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明在一个现代作家的作品中,哪些应视为剽窃而来的,哪些属于合法的战利品

渊博的读者一定会理会到,在这部巨著中,我时常摘译古代一流作家的文章,而不去援引其原文或者完全不去理会引文的出处。

贤明的班尼尔神父即昂丹·班尼尔(Adam,Abbé Bannier,1673—1741),法国作家,著有《从历史上解释神话与传说》。在他那部学识精奥、立论正确的《神话学》的序言里,曾对这种写作方法提出过一个极其恰当的看法。他说:“读者不难注意到我往往重视他的名声甚于我自己的。一个作家本可以很方便地使用一些深奥的引句,这样做只需费点抄写的工夫就行了;然而为了读者的缘故,他宁可克制住,这当然出于作家对其读者很大的敬意。”

把一部作品塞满了这种鸡零狗碎当然可以看作是对读书界一种不折不扣的欺骗。如果不是在脑海里,至少也在书架上,读者已经整本地有了的东西,又迫使他们再零零星星地买上第二回。对于没学问的人这就更加残酷,他们花冤枉钱去买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东西。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里插进大量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引句,这等于用拍卖商的那种卑鄙手段来对待男女读者;他们总是把要卖的商品杂七杂八地安排在一起,为了买一件需要的货色,你必须同时买下一些对你毫无用场的东西。

但是再公正无私的行为也会为愚昧的人所误解,为心怀恶意者所歪曲,所以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而牺牲读者的利益,在我借用旁人的思想或词句的时候要抄录原文,或者至少也注明原作的章节。我确实有些担心由于采取了相反的办法,常常使自己陷于不利的地位,有人可能因为我不曾注明原作者的名字,不免怀疑我有剽窃他人作品之嫌,而不认为我这样做是出于与那位合情合理地享受盛名的法国人同样的高贵动机。

为了防止日后遭到任何非难,我在这里先坦率招认这个事实并加以辩解。我们可以把古代作家看作一片肥沃的公有地,凡是在帕尔纳斯峰有一席之地的人帕尔纳斯峰是希腊中部的高山,神话传说中奉为诗神所居之地。后来“攀登帕尔纳斯峰”一语即作诗歌创作解。这里指不论大小诗人。,都有权在这里任意养肥自己的缪斯。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今人之于古人,正如穷人之于富人。所谓穷人,这里指的是在英语中通称作群氓群氓见本书第一卷作者原注。那个人数众多而且可敬的集合体。凡是有幸和他们多少有过些接触的人,必然十分清楚群氓所共同恪守的一项准则:对阔邻居要毫不犹豫地去打抢,这既不是什么罪过,也谈不上可耻。这些群氓不断地按照上述这项准则行事,几乎王国每个教区里都有一帮人结成私党,经常和某个叫作乡绅的殷实人物作对,所有的穷邻居都把他的财产看作随时可据为己有的战利品。他们认为这种掠夺根本算不得什么罪过,并且把互相隐瞒庇护、使大家受不到惩罚看作是信誉上和道德上的义务。

我们这些作家也应该把荷马、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等古人看作家产殷实的乡绅,我们这批帕尔纳斯峰上的穷汉就根据由来已久的惯例,什么来得顺手就拿什么。我要求这种自由,也打算让我的穷邻居援例享受。我只申明,并且恳求我的伙伴们一起做到这一点:我们之间一定要坚持群氓之间的那种绝对的诚实。我们如果相互盗窃,那真是罪大恶极,寡廉鲜耻;因为那实际上就是欺诈穷人(有时候被欺诈的人也许比我们自己还穷),或者用最刻薄的说法,等于去抢医院。

因此,经过最严格的检查,我扪心自问,并没犯这种可鄙的盗窃罪,我却甘愿承认犯了前一种罪过。古代作家的作品中凡是有我可用的东西,我就毫不踌躇地拿来用,而且也不去注明原作者的姓名和出处。不仅如此,这类词句一经写到我自己的作品中,就绝对变成我自己的作品了,我也期望所有的读者把它们完全看作纯粹归我所有。但是只在一个条件下我才坚持这个权利:我对穷伙伴是绝对诚实的。如果从他们的薄产中有所借用的话,我一定注明出处,以便随时可以归还原主。

有一位摩尔先生即詹姆斯·摩尔·史密斯(James Moore Smythe,1702—1734),菲尔丁时代的一个花花公子。他曾为在枯燥乏味的喜剧《时髦竞赛》(1727年初次上演)中借用诗句事,与诗人蒲伯闹过纠纷,蒲伯曾把此事写入讽刺诗《愚人记》中。就疏忽了这一点,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他过去曾经借用过蒲伯的几行诗,后来又任意把其中六行用到他的剧本《时髦竞赛》中了。蒲伯先生非常幸运地在该剧中发现了它们,他用强硬手段夺回了自己的财产,仍然放回到自己的作品中。为了进一步给以惩罚,他把摩尔投入《愚人记》那座臭气熏天的地牢里。作为诗文市场上对交易不公的一个正当的惩罚,人们现在仍然记得这件不愉快的事,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