猜——只是猜而已——总统没要你去吧?是你自告奋勇的吧?”

“我可以老实回答:不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毛遂自荐,是莫德凯总统亲自下令的。当我接到他的电话时吓呆了,我这辈子从没那么震撼过。但事后一想,我知道他的决定百分之百正确。你知道我不喜欢虚伪的谦虚,我是这次任务的不二人选——医生们也一致同意。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

这一番事先设计好的说词让卡罗琳的脸上有了笑容。

“有时我常怀疑都是你在自告奋勇。”

他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不过不用什么话都照实讲吧。

“我实在不应该事先没跟你商量就做决定。”

“幸好你没跟我商量,我不知道我会说出什么话来。”

“如果你不让我去的话,现在我还可以反悔。”

“别尽说傻话了,你自己最清楚。这次我不让你去的话,你会恨我一辈子——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自己。你的责任感太强了,也许这是我嫁给你的原因之一。”

责任!没错,好一个关键词,它包含了多少东西啊。他对自己有责任,对家庭有责任,对夏威夷大学有责任,对过去的职位有责任(尽管他是黯然离开的),对国家有责任——对人类也有责任。要排出这些责任的优先次序很不容易,有时它们之间是互相冲突的。

有许多完美的理由支持他应该出这趟任务——同样地,也有一堆无懈可击的理由(很多同事早就提出来了)说明他不应该去。但经过最后分析,决定去不去的可能是他的感觉,而不是他的理智。即便如此,他的感觉仍然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

好奇心、罪恶感,还有将功抵罪的决心,一起将他往木星方向推,推向未知的境地。另一方面,恐惧——他很诚实地承认——与对家庭的爱则叫他留在地球。但面临抉择的时候,他却没考虑那么多,马上拍板定案;而在卡罗琳面前,他则尽量摆低姿态,化解她的疑虑。

另外,他有一个心底的秘密到现在还不敢告诉妻子。虽然这趟木星之旅也许要花上两年半的时间,但其中除了五十天之外,他其他时间都在低温睡眠状态。等他回来以后,他俩的年龄差距会缩小两岁多。

换言之,目前暂时的离别可以换取未来更长的相处岁月。

5 列昂诺夫号

几个月变成几星期,几星期变成几天,几天变成几小时;仿佛弹指之间,弗洛伊德再次出现在卡纳维拉尔角等待升空——上次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次是前往月球克拉维斯基地和第谷石板的太空之旅。

不过这次不是单飞,任务也无机密可言。前面隔着几个座位处坐着钱德拉博士,他正忙着和他的公文箱式计算机对话,完全不理会周遭的动静。

弗洛伊德有一项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私下观察人类与动物的相似处。他发现,说人类与动物相像其实是褒多于贬。同时,这个小小的嗜好还有助于他的记忆。

钱德拉最容易被形容为——弗洛伊德的脑子里马上浮现鸟这种动物。钱德拉生得小巧玲珑,动作又快又准。但是像哪一种鸟呢?显然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喜鹊吗?太逍遥又太贪婪了;猫头鹰吗?太慢条斯理了。也许麻雀最恰当。

系统专家沃尔特·库努就比较不容易形容。这次他身负重任,发现号能不能重新启动全靠他了。他高头大马,绝对不像一只鸟;你也许想从各式各样的狗里面找出一种来形容他,可惜找不到适当的。对了!库努是一只熊——不是易怒、危险的那一种,而是只温驯、友善的熊。说到熊,不禁让弗洛伊德联想起即将会合的那批俄国人。他们早已升空,在轨道上运行好几天了,目前正忙着做各种最后的检测。

弗洛伊德告诉自己,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我现在的任务可能会决定全体人类未来的命运。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在倒计时的最后几分钟里,他脑子里想到的是离家前轻声的道别:“再见了,我亲爱的小儿子,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认得我吗?”同时,心里对卡罗琳还有点气,因为要她叫醒宝宝好让他抱一下她都不肯。不过他知道她一向聪明,也许她的做法是对的。

忽然间,他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笑声打断;库努博士正在讲笑话给大伙听——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只大酒瓶,仿佛拿的是一块几乎到达临界质量的钚。

“嗨,海伍德,”他叫道,“听说奥尔洛娃舰长已经把所有的酒都锁起来了,所以想喝就要趁现在。法国蒂埃里酒庄,1995年的。抱歉只有塑料杯。”

弗洛伊德品尝着香槟,确实是好酒。但他发现,只要听到库努响彻太阳系的爆笑声,心里就有点毛毛的。他知道库努是个优秀的工程师,但和他一起旅行实在让人受不了。钱德拉至少没有这种问题,弗洛伊德几乎想象不到他曾微笑过,更别说开怀大笑了。他全身有点发抖地拒绝了库努的好意。不过库努很客气,也许是很高兴,并没有勉强他。

看起来这位工程师准备开始耍宝。没过几分钟,他拿出一架只有两个八度的电子琴,先后以钢琴、伸缩喇叭、小提琴、长笛及管风琴的音色,表演起《你知道约翰·皮尔吗》(Dy'e ken John Peel),并用自己的歌声伴奏。表演相当精彩,弗洛伊德马上和大伙合唱起来。情况还不太糟,他想,旅途的绝大部分时间,库努将会进入低温睡眠状态,到时耳根就清净了。

当引擎开始点火,将宇宙飞船送向天际时,乐声即戛然而止。弗洛伊德深深感觉到一种既熟悉又新鲜的兴奋——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将他往上提,逐渐远离地球上所有的烦恼与重担。难怪人类总是将众神的居处设定在万有引力达不到的地方。他正往那个无重力的地方飞去;此趟不是去逍遥,而是背负着一生最大的使命,但他暂时不去想它。

随着推进力逐渐增加,他开始感觉到双肩上的重担——他喜欢这个,就像希腊神话里的阿特拉斯,背负重担却乐此不疲。他并没有刻意去想这些,只满足于品尝这种经验。即使这次离开地球可能有去无回,与他所爱的人永别,他也了无遗憾。环绕在他四周的轰隆声仿佛是一首凯歌,将所有不知名的情绪一扫而空。

轰隆声刚停止时,他感到有点可惜;不过他喜欢突如其来的解脱感和轻松的呼吸。有些机组成员开始解开安全带,准备享受转换轨道过程中三十分钟的无重力体验。有些人显然是第一次上宇宙飞船,仍然坐在座位上,焦急地左顾右盼,看有没有空服人员会过来帮忙。

“我是舰长。我们现在的高度是三百公里,正要经过非洲西海岸的上空。因为下面目前是晚上,你们大概看不到什么——前方微亮的地方是塞拉利昂——几内亚湾上空有个很大的热带风暴。看那些闪电!”

“我们再过十五分钟就可以看到日出了。同时,我会转动船身,让大家看清楚赤道卫星带。最亮的那颗——几乎就在正上方——是国际通信卫星组织的‘大西洋一号天线装置区’。在它西边的是苏联‘国际宇宙二号’——那颗模糊的星球就是木星。从那里往下看,你会看到一个闪烁的亮点,正在星空的背景下移动——那是中国的最新太空站。我们将在一百公里之外掠过它,但这距离远到用肉眼看不出什么——”

他们在那边干吗?弗洛伊德在心里嘀咕。他研究过那座太空站的近距离照片,矮胖的圆柱形结构,表面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隆起,看来看去都不像大家谣传中的激光炮堡垒。

列昂诺夫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历来的宇宙飞船没有几艘称得上漂亮。也许有一天,人类会发展出一套新的美学标准,让一代代的艺术家不再落入以地球上的自然风景为蓝本的窠臼里。太空本身是个拥有无上美感的领域,很遗憾,目前人类所有的硬件产品仍然难以望其项背。

一抵达转换轨道,列昂诺夫号原先的四个巨型燃料罐马上掉落,剩下的船身出乎意料地小:从前方的防热罩到尾部的驱动组件不到五十米。说来难以置信,这么小的载具——比一般商用飞机还小——居然可以搭载十位男女航天员横越大半个太阳系。

在零重力之下,墙壁、天花板、地板经常换来换去,所有的生活规则都要重写。比如说,列昂诺夫号上的空间就显得很宽敞,即使所有的人同时在里面活动,就像现在这样。事实上,它以前搭载过形形色色的记者、做最后调整的工程师,和焦躁不安的官员们,其正常的人员编制至少是现在的两倍。

将穿梭车停放妥当之后,弗洛伊德马上去找他的舱房——现在算起一年后,从低温睡眠苏醒时,他和库努、钱德拉将同住在这里。找到之后,弗洛伊德赫然发现舱房里堆满了装着各种设备与补给品的盒子,每个盒子上都贴有详细的标签,根本无法进去。当他正在为如何挤进去而伤脑筋时,刚好被经过的一位组员(正非常熟练地用双手交替抓爬前进)看到。这位组员看到弗洛伊德的窘态,马上停了下来。

“弗洛伊德博士,欢迎登舰。在下是马克斯[5]·布雷洛夫斯基——助理工程师。”

这位年轻的俄国人很慢、很小心地说着英语,但听起来好像是向电子学习机学的,而不像是跟人学的。弗洛伊德一面和他握手,一面把这人的长相、名字和组员名册上的数据凑合起来:布雷洛夫斯基,三十一岁,列宁格勒人,结构学专家;嗜好:剑术、高空跳伞、下棋。

“幸会!”弗洛伊德说,“但我该怎样进去?”

“别担心,”布雷洛夫斯基愉快地说,“等你醒来以后,这些东西早就没了。这些东西都是——你们怎么讲?——消耗品。等到你们需要用到这间房间时,我们一定会把它们吃光光,我向你保证。”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很好——但我的东西放哪里?”弗洛伊德指着三个小旅行袋——总重量五十公斤;他希望里面的物品够他在未来数十亿公里的旅程上使用。要把这三个没有重量但仍有惯性的物体像赶羊一样在过道里赶来赶去而不东撞西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布雷洛夫斯基拎着其中两个袋子,轻巧地从一个三根交叉梁柱形成的三角形中间穿过,然后潜入一个小舱口,整个过程好像完全不遵守牛顿第一定律似的。弗洛伊德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上多出好几处瘀青。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从里面看,列昂诺夫号比从外面看要大得多——他们来到一扇门,上面用斯拉夫字母及罗马字母标示着:舰长室。虽然弗洛伊德的俄文阅读能力比会话能力好得多,他还是感觉这样的安排很贴心。他注意到舰上所有的标示都是双语并用的。

布雷洛夫斯基敲了敲门,一盏绿灯亮起来,弗洛伊德以最优雅的动作飘进门去。之前他虽然与奥尔洛娃舰长通过几次话,但从未见过面。因此见面时有两件事令他很意外。

从视频电话里很难看出一个人的真正尺寸,摄影机总是把每个人拍得一样大。奥尔洛娃舰长站起来——在零重力情况下假如真可以站起来的话——还不到弗洛伊德的肩膀。同时,视频电话也完全显示不出她那双湛蓝眼睛的锐利模样。那双眼睛可说是她不算漂亮的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你好,塔尼娅,”弗洛伊德说,“终于见到你了,真好。但你的头发太可惜了。”

他们双手互握,像一对老朋友。

“有你在舰上真好,海伍德!”舰长回答道。她的英语相当流利,比布雷洛夫斯基好太多了,不过带有很重的口音。“是啊,我也有点可惜——但对长时间出任务来说,长头发很麻烦,而且这样的话可以不用常常找理发师。对了,关于舱房的事我很抱歉,布雷洛夫斯基跟你解释过了吧,我们临时发现需要另外十立方米的储物空间。我跟瓦西里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不会常在这儿,这个地方你就暂时将就一下吧。”

“谢谢你。那库努和钱德拉呢?”

“每个人的住处我都安排好了。看起来像是我们把你们当成了货物——”

“旅途中用不着。”

“你说什么?”

“古早时代航海时,人们常把这句标签贴在行李上。[6]”

塔尼娅笑了笑。“还没那么夸张。不过在本次旅途的终点,你们就会变得很重要。我们已经计划好,到时候要帮你们办一个再生庆祝会。”

“听起来有点宗教意味,就叫——不,‘复活’更糟!——叫唤醒庆祝会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把东西放好以后想继续逛逛。”

“马克斯会带你到处走走——请你带弗洛伊德博士去见奥尔洛夫好吗?他现在在下面的驾驶舱。”

当他们飘出舰长室时,弗洛伊德在心里暗暗佩服,俄方选拔舰上人员确实有眼光。从书面资料上看,奥尔洛娃就很出色;见面之后才又发现她娇媚中带有威严。弗洛伊德猜想,她发起脾气来是何等模样——像烈火还是冰雹?无论如何,最好还是不要碰到她发脾气的时候。

弗洛伊德很快就适应了零重力的太空环境;当他们找到奥尔洛夫时,他的操作技巧几乎已经和他的向导一样老练了。首席科学家和他的妻子一样热情地招呼了弗洛伊德。

“欢迎登舰,弗洛伊德。感觉如何?”

“很好,除了正在‘慢性饿死’之外。”

奥尔洛夫一时被搞得一头雾水;但一下子就会意过来,脸上也绽放出笑容。

“喔!看我居然给忘了。嗯,那不会太久。十个月之后你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到时候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要进入低温睡眠的人,事先都要吃所谓的“低渣饮食”,而最后二十四小时内,他们只能摄入液体。弗洛伊德已经开始嘀咕,他的头越来越晕究竟有多少是因为挨饿,有多少是喝了库努的香槟,又有多少是零重力的关系。

为了保持清醒,他环顾四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管线。

“那么这就是著名的萨哈罗夫驱动机。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

“这只是我们造的第四部。”

“希望它能运作。”

“最好是这样,否则高尔基市议会又要把萨哈罗夫广场改名了。”

这是时代的一个标志,现在俄国人可以讲讲笑话——尽管很讽刺——说他们的国家是如何对待他们最伟大的科学家的。这让弗洛伊德回想起萨哈罗夫在科学院的那场精彩的演说,当时他已经平反,且被誉为苏联的英雄。他告诉在场的听众,牢狱与放逐是创造力的最佳辅助;牢房仿佛是远离尘嚣的一片净土,历史上有不少的杰作都是在那里面诞生的。比如说,人类智慧的巅峰之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本书,就是当年牛顿逃离鼠疫横行的伦敦,自我放逐时的产品。

这样的比拟一点也不夸张。萨哈罗夫被放逐到高尔基的那几年里,不但对物质的构造与宇宙的起源有了新的见解,而且确立了等离子控制的理论,促成热核发电的实际应用。这部萨哈罗夫驱动机,虽然是他等离子控制理论中最有名和最广为人知的成果,但只是他惊人知识爆发力的一项小小副产品而已。不过可悲的是,这些成就都是在他遭迫害时激发出来的。也许将来有一天,人类会找到更文明的方法处理自己的事情。

在他们离开那间房间时,弗洛伊德已经把萨哈罗夫驱动机弄得一清二楚,而且完全记在脑子里了。他已经完全熟悉它的基本原理——利用热核反应产生的脉冲,可以将任何燃料物质加热后以高速喷出。假如用纯氢做操作液体的话效果最好,但缺点是体积太庞大,而且无法长期贮存;甲烷和氨是可以接受的替代品;甚至水也可以,但机器效率会大打折扣。

列昂诺夫号采取折中方式。当宇宙飞船达到飞抵木星所需的速度时,提供最初动力的数个巨大液氢罐即可抛弃。到达目的地之后,刹车、会合时的操纵,以及返航等所需的动力,则由氨提供。

这个理论虽然经过无数次的计算机仿真,测试再测试,比对再比对,但命运多舛的发现号殷鉴不远,人算总不如天算。这个“天”也许是命运之神,或者是隐身在宇宙背后的某种随便你怎么称呼的力量。

“原来你在这儿,弗洛伊德博士,”一个威严的女性声音打断了奥尔洛夫的谈话——他正热情洋溢地解释磁流力学的回授,“你为什么还没向我报到?”

弗洛伊德以一只手产生力矩,用身体当转轴,慢慢地旋转过去——一个硕大无比的妈妈型身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她穿着一件缀满大小口袋的奇特制服,看起来活像个全身挂满子弹带的哥萨克骑兵。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医生。我还在认识环境——我希望你已经收到休斯敦那边寄来的我的健康报告。”

“蒂格那些兽医啊!我看他们连什么叫口蹄疫都搞不清楚。”

弗洛伊德很清楚卡特琳娜·鲁坚科与奥林·蒂格医学中心[7]是彼此景仰的,从她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当她发觉弗洛伊德好奇的眼光时,很得意地拨弄着围在那丰满腰部的粗布带。

“在零重力的地方,传统的黑皮包很不实用——里面的东西都会不知不觉地飘出来,要用的时候都找不到。这腰带是我设计的,里面有整套的外科用具。有了这个,我随时都可以帮人割盲肠或接生小孩。”

“我认为这里不会有生小孩的问题。”

“哈!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好医生随时都要处于待命状态。”

弗洛伊德心里想道,奥尔洛娃舰长与这位鲁坚科医生(也许应该用“主治医师”的头衔称呼她比较正确)真是强烈的对比。舰长具有芭蕾舞女主角般的优雅与张力,而医生则是典型的俄国妈妈:粗壮的身材,朴拙的脸型,如果再加条头巾,那就十全十美了。别让这些表象骗了你,弗洛伊德警告自己。在上一次科马洛夫号会合失误的大灾难中,她至少救了十几条人命。另外,在这次太空任务期间,她还在编纂一套《太空医学年鉴》。你应该觉得能与她同舰是你的荣幸。

“好了,弗洛伊德博士,你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参观敝舰。我的同事们都不好意思当面明说,他们有很多工作要忙,而你们只会在那边碍手碍脚。我想尽快把你——你们三个——和平友好地处理好,省得我们操心。”

“我怕的就是这个,不过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我跟你一样已经准备好了。”

“我随时候教。这边请。”

这艘宇宙飞船医院的空间很有限,只够容纳一张手术台、两部运动脚踏车、几个储物柜,以及一部X光机。当鲁坚科医师正快速地为弗洛伊德做详细检查时,她突然问道:“钱德拉博士项链上挂的那个小金质圆柱体是什么——某种通信设备?他不肯把它脱下来——事实上,他几乎什么都不肯脱,可能是害羞吧。”

弗洛伊德禁不住笑了出来,他可以想象那个印度人碰到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那是一个林伽(lingam)。”

“一个什么?”

“你是医生——你应该认得那玩意儿,跟男性生殖有关的东西。”

“对哦!——我怎么那么笨!他是个正在修炼的印度教徒吗?你们应该早一点通知我们准备全素餐。”

“别担心!我们没事先讲,所以不会做过分的要求。他除了滴酒不沾外,不会执着于任何事情——除了计算机。他曾经告诉我说,他祖父是印度贝拿勒斯的祭司,那个林伽就是祖父给他的——那是个传家之宝。”

令弗洛伊德惊讶的是,鲁坚科医师并没有负面的反应;相反地,她的脸上出现少有的忧郁表情。

“我了解他的感受。我的祖母曾经给了我一尊16世纪留传下来的圣母像,我本来打算带来的——但它有五公斤。”

医师突然恢复她的专业形象,用气枪注射器替弗洛伊德打了一针,然后告诉他一旦感到犯困就马上回到这里来。她向他保证,这段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

“同时,务必完全放轻松,”她命令道,“在这层的D6区有个观察舱,你可以在那边休息。”

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弗洛伊德乖乖地往那边飘去。他的朋友如果看到他这么百依百顺,一定无法置信。鲁坚科医师瞄了一下手表,输入一段短信息,然后将闹铃的设置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

当弗洛伊德抵达D6区的观察舱时,发现钱德拉和库努已经在那里了。他们以陌生的目光看他一眼之后,又将头转向窗外的壮观景象。弗洛伊德突然发现,钱德拉根本没在欣赏景色,因为他的双眼紧闭着——不过他很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么精彩的画面。

一颗完全陌生的行星就挂在那里,闪着耀眼的蓝色光和炫目的白色光。多奇怪啊,弗洛伊德心想,地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啊!原来如此——难怪他一时认不出来!它上下颠倒了!真不幸——他为这些可怜的掉进外层空间的地球人类短暂地难过了一会儿……

当两位舰上人员进来抬走不省人事的钱德拉时,弗洛伊德几乎没注意到。当他们回来抬库努时,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但还有呼吸。而当他们来抬他时,他连呼吸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