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本来方文青两年前就已经从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彻底变回了农民,但这几天他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回到学校去给娃娃们上课。顶替他职位的儿子方小嘉去县城,陪女儿方小烟参加高考。

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也承受了一辈子的清贫,方文青倒是不在乎这个,只要一到课堂上,看到娃娃们跟着他朗读课文,在他的讲解下学会一道道算术题,他的心里就泛起温暖,眼里就泛出神采。两年前,方小嘉高考落榜,让他满怀的希望落空,只好想办法让儿子顶了自己的班。自己则回到家里,早出晚归上山下地,虽然家里多了一个劳动力,可日子依旧毫无起色,于是和老婆商量:“我也跟着老牛家的二小子去山西吧。”刘翠莲当然不愿意,说:“挖煤的活儿要一大把力气,你这身子骨怎么能吃得消。”方文青说:“总得找个路子啊,这土里就是种出花来它也不长钱啊,儿子要娶媳妇,姑娘往后上大学,都是要大把花钱的。”刘翠莲知道自己的男人,虽然不是顶天立地,却也是心高气傲的,穷了一辈子,没为自己考虑过,现在想出去挣钱,也是为子女着想。于是就说:“那你去吧。”

刘翠莲的担忧是对的,她男人的身子骨确实不是挖煤的料。方文青到矿上的那天,刚好碰见牛志强和几个工人从井下出来。几个浑身上下糊满黑色煤泥只有眼珠子在转动的人吓了他一跳。心想,难怪有人说得了绝症的是人死了没埋的,挖煤的人是埋了没死的。直到有个人叫他方校长的时候,他才猜出那个黑糊糊的人是老牛家的老二牛志强。在煤矿,要想挣着钱,那得下井,一锨一锨地把煤炭挖到地面上来,牛志强那些年轻小伙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煤能挖几千斤,钱能挣几十块,但方文青使尽全身力气,每天才能挖出五六百斤煤来。

牛志强小时候在方文青班上读过两年书,现今能认出的几个字全是方文青教的。他知道方文青文文弱弱的,哪能干得好挖煤的活儿,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付饭钱,很是替他着急,便说:“方校长,要不您就别下井了,您每天就帮伙计们做做饭,洗洗衣服,我们凑钱给您开工资。”方文青知道牛志强是好意,想让他干点轻松活儿还能挣着钱。但他就是不服这个气,觉得如果这样做的话,做人的骨气就没了。他说:“你这是让我吃你们大家伙儿的闲饭,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一天只能挣一毛钱,我也要下井。”牛志强见劝说无益,只得作罢。

方文青到煤矿才两个月就出了事故。那天他手推一节装满煤炭的矿车,艰难地行走在一段上坡的轨道上,那是他劳动了一上午的成果。大家手里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腾不出手来帮他一把。机车就在不远处的主巷道等着,他这节矿车挂上机车后,整队矿车才能出井卸煤。机车司机嫌方文青太慢,一直在催他快点快点。快接近主巷道的时候,方文青脚下一滑,身体一刹那间失去平衡,手上便再也没有了稳住矿车的气力。快速向后滑退的矿车掀翻了方文青,并压断了他的右腿。

煤矿给方文青补了两千块医药费,可方文青却不愿意进医院,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相当于差不多十年的民办教师工资,他要存起来,要把这笔钱花到比治腿更有价值的地方。

牛志强切切实实被方文青震慑住了,这个年近五十的瘦弱老头,断了一条腿,却没见他哼一声,换做是他们这些年轻人,即便是擦破一块皮也会大呼小叫。老头拿着一大笔钱,却舍不得进医院,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命重要呢?牛志强和老乡们商量,凑出几百块钱掏钱租了一辆车,送方文青回米水寨。方文青对自己抠门,事理还是明白的,好说歹说一定要把车费还给牛志强,被牛志强拒绝了。牛志强说:“一个村出来的,我们照顾好您,算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紧赶慢赶回到村里,方文青痛得整个身体都扭曲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老婆说:“你快去把老二找来!”刘翠莲火急火燎地叫来了方文白。方文白说:“你腿成这样了,怎么能不去医院呢,只怕腿已经废了!”方文青说:“你继承了祖上的衣钵,我也就不跟你算经济账,腿就交给你了,你看着治吧。”方文白说:“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方文青说:“治好了我不谢你,治不好我不怪你。”

最终,方文白只能算是把大哥的腿治好了一半。骨头是接上了,腿是保住了,但成了瘸子。为这事,方文白还和老婆拌了一次嘴。方文白没拿回钱来,老婆不服气,说:“你治了你大哥的腿,他还吃了咱家大半年的草药,你怎么就不找他收钱?”方文白说:“大哥大嫂抠门如果数第二,咱米水寨没人敢当第一。他本来就是命都不要了,才舍不得花钱进医院的,况且那些草药都是自己采的,又没花一分钱。”老婆骂道:“你个败家子,自己采的药就不值钱啊?你以为我们家的东西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洪水冲进来的?那是老娘分分钱攒下来的!”方文白被骂烦了,也发起飙来:“人要脸树要皮,咱不能只要钱不要脸,何况那是自家兄弟!要钱你去要,反正老子不去!”

听闻了老二两口子吵架的事,方文青心里毛躁,让刘翠莲扶着他去了老二家。“算算吧,多少钱。”方文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连摆手,说:“大哥说哪里话,里里外外一家人,算个什么账嘛,外人知道了是要笑死的。”方文青说:“当初我说治好了不谢你,治不好不怪你,那是玩笑话,治好了怎么能不谢呢。”说着从口袋里捏出五百块钱,塞到方文白手里,转身回了家。

2

郝淑芬特意去给方小烟买了一件新衬衣,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她相信,方小烟穿着新衣服进考场,心情会更好,心情好发挥得就好。进考场之前,她还特意为方小烟梳了头发,准备了水杯,连检查文具这些细节都没放过。

这三年,方小烟是郝淑芬最喜爱的学生,从感情上来说,她不仅把她当成自己的学生,也把她当成女儿。她甚至能记起,三年前她在班上第一次点名的时候,方小烟那羞涩腼腆的笑容和一身补丁但很整洁的衣服。她对方小烟的偏爱,因为方小烟像一张白纸,纯真,听话,更因为方小烟成绩优异。她了解到方小烟来自偏僻的山村,家境很不好,因此三年来对方小烟在学习上严格要求,在生活中也给予了充分照顾。作为班主任,郝淑芬对方小烟的付出比对其他学生毫无疑问是多了很多。

郝淑芬和方小嘉站在警戒线外,目送方小烟向考场走去。方小烟走得很慢,脚步看不出有往日的轻快与活泼。突然,方小烟转过身,向郝淑芬跑过来。方小烟眼里饱含泪水,紧紧地抱住郝淑芬,哭着说:“郝老师,谢谢您!”

郝淑芬心里一震,心里涌现出一丝不安的感觉,她感受到方小烟的身体在强烈颤抖。她把自己的脸贴在方小烟的脸上,轻轻地说:“没事的小姑娘,你只要正常发挥就好了,我和你哥哥会在这里等着你。”

第一科考试结束,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考场。郝淑芬和方小嘉焦急地人群中搜寻方小烟的身影,直到考生们出来得差不多了,才见方小烟慢慢地从远处走来。方小烟脸色苍白,浑身乏力的样子,让郝淑芬暗叫不好。见到老师和哥哥,方小烟的眼泪立即像豆子一样掉下来,她哭着说:“郝老师,我对不起您,我进了考场就开始头晕,还直想呕吐,根本就没法专心看试卷,只能凭感觉写答案。”

晕考,高度紧张,郝淑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看见方小烟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衬衫。已经考完了的科目不能再去纠结,要想挽回局面,就只能认真地应付接下来的科目,保证不能再出状况。中午,郝淑芬让方小烟喝了藿香正气水,给她炖了鸡汤,给她反复地做头部按摩,还精心挑选一些舒缓的音乐放给她听。郝淑芬告诉方小烟:“已经考完的就不要再去想了,以你平时的成绩,只要接下来的几科考好,仍然能考上大学,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

然而,方小烟下午的考试,并没有给老师和哥哥带来惊喜。和上午一样,一进考场就犯晕,甚至状态还不及上午,直到监考老师强行收走了试卷,她才意识到考试已经结束了,连怎么走出的考场都不知道。见到郝老师的时候,方小烟的精神完全已经崩溃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到老师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郝淑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三年来各方面都优秀完美、最让自己自豪的学生。郝淑芬的心随着方小烟的哭声碎了,方小嘉的心随着方小烟的哭声碎了,所有在场学生、家长、老师的心也随着方小烟的哭声碎了。

第二天的考试,方小烟没再参加。在她心里,高考是人生断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却没抓住,从而,她的天空就塌了。郝淑芬也觉得方小烟没必要再参加后面的考试,她已经在考虑,让方小烟跟在自己的身边复读一年,参加下一届的高考,如果就此放弃,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对方小烟也不公平。

3

米水寨村小学建在一个山坡上,实际上也就是几间盖着油毡的木板房。最多的时候有差不多二百个孩子在这个学校上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教师都配齐了,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效果日渐明显,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加上有条件的家庭陆续把孩子带到了城市的民工子弟学校,到现在米水寨村小学就剩下了十来个孩子。这十来个孩子被编成两个班,也就是一年级和二年级,但这两个孩子只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因为全校就只有一个老师。这个老师不仅要当校长,还要给学生教书,还要兼任炊事员。

方文青从十六岁就在米水寨小学做民办教师,本来有过几次转为正式教师的机会,但是每次都是到最后关头的时候被别人顶掉了,他明白,除非祖坟冒烟,否则自己是不可能转正的,因为自家没钱送礼,上面没人,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轻易落到自己头上。到九十年代以后,国家的政策有了变化,民办教师转正一律要经过考试,没考上的一律清退,这让方文青失去了最后的转正机会,一个老初中生想要通过考试,那可比登天还难。茅坪镇教育站曾先后安排过两个正式教师来米水寨小学,都是几天就调走了,穷乡僻壤的米水寨小学,再也没有人愿意来,方文青这个民办教师也就一直当了下来,村里人尊重他,不叫他方老师,而是一直称呼他为方校长。直到前两年方小嘉高中毕业回到米水寨,方文青这才让了位。

这天,代替方小嘉给学生上课的方文青,总是心不在焉,不仅老在走神,还一天到晚眼皮跳,这是他上课时从来没有过的状况。不用寻找原因,方文青自己明白,他这是惦记着方小烟。虽然他对方小烟考上大学充满了多得不能再多的自信,但心里也有着多得不能再多的牵挂。在方小嘉高考失利之后,他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方小烟身上。

透过教室的窗户,能看见进村的那条土路。方文青时不时要朝村口瞅一眼,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算计着时辰,方小嘉方小烟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早上上学的时候他还特意安排刘翠莲炖了一只鸡,等姑娘回来了好好犒劳一下她。

过了晌午,终于看见一辆冒着浓烟的摩托驶进了村口,车上坐的分明就是两个孩子。方文青顾不得正上课的孩子们,扔下教本就向山坡下跑去。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方小嘉也刚停稳摩托车。“你们回来了?考得怎么样,快告诉爸。”没人搭理方文青,他这才注意到,方小嘉耷拉着脑袋,方小烟也是眼泪汪汪的不敢看他一眼。方文青意识到大事不好,但他心中还留存着一丝希望,心想,方小烟即便是考试失误上不了大学,但至少能上个中专吧。于是他安慰孩子们说:“咱考不上大学考中专也行,我们村还没谁上过中专呢,饿了吧,我们马上开饭,你妈炖了鸡呢,今儿我们打牙祭。”不料方小烟哭得更厉害了,已经泣不成声:“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没给你们长脸,我认命,以后就陪你们下地干活。”

方文青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他对孩子的命运预计了一千种结局,唯独没有这一种。

自此,方文青的脑袋就像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抬起来过。在路上碰见乡邻,他能躲就躲,万一躲不过去,也只能嘴角动一动,算是打了招呼。偏偏又故意气人的,问:“方校长,您家这回要出个大学生了吧?”方文青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像做了贼一样,想要匆匆逃跑,岂料腿脚不利索,想快走几步都力不从心。

一个月以后,方小烟收到了郝淑芬老师的来信,说在学校给她联系好了一个复读班,让她去上学,参加下一年的高考,而且说学校考虑到方小烟的成绩和家庭情况,决定免除方小烟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一下又燃起了方文青心里的希望之火,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催促刘翠莲赶紧给方小烟收拾行李。岂料方小烟死活不愿意再去上学,说:“我不是成绩差,而是因为晕考,进不了考场,再考十次也不行。”方文青求方小烟:“姑娘,你就去复读一年,还考一次,就一次,好吗?再不行爸也不逼你了,好吗?”方小烟还是不答应:“不去,一次也不考了。”

方文青发火了:“不去也得去,不去我就没你这个孩子了!”

方小烟最终还是又一次去了县城。看见父母着急上火,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尽管她自己的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都痛苦,但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和难过转嫁到别人身上,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不过她只是去看了一眼郝老师,就离开了学校。她去郝老师家里,给老师磕了一个头,说:“我恐怕要辜负您了,过不了考场这一关,再读也只能白费一年工夫,那还不如就在县城里找点事情多,挣点钱补贴一下家里。”郝淑芬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就这么放弃学业,实在可惜。但她看见方小烟萎靡不振的样子,感觉到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上学,于是就不再勉强方小烟。郝淑芬想,即便是复读一年,到时候也不知道什么结果。

郝淑芬有个远方亲戚在县城开了家饭馆,她带着方小烟去了那里。老板是个肥胖的女人,人家看方小烟文文静静,长得也乖巧,满心欢喜,笑得合不拢嘴,很爽快就答应收下方小烟做小工。

农村的孩子能吃苦,干活利落,老板对方小烟满意,也就格外关照,算工资的时候一分不少,还包了方小烟的吃住。第一个月结算了工资,一百五十块钱,方小烟数来数去数了好几遍,这是她凭劳动挣到第一笔钱,高兴得不得了。来的时候每月能挣多少钱她没想过,也没问过老板,实在是没想过能有这么多。要知道,在老家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每月工资才不到一百块钱,而县一中的学生每学期的学费也才五十块钱,所以,拿到这么多钱,方小烟似乎有点像做梦的感觉。方小烟买了一袋水果去看望了郝淑芬,挣到钱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师。高考失利,郝淑芬总觉得自己愧对方小烟,而方小烟也觉得辜负了老师,师生之间惺惺相惜。郝淑芬说:“以后不忙的时候就来看看我,就把这当自己的家,不要再买东西了,存点钱给你父母寄回去。”方小烟说:“我留下了零用钱,还剩下八十块,准备全给我爸妈寄回去的。”

4

在小饭馆吃住不愁,还能挣点钱寄给家里,方小烟便心安理得的在这里干,心里渐渐平静,曾经对省城的那点期待也就逐渐淡化了。

一天方小烟正在后院洗碗,一个搬蜂窝煤的小伙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看那背影,她再熟悉不过。难道真的是他?是那个曾经让自己耳红心跳的人?

“萧火?”方小烟轻轻喊了一声。

年轻人停住搬煤,慢慢转过身来。“果然是你,萧火!”方小烟抑制不住惊喜,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小烟?没想到是你,我还以为你在上学呢。”遇见方小烟,萧火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方小烟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对老板说饭钱在她工资里扣。萧火告诉方小烟,初中毕业后就没钱再上学,回村里种了两年地,感觉不到有什么出路,反正自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出来找点事情做。他来县城已经两年了,一直就是干送煤的活,虽然苦点累点,但比在家种地强了不知多少倍。

“你在县城那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去学校看看我?”

“我是想过去看你的,之所以没去,主要是怕影响你的学习,再说,你看我这样子,一身煤灰,脏兮兮的,跑到学校去找你,别人会笑话你的。”

萧火这么一解释,方小烟反而不高兴了,她说:“你觉得我是那么爱慕虚荣的人吗?是你心里根本没我,只装着周雅吧?”

萧火说:“那倒不是,可我一直觉得不配和你走得太近,你成绩那么好,最终是要上大学的,而我只能做一辈子农民。”

方小烟说:“现在我也只能当一辈子农民了。”

“对了,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到饭馆来打工啊?”萧火问。方小烟却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说:“算了不说了,吃饭吧。”

只几年不见,当年那个青春阳光、白白净净的大男孩,如今已经成了健壮的小伙子,脸上还长了稀稀拉拉的小胡须,举手投足都是那么深沉,让人有一种安全感。看着眼前的萧火,方小烟百感交集。

萧火也是米水寨村人,三岁的时候,父亲上山砍柴掉到了悬崖下,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母亲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的,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有人看见她出了村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小的萧火成了孤儿,米水寨村的人家都善良,萧火到谁家都给口吃的,他就这样吃着百家饭长大。萧火在方小烟家吃得最多,方小烟妈妈的饭做得好吃,方小烟爸爸是当老师的,喜欢孩子,因此他最喜欢去的就是方小烟家。小学和初中,萧火和方小烟都是同班同学,小学几年的费用,村里做主就免了。初中几年的学费,村里做不了主,村长王大治去找镇里,镇里核实情况后,写了张条子去学校,费用也给免了。初中毕业以后要去县城上高中,不仅村里做不了主,镇里也做不了主了,费用没了着落。和方小烟一样,萧火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要是条件允许,上高中考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默默地回到了米水寨村。

上初中的时候,方小烟不仅成绩好,人也长得俊俏,自然吸引了一大批男孩子跟在后面跑,连茅坪镇街上的一些小地痞也时不时在到学校来找她。每次遇到方小烟需要保护的时候,萧火总是会出现。为了保护方小烟,萧火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三年初中挨了六次处分。虽然没事的时候萧火刻意地和方小烟保持着距离,但他所做的一切都被方小烟看在眼里,她一次一次地感动着,也自觉不自觉地把萧火当成了依靠,平时除了学习,心里被萧火填得满满的。

他们还有一个同学叫周雅,同样来自米水寨村。周雅的命运与萧火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她还有一个奶奶。相似的命运和处境让萧火和周雅走得比较近,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周雅一见萧火对方小烟好,心里就难受,就要说些酸溜溜的话,什么英雄救美出风头,什么还是要长得漂亮才招人疼,什么乌鸡和凤凰永远都不是一路人萧火不要往上凑,等等。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每次周雅说这样的话,萧火就假装听不见,方小烟假装不懂,反正最后都是相安无事,每到周末,照样一起回家,一路上学。

初中毕业的时候,方小烟哭得稀里哗啦,她知道,从此萧火就不能再跟她一起上学了,再也不会在自己受欺负的时候看到他挺身而出了。萧火递给方小烟一根手绢,说:“这是命,我是当农民的命,你是上大学的命,我不能保护你了,以后会有别人保护你。”那次回米水寨村的时候,萧火故意疏远了方小烟,自己和周雅走在前面,把方小烟拉到了后面。

几年之后再次相见,两个都觉得很意外,也很惊喜。方小烟对萧火说:“以后到吃饭的时候就过来吧,不收你的钱。”萧火笑了笑说:“你做小工就那么点工资,还不够我吃的呢。”方小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周雅还好吧?”

萧火说:“她和她的姐姐周静去年去深圳了,她说等她在那边帮我找到合适的工作,就让我过去。”

5

周雅和周静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本应该是城里人的,只因为一场车祸,让她们的根扎在了米水寨村。

周雅的父亲周子清,1970年从市里来到米水寨,是那个年代米水寨村唯一接待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据说,从来到米水寨插队,到1980年得到回城的指标,他一次也没离开过米水寨。

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宽绰的房子和粮食,村长王大治安排周子清在村委会管仓库,虽然冷清,但房子大,口粮只需自己到仓库取,王大治知道,城里来的人斯文,吃不了多少。其实王大治心里也有盘算,他看到周子清白白净净,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走路是轻飘飘的带不走一丝灰尘,举手是软绵绵的拍不死一只蚊子,说话是细侬侬穿不过一间屋子,如果让他下地干活挣工分肯定是难为了他,安排到别家搭伙,也只能增加别人的负担。

周子清平时就吃住在仓库里,有活的时候干活,没活的时候看书,到点了生火做饭,沉默寡言,如无必要,肯定不多说一句话,与村里人也就无甚往来。米水寨村的人都说,这个人只怕是个神仙。

1975年至1976年,武陵山区连续大旱,粮食薄收,从来自给自足的米水寨村也闹起了饥荒。村里按照上面的指示,把仓库里的粮食分出一半来救济村民,但仍旧远远不够,人们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青黄不接,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饥度命。野菜挖完了,野果采尽了,就开始吃树叶和一种可以制作瓷器、粘性很强叫观音土,树叶和观音土没有营养,吃了不能消化,排泄不出来,一个个气鼓气胀,肚子大得像庙里的佛像。村里死了几十个人,有的是吃观音土胀死,有的则是在逃荒的路上饿死。王大治也想过,把仓库里剩下的粮食分给村民,无奈上面有政治命令,那部分粮食要留下作为战略储备,天王老子也不能动,谁动就枪毙谁。米水寨人忠厚老实,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宁愿饿死也不去打仓库的主意。

村里有一对孤儿寡母,一个寡妇带着十七八岁的女儿,家里本来就穷,闹饥荒的时候更是苦不堪言,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在走投无路了,那姑娘也随着别人出村逃荒,不料还未出村就晕倒在路上。姑娘就晕倒的地方在离仓库不远,正好被周子清看到,他丢下手里的书本,把姑娘背到仓库,给她灌下两碗稀粥,才让她缓了过来。等天黑之后,周子清冒着被枪毙的危险,让姑娘悄悄提着一小袋小米回了家。靠着这袋小米,姑娘和她的母亲度过了难关。饥荒过后,姑娘时不时就找机会接近周子清,面色恢复红润的姑娘水水灵灵,落落大方,朝气勃发,让不好与人交往的周子清动了初心。

姑娘嫁给了周子清,王大治亲自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其实人们都明白周子清的媳妇是一袋小米换来的,但没人惦记和追究这事。

1980年,全县的知青都回了城,周子清是最后一个得到回城的指标。也就是那年,他老婆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就是周雅和周静。双喜临门的好事,周子清不惊不喜,待老婆坐完月子,两口子商量,大人先回市里,安顿好后再回来米水寨村接走两个女儿。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在回城的路上突发车祸,双双命赴黄泉,两个孩子成了孤儿。王大治带着周雅和周静去市里帮她们寻亲,这才知道,周子清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就在周子清到米水寨不久,就被他们的学生逼得上了吊,房子早被学校收走了。周雅和周静在城里除了一个大伯,再无其他亲戚,大伯和伯母死活不认两个侄女,他们说:“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哪还能顾得上这两个拖油瓶。”王大治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村里。

周雅周静从此与外婆相依为命,日子虽然一直过得紧巴巴,但一家人算温馨,遇到困难的时候村里人也都会主动接济一把。转眼十多年过去,两姐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初中毕业那年,外婆去世,十六岁的周雅和周静收拾好几样简单的行李,大门一锁就去了深圳。临行前,两姐妹挨家挨户告别,为曾经帮助过她们一家的好心人打躬作揖,人们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有心慈的人还流了眼泪,纷纷说:“你们可不要忘了米水寨,等日子好了还是要回来。”

6

收到方小烟从县城寄回来的的信和钱,这才知道姑娘并没有继续上学,方文青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成天长吁短叹,在村里就再没抬起头来。

其实方小烟只是在小饭馆干了两个月就离开了。自从在饭馆碰见萧火之后,方小烟的心里泛起了涟漪。萧火敦实的背影,萧火憨憨的笑,萧火不紧不慢的说话,甚至萧火的一身煤灰,一切一切,都让方小烟的心里感到踏实。她每天都在期待,期待送煤的板车停在饭馆门口,期待那个让她心动让她牵挂让她内心踏实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只是,饭馆的蜂窝煤消耗得再快,也不至于天天买,每买一次总得烧上一两个星期。萧火也只能是一两个星期才出现一次,每次送煤来,方小烟都要陪着他东扯西拉说半天话,请他吃饭,饭馆里最好的菜点给他,最好的酒上给他。

高考过后,方小烟曾经想过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曾经对未来所有的憧憬,对人生许许多多美好的规划梦想,都随着一场高考荡然无存。让对她寄予无限希望的父母失望,让深爱她的郝老师和哥哥失望,让羡慕嫉妒她的同学失望,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彻底的心灰意冷,心中的压抑让她窒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让自己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萧火的出现,让一度无比失落无比孤寂的方小烟心里,为接下来的生活打开了一扇门,她突然觉得,并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帆风顺的,但人们都在努力地生活,自己为什么不呢?

在一次吃完饭之后,萧火塞给方小烟一叠钞票。他说:“你在饭馆做工也挣不了多少钱,不能老是要你请我吃饭,这两百块钱是我这一个月的全部收入,你收下吧。”方小烟心里一紧,她知道在县城能挣一百块钱有多么的不易,她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她说:“我在这里有吃有住,无需为生计发愁,这钱我不要。”

“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周雅说她在深圳为我找了一个当保安的工作,明天我就走了。”萧火这么一说,方小烟愣住了,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心里对生活慢慢燃烧起来的那团火,还没烧旺就要熄灭了。这时,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她说:“这钱我不要,就算是对你曾经帮我打架,因我受处分的补偿吧。”

说出这句话,方小烟就后悔不迭,她是多么地傻,萧火曾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又岂是能够用钞票和价格来衡量的呢?她想她的话肯定伤到了萧火,于是又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留着做路费吧,祝福你和周雅。”

萧火笑了笑说:“我以后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以后一定会更好。这钱,你拿去买身衣服吧。”看着眼泪汪汪的方小烟,萧火其实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说服她收下。他伸出手,想给她拭一下眼泪,但半路就把手撤来回来。他把钱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

萧火的离开,让方小烟的心里承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打击,她想象,深圳是什么样子的呢?难道比武汉更大吗?萧火,周雅,他们在那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想得多了,方小烟做事的时候开始心不在焉,直到她摔破几个盘子后,老板终于发了火,甚至还骂了脏话,是说要她滚还是其他什么,方小烟记不清了,因为当时她被老板的凶恶吓傻了。方小烟决定从小饭馆辞工,离家了两个月,父母知道她没再上学,心里肯定很难受,她决定先回家看看再作打算。

回家后的状况是方小烟没有预想到的,她并没有受到父母的责骂,相反,好吃好喝地安顿着她,丝毫看不出他们心里因为女儿不再上学而有所不快。晚上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母亲说:“明天家里要来客人,你勤快点,帮妈妈招呼一下。”方小烟问:“谁啊,要搞这么隆重。”刘翠莲打着呵欠说:“明天来了就知道了,快睡吧。”

第二天,家里真就来了几个客人,是牛志强父子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中年妇女。原来他们是来提亲的,中年妇女是牛志强请的媒婆。牛志强打小就喜欢方小烟,只是以为方小烟今后是一定要上大学的,所以就没敢多想。现在他跟着二哥到山西挖煤挣了不少钱,再则方小烟也没上学了,于是就请了媒人来提亲。提前牛志强就要父亲来方家探了口风,刘翠莲自然是很欢喜,她觉得牛家家境殷实,姑娘嫁过去肯定是能享福的,就一口应允了下来。倒是方文青对这事不冷不热,不掺盐也不掺水,只是说:“姑娘没意见我就没意见,姑娘不同意这事就不提。”

方小烟肯定是不乐意的。虽然现在牛志强人模人样了,但想起小时候牛志强成天鼻涕都擦不干净的样子,想起牛志强去了趟省城就小人得志的样子,她就觉得恶心。

媒婆巧舌生花,说什么两家门当户对,说什么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说什么那边只有儿子没姑娘方小烟嫁过去牛家一定当亲生姑娘待,等等。听得刘翠莲两眼放光,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说:“这门亲事,我们满意,两家隔得近,姑娘以后回娘家也方便,饭熟了喊一声再动身都来得及,以后两家会越走越亲近。”

方小烟躲在厨房,外面一干人决定她的婚事,她听得一字不漏。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冲出厨房,冷冷地对外面的人说:“你们别做这个梦了,牛家有钱,我可高攀不起!”

牛家人倒还识趣,见情况不妙,赶紧就走了。刘翠莲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埋怨方小烟说:“那是多好的人家啊,小伙子能挣钱,人又老实,哪点配不上你了?你以为你还能上大学当凤凰啊?”

方小烟说:“他们牛家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我这才十八岁,你们就着急把我嫁出去?”刘翠莲说:“十八岁怎么了?你以为十八岁还小?我十八岁都已经生下你哥了!姑娘,听妈的话,答应了这门亲吧?”方小烟说:“打死我也不同意!”方文青见母女僵持住了,不得不出来解围,说:“算了算了,人这一辈子也不能光盯着钱看,我们这么好的姑娘,今后一定能找着好人家。”方小烟看到父亲的眼圈红了,她自己心里也就一阵酸楚,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小烟就离开家,再次去了县城。方文青刘翠莲又是一阵叹息,方文青说:“姑娘大了,有主见了,管不了了。那孩一根筋,心气还高,以后不定要吃多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