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据我所知,陈坚同志对夏衍是十分尊敬的。每次我们相聚,他谈起夏公来,不但对夏衍的研究常有新的见解,而且总是怀着由衷的热爱。这点给我印象很深。我以为陈坚同志研究夏衍除了出自作为一个学者的学术追求之外,更有着对夏公的深情,这是他研究的特点。
陈坚同志是新时期在夏衍研究上成果显著的先行者之一。他的《夏衍的生活和文学道路》就是新时期全面系统论述夏衍的专著,出版后受到同行好评,并获得中国话剧文学研究会的“中国话剧理论专著奖”。他和会林、绍武合作编辑的《夏衍研究资料》,也在现代文学界产生了较好的影响。如今,他又经过多年潜心研究写出了《夏衍的艺术世界》,对夏衍的戏剧艺术作了深入的探讨。
夏衍的戏剧创作在中国话剧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我很赞成他对夏衍戏剧的基本评价,他说:“如果说,田汉的浪漫戏剧,标志着中国现代话剧的开创,曹禺的古典式戏剧标志着中国现代话剧的高峰,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夏衍的写实剧,则标志着中国现代话剧在现实主义道路上的拓展和深化。”这一基本评价,不仅揭示了夏衍在中国现代话剧创作发展中的历史地位和贡献,而且始终贯穿在全书之中。
此书是截至目前对夏衍的戏剧艺术进行最全面最系统研究的一部专著,它确实深入了夏衍的戏剧艺术世界。它从多种角度,多种侧面进行复合交错的透视,把宏观的审视把握同微观的艺术分析结合起来。它首先抓住夏衍戏剧的美学追求和基本特征——严谨的现实主义作了深入的论述。此篇对夏衍的现实主义的特色及其独到的贡献所作的分析是相当细致而准确的。其它如对知识分子和妇女两大形象系列、对探索人物灵魂隐秘的艺术作出论述的三篇,可视为开篇的深化。第五篇对夏衍戏剧结构的开拓性所作的分析和评价,颇多独到识见。著者认为,“在我国话剧结构从 ‘封闭’向 ‘开放’的演变过程中,夏衍的尝试是引人瞩目的,富有创新意义的”。第六、第七两篇可视为风格论,前者对轻轻的幽默、淡淡的哀愁的风格,后者对其平淡之中见真谆的语言审美特色作了细腻的艺术分析和确当的概括。最后三篇,作者以开阔的视野和比较研究的方法,对夏衍戏剧所受外来影响以及同民族传统的继承关系展开论述。前者,对夏衍戏剧艺术所受斯蒂文森、狄更斯、左拉、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高尔基和苏联文学的启示和影响,尤其是对夏衍与契诃夫的比较,综合地考察和评估外来影响对夏衍创作的借鉴价值、意义和程度,就避免了单体比较研究的偏颇和局限;后者论述夏衍戏剧艺术的民族精神与水墨神韵,这是过去夏衍戏剧艺术研究上的一个薄弱点,作者追本探源,较好地揭示了夏衍戏剧的民族风貌及其同民族传统的深厚联系。这些,都在不同层面上把夏衍戏剧艺术的研究深化了一步。
此书最突出的特点和成就,在于对夏衍戏剧艺术世界的完整性统一性的把握和发掘。作者深入了这个世界,也展示了这个世界。也就是说,他从理论上给予夏衍所特有的戏剧艺术世界以完整系统的描述和表达,评估与透析,因此,他以这种整体性研究,把夏衍戏剧艺术的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上来。
我也很欣赏作者的写作心态,似乎他颇得夏衍的精神,于貌似平淡的叙事中透出一种静气。他决不作所谓惊人之论,也不故弄玄虚。娓娓道来,给人以舒贴顺畅之感,而独到之见就蕴蓄其中了。他让读者自然而然地进入他所描述的艺术世界。
我没有专门研究过夏衍,但我很喜爱夏衍的剧作、报告文学、随笔和杂文。他的《懒寻旧梦录》我曾读过两遍,深深为他的革命人格和崇高精神世界所感染,同时,也由于陈坚同志大作的启示,我以为他的艺术世界是同他的崇高广阔的人生精神世界紧密相连的。
夏衍是一位杰出的革命家、文学家。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所经历的革命道路人生道路是十分曲折而丰富的。他在《懒寻旧梦录》中的结尾,引用了屈原的《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求索的一生,直到耄耋之年仍然求索不已,这是多么宽广多么豁达多么坚毅又是多么崇高的一种人生追求、人生境界呵!他主持着自己的生命,不断地登攀,越到老年,越是清澈澄明,光彩熠耀。
他的人生追求和革命追求是一致的和谐的,表里统一的。革命对他来说不是附加的。他从十九岁就投身五四运动,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早年就经孙中山先生亲自推荐成为革命的国民党人,更在白色恐怖的年代成为一个共产党人。这些,都是他生命的自然流程。他无心成为文学家,因革命需要而拿起笔,却成就为一位杰出的革命文学家,他手中的笔,是无所不至的,也是一种出自革命者的自然。他是翻译家,高尔基的《母亲》是他首先译介给中国读者的;他是电影家、戏剧家;他是记者、编辑,杰出的新闻家。对夏衍的研究,是不能仅仅以文学家、剧作家、电影家、新闻家来研究的,对夏衍的一生、对其全部著作,应该有一个更高更广的视界,特别是对他的人格世界心灵世界要有一个重新的审视和评价。他的心路历程是特殊的卓越的,折射着一代革命文人的心态史。我期盼着有一本能够写出夏衍心路历程的传记,把他丰富的人生精神世界展观出来。
他一生的遭际是太曲折了,即使他的文学历程也是这样。误解、批评、贬抑、诽谤,不时落在他的头上。他的《赛金花》,他的《芳草天涯》……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的文学主张,更是多次受到批判,直到“文革”中身陷囹圄。正是在这些人生曲折中,他把批评诅咒化解为升华为最宝贵的经验教训,而置个人荣辱于不顾,任它而来,任它而去,坦然毅然。他把八年的牢狱生活,把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难,变成为他生命“渐入佳境”的阶段,把革命的人格精神磨炼得更加炉火纯青,更为博大刚健。《懒寻旧梦录》就反映着他的生命境界的攀登历程,就其革命价值、思想价值、人生价值和美学价值来说,同巴金的《随想录》相比,虽然体裁不同,风格不同,却各有千秋,都是当代惊世之作。
他是一个对革命对生活十分严肃的人,而对革命的人生的一次又一次突变和冲突,是与日俱增的人生体验,每一次矛盾的加深加剧,不是消磨了他,而是愈发拓展了加深了生命悟性内涵,显示着他对革命对人生世界嵌入的高度和深度,有着灵境的超越和蒸腾。
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又对革命人生持有冷静思考的智者和强者,即使刀剑悬在头上,他也有着令人震惊的静气。他大难不死,凭着的正是对人生的豁达,对革命高瞻远瞩的理性。他十分欣赏一句话:性格就是命运。他是知天命而驾驭命运的人,正因此,不论多少诽谤苦难,他都可以任它而去。
他是一个内心充满痛苦的人,但他的痛苦,是智慧的痛苦,是出自对革命挫折的痛心疾首的深刻反思,他敢于直面这种痛苦,敢于用圣火来煮自己的灵魂。因此,他发自灵府痛苦的沉思是深刻的。特别是晚年,他作为一个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哲人,常有振聋发聩的惊世之言。
他常引用章学诚的话:“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他以此为戒来论人论事论史论文,所以使他的言论“智以藏德”、“神以知来”。
他发现了自己,他深化了自己,但他从未失去过自己,把定着生命之帆,是因为他把自我同人民的命运融会在一起。在漫长的一生中,在一切挫折和苦难中获得生命的和谐,但他又决不让僵固的形式阻碍生命的前进和发展。
苏东坡诗云:“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反观夏衍的戏剧艺术世界,正如他的生命的精神世界,都是发自心灵的自然流淌,也是他彼时彼地的真实感受。因此,也就不顾及他人的误解和迁就时潮了。而呈现出来的就是陈坚同志所最着意论述的严谨现实主义,并以此与他人相区别,而在中国话剧史有着独特的丰采、价值和意义。
陈坚同志约我为他的书写序,实不敢当。只是写下这些读后感作为我们友谊的印记。我想,《夏衍的艺术世界》是会受到读者欢迎,也会得到同行的赞赏的。
1992年10月20日
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