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鲸(电影《白鲸记》原著)
- (美)赫尔曼·麦尔维尔
- 2656字
- 2024-08-28 09:10:50
第十八章 他的画押
我们(魁魁格还拿着他的标枪)顺着码头末梢走向那只船的时候,法勒船长在他的小房子里,用他那粗卤的声音哇啦哇啦地招呼我们,说他没猜想到我的朋友是个生番,还声明他不许生番上他那只船,除非事先拿出证件来。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法勒船长?”我跳上舷墙,撇下我的同伴站在码头上,说道。
“我是说,”他回答道,“他必须出示他的证件。”
“不错,”比勒达船长声音空泛地说,他站在法勒背后,从小房子里伸出头来。“他得出示他已经改教的证件。小魔王,”他说过后,又对魁魁格说,“你现在可跟任何的基督教堂发生关系?”
“怎么,”我说,“他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这里应该说明一下,航行于南塔开特的船只的刺花野人,有许多人最后都改信基督教。
“第一公理教会。”比勒达叫道,“怎么!就在德脱罗诺米·科尔曼执事的会堂做礼拜的?”这么说着,他就拿出他的眼镜,用他那条黄色大手帕揩一揩,很仔细地戴上,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硬挺挺地倚着舷墙,仔细地对魁魁格端相了好久。
“他当了多久的教友?”接着,他对我说;“我看是不很久吧,小伙子。”
“不,”法勒说,“他还没有正式受过洗呢,不然的话,他脸上该不会显得这么毫无神气吧”
“现在,老实说吧,”比勒达嚷着,“这个非力士人是德脱罗诺米执事的宣道会的正式会友吗?我从来没见过他在那里,我每个主日都在那地方。”
“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德脱罗诺米执事,也不知道他的宣道会,”我说,“我所知道的是,这个魁魁格生下来就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他自己就是个执事,魁魁格就是个执事。”
“小伙子,”比勒达严峻地说,“你简直是在跟我大开玩笑——你自己说吧,你这个小赫人。你说的是哪一种教派,回答我吧。”
我觉得自己已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于是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古代的天主教派,先生,也是你跟我,还有那边的法勒船主,跟这个魁魁格,我们大家,我们每一个人都归属的教派;就是这整个崇拜的世界的伟大而万世不易的公理教会;我们都是属于这个教派;只有我们里头一些怀有怪想的人才不同这个伟大的信仰发生关系;我们大家都在那个信仰中手携手了。”
“捻接,你应该说手捻接手,”法勒更走拢些,叫道。“小伙子,你还是去做牧师,用不着当水手啦;我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好的讲道。怕连德脱罗诺米执事——不,怕连梅普尔神甫本人也敌不过你呢,他还算是个有点本事的人咧。上船来,上船来,甭提什么证件了。我说,告诉那个刮荷格——你管他叫什么?告诉刮荷格走过来吧。天啊,他有多厉害的一支标枪呀!样子像是用好钢料打成的;他大概也使得很不错吧。我说,刮荷格,或者随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曾站在捕鲸艇头过?你可打过一条鱼?”
魁魁格一言不发,野里野气地跳上了舷墙,又从舷墙上跳到一艘吊在船侧的捕鲸艇头上,然后支起他的左膝头,平举着他的标枪,好像是这样的叫嚷起来:
“船长,你看见那海面上的一小滴柏油吧?你看见吗?好,就当它是一只鲸的眼睛,那么!瞧着吧!”于是,他以那一小滴柏油为目标,就把那支标枪嗖的一声掠过比勒达老头的阔边帽顶,直穿过船甲板,把那滴闪烁的柏油打得无影无踪了。
“瞧,”魁魁格镇定地拉着绳索,说道,“那要是鲸的眼睛的话;哼,那只鲸就完蛋啦。”
“赶快,比勒达,”法勒说,可是,他的合伙人,已经被那近在身旁的、如飞的标枪吓得退向舱口那边去了。“赶快,我说,你,比勒达,把船上的文件拿来。我们一定要雇海奇荷格,我是说刮荷格,把他安置在我们的一只小艇里。喂,刮荷格,你听着,我们给你九十分之一的拆账,这个拆账,在南塔开特的标枪手中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于是我们走进了舱里,教我极感快活的是魁魁格立刻就成为我所属的这只船的船员了。
等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做完,法勒把要签约的事情都料理停当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想,那个刮荷格是不会写字的,他会吗?我说,刮荷格,该死!你要签名还是画个押?”
但是,因为这样的仪式魁魁格以前已经做过两三次,因此,对于这问题,他一点也不显得害羞;他拿起递过来的笔,在文件的适当的地位上,把刺在他臂膀上的奇怪的圆形图案依样画在那上面;所以再加上法勒船长硬是要错改他的名字,签下来的东西就像这样:
刮荷格。
他的画押。
这时,比勒达船长坐在那里,瞪着眼、不住地凝望着魁魁格,最后庄重地立了起来,在他那镶着阔边的淡褐色上衣的大口袋里摸出一包小册子来,挑了一本题着“末日来临,又名不得耽延,”的书放在魁魁格手里,然后双手紧抓着魁魁格的双手和那本书,热切地直瞪着他的眼睛,说,“小魔王,我必须为你尽我的责任;我是这只船的股份老板,很关切所有水手的灵魂;你要是还抱住你那异教的一套,这是教我非常害怕的,所以,我请求你,别再做恶魔的奴隶。摒弃那偶像崇拜和那可怕的魔鬼;趁天罚尚未到来,赶快回头吧;当心啊,我说;啊呀!赶快脱离火坑吧!”
比勒达老头说的话还带点儿水手腔,刺耳地夹杂着《圣经》上的词汇和家乡土话。
“别说啦,别说啦,比勒达,别再糟蹋我们这位标枪手吧,”——法勒嚷道。“虔诚的标枪手决做不成好水手——只会使他丧失胆量;做标枪手而没有好胆量就一文不值。从前那个叫做纳特·斯汪因的小伙子,本来是整个南塔开特和维因耶德数一数二的最勇敢的头桨手;他去听了道,从此就不行了,他弄得对他那烦累的灵魂惶惶恐恐起来,因此一看到鲸就发慌、避开了,怕发生意外,怕万一会沉了船去见海王。”
“法勒!法勒!”比勒达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又扬起双手,“你自己呀,就跟我自己一样,已经经历过多少次危险;法勒,你早就知道怕死是怎么回事啦,你怎能这样亵渎神灵地胡说八道呢。你这是违背了你自己的良心喽,法勒。你老实说,那回这只‘裴廓德号’在日本海上遇到台风,三根桅杆都落到海里去,也就是你跟亚哈船长一起出航的那一回,那时候,你难道没有想到死神和末日么?”
“你们听,你们听他这会儿是怎么说的,”法勒高声叫嚷,阔步跨过舱房,双手重重地插进口袋里,——“听呀,你们大家。请想一想!那时候,我们每一分钟想的都是那条船就要沉下去了!还想什么死神跟末日?不是吗?那三根桅杆像打雷一样老是不停地撞击着船侧;海浪前前后后地泼溅着我们。还想死神跟末日吗?不,那时节没有时间想到死上面去。亚哈船长跟我想的是生;想到怎样救大家的生命——怎样装上那应急的桅杆——怎样设法驶到最邻近的港口去;这就是我那时候想的东西。”
比勒达无话可说了,只是扣上他的上衣,高视阔步地在甲板上走着,我们也跟着他走去。他在甲板上立定了,泰然地俯视着几个在中甲板补中桅帆的帆工。他时时弯下身子,捡起一块布片,或者拿起一段涂了柏油的麻线,要不然,这些东西也许会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