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夜晚,一片灯火辉煌的繁华中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一栋二十几层的高楼里,一楼通亮的大厅布置得极其气派,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酒店的前台所在。
此时,一位穿着名牌西服西裤、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趴在台桌上跟两位前台女生搭讪,手指上还随意地旋转着一把宾利车的钥匙。
“美女,加个微信呗。我最近办个业务,需要在你们这住好几天呢。有事方便联系嘛。”男人的声音暖暖的又带有磁性,听起来让人很舒服。
说完他挺直了腰板,把手插进口袋中,一副正派的作风,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前台坐在椅子上短头发的女生有些害羞,低头看着电脑没有理他。站着的那位大波浪发型的女孩就相对泼辣了一些,瞟了一眼放在台上的带有小翅膀标志的车钥匙,抬起头笑嘻嘻地朝男人眨了眨眼。
“帅哥,你这声美女喊的是谁啊?”
正派男一看有戏,眼前一亮。刚准备说话,一道奇怪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又有顾客进来了。
三个人同时望了过去。
新来的客人身高接近一米八,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由于风衣的帽子戴在头上,让人不太看得清容貌。不过从那破旧的七分裤、浓密的腿毛以及秋季过半却还穿在脚上、沾满泥土的凉鞋来看,帽子里藏着的多半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憔悴脸庞。
那人背着一个超大的旅行包,乍一看就像是扛着一副棺材板,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大波浪女孩蹙了蹙眉头,慢慢坐了下去。
短发女生礼貌地站起来询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是要住店吗?”
那人并不回答,默默走到电梯前看了一眼,然后才来到前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电梯可以直达天台么?”
沙哑的声音中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短发女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没有说话。
大波浪女孩忍不住了,她本就是一个崇尚奢华、嫌贫爱富的个性,更何况这种穷鬼竟然还敢不正眼看她。
她站起来气愤地质问:“你什么意思啊?不住店的人请出去。”顿了顿,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旁边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用手势拦住了她。
只见他整了整衣领,彬彬有礼地走到新来的客人面前,用能展示他绅士风度的优雅语气说道:“这位先生,请容我问一句,你去天台是要做什么?我们这边是……”
呃,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人已经走了。
那人并不理他,自顾自地来到电梯前走进去,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升了上去。
“哎哎,你这人怎么……”大波浪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焦急地追过去,可惜已经来不及。面对紧闭的电梯门,她气愤地跺了跺脚,随后嘴里骂骂咧咧地又走回前台,隐约可以听见“神经病、穷屌丝”之类的字眼。
正派男深呼吸一口,压下了心中的负面情绪,想了想说道:“打电话给保安吧,这种流浪汉其实很危险的,电视里不是经常播放这样的新闻么。遇到这种人,咱们应该离他远一点,自身的安全最重要。”
两位前台女生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立即拨打保安电话。挂完电话后,两人心中莫名地多出了一份安全感,看正派男的眼神也都变得和之前大不相同。
男人有些暗暗高兴,心里开始臆想,今晚或许不寂寞了。不过选哪一个好呢,比起那个风骚女,单纯的小姑娘似乎更有味道啊。
这家酒店的管理看上去做得并不好,几分钟过去了,保安还是没有出现。随着电梯“叮”的又一声响,流浪汉模样的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所以说心理暗示还是很重要的,此时两位前台女生就没有刚开始的淡定从容了,紧张得身体都绷紧起来。
正派男咬了咬牙,握起拳头,心里给自己默默打气。
机会已经来了,今晚能不能把她们骗上床,就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
安全感,一定要表现出安全感。
时间有限,来不及多想,他立马正面迎向正走过来的风衣男子。路过两位女生身边时,他低下头小声说道:“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便昂首挺胸向前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光辉高大。
风衣男看到迎面走来的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换了个方向继续向酒店大门口走去。
“咦!”正派男发出一声轻呼,皱起了眉头。这样不行啊,戏还没演完就想跑,问过我了么?
“喂,先生!”他追了上去,挡住了风衣男的道路:“请问你刚刚上去做什么了?因为你的行为太可疑,我们的保安已经在来的路上,请你配合一下。”说到最后,他的表情都不自觉地严肃了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很投入。他心中暗喜。
“滚开!”
一道不带丝毫感情的冷漠声音从对面传来,打破了男人心中的算盘。他慌忙中朝对面看去,因为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了那个隐藏在风衣帽里的脸!
那是一张清瘦粗糙的脸,如刀锋般瘦削的脸颊,苍白干涸的嘴唇,感觉像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重病患者。
然而最令人害怕的却是那双眼睛,冰冷、死寂,仿佛两个无尽的深渊,没有任何的生机可言。
“咚”的一下,是男人惊恐后退的身体撞击在柜台上的声音。
看他让开了道,有着可怕面容的男子便抬腿继续往外走去。突然间那人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认真审视柜台前的男人。
男人心脏猛然缩紧。
“外面的车是你的么?怎么随意堵在门口?”那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车?正派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呀,就是我的!怎么着,我怎么停车还要你管?你是交警么?”嘴里说着不饶人的话,他心中逐渐放松。
哼,只要人不靠过来,老子怕你?
那人似乎摇了摇头,随后转身离开了。
正派男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一想到身后那两个今晚的猎物正在关注着自己,他的大脑立即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慢慢斟酌着措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两位女士受惊了。其实走了也好,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不适合过多理会这些流浪汉,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我跟你们讲,这种人身上负能量爆棚,就是社会的败类、蛀虫……”
“砰!”
一道撞击金属的沉闷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什么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用拳头锤打某个物品。
“砰!”
又是一声传来。这次更清晰了一点,闷闷的。似乎是,砸车?
……
“卧槽!王八蛋!不要砸啊!那是我老板的车!”男人突然一声大吼,冲了出去。
留下两个前台女生,面面相觑。
……
齐林揉了揉刚刚捶打过宾利车的右手,沿着路灯并不算明亮的小路向前走着。手已经麻了,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几分钟前那位匆匆追出来,看到爱车被砸出几个坑后,愤怒却又不敢过来指责的西装男子,齐林的嘴角勾起了些许弧度。
最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不过他为什么要那么怕我呀?我又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很快,他又忘记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寻找着他想要的天台。
“毕竟是最后告别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他小声地安慰自己,随后这微弱的声音便淹没在呼啸的冷风里。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们选择,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轨迹。不过总有一些事情,会有那么一丝几率按照我们自身的想法发展。比如说孩子在哪个医院出生以及——
自己在什么地方死。
齐林继续沿着路边的小巷往前走。这是他最爱的城市,大学在这里呆了四年,毕业以后也来游玩过很多次。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在高楼林立的金陵市区,想找到一个可以任意进出的天台是如此的不容易。
突然间,齐林的大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那种疼痛强度甚至让他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失控。
他弯下了腰,紧紧咬着牙关,一只手疯狂撕扯着帽子里已经所剩无几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力抓着路边的栏杆,苦苦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没多久,他额头上的汗珠便密密麻麻,汇成水流般沿着脖颈流下,随后消失在风衣里。
过了一会儿,疼痛感逐渐削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行,这该死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得赶紧找到合适的地方,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略有焦虑,强撑着继续往前走。
街边的行人并不多。金陵人不太爱过夜生活,仅有的一些夜猫子几乎都集中在新街口德基广场那片区域。
齐林穿过几个路口后,发现了一栋未建完的烂尾楼。抬头仰望着这座部分区域还套着绿色网罩、没有外墙的高楼,他眼前一亮,加快了已经有些虚弱的步伐。
大楼外围的隔板墙只是象征性地杵着一些,齐林很快便找到了缺口,钻了进去。
没有外墙的烂尾楼自然更没有电梯,想要上到天台,他只能借着外面朦胧的月光,背着几十斤重的大包,踩着没有扶手的水泥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
才爬了七八层,强烈的疲惫感便开始冲击他的身体。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他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企图忘却这愈演愈烈的酸痛。
我是哪一年离开家乡的?似乎还不到三年啊。随着他的回忆,曾经的那些画面一帧又一帧地闪过他的脑海。
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他接听了女友打过来的分手电话;
回到老家市区工作,在规模不大的私人公司里看着刚给他布置了大量加班任务的顶头上司和漂亮的女同事出去约会;
陪新公司经理喝酒,酒桌上经理让他给集团的领导连敬三杯表示心意,从未喝过酒的他胃出血被送去医院;
因为大客户的无理取闹,按合规流程行事的他却被要求现场赔礼道歉并扣除当年的年终奖;
明明认真勤奋肯干活,奈何身边不做实事的同事大多得到了提拔重用,唯有兢兢业业的他工作几年仍拼在基层一线;
听家里人安排去相亲,在吵闹的餐厅里,比他大三岁的女方发出“是否有房、有编、有巨额存款”致命三连问,他沉默一会儿后结账离开;
公务员考试笔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他还未涂完的答题卡被监考老师收走;
第二次走进公考面试考场,面对同岗位的后两名早已进去却迟迟报不到他名字的情况心急如焚;
父母因为他一直单身的事发生争吵,父亲一气之下酗酒后脑出血,抢救了两天两夜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医生却找他单独谈话,告诉他做好是植物人的心理准备;
高三那年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却被他拒绝的同班女生给他寄来了结婚请柬,他瞟了一眼请柬上笑靥如花的新娘照片,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由于长期的抑郁,终于在第三次公考面试后顺利通过的他,体检时查出脑子里长了一颗两厘米的瘤,被取消了第一名资格;
母亲在医院里照顾了父亲整整一年,身体越来越虚弱,望着似乎永远不可能醒来的男人和逐渐变成天文数字的医疗费用,选择拔掉氧气管后找了一条距离最近的河跳了下去;
年满三十的他辞职后变卖了已经为数不多的家产出去旅游,打算重走一遍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结果身体撑不住半途而废;
花光了所有积蓄的他在川都的地铁站里卖唱乞讨;
病情越来越重的他不想死在外省,爬到一辆装满钢缆的货车里一路颠回了金陵。
……
他摇了摇头,妄图甩掉这些不堪的记忆。这辈子总还是经历过一些美好的事情,可惜时间太久,他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曾经有无数人对他说过:“努力,奋斗,天无绝人之路。”如今他只想说:“呵呵。”
曾经他无数次愤怒于世界的不公,如今他早已麻木。
一小时后,经过了中途几次休息,终于在身体濒临崩溃前,他用双手抓住了最后一节台阶,像一条快要被重担压死的野狗一样匍匐爬上了天台。
顾不上擦一擦已经迷住了双眼的汗水,他放下包就往天台边缘跑去。
废弃的天台四周并没有护栏,颤颤巍巍的身体只要踏错一步就会彻底掉下去。
将近五十层的楼确实够高,站在上面往底下望去,五彩斑斓的霓虹中无数个小黑点缓慢移动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跳下去的欲望,沿着楼边坐了下来。
“算了,再忍一忍吧,万一砸到别人就不好了,反正我也没有带食物和水。”他自言自语。
歇了很久,等到身体重新有了力气,齐林在天台上搭起了一个简易帐篷,随后取出了背包里的吉他,重新坐回了楼边。
一望无际的黑暗正在慢慢吞噬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城市,光亮一寸一寸地消失。此时此刻,一双粗糙的大手灵活地拨动了琴弦,低沉而又沧桑的歌声徐徐飘向远方。
“人间毫无留恋,一切散为烟……”
三天后,在夕阳落幕的巨大华丽云彩包裹下,五十层的狭小天台上,孤寂的人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闭上了眼睛。
为霞尚满天,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