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张 燃烧城市

第三章燃烧城市

一团团火光从周围的黑暗里亮起来,那是许多人纷纷点亮的火把。地上黑压压地站起来一大片人,像是从地里爬出来许多鬼。

没有人说话,但能听到一大片紧张的喘气声,所有人都凑过去看郑连长的板车。马亥也凑过去看。

马亥似乎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刚刚听到有人喊“郑连长死了”时,马亥浑身的汗毛就立刻竖起来了。马亥知道机会来了,逃跑的机会来了,回家的机会来了。

郑连长还没有死,但是快死了。

铺了白色棉被的木板车上,白色的被单已经红黑了一大片。郑连长胸口的军服血糊糊的,马亥知道他一定是胸口中枪了,但是没有看到枪眼。郑连长的眼珠子瞪的提溜圆,几乎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表情惊恐又难以置信。马亥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都同样面色震惊地互相对视,不知道谁是凶手。

所有人都围在板车旁边看,不知道该怎么办。郑连长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血,眼球越瞪越凸,像是要变成鬼一样,看起来分外吓人。

郑连长的腰间有一支装在皮枪套里的手枪。一只手忽然挤出人群伸过来,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上膛,把枪口顶在郑连长脑门上。

所有人都看向拿手枪的人,是村里的铁匠。

“郑连长,你记不记得你进我们村时,在村口打死了一个小伙子?”铁匠直视郑连长的眼睛。

马亥猛的瞪大了眼睛。马亥想起来了,自己被拉壮丁那一天,在村口看见了一个小伙子的尸体,是铁匠的儿子。

郑连长看着铁匠,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张嘴没有一个字说出来,而是吐出一大口血来。

“我今天要替子报仇。”铁匠说,开了枪。

死一样的寂静。只听得见旷野里枪响的回声。回声越来越小,像石子投入水面激起的波纹,终于消失。

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

忽然有一个兵举起了步枪,指向铁匠。那个举枪的兵是郑连长手下的老兵。马亥心里一紧,知道该来的来了,百虫之足死而不僵,郑连长的忠心下属们要报复了。

但紧接着,李冬裘举起了步枪,指着那个举枪的兵。

“你敢开枪打铁匠,我就打死你。”李冬裘面目凶狠地威胁。

马亥心里一震,李冬裘以前一直不瘟不火的,脾气很好,现在竟然说出这种亡命徒的话。

那个兵没有动,一直举枪指着铁匠。李冬裘也举着枪。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空气像是突然下了一场暴雪那样冷。

李冬裘的举动像一个信号,围观的人们先是谨慎地慢慢后退,后退,随后突然一齐狂奔起来,所有人都扑向自己的步枪,飞快地举起来瞄准其他的人。卡拉卡拉的拉枪栓声响成一片大雨。十几秒后四下又一片死寂,抓来的壮丁一个阵营,老兵一个阵营,互相用枪瞄准着对方。所有人都紧张地瞪圆眼睛呼吸急促,这里的气氛霎时冷的像是雪崩一样猛扑过来。

马亥抓起了郑连长的步枪,指向一个瞄准李冬裘的兵。马亥用余光看向四周,发现除了铁匠外所有人都举着枪,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马亥觉得心脏跳的像是要爆炸了。现在的局面就像双方都已经拉开了强弓,一松手箭就会射出去。一旦有人开火,在这种高度紧张的局面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一齐开枪。这一轮齐射过后,谁还能站着?谁会倒在地上?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分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动作,大家的架势仿佛准备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站上一个世纪。马亥觉得自己浑身的汗都快把衣服泡透了。脑袋涨的发疼。

“都冷静一下。”不知谁喊。马亥没听过这个嗓音,应该是老兵那边的。四周依然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

“当官的既然死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想回家的就回家,想去打仗的就去打仗,全凭自愿,怎么样?”那个声音接着喊。

马亥心中狂喜,马亥心说对对对!就按这个来!

但是周围依然没有任何人作声,一片骇人的静谧。所有人都还拿着枪指着别人,一动不动,雕塑似得。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在这里打死人没有意义。去跟日本人打仗的是英雄,但是我们也懂各位家里有老娘孩子要照顾,不强求!好吧!不强求!如果同意,我数三二一,大家一起把枪放下。”那个声音喊。

马亥觉得紧张死了,这三下数完,可能所有人都放下枪,那么皆大欢喜。但也可能有顽固分子趁对方放下枪时开火。而一旦有人开枪,其他人也立即会跟着开枪。就会演变成大混战。

好在那个老兵喊完三二一后,所有人都在几秒内先后放下了枪。

“散伙吧!”李冬裘喊。

“不打仗的必须把枪留下。”有人喊。应该是老兵那边的。

老兵们站在骡子旁边,表情复杂,看着抓来的壮丁们准备离开。

夜幕里有人打着火把,火光照亮了所有壮丁喜悦的脸。几十支步枪被扔在地上。然后壮丁们拿了一些粮食,扭头跑向远处的夜幕。火把摇曳的光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咱们活了。”李冬裘对马亥说。

马亥笑了,眼角流出了眼泪。心情像是新婚那样激动。

所有人都想回家,渴望见到家里人。很多人还在想家里没种完的地。大家都觉得浑身有劲。精力充沛地可以去跑两个马拉松。众人摸黑小跑了一夜,天亮时才觉得困和累,于是纷纷躺下睡了几个钟头,又爬起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跑。来时两天半走的路,现在竟然只用一天就能走完。

走着走着,有一天晚上,马亥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炮响。

炮响是在深夜传来的。一群壮丁们正在草地上睡觉。忽然听到地层里有类似大象跺地的咚咚声。所有人都醒了。

壮丁们站起来茫然四顾,最后一齐扭头看向北方,壮丁们是在山上,因此可以看到远处烟雾流动般云层变幻的天际线。那里有光芒一闪一闪,虽然光看起来很小,但在一片漆黑的夜里也尤为明显。闪光过后等好几秒才能听到炮响,就像闪电过后才有雷声一样。

“打起来了。”李冬裘对马亥说。

“盼着打赢吧。”马亥点点头。

所有人都没有再睡觉,都一直站着,静静地看着天际线上的亮光,如同出席一场盛大葬礼的人们,沉默。

壮丁们都知道,在亮光下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兵正在互相射击、炮击、把炸弹扔到敌人脸上、用刺刀大刀拼刺,然后中枪,中刀,剧痛,流血倒下,死掉。

马亥在听到炮击时就拿出来父亲送的怀表看时间,结束炮击时马亥又看了一次时间。炮击从晚上11:50开始,一直到2:35结束。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打三个小时仗,不被打死,也把人累死吓死了。”马亥对李冬裘说。

“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打这样的仗?”李冬裘神色忧心忡忡。

“我不知道。要是他们打赢了,我们就没事了。要是他们没打赢,我们就完蛋了。”马亥眼神里露出悲哀。

两周后,壮丁队伍们终于回到了村里。回村的时候是晚上,那一夜家家户户都在哭,抓走的壮丁里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绝大多数还是完好无损地回家了。村里人都高兴坏了。

回家第二天早上,马亥提着水桶去浇地。

农民就是这样一种职业,出了天大的事,一有时间还是要去种地。

马亥走出家门后,突然发现许多人家的院墙上用白灰刷了许多字。马亥从家到走出村,路过了八条刷在墙上的标语。昨天夜里回来天太黑,自己没有注意到。注意到也没用。马亥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看不懂那些白字说的是什么。

马亥走去田边时,遇到了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头吴谦修。吴谦修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过年马亥去串门时,看到吴谦修家里的书像砖头一样摞了半面墙壁,颇为壮观。

“吴老爷子,村里墙上写的那些字是什么?”马亥走过去询问,马亥知道吴谦修肯定是认识墙上那些话的。

“打倒日匪。”吴谦修言简意赅地回答。

“谁刷上去的呢?”马亥问。

“上个星期来了两个外乡人,提着刷子和桶,挨家挨户问能不能刷口号刷标语,村里人问刷什么标语,听说是抗战的标语,好多人说能,他们就在答应的人家墙上刷上了。一共刷了十二条,确保各家各户都看得见。”吴谦修沉吟了一下,补充道,“我觉得他们是红党的人。我孙子在苏区,这是咱们村公开的秘密了。我孙子告诉我苏区的标语特别多,都是这样刷在墙上。”

马亥听懂了,谢过了吴谦修,又提着水桶去浇水。浇水时马亥心不在焉,一直在想最近发生的事。马亥觉得这次打仗可能真的会演变成一场灾难。但想想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标语,马亥又心想打吧,打吧,现在乱哄哄的一切都是敌人入侵带来的,东北已经让敌人尝到了甜头,如今得了好处的敌人是不会白白停止的,想让敌人收手继续过以前的和平日子,只有把敌人打疼一条路。

马亥在家里种地只种了不到三天,又必须离开家了。

马亥离开家是因为李冬裘的母亲。

李冬裘的母亲病了。病的很重。

附近村里的老郎中来看过了。都说没见过这种怪病。李冬裘的母亲先是发烧,然后浑身上下长出了无数的小疙瘩,看上去像是浑身撒满了芝麻。小疙瘩破掉以后流出的不是脓水,而是红色的鲜血。母亲血淋淋的样子把李冬裘吓坏了。李冬裘去村里邻居家借了一辆木板车,铺上被子,要把他母亲拉到城里去看医院。李冬裘听说城里的医院会打针,一针下去什么病都会好。

而村子离城里有一百二十里路,也就是六十公里。李冬裘知道必须尽快把母亲送到医院去,于是叫上了最好的朋友马亥,两个人轮流拉车,会快一点。

马亥回家找爹娘要钱。

“李冬裘他娘快不行了,我跟着他们去城里医院,看看城里大夫能不能把人救活。我听说城里医院很贵。问你们要点钱。”马亥对父母说。

“床底下的鞋盒子里有一打子钱,那是咱们家这些年攒下来的,你拿一半去,应该够了。”李冬裘的父亲说,“路上好好装着,别掉了。”

“咱们家这些年跟李家一直是好邻居,前些年起蚂蚱的时候,地里一粒粮食没种出来,庄稼全让蚂蚱吃了。我和你爹饿的快不行了,快准备去要饭的时候,李冬裘他娘送了一小袋地瓜干来。简直救了我们的命。”马亥的母亲说,“你把钱全拿去吧,我给你衣服内兜里缝一个封口的死口袋,把钱缝在里面,你用钱的时候,就把线剪断撕开布就行,这样钱掉不了。”

“行。”马亥连连点头。

李冬裘也从街坊邻居那里借了一大把钱,街坊都知道李冬裘家是好人,能给钱的都给钱了。

当天夜里马亥和李冬裘就上路了。按理说走夜路是很危险的,应该等到天亮再动身。但李冬裘母亲高烧烧的厉害,开始出现幻觉,看着像是随时会吹灯拔蜡。李冬裘一分钟都不敢等了。

马亥身上还带着父亲给的怀表,一看时间,离开村口时刚好是晚上11:35。天已经完全黑了。旷野里黑漆漆的一片,马亥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照明,火把的光在山野的夜风中摇曳,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闪烁的萤火虫,只能照亮几米远的一小片黑暗。但如果没有火把的话,周围就会黑到仿佛四周都是万丈深渊。

已经是深秋了,夜风很冷。

马亥手举火把,腰上还带着一把短砍刀。李冬裘拉着板车,板车上的母亲裹在被子里。而被子底下也有一把一米长的长砍刀。去城里路过的山上偶尔会有劫匪出没。要是平常,把身上的钱交出去保命完全可以。但现在,马亥和李冬裘身上的钱是救命的钱,一分都不能交,遇见劫匪只能拿着砍刀死拼。

夜路很不好走,又是石头遍地的山路,两个人为了抢时间还走的飞快,因此几乎每走上几百米就摔一跤。马亥摔得浑身都疼。马亥知道李冬裘也是一样。

两个人一个人举火把另一个人拉车,每走三公里两个人都换一下位置,但还是累的够呛。往常李冬裘和马亥一起走时,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但今夜他们几乎没有开口,只是神色焦急地闷头赶路。

两个人健步如飞马不停蹄,六十公里的山路只用了五个小时就走完了。4:35天刚亮时,马亥和李冬裘到达了离城只有三公里的山上。

两个人都累的头晕脑胀,马亥直想吐,小腿肚像裹了铁皮一样硬。马亥的母亲早就料到马亥会出满身的汗,于是在钱中间放了好几层吸汗的布,防止钱泡坏。李冬裘累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一夜没睡,两个人脸上都是油,皮肤黑了一层,眼神既亢奋又虚弱,加上浑身摔出的灰土,看上去活脱脱两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咱们歇十分钟,把早饭吃了。”马亥提议。马亥觉得自己如果一直不休息的话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行,我有带的门挂子。我们吃了。”李冬裘躺在地上喘着气说。

门挂子是一种地方面点,因为形状像挂在老式大门上的锁得名。门挂子一面煎至金黄,一面松软白嫩,加上葱花,微泛油光,味道咸鲜。好吃的厉害。

但此时马亥和李冬裘都无心品味美味,把门挂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几口一个的速度迅速吃饱,又喝了些水继续上路。李冬裘的母亲难受的要命,一口饭也不想吃,被李冬裘劝了劝,好歹吃了半个。

马亥和李冬裘走着走着停住了。

马亥和李冬裘已经走到离城还有两公里的山脚下,前方是广阔的荒草地,荒草地远方的尽头,巨大的城市冒着黑烟。几根巨大的烟柱弯曲着通到天上,很是壮观。

马亥知道这些黑烟大概是什么。

城里在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