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上册)(译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尔丁
- 4050字
- 2024-11-03 20:50:48
第六章 对塾师巴特里奇淫乱行为的审判;他妻子所作的证言;略论我国法律之高明;以及熟知底细的人所最乐闻的其他重大事实
大家也许会奇怪这么一件尽人皆知、议论纷纷的事,怎么会一直没人向奥尔华绥先生提起呢?那一带大概只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了。
为了就这一点向读者略作说明,我应当告诉大家在我们国家里,没有谁比这位好人更无意于反对前一章所谈的对慈善行为的解释了。老实说,无论根据哪种解释,慈善二字他都当之无愧,因为没有谁比他更知人的饥寒,更乐于济人之急,同时也没有谁比他更珍惜旁人的名誉,轻易不肯听信有损旁人名声的话。
因此,流言蜚语是绝对钻不到他的餐桌上来的。前人有言:观其友而知其人。我也不妨大胆说,只要留神听听人们在大人物餐桌上所谈的话,就足以知悉他对宗教、政治及生活趣味的一些看法,以至他整个的性格。世上固然有些随处抒发己见的怪物,然而多数人还是很会阿谀奉承,顺着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的喜好和意向说话的。
闲话少说,咱们仍旧回到威尔根斯大娘身上来吧。尽管路途有十五哩之遥,她还是很快就办完了委派给她的差事。她带回关于塾师的确凿罪证,这样,奥尔华绥先生只好吩咐把这个犯人传来,他要亲口审问。于是,巴特里奇先生就到庭候审,以便对指控他的这个罪名进行辩护——如果他尚能辩护的话。
在指定的时刻,前边提到的巴特里奇、他的妻子安妮以及控告他的威尔根斯大娘就都来到乐园大厅,听候奥尔华绥先生审问。
这时,奥尔华绥先生在法官席上落座,巴特里奇先生就被带到他跟前来。听完威尔根斯大娘对他的控诉之后,巴特里奇申明受了冤枉,大呼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法官又审讯巴特里奇太太。她先为自己不得不讲出对丈夫不利的事实真相表示了一番遗憾,然后就把事情的原委(这些读者早已晓得了)详细陈述了一遍。最后她还说,她丈夫已经向她招认了自己的罪过。
至于她究竟宽恕了她的丈夫没有,这一点我不便妄下断语;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情愿来作这个人证。倘若不是威尔根斯大娘手段高明,先在她家里从她口中套出全部情节,又用奥尔华绥先生的名义向她保证对她丈夫的惩罚决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家人的话,由于其他种种原因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来指控自己的男人的。
巴特里奇虽然承认确曾向他的老婆招认过上述情节,可是他仍然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他竭力说明,他所以不得不那么做,是因为他老婆跟他纠缠不休。她发誓说,她确信他是有罪的,所以他一天不招认,就折磨他一天。她还认真答应他只要招认下来,就永不再提起此事了。他说尽管自己明明是无罪的,还是为这个诺言所动,伪称自己有罪——他相信在同样情形下,纵使要他招认杀人,他也一定会照办的。
巴特里奇太太可不能心平气和地听他这么非难她。然而当前除了眼泪以外,她又没旁的可以求助。于是,她就邀来大量的眼泪来支援自己,然后对奥尔华绥先生说道——或者不如说,哭道:“老爷,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可怜的女人了,受这个下流痞子的欺负。他这不是头一遭骗我了。禀告老爷,他糟蹋我的床铺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要是他光喝酒,不务正业,我还能忍受;可是他竟触犯了这条戒律。而且,他要是在外头胡搞,我也不会那么在乎。可是他姘的却是我的女用人,又是在我家里,在我自己家里,糟践了我自己的干净床铺——准是的,他跟他那个畜生骚婊子。可不是嘛,你这个流氓,你糟践了我的床铺,你糟践了。如今你又诬告是我硬逼你把实情招认出来的。请老爷公断,会是我硬逼他的吗?到今天我还浑身是伤,这足可以证明他对我有多么狠毒。你这流氓!你要是个男子汉的话,把女人打成这样子,一定会感到可耻。可是你连半个男子汉也顶不上,你心里也明白。你也算不上我半个丈夫。你非缠婊子不可,非缠不可,可是我准知道……禀告老爷,既然他气苦了我,我就索性发誓作证:我是亲眼看见他俩睡在床上的。什么,你大概忘啦!只为了我委婉地劝了你一句不该和人通奸,你就打得我死去活来,打得我额头上淌血。可是左邻右舍都可以替我作证。你简直伤透了……伤透了我的……伤透了我的心啦!”
说到这儿,奥尔华绥先生打断了她的话,劝她平静下来,答应一定替她主持公道,然后朝巴特里奇转过身来。巴特里奇这时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那点机智一半因惊讶,一半因恐惧,已经丧失殆尽了。奥尔华绥先生对他说:“世界上竟然有像你这么坏的人,真让我心里难过。”他告诉巴特里奇,像这样支吾搪塞,来回扯谎,只能加重自己的罪名。巴特里奇要是想赎罪的话,就只有坦白招认,真诚忏悔。因此,他劝他立刻把事实经过全部供出来。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连他自己的老婆都出来作证,就再不可抵赖了。
这里,请读者按捺片刻,容我把我国法律的英明睿智公公道道地赞美一下——它拒绝接受妻子所作的证言,不论对丈夫有利还是不利。一位学识渊博的作者说(我记得,除了一本法律书外,他的话从来没有人引用过),倘若允许妻子作证的话,那就会在夫妻之间酿成无尽无休的纠纷,也一定会弄出许多伪证,从而使许多人被鞭笞、罚款、囚禁、流放和处以绞刑。
巴特里奇站在那儿沉默了一阵子,等吩咐他说话时,他才说:一切实情都已经讲了,并且说,老天知道他是清白无辜的。最后又说,那个女仆本人也是知道的。他不晓得(或者至少是装作不晓得)珍妮早已离开这一带了,他要求老爷马上把她传来作证。
奥尔华绥先生办事素来喜欢公道,又加上性情冷静,这就使他成为一个一向极有耐性的法官,肯于听取被告为了替自己辩护而提出的一切证人的证词。他立刻派人去找珍妮,在她来到之前,他同意对这个案子暂不作最后判决。然后他又劝巴特里奇夫妇要和和睦睦的(可惜他这番劝导大都说给那个不需要劝导的人听了),并且指定他们第三天再来候审,因为他打发珍妮去的地方离他家刚好是一整天的路程。
在指定的时日,有关各方都到齐,听候审理。这时,派去传珍妮的人回来了,说找不到她,因为前几天她已经离开住所,跟一个招募新兵的军官走了。
于是,奥尔华绥先生宣布:这个珍妮看来只不过是个下贱女人,她作的证言似乎也不足为凭。不过他还说,巴特里奇自己的招认以及他老婆供出当场捉奸的许多情节,已经足以证明确有其事了;倘若珍妮能到庭并且讲出真话,也只能进一步证实而已。因此,他再一次劝巴特里奇要坦白招认。可是巴特里奇仍然坚持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奥尔华绥先生说,他本人对巴特里奇的罪名已没有疑问了,并且声明他决不能去鼓励这种坏人。因此,他取消了那笔年金,劝他为了来世而真心悔改,为了养活他自己和老婆,在现世要辛勤劳动。
世上比可怜的巴特里奇更倒霉的人恐怕为数不多了。由于老婆的证言,他失掉了大部分进项,可还得天天听她责难:除了其他许多方面,失掉那笔进项也是祸由他起。然而他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能逆来顺受。
尽管我在上文里称他为可怜的巴特里奇,可是我宁愿读者把我使用这个形容词归之于我生来心肠软,而不可理解为宣告他清白无辜。他究竟清白不清白,下文大概自见分晓。倘若历史缪斯把什么机密交我保守,那么在没得到她的许可之前,我是决不会犯泄密罪的。
因此,请读者暂时抑制一下好奇心。不论这件事是虚是实,可以确言的是摆在奥尔华绥面前的证据蛮够他判罪的了。如果是旁的法官的话,证据比这再少许多也尽够确定巴特里奇通奸生子的罪名的。但是尽管巴特里奇太太一口咬定,甚至愿意为这件事对天起誓,然而塾师完全无辜还是有可能的。固然把珍妮离开小巴丁顿与她分娩的时间计算一下,娃娃显然是在那儿怀的胎,然而那并不就等于证实巴特里奇准是孩子的爸爸。旁的不提,当时家里还有个将近十八岁的小伙子,他跟珍妮来往相当亲密,理应引起疑窦。但是人一吃起醋来就盲目了,巴特里奇的老婆在盛怒之下,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巴特里奇究竟有没有遵照奥尔华绥先生的劝告去悔罪,这倒不很明显;可是他老婆却着实大为后悔不该去作不利于自己丈夫的见证,尤其是她事后发现德波拉大娘完全骗了她,在奥尔华绥先生面前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肯替她说。不过,她在布利非太太那里似乎还顺利。读者谅必理会到那位太太脾气要温和得多,她慨然答应去替她求情,要她哥哥恢复他们那笔年金。她这样做固然是由于她心地好,然而她另外也还有个更强烈、更合乎人情的动机,下一章自见分晓。
但是布利非太太求情却没有成功。尽管奥尔华绥先生并不像晚近某些作家那样认为讲仁慈无非就是惩罚有罪者,然而他同样也不认为毫无理由地任意赦免犯有严重罪过的人就符合这一美德。案情上遇有任何疑点或可以减刑的情节,他一概都不放过;可是犯罪者的请求或旁人的求情却丝毫不能影响他。总之,他决不因犯罪者本人或其朋友不愿意罪犯受到惩罚,就加以赦免。
这样,巴特里奇和他的妻子就只好俯首听从命运的安排。这份命运确实很苦:进项减少了,他不但没加倍努力,发奋图强,可以说是反而由于绝望而颓唐下来。巴特里奇生性本就懒散,如今这个毛病更加严重了,他那小私塾终于也关门大吉。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基督教徒出于恻隐之心,接济他们一些糊口之资,两口子非挨饿不可。
这种接济来自一位无名氏。他们认为这位隐名匿姓的施主就是奥尔华绥先生本人,我相信读者也一定这么想。奥尔华绥先生虽然不肯公开去鼓励罪恶,可是倘若罪人遭受的困苦大得跟他所犯的罪过不相称时,他也可以暗地里为之减轻。如今在命运女神的心目中,巴特里奇一家的悲惨处境正是如此。她终于同情起这对可怜虫,把巴特里奇太太的苦难完全结束,从而也就大大减少了她丈夫的苦难——原来不久她就患天花去世了。
奥尔华绥先生对巴特里奇作出的判决,最初博得人们一致的赞同。及至巴特里奇刚一吃到判决所招致的苦头,邻居们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开始同情起他的境况,随后就责怪起他们以前所称许过的公道,认为那太严峻苛刻了。这时,他们大声疾呼,反对无情地执行处罚,极力歌颂仁慈和宽恕。
巴特里奇太太的去世使这种呼声更加高涨了。尽管她的死是由于患了上述疾病,而这病并非贫困或忧伤所引起的,可是许多人却仍然厚着脸皮说她是死于奥尔华绥先生的执法过严——或者用他们当前的说法,就是惨无人道。
巴特里奇丧失了老婆、私塾和年金,而今那位无名氏又把前边提到过的救济金停掉了,眼看就要挨饿。于是,他决定迁移,在四邻的一致同情下,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