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列宫眷供直坤闱 近天颜仰承帝泽

却说兰儿移步上阶,趋入禁中,见地上铺着红毡,料是拜跪的地方,当即遵着总监的谆嘱,恭恭敬敬地跪下,口称兰儿叩见,并照例叩了几个头。但闻上面谕,着令她抬起头来。她遵了旨,偷眼一瞧,见上面坐着一位老年旗妇,和颜悦色,仿佛如西池王母一般,料想定是皇太后。稍差了些。再从右首旁瞩,巧与咸丰帝的龙目觑个正着。咸丰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不禁又惊又喜,暗忖这少年天子,莫非已看中了么?情肠一转,羞态横生,又不好垂头,只好微掩秋波,由他谛视。谁知她梨颊娇姿,越形妩媚,红中带白,白里含红,又经那两鬓乌云笼住春色,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弄得咸丰帝越看越爱,好一歇没有声响。旁立的宫监们、侍女们,也觉纳罕得很,若非宫禁森严,几乎要喝起彩来。极力摹写。那上座的旗妇道:“此女颇有福相。”这一句话,传到咸丰帝耳中,方回视道:“慈鉴定然不错!”遂握着朱笔,把名单上圈了两圈,遂谕贴身宫监,令他引去。未几罢选。后来由兰儿探听,方知这番点选秀女,报名的共六十人,中选的只二十八名,有三十二人不中选,一律送回。上座的乃是皇太妃博尔济吉特氏,咸丰元年,尊封为康慈皇贵太妃,至五年间,始上尊号为康慈皇太后。原来咸丰帝系孝全成皇后所生,道光二十年春月,孝全成皇后崩逝,咸丰帝尚在童年,全赖这位皇太妃抚育,所以咸丰帝非常感激。道光帝续立孝和睿皇后,至道光二十九年间,睿皇后又复谢世。因此咸丰改元,只剩这位皇太妃,算是宫闱里面的领袖。咸丰帝先奉她居永春室,复移居寿康宫,问安视膳,习以为常,差不多与亲生母一般。此次拣选秀女,特地到寿康宫,也是尊重皇太妃的意思。原原本本,不稍模糊。这且休表。

且说兰儿中选后,由宫监领入别宫,当由总监奉了上命,派往坤宁宫当差。这坤宁宫系皇后所居,自孝和睿皇后梓宫奉移昌陵后,坤宁宫民已阒寂二年。这时预备立后,又要热闹起来,一切布置,随处需人,所以此番中选的秀女,多派往坤宁宫承值。兰儿也得了这差,自晨至晚,奉职维勤,暇时与各选女晤谈琐事,倒也不嫌寂寞。且兰儿足智多才,又用出一番温和手段对待别人,大众都与她亲近,没一个挟怨生嫌。因此,兰儿在宫充役,尚觉惬意。但久别思亲,人情同然,兰儿自入宫后,把家中消息隔断,一些儿没有闻知,未免心中悬念。老母是否平安,弱妹幼弟是否驯扰,饥饱若何,寒暖若何,都一一挂肚牵肠。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在下也不能不模拟出来。体贴入微。奉诏应选时,承蒙咸丰帝格外端详,垂着青眼,满拟一入宫中,即邀宠幸。谁知过了数旬,杳无喜信。皇上又镇日不来,就使来了一两次,也是足迹不停,无从见面。若长此过去,哪里有出头日子,恐怕要应那母亲的前言,如何是好?转又自解自劝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入宫不到数月,何能骤沐皇恩。只好静俟机缘,再作计较。目下立后的吉期,日近一日,皇后一到,皇上必时常临幸。我在这地当差,不怕不觐见天颜,那时凭我这般才色,对着皇上总有机会可乘。”就此一想,万种幽愁,不知不觉地消了一半。

看官,上文说的兰儿见驾,咸丰帝很是爱她,如何中选多日,并未召幸,难道真贵人善忘么?这正是一大疑团,看官试一猜之。说来又是话长,在下又不能不叙。

当咸丰帝挑选秀女时,他因旗女的颜色,多是平常,曾想选几个汉女人侍宫闱,作为妃嫔。可奈神武门内,悬有厉禁。在昔,顺治初年奉皇太后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祖训煌煌,不能违背,未免愁烦得很。谁料那先意承旨的宫监,探得咸丰帝口风,竟向外省民间采了绝色汉女好几名,送入圆明园中。逢君之恶,统由若辈。这圆明园是清室第一个灵囿,由雍正时开手建筑,至乾隆朝方才告成。宏敞壮丽,旷古无两,连园门都有十八座,就中龙楼凤阁,桂殿兰宫,瑶草琼葩,珍禽异兽,实是数不胜数,赏不胜赏。就使左思的《三都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摛藻扬华,尚不能仿佛二三。是夸张语,亦是讽刺语。雍乾以后的嗣君,每值朝政余闲,在园中游幸,作为消遣。此次汉女入值,乃是破题儿第一遭。汉女的装束比旗女秀媚得多,旗女是天足圆趺,纵有三分姿色,终未能婀娜动人。汉女素来缠足,于体育上原是有碍,于姿态上实属增娇,裙下双弯,真个销魂。作者殆亦喜缠足女子耶,一笑!而且咸丰帝生长禁中,从小儿跟旗女厮混,定然数见不鲜,骤遇汉女入园,哪得不刮目相看。当下天颜大悦,厚赏宫监,赞他变通古制,易宫至园,无违祖训,克慰朕心,真是敏干得很!遂派各汉女分居亭馆,自己做个花国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这个当御,明夕是那个侍寝。得宠最甚的,计有四人,都各赐她芳名,叫作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武陵春。四春佳丽闻名天下。看官试想,这咸丰帝恋着四春,已是应接不暇,还有什么心肠,忆着兰儿!所以兰儿入宫,竟落得长门寂寂的样子。原来如此。

转瞬是小春时光,立后的佳期已到。咸丰帝先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随后命大学士裕诚为正使,礼部尚书奕湘为副使,持节赍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乾德当阳,坤仪正位,这是极大的典礼,宫里面忙碌得很。咸丰帝出御乾清宫,受皇后礼;皇后入御坤宁宫,受妃嫔以下各人的朝贺。兰儿也列入末班,一同拜谒。礼成后,宫内外供差的人,都沐恩赐,连兰儿也得了厚赉。自是兰儿手头颇有些宽绰起来。起初入宫,因家况艰难,只置了几件布衣粗服,至此蒙恩受赏,把衣饰尽行掉换,越显得玉质金相。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确是阅历有得的话头。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着神女会襄王。

自皇后册定后,坤宁宫内,御驾颇常往来。只皇后的品貌虽也齐整,性情儿却很是幽娴,一切行动举止,统是大大方方,半点儿不露轻狂。这番由妃升后,暗中是康慈皇太妃主张,咸丰帝奉命而行,面上颇还相敬,心中不甚加爱。这兰儿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已觉得窥透三分。本想搭渡过桥,先从皇后身上用些揣摩迎合的功夫,令皇后欢喜了她,随时入侍,好借此亲近天颜。怎奈皇后秉性诚朴,不喜逢迎,任你如何巴结,她总淡淡儿地对付。惯作顿挫之笔。兰儿无从入手,颇觉忧烦。

过了一月有余,御驾且不甚临幸。皇后还未曾注意,兰儿却很是萦愁。她从各宫监处探问底细。宫监因与她莫逆,稍稍得着外面的风声,就私自报闻,什么海棠牡丹的名号,说得天花乱坠。那兰儿不听犹可,听了这种消息,耐不住心头撞鹿。统是对头。外面虽强作欢笑,意中是着实焦劳。有几个狡黠的宫监,从她一颦一笑中,觑着愁肠,也猜不透有什么心事。各选女或与她同情,暗自希望,总不及兰儿的着急。只选女中有一位钮祜禄氏,乃是皇后的妹子,承恩侯穆扬阿次女。穆扬阿得陇望蜀,又把次女应选,选入后,也在坤宁宫承值。皇后谊笃同胞,自然另眼相待,朝夕不离。兰儿背地里常叫她作西宫娘娘,及见了面,恰是备极谦和,异常亲昵。她道兰儿是真心要好,因在皇后前代为揄扬。皇后本没有成见,闻妹子时常说项,也便惦记在胸,略略优待。本是一个大对头,恰成一条大引线。兰儿得步进步,就向皇后寝室间时去侍奉。

无巧不成话,这日,皇后正赴寿康宫请皇太妃早安,许久不回,偏偏圣驾趋至。各侍女统随皇后出去,只有兰儿一人独自接驾。机缘到了。咸丰帝一入寝门,兰儿即款步上前,折腰屈膝,俯伏地下,口称:“婢子兰儿谒见万岁爷。”这九个字本是寻常例语,偏经那兰儿口中道出,恰似呖呖莺声,清脆得了不得。咸丰帝听这娇喉,已是可爱,又闻着兰儿两字,不由得兜上心来,便道:“你且起来,皇后到哪里去了?”兰儿谢过恩,禀过皇后请安的事情,方亭亭起立,站着一旁。咸丰帝留心一瞧,但见她丰容盛鬋,皓齿明眸,身量苗条,肌肤莹洁,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写得极艳。不禁暗忖道:“这个俏面庞,我曾在哪里瞧过,只今日比着往时,又觉得娇艳多了。”左思右想,一时记忆不出,上林春色迷离甚,莫怪东皇记不清。便拣一座儿坐下,问兰儿道:“你到此有多少日子了?”兰儿又要跪禀,经咸丰帝赐她特恩,令她立对。兰儿此时独运慧心,轻启绣口,道:“沐恩承值已阅半年。”咸丰帝道:“照你说来,敢是本年入宫么?”兰儿道:“本年五月内,奉诏应选。”咸丰帝不待说毕,就爽然道:“不错,不错。你是从秀女选进来的,我因政务匆忙,竟至失记。”朝政耶?园政耶?我却想替兰儿一问。兰儿听了,恰微带笑容,别具一种嫣然态度。好做作。咸丰帝又问道:“你今年有若干岁数?”兰儿道:“已一十六岁了。”咸丰帝道:“你的父母尚在么?兰儿道:“婢子的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家中只一老母,及弟妹两人。”咸丰帝道:“你父亲名什么?”兰儿道:“名叫惠徵,曾蒙先皇帝特恩,赏给道员,分发安徽。”咸丰帝道:“想你也随任有年?”兰儿答一“是”字。咸丰帝道:“怪不得你有南音,连身材儿都像南人。”兰儿闻这两语,摸不着头脑,不识这位圣天子是褒她,抑是贬她。俄听咸丰帝自语道:“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无怪这莫愁天子哩。”这数语恰有来历,圆明园中的四春,多从南方采入,得了圣眷,咸丰帝借彼例此,因此脱口而出。兰儿本熟谙史事,料是咸丰帝有意称扬,自然化愁为喜。又听得咸丰帝道:“兰儿你拿杯茶来!”兰儿得着这旨,喜得心花怒放,忙取着玉杯,就御炉上面的壶中,倒了一杯香茗,双手持奉,殷勤中带着三分羞怯。咸丰帝一面接茶,一面觑着她粉脸,娇滴滴越显红白,愈觉撩人。但因尊为天子,不好妄为,只得暂时忍住。兰儿觉着,不由得把头一低。待咸丰帝喝过了茶,去接玉杯,这双天生的柔荑,映入咸丰帝目中,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咸丰帝竟按不住情肠,突伸手捻她玉腕。那兰儿猝不及防,险些儿把玉杯掷下,亏得神明保佑,还是捧住。只面上的红云,更一阵一阵地添晕起来。好似一出游龙戏风。

忽闻寝门外面,蹴舄传声,佩环递响,她料得皇后返宫,未免有些惊惶。幸皇帝也颇知趣,已将御手缩回,兰儿才得持了玉杯,搁置一旁。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已踱入寝宫。见皇帝上坐,即向前行礼,并声明接驾过迟的缘由。咸丰帝只是点头,不加详问。随后与皇后闲谈数语,便起身出门。临行时兰儿尚在旁站着,御目又将她一瞧。兰儿为避嫌起见,不敢抬头,秋波中恰已映着。那咸丰帝已龙骧虎步地走了出去。兰儿怀着鬼胎,恐被皇后察觉,向她盘诘。好在皇后度量宽洪,并没有一点醋意,只问了一声道:“御驾何时到来?”兰儿答是不过片刻,轻轻地掩过前情。此后待了半日,皇后不曾再问,兰儿方觉放怀。此外的侍女、宫监,与兰儿向无嫌隙,自然不去干涉。

冬日昼短,倏忽天昏。晚膳毕后,收拾明白,就没有什么事情。等到更鼓初催,也不见御跸(bì)前来。又过了一时,各侍女奉皇后命,陆续退归安歇。兰儿也返了寝处,正在挑灯展衾,默忆那日间幸事。猛见一宫监跑入道:“圣旨到,召你前去。”天外飞来。兰儿还疑他是戏言,粲然道:“休来取笑。”宫监道:“哪里说来。现有别宫的干役,待在门外,乃是圣上的心腹人叫你,快快遵旨,随他过去。”兰儿还抿着嘴道:“可真么?”宫监顿足道:“自然真的,圣旨岂容捏造!”兰儿才信为实事,即就镜匣等,草草地把鬓发一拢,花容一整,已被宫监催逼得慌,当即转身随他出门。及到门外,果有两人执灯候着。见兰儿出来,一导一送地推挽前行。出了坤宁宫,就向间壁的宫中拥将进去。这宫比坤宁宫似觉较小,倒也精雅绝伦。兰儿由两宫监引入耳室,便把召幸的故例,与她密谈了几句,再把一件氅衣,交与兰儿,然后退出门外。这时的兰儿,也顾不得什么,只好遵着密嘱,卸去了妆,复将内外衣裳一律脱去,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把氅衣穿上。结束停当,方口称“领旨”二字。宫监闻声进来,竟将兰儿负在肩上,匆匆驰入。看官,你可晓得这个故事么?相传雍正帝临终,是被一侠女所刺。后来的嗣皇帝,格外加防,每日召幸妃嫔,必命宫监传知,令妃嫔尽弛衵(y~)衣,免得怀挟匕首,临时送上氅衣,暂畀裹束。当由宫监负入御寝,再将氅衣卸去,方入御衾,以便当夕。兰儿由宫监负入后,自然照办,脱去氅衣,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钻入御衾中。这一夜的风情,非笔墨所能尽宣,真个是万种缠绵、千般恩爱。直到次日辰刻,日上三竿,咸丰帝才起身视朝。朝上的大臣,还道是皇帝眷恋皇后哩。不到几天,就有一道恩旨,颁入宫来,封选女钮祜禄氏为嫔,那拉氏为贵人。后人有宫词一首,咏那拉贵人道:

纳兰一部首歼除,婚媾仇雠(chóu)筮脱弧。

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这回结束,已说到那拉贵人初承恩泽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此回所述,仍述那拉氏乎?曰唯唯,否否。那拉氏入宫,其心目中之所注者,惟咸丰帝。彼固挟一希望而来,无足怪也。设令咸丰帝远色亲贤,虽百那拉亦何伤?况钮祜禄氏正位中宫,德性贞静,固明明一贤内助也!否则四春争宠,正兆祸胎,即神武门祖训昭垂,不能入宫专政,而蛊惑人主之心志,已属有余。蛾眉伐性,哲妇倾城,古训煌煌,云胡不戒?咸丰帝于此不察,嬖四春,兼宠那拉,咎有攸归,于那拉何尤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吾于此回亦云。