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现实性是超越现实的东西

—— 想必与此密切相关,无论日本还是海外,一部小说成为一大话题的时候,大体说来,往往只有那部作品的名字大行其道,或者大多作为contentscontents:(书的)内容、目录。来接受。是吧?不过关于您,仅仅关于您,我觉得不是任何一部村上作品,而是您写的东西整体作为一个大的东西被大家所接受。说浅显些,就是说出现了“读者追随”这么一种情形。

村上 唔、唔。

—— 这人写的书,每一本都有意思,所以看好了!较之这种外在刺激(motivation),村上作品读者更多具有“内在阅读”意味。感觉上不是去外面拿有趣的什么,而是去了那里就能返回关键场所,便是这样的感觉。内在感觉强得多。我认为是您的故事和自己的关系在那里发挥强有力的作用……作为探寻个中机微的关键词,有个词叫“穿墙”,我想。

村上 “穿墙”?

—— “穿墙”,我认为是个绝对大的要素。前不久您在《思考者》《思考者》:原文是“考える人”,日本杂志名称,季刊。这里说的长篇访谈发表于2010年夏季号。长篇访谈中说来着,仅仅写现实主义长篇是“没有淘空自己的感觉的”。那句话给我留下很深印象。超越现实主义的“穿墙”感觉,无论对于作者您,还是对于小说本身,抑或对于读者,都可能是重要元素。您的小说中,短篇也好长篇也好,都有“穿墙”以种种形式出现。

村上 嗯,是出现了。所谓穿墙,就是去了那边。

—— 有时是在某人的台词中有穿墙那样的事发生,有时是出场人物自身。典型的,是刚才提到的《寻羊冒险记》中的羊男。《奇鸟行状录》中是主人公本人不折不扣地穿墙而过。即使早期作品,《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故事结构本身也是一种穿墙式设定。就是说每一时期都有“穿墙”出现。不过就刚才说的那种非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故事而言,读者也能够把“穿墙”这一行为整个接受下来。

那么我想问,在现实主义色彩更浓些的小说中体现“穿墙”要素时您不被现实主义所牵制,那是因为什么呢?以一部具体作品来说,比如收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面的《独立器官》那个短篇中的医师——他经历了一场从未体验过的失恋,以近乎饿死的形式死掉了。那部作品基本上是以现实主义表现和推进的故事。这里让我感觉到您特有的“穿墙”要素,以现代医学常识来看,一般是不会以那一形式死掉的。然而渡会医师那么死掉了。以那一形式让他在那里死掉,作为作者丝毫也没有犹豫吗?在所写作品以现实主义笔法推进的过程中,不需要慎重些吗?比如那样的死法会不会不够自然?

村上 在那部小说中并没有感到多么犹豫。怎么说呢,那个叫渡会的人可能被死本身迷住了,或者被死抓住了,逃不出了。那是一种宿命。对于作者的我,那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渡会那个人迄今按自己的行事机制活得风生水起,欢天喜地。而某个时候突然被“死”一把抓住了尾巴,再也挣脱不掉。至于那是过去的欠账找到头上了,还是命中注定,或者类似人的孽障,抑或仅仅运气不好,我也不明白。但不管怎样,一旦被死那个东西逮住,就别指望它松手,无可奈何。那上面没有现实主义,什么也没有。一旦被擒就一命呜呼。

——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想往往在那里止步不前,特别是用现实主义写作的时候。用这种现实主义步调推进的小说,估计很难像您那样实施“穿墙”。怎么说好呢,毕竟……

村上 需要进一步说明?

—— 较之说明,或许对于现实性的恐惧感……要写被死抓住尾巴之人的时候,难免对医学上确实致死那类东西有所顾忌,以免被谁趁机非难。

村上 可那样一来,故事就索然无味了。

—— 那倒是啊!

村上 节奏要死掉的。我一再说来着,优秀的鼓手不击打最关键的音。这点再重要不过。

—— 言之有理。

村上 不过这点在你指出之前从未意识到。因为是我笔下水到渠成的东西。问题是,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就这东西一一说明,那可就无聊死了。

—— 所以,就算有人提出人是不至于以那种状态死的,也还是要说“不,要死的”,作为故事。

村上 那篇小说,渐渐想起来了(笑)。归根结底,活得那么顺风顺水开心惬意的人怎么可能那样死去呢?一般人想必这么认为。然而,是要死的,实际上。

—— 呃。

村上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人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死了。我最想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形。真正的现实性是超越现实性的东西。单单把事实作为现实来写,是不会有现实性的,而必须使之成为具有嵌入度的现实性才行。那就是虚构(fiction)。

—— 不过那是虚构,而不是现实主义吧?

村上 虚构不是现实主义。勉强说来,是被改编(paraphrase)得栩栩如生的现实主义吧!取出现实主义的肝脏,移植到新的身体。关键是要取出活生生的新鲜肝脏。小说家这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和外科医生是一回事。必须迅速而精确地处理事物。一旦磨磨蹭蹭,现实性就死掉了。

—— 知道这点本身,就是一个大引擎啊!

村上 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