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自由开放 大气包容——伯克利图书馆印象本文发表于2016年《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图书馆简讯》第二期(夏)。

巩固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环境法教师。

不知哪位大师曾云,看一个大学,首要看其图书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作为久负盛名的百年名校,其学校图书馆外观之雄伟、内藏之丰富自不在话下。据说该馆藏书920万册,为北美第四大图书馆,仅次于国会、哈佛和耶鲁。每当经过门前那一排巨大石柱,穿过宽阔的大理石门厅入室,抚摸着被岁月打磨得精光滑溜的黄铜扶手,踩着汉白玉阶梯拾级而上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屏息静气,仿佛生怕打破了到处高悬的各路先贤的沉思,惊扰了书桌前作各种或幸福或痛苦状的思考者的灵感。

气势恢宏的校图书馆大楼,与矗立旁侧的萨瑟塔作为该校经典地标早已为公众熟知。鲜为人知的是,与平日的端庄肃穆、一本正经相映成趣,已渐成伯克利“文化特色”的“BK裸奔”正以此地为主场。每每想到平日里那些正襟危坐、自命不凡的学霸们,此刻如初生婴孩般返璞归真、赤诚相见,呵呵傻笑着任自己那天赐皮囊在先贤们幽怨的目光中热情奔放,大呼小叫地穿越一排排书架,或许还要不时扶一下因兴奋过度而将甩脱的眼镜时,总难免有点忍俊不禁,感慨万千。知识及其殿堂,或许未必只能令人敬而远之、望而生畏。这莘莘学子的年轻肉体、躁动情绪和偶发的乖张之举,在世事洞明的维纳斯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可爱?能容此大俗行径之所,或许方为真正的大雅之堂。毕竟,通达、包容、挥洒天性,才是知识的最终目的和至高境界。

除校图书总馆外,伯克利还有20余座专业图书馆散落于校园各处,与法科生朝夕相伴的法学图书馆即为其中之一。

从外观上看,伯克利法学图书馆貌不惊人,甚至很容易被看“走眼”。因为其并非单独建筑,而是躲在雄伟的法学院大楼Boalt Hall之一角。除一个大阅览室位于二楼外,阅读室、复印室、书库等图书馆主体部分均位于地下两层,仅露一楼梯口与外界相连,且紧邻学院最热闹的咖啡厅。熙熙攘攘之间,不悉内情者往往忽略眼皮底下竟别有洞天。如此设计,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如同通常美国著名法学院的图书馆,伯克利法学图书馆的浩瀚文献、便捷设施、先进技术、周到服务,自不待言。除此之外,对笔者来说,感受最深的是其构造、陈设、文化等形成的整体环境所传递出的那股大气敞亮、简洁清爽、庄重严谨又不失活泼的浩然之气。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正是伯克利法学院的精神气质。

尽管法学图书馆主体部分位于地下,但由于天花板及部分墙壁为玻璃构造且入口之上再无建筑遮挡,阳光可直射而入,故地下一层光线极好。该层以入口楼梯为界划分的东西两大阅览室,整体采用浅黄色调,书桌、书柜均为米黄框架配米白桌面,一排浅黄色皮沙发倚墙而立,旁边立着白色碟型落地台灯,淡雅、清爽。墙面是凹凸不平的灰白岩石,平添了几分粗犷之气。陈设稀疏,使不大的房间显得颇为宽敞。笔者以步踱量,23步长、15步宽的一个房间仅放置了三排桌椅,各排之间以矮柜相隔,不挡视线,进一步增加了房间的开阔感。柜上放置的盆栽绿植,错落有致、生机勃勃。在此间阅读,温馨、静谧之外,更有温暖敞亮、气定神闲之感。倦怠、怅惘之时,倚坐沙发一角,抬头凝望那透过玻璃天花板洒落进来的加州阳光,心情也不由得阳光起来。

位于法学图书馆二楼的大阅览室也有类似“气场”。该阅览室为严整的长方形,长约65步,宽20步。房间主色也为浅黄色,其中三面封闭墙体为米黄橡木贴面,地板则以浅黄大理石为主,间或搭配浅棕条纹。另有一整面墙面对二楼平台,该墙壁整体由极宽大的上下开合的银色百叶窗构成,采光极好但不刺眼,视觉上极其简洁,并省却了传统窗帘垂饰之赘及来回开合之烦。银色窗体与由无数亮银方块构成的天花板无缝连接,形成一片银色海洋,为整个房间增添了几分现代化气息。百叶窗之间则以米色长条贴木点缀间隔,与其余墙体及大理石地面相呼应。

书柜颜色略深,为典雅的红棕色。书柜仍为三层矮柜,摆放稀疏。书桌为极简约的长型桌,相当宽大,桌体与书柜颜色雷同,桌面则为乳色花纹,显得洁净而不单调。桌上摆放着银色碟型台灯及蓝色的袖珍风扇。房间中间位置对着二楼平台出口的是正方形排列的一组墨绿色拐角沙发,可供个人沉思、小憩。房间长端两侧各有一组围圆几摆放的橘色休闲皮椅,可供小组讨论、交流。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任何饰物,只在短边一侧的墙壁上悬挂着M c Enerney的画像,另一侧墙上嵌着一个无框钟表。埋首苦读之间,偶尔抬头看看时针无声的走动,颇有点光阴荏苒、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

从该阅览室推门而出即为二楼平台,除花坛外,还摆放着好几套亮银质地的金属桌椅,是师生们聚会交谈、放松休闲的好地方。由于伯克利校区整体位于山坡上,而法学院位于坡顶,故海拔较高,视野开阔,在平台上可以看到海湾。风和日丽之时(几乎每天),依靠在平台长椅上,头顶蓝天白云,耳畔徐徐海风,远眺海天一色和若隐若现的金门大桥,真有一种凭海临风、人生几何之感。

图书馆地下二层是书库及阅览区。该层由于没入地下,又是巨量藏书所在,风格更加沉稳持重。阅览区墙面仍然延续灰白岩石结构,但由于光线变暗,使人有恍若置身岩洞之感。地面为深棕底大理石,间以无数白点点缀。枣红色的长条书桌中以横格隔为两排,两侧读者相对而坐。每一横格中心处都竖立着一个黑色台灯,华表状的灯架笔直挺立,一条细长灯臂从中贯穿,呈十字状交叉,灯臂两端各抓着一个半圆柱型灯罩,远看犹如一架天平,似乎隐喻着该馆的法律主题。黑黝黝的台灯与咖啡面座椅的亮银扶手及底座相映衬,庄重之余,还透出一种工业化气息。

书库几乎全部为巨大的白色铁皮移动书架所占据。这些书架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犹如一个个铁皮罐头,又如一堵堵城墙。由于藏书太多,为节约空间,各书架不得不紧紧依偎,取阅只能通过按钮分开两旁书架杀出一条窄缝,颇有点在知识海洋里劈波斩浪之感。如有几个人同时在相近区域找书,就只能排队等候,依次处理了。有些书摆放得太高,不得不借助凳子或梯子——真正的攀登书山。

就法学图书种类而言,笔者感觉,与我国以单个学者自发撰写的纯理论著作为主不同的是,美国法律文献中有大量由实务部门(如议会、司法部门、行政机构)、社会团体(如行会、学会)或商业机构(如出版社)组织编写的专题性系列文献,以环境法领域为例,粗粗扫上几眼,就有“Grad”、“Treatise on Environmental Law”、“Environmental Law Practice Guide”、“Environmental Law &Practice”、“Compliance Litigation Form”、“The Law of Hazardous Waste”、“Brow nfields Law and Practice”等诸多系列。这些文献既紧密联系实际,围绕立法、判例与事件,无空谈之语;又高于实践,有全局视野和理论深度,对现实制度和实践做法有较全面的认识和相对客观的评价;而且体系庞大、内容浩瀚。可以说,一套文献精读下来,即使一个外行也能成为该领域的半个专家。不过这说来容易做来难,因为信息量实在庞大。以前述“Brow nfields Law and Practice”(1998年版)为例,其不过是针对土壤污染法的实施,却有足足四大厚本,每本都如同《辞海》,没有废寝忘食的一年半载功夫,根本拿不下来。要知道,这只不过是污染法领域的一个小小问题而已。文献动辄上千上万(美元)的价格也令人望而却步。学习路径并不神秘,但偷不得懒,没有捷径可走,笔者对美国法学的这一粗浅印象在此再次得到印证。而从“生产”角度来看,此类图书的编写,需要一批既熟悉法律实践又有理论功底和深切关怀的高水准法律人士,还需要良好的组织、沟通、资助、营销制度及体系,着实不易。美国法学的实践取向、法律职业共同体的无缝联接、理论与实践的密切结合、学术与商业的良好互动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与我国一个学者一本书,一本书穷尽一个领域的粗放型研究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法治可以以什么指数来评价的话,这恐怕也应当作为一个重要指标。

尽管该层以藏书为主,但整体氛围并不沉闷。该层入口处,两个阅读区之间的过道处有一个透明橱窗,大大的WELCOM E下面陈列着印有学院标志的橄榄球、奖杯、各类手工艺品等,展现着学子们丰富的日常生活。阅览区墙壁上更是不时可见一些标有年代的纸片,每张从中分为两部分,左侧“your side”(你这边)下面是手写的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右侧“our side”(我这边)下面则是打印的回应文字,有的一旁还贴有“waiting to hear from you”(等着你回音)、“Still laughing after these years”(多年后依然捧腹)等标语。原来,这就是伯克利法学院大名鼎鼎的“Zeb U ncle”(泽布大叔)。

1982年,伯克利法学院图书管理员Robert Berring向师生分发纸条征集关于图书馆的意见和建议,意外地收到许多关于人生意义、职业规划、法学院生活之类的问题,他以Zeb U ncle的名义作出解答,没想到获得学生好评和欢迎,遂一发而不可收,几十年延续下来,已成为伯克利法学院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学生的问题五花八门,如有学生担忧其女友只是因为其未来当律师的良好前景才爱他,有学生想知道如何成为一名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学生质疑区分男女厕所的合理性。对此,Zeb U ncle都以幽默风趣、富有哲理的话语做出妙答,并挑出一些年度经典问题贴在墙上与大家分享。这些妙趣横生的问答,给冷冰冰的书库增添了生活情趣,也把高冷的法科生拉回到人间烟火。天马行空的问题背后,不同年代的法学青年形象跃然纸上,而几十年下来,问题关注点的变化也生动折射出时代变迁及其对法学院的影响。相信这一角落早已成为法科生校园记忆的一部分,尤其对于那些常泡图书馆的学霸们来说更是如此。

不过,说到伯克利法学精神的代表,那还得属该院杰出校友厄尔·沃伦(Earl Warren)。没错,就是那个有名的“沃伦法院”的沃伦。尽管校友中人才辈出,但伯克利法学图书馆几乎未有任何个人纪念,惟沃伦例外。图书馆地下一层与二层连接处楼梯口的整个墙面均为沃伦的纪念墙,张贴着他在不同时期的照片及相应格言,摆放着他服兵役时用过的黑管,串联起这位伯克利优等生作为士兵、检察官、州长、副总统候选人及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传奇一生。

的确,再没有什么人能比沃伦更好地代表和诠释伯克利法学乃至整个加州大学的精神与贡献了。一方面,沃伦是典型“土生土长”的伯克利学生、加州佬、西部人。其在伯克利政治学专业本科毕业后又在法学院取得JD学位,职业生涯从伯克利所在的阿拉梅达郡的检察官起,历任加州司法总长、加州州长,在进入最高法院之前一直在地方工作;另一方面,其影响又是跨越性和革命性的。沃伦在1942年初任州长时还主要依靠共和党支持,但竞选连任时不仅获共和党提名,还得到民主党和进步党推荐,未遇任何反对。在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位置出现空缺时,艾森豪威尔总统不惜在参议院休会时动用“休会任命权”以使沃伦尽快就职。同时,为消除可能的程序瑕疵与争议,确保沃伦想干到什么时候就干到什么时候,总统又依正常的大法官任免程序在沃伦已作为“首席”履职三个多月后向参议院补交申请。对于这一“先上车、后补票”,颇有些“弄权”意味的做法,参议院居然表现出破天荒的大度,仍以高票通过,而沃伦也举行了绝无仅有的第二次大法官宣誓就职。可以说,沃伦是美国历史上少数可以跨越党派和地域,受到普遍欢迎的政治家。

作为首席大法官,沃伦因发动改革而获“超级首席”之誉,其主导的“沃伦法院”对美国司法及法律秩序的改造提升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以判决为支点对美国社会文明程度的推进是其后任何一届最高法院大法官所难望其项背的,那段激情飞扬的光辉岁月也成为法律人津津乐道、传颂至今的黄金时代。有时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沃伦和“沃伦法院”,历史将会怎样?

沃伦的成就与伯克利法学院不无关系。正如其自述所言:“我确信我的生活经历,包括早期那些经历,都对我推动的判决产生了重要影响——不是故意如此,而是人性使然——法官思维不是在真空中运作的。”很难说,当沃伦推动最高法院作出那些抵御强权、扶助弱者、追求平等、保障自由的重要判决,展现对人类命运和文明提升的深切关怀时,那段经历起到什么具体作用,但伯克利法学院这种自由开放、大气包容的精神,及隐含其中的对“人/人性”的怜悯、信任和尊重的积极作用不言而喻。实际上,这也是一个来自“西部”的加州佬能产生跨越性影响,推动的变革之举能在一个崇尚保守、警惕革命的社会受到广泛支持的根本原因。

循此思路,似可进一步追问,如果没有伯克利法学院,又抑或沃伦不在此求学,历史将会怎样?这注定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一个法学院所传递给学生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其影响学生的途径,也不仅仅是教学和课堂。至少对笔者而言,每次进入伯克利法学院,从沃伦冷峻、深邃的目光下走过,都能够感受到一股振奋的力量。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吗?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