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鲸(电影《白鲸记》原著)
- (美)赫尔曼·麦尔维尔
- 10518字
- 2024-08-28 09:10:50
第十六章 船
我们在床上盘算我们明天的计划。但是,使我吃惊而且颇为担心的是,魁魁格这时告诉我,他已经一再跟约约——他那尊小黑神的名字——商量过了,约约也对他说了两三遍,一径就从各方面强烈坚持着:我们不要一起到码头上那些捕鲸船队中去,不要一起去挑选船只;反之,约约却热心地吩咐:挑选船只的事必须完全由我去办,因为约约有意要帮助我们;而且,为了帮助我们,约约已经连船都给我们挑好了,那只船,如果听我以实玛利自己决定的话,我也一定会发现的,完全像是偶然出现似的;而且我一定会暂时不顾魁魁格,立刻上去做水手。
我忘记说明一下,魁魁格有许多事情是非常相信约约那卓越的判断和惊人的预示的;他对约约怀有极大的尊敬,把它当做一种很有本事的神,这个神,也许一般说来存心十分良善,不过,他那仁慈的意图也不是回回都应验的。
且说这个魁魁格的、也可说是约约的有关挑船的计划,我根本就不喜欢。我倒很想靠魁魁格的聪明去指出一只最适宜于我们搭乘又稳叫我们发财的捕鲸船。但是,既然随我怎样规劝都无法使魁魁格回心转意,我只得应承下来;因而以一种黾勉从事,赶紧去办的决心来着手进行,以便迅速了结这桩小事。第二天一早,我让魁魁格跟约约一起关在我们那个小房间里——因为那一天,好像是魁魁格和约约要过一种四旬斋,九月斋,或者是断食日,禁欲日,祷告日之类的日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始终弄不明白,因为虽然我自己也曾专心刻意研究过好几回,可始终精通不了他那祷告文式和三十九条教规——于是我听任魁魁格咬着他那烟斗斧,约约则在魁魁格的刨花的祭火里取暖,辞别了他们,便到码头去。经过一再的逛来逛去和多次的随便问讯后,我得知有三条航期三年的船——“魔闸号”、“珍馐号”和“裴廓德号”。“魔闸”,我不知它的出典;“珍馐”却是一目了然的,至于“裴廓德”,那却准是记得起来的,它是马萨诸塞州印第安人的一个有名的种族,如今已和古代的米太人一样的绝种了。我一再窥探过了“魔闸号”后,就跳上“珍馐号”;最后才走上“裴廓德号”,对它回顾了一会后,就肯定这正是我们要赶的船。
在你们那时候,你们也许看到过许多古雅的船只也未可知——什么方头的横帆船呀;巨大的日本舢舨呀;黄油箱似的帆桨两用的小船呀等等;但是,请相信我,你们一定从来没有看到像“裴廓德号”这样旷古罕见的老船。它是一种老派的船只,如果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比较小一些;那样子就像是一只古色古香的有爪的脚。它经历过了四大洋的台风和静浪,长期的风吹日晒,它那古旧的船身就像是在埃及和西伯利亚作过战的法国掷弹兵似的墨黑。它那船头的尊容好像是满面胡须。它的桅杆——是从日本海岸的什么地方砍来的,因为原来那一根就在日本海岸的一次大风中折落到海里去的——它的桅杆挺直高矗,宛如古代科龙三王的三根背脊骨。它那古老的甲板已损坏和起皱了,就跟坎特伯利大教堂里在贝克特被刺的地方立下的一块供朝圣者膜拜的石板一样。但是,除了所有这些古老的遗物而外,它还有许多新奇的特点,说明着它五十多年来所从事的那种艰险的工作。老船长法勒,原来就是这只船的多年的大副,以后又去指挥他自己的另一条船,现在是个退休的水手,也是“裴廓德号”的主要股东之一,——这个法勒老头,在他担任大副期间,曾在它那原来的奇形怪状上花过不少功夫,用一种奇特的材料和设计,把船身嵌嵌镶镶,弄得只有索基尔-黑克的雕刻的圆盾和床架才能与之媲美。这条船给打扮得跟任何一个脖子沉甸甸地挂着光亮的象牙垂饰的、野蛮的埃塞俄比亚皇帝一模一样。这条船真是集各种战利品的大成。这是一种吃人生番似的、用它猎逐到的敌人的骸骨来打扮自己的船只。它那没装嵌板的、开旷的舷墙四周都被装饰得像个连绵的下颌,用长而尖的抹香鲸齿嵌在那里当作缚住它那些旧麻绳的栓子。这些筋肋并不是穿过陆地树木的低劣木头,而是巧妙地穿过海里的象牙做出来的滑车轮。它不屑在受人尊敬的船舵上装只旋轮,却开玩笑似地装上一只舵柄;那舵柄是用它那宿敌的整块狭长的下颌骨精工镂刻出来的。在暴风雨中掌着舵柄的舵手,就像一个鞑靼王紧勒着他那匹暴躁的骏马的下颌使它止步。它虽然是艘高贵的船,却不知怎地,又是一艘非常忧郁的船,凡是高贵的东西都不免叫人心里有这种感觉。
这时,我打后甲板上张望一下,想找到一个当权的人,好让我来自荐当水手,可是,起先,一个人也看不到;我就不能不注意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篷帐,或者不如说是一间小房子的东西了,它搭在主桅稍后一点的地方。它似乎是在进港后才临时搭起来的。它是一个约十英尺高的圆锥体;是用一只露脊鲸的嘴巴的正中和顶部的一片片阔长的石板似的软黑骨块搭成的。它把那些阔大的骨片插在甲板上后,这些石板似的东西就环成一个圆圈,用带子结拢,彼此互相斜靠着,在顶上结成一个尖簇,那些蓬松如发的须根就在那里飘来飘去,直像是古代的波托沃塔米酋长的头顶髻。朝船头那面开有一个三角形的出入口,因此,在里边的人可以一望无遗地凭眺前面的景色。
我终于发现在这个古怪的房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一个人,这个人看样子像是个当权的人物;由于正值午刻,船上的工作都停着,现在他正暂时摆脱指挥全局的重任,在那里休憩。他坐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橡木椅上,那椅子周身盘绕着一些希奇古怪的镂刻;椅子下端也是用那造这小房子的同样富有弹性的材料牢固地交织起来的。
我所看到的这个老人的容貌,也许一点也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他肤色棕褐,身体结实,跟大多数水手一样,裹着一件按照桂克款式裁制的蓝色舵工衣;不过他那双眼睛的周围却交错着许多细微的皱纹,是一种细微得简直要用显微镜才看得清楚的网眼,这一定是因为不断在狂风里航行,经常望着上风的缘故;——使得他眼睛四周的肌肉都缩在一起。这种眼皱作出怒容来倒是效果颇佳。
“这位可是‘裴廓德号’的船长?”我走到那篷帐门口说。
“假定是‘裴廓德号’的船长,你找他做什么?”他问道。
“我想当水手。”
“你想,是你?我看你不是南塔开特人——可乘过失了事的小艇?”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有过。”
“根本就不懂得捕鲸这行当吧,我敢说——是吗?”
“一点也不懂,先生;不过,没有问题,我很快就可以学起来。我曾经干过几趟商船,因此,我认为——”
“干商船的真该死。别跟我扯这些鬼话。你可看到那条腿?——你要是再跟我扯干商船的事,我就要叫你的腿跟屁股分家啦。好个干商船的!我想,你认为干过那种商船是很光彩的吧。可是,算你侥幸吧!喂,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干起捕鲸来?——这倒有点可疑,可不是吗?——你没有干过海盗吧,干过吗?——你没有抢劫过你先前的船长吧,抢劫过吗?——你出海的时候,该不会想谋杀船上的头目吧?”
我坚决声明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些事情。我看出,在这些半幽默的讽刺话底里,这个老水手,这个与世隔绝的桂克派的南塔开特人,是有满脑子的岛民偏见的,他除了科德角人或者是维因耶德以外,是很不信任一切外地人的。
“但是,你为什么要干起捕鲸来呢?我得弄清楚这个后,才来考虑雇用你。”
“啊,先生,我想要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我想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要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是吗?你可瞥见亚哈船长么?”
“亚哈船长是谁,先生?”
“啊,啊,我想是这样。亚哈船长就是这只船的船长。”
“那么,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我是在跟船长本人谈话呢。”
“你是在跟法勒船长谈话——这就是你跟他谈话的人,小伙子。我跟比勒达船长一起负责准备‘裴廓德号’开航种种事情,给它装备各种必需的东西,包括水手在内。我们都是股东老板兼经理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要想知道捕鲸是怎么一回事,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么,在你保证要干这行当,不打退堂鼓之前,我倒要让你弄弄明白。你得去瞧一瞧亚哈船长,小伙子,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他只有一条腿。”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还有一条腿是让大鲸给搞掉的吗?”
“给大鲸搞掉的!小伙子,走过来一些;那条腿是让那种打击小艇从来没有打击得这般厉害的、最可恶的抹香鲸给咬了,嚼了,吞了的!——嗳,嗳!”
他那副神气有点儿叫我吃了一惊,也许刚才听到他在结末时的感叹声中那种真切的悲痛声气而使我也有点儿感动,不过,我还是很镇定地说,“你说的当然是完全确实的,先生;但是,我怎能知道那一条鲸那样的凶恶呢,虽说我确实还可以从这桩事故的简单事实推知许多情况。”
“你听着,小伙子,你还是个嫩家伙,你说可对;你也没有说什么冒充内行的话。不错,你曾出过海,可对吗?”
“先生,”我说,“我想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出过四趟海,是在商——”
“别再说下去了!要记住我对干商船是怎么个说法——别逗恼我——我不要听这些话。不过,我们不妨把话说清楚。捕鲸是这么一回事,我已经略为对你说过了;你可还有意要干么?”
“我干,先生。”
“很好。那么,你可有胆量把标枪直对着一条活鲸的喉咙戳下去,然后又冲去追击它呢?回答,快点!”
“我有,先生,如果是非这样干不可的话;那就是说,毫无办法,非得如此干不可的话;我并不认为会发生这种情况。”
“很好,很好。那么,你不单是要干捕鲸,要体验一下捕鲸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要借此去见见世面吧?你刚才是不是这样说的?我想是这么说的。好吧,那么,我只要你向前走,在船头的上风地方瞧一瞧,然后来告诉我,你在那边看到了些什么。”
这一奇特的要求,使我有点儿迷惑地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要求究竟应该怎样理解,是说说玩的还是正经的。但是,一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都已皱得怒冲冲了,法勒船长可把我吓得连忙去干这差使了。
我走到前边,在船头的上风地方看了一阵,我看出由于涨潮,曳着船锚摇晃着的船身,现在正斜对着辽阔的海洋。一望无际的景色,而且极其单调而又可怕;我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好吧,报告上来吧。”我一回来,法勒就说;“你看到些什么?”
“没有什么,”我答道——“只不过是一片海洋;辽阔得很,就要发大风了,我想。”
“啊,那么,你对于见见世面有什么看法呢?你可想环游一下合恩角,再多见识一些么?在你站着的地方你不能看到世面吗?”
我有点儿支吾起来了,不过,捕鲸我是一定要去的,会去的;“裴廓德号”也是一条很不错的船——我认为是最好的——于是,我把这些话对法勒再说一遍。他看到我如此坚决,就表示愿意雇用我。
“那么,你不如就马上签约吧,”接着他又说——“跟我来。”说着,他领我下了甲板,到舱里去。
据我看来,坐在船尾横木上的是一个极其非凡而奇异的人物。原来他就是跟法勒船长同属这只船的最大股东老板之一的比勒达船长。至于其余的股份,按照这些商港的情形,往往是属于一群领年金的老年人的;其中也有一些寡妇、孤儿和受保护的未成年人;每个人大概是拥有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或者是船里一两枚钉子的价值。南塔开特人都把他们的钱投资到捕鲸船中,就跟人们把钱投资到有好出息的、信用良好的股票生意上一样。
且说比勒达,像法勒,实在也像许多南塔开特人一样,也是一个桂克,这海岛本来就是这种教派的人定居的地方;直到如今,这里的居民一般都还多多少少保存有桂克的特征,只不过受了许多化外与异类的事物所冲淡而有所悬殊罢了。在这些桂克中,有一些就是残忍无比的水手和捕鲸手。他们都是好战的桂克;他们都是复仇心切的桂克。
所以,在男人中间便有许多以《圣经》上的名字来做名字的情形——这是这个海岛特别普遍的风尚——他们在少年时代,自然而然地吸收了桂克那种庄严而格外动人的你和您的习语;而且他们以后那种大胆、慓悍和充满无穷冒险的生活,同这些不因年龄增长而丧失的特点奇妙地混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横冲直撞的性格,足以成为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王,或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异教的罗马教徒。当这些东西同一个圆颅和沉思而具有巨大的超自然力的人物结合起来的时候,这个人,一方面曾在最遥远的海洋担任过多次漫长的值夜,过着静止而隐遁的生活,又曾在北方的星空下过着同这里截然不同的生活,而能不按传统地独立思考;一方面又得到刚由大自然的纯洁、自由和诚挚的胸怀所产生出来的一切天然的温和或者慓悍的印象,因而主要由此(不过,也靠了种种偶然的机会)学得了一种豪壮而简劲的语言——这样的人便成为整个民族人口的唯一的人物——也是一个为崇高的悲剧而形成的伟大壮丽的人物。如果从戏剧观点上说来,不论是天生的或者是其它环境,都丝毫损伤不了他,他的天性的深处似乎有一种近似故意要支配别人的病态心理。因为在悲剧意义上说来,凡是伟大的人物,都是由一种病态心理所形成的。千万要记住,年轻有为的人们,人类的伟大性,其实不过是疾病。不过,我们迄今还没有碰到这样的人物,碰到的是跟这完全不同的人物;然而,如果有一个果真是特殊的、从独特的环境脱胎出来的人,那也不过又是另一种桂克型的人物。
像法勒船长一样,比勒达船长也是个小康的退休捕鲸者。但是,他跟法勒船长不同的是——法勒对于所谓重大事情并不爱慌慌张张,而且确是把这所谓重大事情看做是最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勒达船长却不但本来就受过了南塔开特的最谨严的桂克派的训练,后来还经历了一切海洋生活,看到合恩角周围许多一丝不挂的、可爱的岛民——但是,这一切都一点也影响不到这个土生土长的桂克,连外表也没有多大改变。不过,尽管可敬的比勒达船长具有这种不变性,他却缺乏一种首尾一贯的精神。他虽然由于良心上的迟疑,不肯拿起武器去抵御陆地来的侵略者,然而他本人却已无节制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虽然他对人类的自相残杀深恶痛绝,然而,他却穿上紧身短衣,使大鲸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现在在这个虔诚的比勒达这种沉思默想的垂暮之年,他在追忆往事时怎样使这些事情一致起来,我可不大清楚;可是,看来他是不很把它放在心上的,他很可能早就获得一种贤明的结论,认为一个人的宗教信仰是一回事,而这个现实的世界又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种世界是有利可图的。从一个穿着深棕色的短打的船长小厮出身,做到穿着袒开肚皮的大坎肩的标枪手;由此而做到船伕长,大副,船长,最后成为船老板;如上所述,比勒达已在高龄六十之年完全摆脱了实际活动,结束他那冒险事业,把他的余生致力于安闲地收取他那好出息的进益了。
现在,说来抱歉,比勒达却有一个难望更正的老守财奴的声名,在他航海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刻薄的、不好应付的工头。据南塔开特的人告诉我(虽然看来一定是一种古怪的传说),说是在他当时行驶那艘叫做“卡脱古号”的老捕鲸船的时候,他的水手们一回到家乡,大多是从岸上直接抬到医院去的,个个精疲力竭,软弱无力。作为一个虔诚的人物,尤其是作为一个桂克说来,说得客气一点,他的心肠一定相当硬。虽则据说他从来不大咒骂他的船员,但是,不知怎地,他却总要迫使他们做过分辛劳、十足艰难的工作。在比勒达做大副的时候,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只消朝你一瞪,准教你浑身哆嗦,直教你会不由自主地抓起什么东西——一只锤子或者一只穿索针,发狂似地去做这做那,做不管是什么工作。贪吃懒做一碰到他是不打自垮的。他本人就是他那种功利主义性格的精确的化身。在他那瘦长的身躯上,并没有一片多余的肉,也没有一根多余的胡须,他的下巴上长着一根柔软的、恰到好处的毛,跟他那顶阔边帽子的旧毛绒一样。
我跟着法勒船长下了甲板走进舱房的时候,看到坐在船尾横木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舱房里的面积很小;比勒达老头就笔直地坐在那里,他总是这般坐法,从来不稍侧斜,为的是不致压坏他的衣裾。他那顶阔边帽子放在身边;双腿硬挺挺地交叉着;那件淡褐色的上衣扣子直扣到下巴根;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念着一本笨重的书。
“比勒达,”法勒船长嚷道,“又在念啦,比勒达,是吗?就我所知,你已经把这些圣书研究了三十年啦。你研究到哪儿啦,比勒达?”
比勒达仿佛已经听惯了他的老船友这种不敬之词了,他一点也不理会,一言不发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就又带着盘问的神情再望一望法勒。
“他说他要做我们的船员,比勒达,”法勒说,“他要我们雇他。”
“你要吗?”比勒达声气空泛,转身对我说。
“我要,”我不自觉地说,他是个这么认真的桂克。
“你觉得他怎样,比勒达?”法勒说。
“他行。”比勒达瞧了我一眼后说,又继续念他的书,喃喃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认为他是我平生所见的一个最古怪的老桂克,尤其是因为他的朋友兼老船友法勒却似乎是一个性格非常暴躁的人。但是,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机警地四下望望。法勒这时打开了一只箱子,拿出船上的契约来,把笔和墨水放在面前,傍着一只小桌子坐下来。我心里开始想,这该是我自己决定的时候了,我该按什么条款才愿意应承这次航行。我早已知道,在捕鲸业中,是不付工资的;大家(包括船长在内)都是分取一定的份数、叫做“拆账”的红利,我也知道,这种“拆账”是按船上各人的职责大小来分的。我也知道,我在捕鲸业是个新手,我的“拆账”不会很多;但是,因为我已熟悉海上生活,能掌舵,会捻绳,以及其它等等,因此,我毫不怀疑地认为,根据我的见闻,至少该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账”——就是说,不管最后的红利数目有多少,一次航程我可净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虽然人们把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叫做“大拆账”,然而,这倒也是聊胜于无的;如果我们碰上一次好运气的航程,那就差不多很可以补偿我所穿破的衣服,别说我还能白吃三年的牛肉,在船上白住三年,一个子儿都不用付。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积攒大财的可怜方法吧——一点不假,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可怜的方法。不过,我是个从来没有打过要发大财的主意的人,正当我要在这个挂着“雷云”的冷酷的招牌的处所投宿时,如果这世界有我容身之地也就够心满意足了。总之,我认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账应该算是很公平的了,不过,考虑到我生来就是一块挑得起重担的材料,如果出我二百分之一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话虽如此,但是,对于接受一笔慷慨的分红却有一桩使我稍觉狐疑的事情:我在岸上已听到过法勒船长和他那个神秘莫测的老朋友比勒达两人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他们俩都是“裴廓德号”的主要股东,因此,其他那些为数众多的零星小户的股东老板,差不多把整个船务都交给他们这两个人照管。不过,我就弄不懂,为什么这个吝啬的比勒达老头又会有掌握雇用水手的大权,尤其是我这时看到他在“裴廓德号”上,舒服地坐在舱房里,念着他的《圣经》,仿佛是坐在自己家里的火炉旁边。这时,正当法勒在用他的小刀想修补那支笔而修补不好的时候,叫我吃惊不小的是,比勒达(因为在办这个手续中他毕竟也是大有关系的一方呀)却始终没有理会我们,只是继续在念他的书,“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
“那么,比勒达船长,”法勒打断他说,“你怎么说,我们该给这个小伙子多少拆账呢?”
“你比我懂得多,”他阴森森地回答道,“七百七十七分之一不会太多吧,会吗?——‘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只要积攒——’”
我心里想,好一个“积攒”,这样的拆账!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吧,比勒达老头,你已经肯定了我这个人不该把许多拆账“积攒”在地下了,因为,在那里,有虫子咬,能锈坏。这倒真是个了不起的“大拆账”,虽然从那个大数字看来,也许一开始骗得了一个陆地人,然而,略为思索一下,就会知道尽管七百七十七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可是,如果你把它当做一个分母看,那我说,你就知道一个法寻的七百七十七分之一跟七百七十七块金圆却是天差地别的了;当时,我心里就这么想着。
“怎么,见你的鬼,比勒达,”法勒嚷了起来,“你该不想诓骗这个小伙子吧!他必须拿得比这多些。”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比勒达眼也不抬地说过后,又继续喃喃下去——“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我要把他的名字写上,注明三百分之一,”法勒说,“你听到吧,比勒达!三百分之一的拆账,我说。”
比勒达放下了书,一本正经地转向他说,“法勒船长,你心地豁达慷慨;可是,你也得想一想你对这只船的其他股东所负的责任——其中有许多是孤儿寡妇呀,——因此,我们要是给这个小伙子的工资给得太多了,我们就会抢掉这些孤儿寡妇的面包。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拆账,法勒船长。”
“你这比勒达!”法勒砰地跳了起来,在舱房里卡搭卡塔地走来走去,大肆咆哮道。“该死,比勒达船长,如果我过去在这些事情上依你的话,那我的良心早就重得够把任何一条航行在合恩角的最大的船只都压沉了。”
“法勒船长,”比勒达坚定地说,“你的良心也许能吃十英寸水,或者能吃十水,那我可说不出;不过,因为你还是一个不悔悟的人,法勒船长,我非常担心,怕你的良心只是个漏了气的;到头来会叫你沉到火坑里去,法勒船长。”
“火坑!火坑,你侮辱我,老兄;这可叫人忍无可忍,你侮辱我。这真是一种恶毒的侮辱,随便骂人该入地狱。该死的东西!比勒达,你再对我说一遍,来挑动我的肝火吧,那我就——我就——不错,我就把一只活山羊都连毛带角吞下去。到外边去,你这个讲黑话的乌龟贼强盗的灰孙子——立刻给我滚出去!”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到比勒达跟前,但是,这时,比勒达却出奇的神速,身子一闪,避开了他。
这两个负有主要和重大责任的船东这样骇人的吵架可把我吓呆了,我颇想打消一切的念头,不上这么一艘船权颇有疑问又是暂时给代管着的船只,我打门边一闪,让路给比勒达逃出去,因为这家伙,毫无疑问地,一定急于要避开法勒的盛怒。可是,使我诧异的是,他竟又十分泰然地坐到横木上去,看来毫无退却的意图。他似乎已经看惯了这个不知悔悟的法勒和他那副脾气了。至于法勒,脾气发过后,也好像是太平无事了,他也坐了下来,像一只绵羊似的,虽然他还微显抽挛,宛似精神仍很激动。“呸!”他最后啐了一下说——“风暴已经消失了吧,我想。比勒达,你磨鱼枪一向很在行,给我修修这支笔吧。我的小刀得上磨石啦,喏,谢谢你,比勒达。那么,小伙子,刚才你不是说你叫以实玛利么?好吧,这就给你写下来啦,以实玛利,三百分之一的拆账。”
“法勒船长,”我说,“我还有一个朋友,他也想做水手——我明天可以带他来吗?”
“行,行,”法勒说。“把他找来,让我们看一看。”
“他要多少拆账?”比勒达哼着说,眼睛打书本上抬了起来,因为他又在埋头读书了。
“啊!这个请你别管,比勒达,”法勒说。“他可捕过鲸?”他对我说。
“他杀死的鲸我可数也数不清,法勒船长。”
“好,那么带他来吧。”
签过约后,我就走了;无疑的,我一清早已经做了一件不差的事了,“裴廓德号”就正是约约指定给我和魁魁格去环游合恩角的船哪。
但是,我走不多远,就想起我还没有见到那个我要同他一起出航的船长;虽然,事实上确有许多时候,一条捕鲸船完全装备停妥,招足所有的水手后,船长才出来指挥的,因为航程往往很长,停泊在家乡的期间又非常之短促,如果船长还有一份家小,或者有什么脱不了身的要事之类,那他就不必对他那只停泊在港口的船只多加操心,尽可交给船主们去把一切开航的事情料理得妥妥帖帖。不过,在你自己非得听他摆布不可之前,总还是先见一见他为好。于是,我又折回去,跟法勒船长搭讪了,问他可在哪里找到亚哈船长。
“你要找亚哈船长干什么呢?一切都弄得舒舒齐齐了,我们已经把你雇好啦。”
“不错,不过,我很想见见他。”
“不过,我认为你现在要见他是办不到的。我也不很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直是足不出户;也许生病,可又不很像生病。事实上,他不是生病;不过,不,他身体可也不很好。总之,小伙子,他跟我也不常见面,因此,我认为他也不会见你。他是个怪人,亚哈船长——有人这么看法——不过,他却是个好人。啊,你一定会很喜欢他;别担心,别担心。亚哈船长么,他是个伟大的,不敬神却又像神似的人物;他不多说话;不过,等到他一开口,那你就得好好听他。要记住,我事先警告你;亚哈是跟普通人不同的;亚哈曾经进过许多大学堂,也到过好些吃人生番的地方;他一向习惯于比海浪还更深奥的奇迹;他那支激烈的鱼枪曾经打中比大鲸还要有力与奇特的仇敌。他的鱼枪呵!说起敏捷和准确来,真是我们岛上数一数二的啊,他不是比勒达船长;不,他也不是法勒船长;他就是亚哈,朋友;那个古代的亚哈,你知道,是一个君王呀!”
“而且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当那个邪恶的王给刺死了的时候,狗可不是都去舔他的血么?”
“到这边来——这边,这边,”法勒说道,眼睛闪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简直要把我给吓呆了。“记住,小伙子;这些话可千万别在‘裴廓德号’上说。也别在随便什么地方乱说。亚哈船长这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取的。这是他那个痴痴呆呆的守寡母亲的愚蠢无知的怪念头。她在他只有十二个月的时候就死了。然而这个该黑特老太婆蒂斯蒂克,却说这名字总会证明是有预见性的。所以,像她那样的其他一些傻瓜也许会告诉你同样的事情。我要警告你。这是说谎。我很知道亚哈船长;好多年以前我跟他一起出过航,是他的大副;我知道他的为人——是个好人——可不是个虔诚的好人,像比勒达那样,而是一个爱骂人的好人——有点像我——不过,他比我要好得多。呵,呵,我知道他从来就不是很愉快的;在归航的时候,我知道他有过一阵子失魂落魄;但那是因为他那鲜血淋漓的残腿上的针刺似的疼痛的缘故,这也是谁都看得出的。我也知道打从上次航程给那条该死的鲸搞掉了一条腿后,他就变得郁郁不乐了——非常的郁郁不乐,有时还要耍蛮;不过,那是慢慢就会消失的。总之,我再告诉你,跟你保险,小伙子,跟一个嘻嘻哈哈的坏船长出航,那是不如跟一个郁郁不乐的好船长好得多。那么,再见吧——请别错看亚哈船长,因为他凑巧有一个邪恶的名字。再说,我的朋友,他还有一个老婆——结婚到现在还不满三次航程——真是个可爱的、唯命是从的姑娘。你想一想;老头儿靠这个可爱的姑娘还生了一个小孩呢,那么,难道你还以为亚哈是个无可救药,十足有害的人么?不,不,小伙子;尽管他苦恼,伤残,亚哈可还是有人性的!”
我心事重重地走了;我刚才偶然得知的关于亚哈船长的情形,真教我对他有一种无法抑止的茫然的难过。不知怎地,我当时还对他感到同情和悲伤,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他惨痛地失去了一条腿的缘故。然而,我也对他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不过,那种我所无法描摹的敬畏,却不是真正的敬畏;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敬畏。但是,我却感到敬畏;虽然这种敬畏并不使我对他生厌;不过我同时也对他那种仿如神秘的情形感到不耐烦起来,因为当时我对他是这么弄不清楚。好在我的思路终于又转移到别的方面上去,所以,神秘的亚哈就暂时从我的脑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